《飞天》2024年第11期 | 王刊:裂口(节选)
1
教务冯来迎面走来。
冯来才毕业一两年,喜欢戴着耳机边听边唱,表情是那种沉浸式的,感觉他自己是作为一个部首走进歌词中间的,现在正用部首自己的眼睛来看着校区和人类。
杜均不知道要不要给他打招呼,这在以前并不难,喊一声冯哥,他则回个均爷爷,彼此再来个生动的表情,就算完成了一次交流。
但昨天课堂上杜均给冯来发火了。
几天前,韩董召集校区校长开会,说要把第三轮八月的课提前到第二轮来上。听说这个城里的主管部门正在制定政策,八月四日就不许上课了。在谣言满天飞的时代,杜均一听就觉得这在情理上不可能。那时已到七月底,怎么会这么急不可耐?但既然韩董在那个位置上,那就随他去吧。
杜均第二轮上了三个班,上午两个,12:20结束。下午15:30开始,在东门。本来早就说好,上完春季,杜均就完全退出东门,那样就不跑校区了。但奈何暑假里换了几位老师,如果自己也溜掉,那个班就垮了。两个校区近四十公里,五十分钟车程。那是夏天,正是太阳毒辣的时候,杜均把空调开到零。到了东门校区的地下室,杜均会休息一会儿。地下室的气味确实不好受,但没选择。暑假从来都是战斗,从不会有花前月下。好在,时间是充裕的。
现在,校区给杜均从第三轮提了一堂课上来,时间定在13:00,上完课就到了15:00,还得去东门赶上15:30的课,真的不可能。
这个假期每个班的学生都不多,杜均是有理由不上的,但每个学生都很珍贵,尤其对现在这个新校区。语文这种学科,一旦放到市场里,是按两来算的。冯来曾安慰说,均爷爷,你第三轮有二十多个的嘛。杜均就对八月充满了期待。
可一走进“八月”的那个班,却发现只散落着几个学生。按多年的经验,杜均知道会有学生时间调整不过来,但没想到有如此之多。
杜均的火一下就冒出来了,以后这么几个人不要喊我来上。
冯来正在点名,看一眼学生就在考勤上画一个勾,听到杜均生硬的声音,嘟囔了一句,这个你要给领导反映。
虽然自己不在“领导”岗位,但作为两位创始人之一,显然这句话惹毛了杜均,我说不上就不上,哪有那么多道理?我现在就可以走人。杜均将教材在桌子上一扔,桌子受了惊吓,发出很响的回声。杜均没有抬头看学生,但他知道他们也像那张桌子,在内心里发出回声,那让人感觉那本教材不是敲在桌子上,而是敲在他们心里的某个房间里,激起的灰尘正向四面扩散。
冯来点完名,小心地关上门离开了。杜均能想象到,他一定会去办公室,把刚才的一切都泼洒出来。那一定会让自己有些难堪,杜均一直害怕从背后投来的眼睛,从来都怕。但那想象中完成的难堪还可假装看不见,而面前的尴尬呢?杜均一向严格,但几年来却从来没当着学生的面发过火。杜均似乎看到自己正驾车冲下一道斜坡,就告诫自己得赶紧踩下脚刹。
杜均拿起桌上的教材,哗哗地往后翻,一边说,请大家翻到五十页,这个暑假我们讲作用类的考题。杜均将脸色调节到合适的亮度,声音设置成悦耳模式,像刚才的一切是另一个杜均干的,自己只是不动声色的观察者。
但他还是在学生做题的空隙,没忍住给韩董发了微信,你是不是反应过度,把课搞得乱糟糟的?杜均立即点了发送,像是不立即发出去就不足以表达自己。杜均继续输入,我上午四个小时,下午一点上课,上完还得赶到东门校区,本来有二十多人的班只来了几个人。杜均又发过去,但仍然不够,于是又加了一句,后边的教学安排我觉得不合适的就不服从了哈。
杜均感到了短暂的爽快,却立即又陷入了担心,争吵恐怕是没办法避免了。这些年来,杜均一直在小心地维持着和谐。
过了一会儿,另一位教务推门进来。对着黑板,对着学生,对着逐一检查孩子作业的杜均一阵拍。那些照片会发到群里,并配上一段话,作为教学动态展示给家长。自从她走进来,杜均就明白,这两节课冯来是不会再在这个教室里出现了,杜均讲课的声音就失去了连续性。
上完课,直到离开,杜均都没见到冯来。但杜均知道,在这么小的空间里,无论如何是无法避开的。正如这个早晨,冯来正好迎面走来。
冯哥。杜均像往常一样叫了一声,但如果你正是杜均,你还是会感到一些不同,那晃了一眼就滑过去的眼神,那带点怯意的声量,尽管不易看出来,但仍然瞒不过杜均自己。
冯来回了一句,均爷爷,然后从身边飘过,哼起了一句什么歌,似乎又在用歌词的眼睛看自己。
走进教室,有学生已经到了。早到是杜均和学生的习惯,杜均就趁这段时间检查对笔记的消化情况。但这个早晨,学生都码在窗前看雨。雨并没小下去的迹象,雨声向四下里扩张自己的势力,干脆把车声都干掉了。
几个孩子不同程度受了“灾”。有的是肩头,有的是头发,他们带着潮气转过身,向杜均打招呼。杜均放下包,拖一张凳子坐下,并不急于叫他们来过关。他需要缓一缓,身体的能量似乎在丢失,那有点像歌唱到低音部分。
上课时,杜均调侃说,完全没想到在教书的第二十个年头,自己却不能站在讲台上了。
有学生哈哈一笑,好呀,以后不用补课了。
是位女生。在需要从教材上找答案的时候,她往往会用手指搅着耳边的几根头发,心不在焉地望着黑板或者杜均,似乎杜均的脸是一张PPT,答案会一行一行地闪出来。在杜均的理解里,如果老师是航母,那么学生就该如驱逐舰、巡洋舰、补给舰和潜艇,紧紧跟随在后,而不该有舰只茫然地驻留原地。
在那个早晨,她的回答显然让杜均有些尴尬。但杜均笑着,假装没听见。有时候,你一认真就输了。
好烦呀,均爷爷,你要继续教我们。好在,另一位男生接了一句。杜均同样笑着,不回话。
自从跟学生玩笑说,才教书的时候,学生叫我均哥,后来叫我均叔,而现在已经混成爷爷辈了,学生就开始叫他均爷爷,一个年级一个年级传下来。杜均也就索性在水杯上用透明胶贴上纸条:均爷爷,名与物各归其主。
杜均虽然笑着,但那笑似乎在走着一道程序。只是学生们看不出,继续嬉闹。
均爷爷,命运负责洗牌,但玩牌的始终是你们自己。教室里立即爆发出一阵笑声。昨天,杜均才给他们讲了这一句,想不到有学生用在今天居然那么恰切。
错,应该是命运负责洗牌,还不让他们亲自玩。又一阵笑声。
另一位学生朗声背诵道,人生没有绝对的安稳,既然我们都是过客,就该携一颗从容淡泊的心,笑看风尘起落的人间。
这都是昨天教给大家的。杜均哈哈笑起来,混合在学生的笑声里。笑到尾梢,杜均品出了一点苦涩,就像一杯奶茶要是选了低糖,茶的底色就会冒出来。
杜均打起精神开始上课。半节课就板书了一黑板,杜均踱到教室后面,掏出手机,调整角度,这才发现,进入相框的板书特别工整。工整得像是一种刻意。
尽管关闭了闪光灯,也没声音响起,但仍没逃出学生的眼睛,均爷爷,你是不是要做纪念?学生都从习题里抬起头,哈哈笑起来。
2
有些时间是日后想来才显出意义,但七月二十四日一早就露出大事来临的兆头。
那天,杜均照例去上课。闹钟定在6:40,离上课8:30确实还有段时间。但校区远,走绕城车流多,还想提前组织学生进入学习状态,这点时间就显得拥挤,需要掐分算秒,各个部分都要流畅才行。从六月份开始,这种状态已经足足一个月了。对于教培的从业人员来说,每年暑假都是一场硬仗。每天三四个班,每个班两小时。要是有五个班,时间会从早上八点半拖到晚上八点半。年轻那会儿,每次在夜色里开车回家,看见邻居们散着步、跳着舞、在水果摊前挑拣,杜均就觉得自己已不在人间。
这样的强度要是放在周末,那也没什么。但在暑假,得连续四十八天。不知道从哪年起,只要暑假一来,杜均就朝上望着时间那架梯子,心生畏怯,连第一步都不敢爬。加重他畏怯的,当然有来自身体的警示。多年的站立使他的腰腿酸胀,血液堵塞,得醒来三四次才能把一夜耗完,即使他长年光顾按摩店或者推拿店。几年前,韩董上着课就突然蹲下去了,到医院做了腰部手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戴着护腰,尽管如此,还需要小心地使用腰部,生怕一股风就把它吹折了。杜均的情况还没糟到那种程度,幸运的是他的嗓子也算是保全了,而前校长尤正即将走进手术室。这些都让杜均觉得,江湖全是打出来的。
出了小区,杜均就往天上望,还好,没有大太阳的迹象。按照行课安排,上午上完,离下午的课还有一会儿,杜均就去车上,开了空调,眯上一会儿。要是大太阳,又没找到树阴,那是最难的。
望完天,杜均一喜。这才突然记起,天气预报说,K城有雨,有些区域有大暴雨。与太阳相比,雨没什么可怕的。
但那天的事实证明,杜均想错了。
上了绕城,天光越发放亮,确实没太阳。要是往常,这时候的天空早已需要眯着眼才敢与太阳对视。绕城上货车多,杜均在几根车道里腾挪,从没浪费超车的每一次机会。
与时间格斗是杜均从农村走向城市唯一可资凭借的手段。
下了绕城,顺着新修的路向城区挺进。新路宽敞,有些路段绿化还没好,类似于新嫁娘还没来得及梳妆。这条路未通之前,需要走一段乡村道才能到达校区。每一次,杜均都觉得自己是趁城市还未苏醒就两腿带泥仓皇攻进城里去的。这样,自然就对这段路有了掐着指头算日子的期待。
路右侧是新修的体育公园,原本计划大运会在这个夏天举行,如果不是因疫情推迟到明年,这几天的体育馆就沸腾如烧开的水了。
每次路过杜均都要朝那个“飞碟”看看,像是它承载着什么希望似的。
一过“飞碟”,天就变了。直到那时,杜均还没意识到“变天”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先是挡风玻璃上有了小点小点的雨,后至的落在先到的孔隙里,转眼就铺满了整张玻璃。雨刮器自动工作,与玻璃摩擦发出并不和谐且钝质的声音。
前行了也许只有两秒,雨就密集起来,雨刷加快了。又行驶了两秒,雨像直接倒下来的。前车速度慢下来,应急灯闪烁不停,杜均赶紧按下应急灯,咔哒咔哒声响起来,雨刷拼命地刷动。要是以前,杜均一定觉得很好玩,似乎天空在跟大家开着玩笑,而自己也要代表大家回应一个微笑才合时宜。四十年来的经验,让杜均觉得,再大的风雨迟早是要过去的。正是这样用后视镜来看待生活,杜均才觉出它们的好玩。
但那天,杜均分明感到一丝庄严。几天前郑州的特大暴雨,5号线和京广隧道里失去的生命,让杜均有了现场感。有些玩笑,可能只有开的人是赢家,比如此时的天空。杜均放慢车速,小心地换到最右侧。道路立即积满了雨水,杜均死死握紧方向盘,想着要是水涨起来怎么弃车而逃。但这是开阔地,地势也高,杜均就自嘲地一笑。慢慢挪到立交桥下,桥上垂下的雨水要把玻璃都砸碎了,杜均本能一歪头,撞到了左侧玻璃,杜均又懊恼地一笑。
到了校区附近,停好车,杜均畏惧地朝外望着沿玻璃下滑的雨水,但车总得要下的。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正要拉开,微信里却跳出了一条消息,是韩董发来的。韩董是数学老师,又在学校兼任董事长。
韩董发来的新闻链接,就是昨天疯传的“双减”文件,不再允许教培机构节假日和寒暑假补课了。只是昨天还不辨真伪,现在终于得到了证实。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什么东西嗡一下上了头,发现手指微微有些颤抖,杜均就努力控制住了它。在还没上四十的时候,杜均就告诫自己,世界上没什么大事,除了生死。那些年,父亲从老家来到K城,嗜酒后总要发点疯;韩董用数学老师的敏捷把学校当成一道数学题,遇到自己的利益就把小数点往后移一位,拍桌子的事没少发生。经历了这些热战,杜均就觉得世间的事没什么大得了的。
杜均推开门,下了车,发现自己竟然淋在雨中,慌忙去拿伞,锁上车门,径直走了几步,像突然记起了什么,拍了拍裤兜,又朝装教材的袋子里摸了摸,伞有些偏斜,从树上砸下的雨就先湿了头。杜均正了正伞,然后打开车门,折着身子从副驾拿走手机。原本熟悉的流程居然就忘了,真是好笑。
街面水流浩大,杜均小心地选择着如何下脚,走不了几步鞋尖就湿了,裤脚也沉沉的,有凉意透进来。
如果周末和节假日不许上课了,那自己还剩下什么?杜均迅速清点了一下自己,两套房、两辆车、父母双全、两个孩子、一个老婆、两个并不值钱的车位,这便是他在这个城市里可以说得上跟自己有关的东西。新买的那套房总价才一百万过一点,但自己还欠银行差不多一百万,每月利息五千,一年还本金十多万。两个孩子读书,私立,公立信不过,一年的教育消费超十万。父母从农村来,均已过了七十,要是去医院住个院,也许会逼得自己卖房子。杜均一直提示自己要有钱来应急,但一年年过去,手头的钱却越来越紧。要是真有急事,两套房都指望不上,一套抵押了买了另一套,另一套不到五年不可出售。
只要手停口就停,自己竟然过上了美国式生活。
杜均一脚踩进了水里,袜子湿了,那本可避免。意识到自己失态,杜均正了正伞,继续朝前走,街上的行人少,像雨水清洗的不只是路面。
与杜均的窘态不同,韩董是最大的股东,几乎是他的四倍。要是把每次的利润分配比作雨,韩董显然是眼前的现实,地面装不下,还得沿着低洼处流淌。
拐过街角,经营华为手机的门面还关着,而卖早点的员工戴着印有店名的帽子,望着地铁站口,那里聚集了几个人,他们瑟缩着不敢冲进雨里,这让人无端想起郑州。
昨天看完那份秘传的文件,杜均电话给了任永。任永经营着另一所机构,靠着聘请这个城市最好学校的老师而得到家长信任。任永说,如果是真的,我就不做了,这些年做得累,歇上一两年,用钱时大不了就卖一套房。杜均这才知道,任永这些年买了三套商品房,“顶多一千万嘛”。杜均还知道,任永的一处校区是买来的,面积超过300平。
杜均被那些数字撞击了一下,这很容易想到自己。以前,杜均一直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注定不会被物质轻易满足。毫无疑问,这是杜均给自己从管理岗位上退下来写小说寻找的依据。但在大雨洗城的那天,杜均开始了质疑。
杜均甩掉伞上的水,测了体温,登了记,推开门,将伞放好,然后吸一口气,示意自己走进教室前要振作起来。
一进校区,就遇到迎面走来的冯来。
3
韩董和杜均创办这所学校时没少吵架。每当回首,杜均都不愿去翻开这一页,像是那些书页里满是灰尘,一翻开就会掉落在双眼里,用手会揉出泪来。
发出那些文字后,直到晚饭后仍不见韩董回复,这让杜均不免有些记挂。倘若用拳击树,那声呐喊倒是很爽,但自己的手也会感到疼。
韩董的电话虽然迟了些,但还是来了。那时,家家灯火,都在做着睡前的准备。杜均住的是跃层,顶楼有一处花园,一树凌霄花伸出的触须像吸盘攀着墙体和栅栏,要是在白天,可以看到它红中带黄的花,大朵大朵的。
韩董说,不好意思哈,均哥,我现在才空下来。把第三轮调到第二轮来,我每天六个班,连续十二个小时。
杜均原先鼓胀的气霎时消了一半。毕竟,与韩董比,你每天四个班算什么。
均哥,我那天喊财务拉了一下,如果不把暑假的课消了,会差几百万,我脑壳一下就大了。均哥,到时喊几个股东拿钱出来退学费,是不是要卖房嘛?韩董并没拉开吵架的架势,这倒出乎杜均的意料。但杜均的语气还是冷冷的,咋个还差这么多?
装修呀,均哥。
杜均沉默了一下。这倒是真的,从两年前起,按主管部门合规的要求,把校区从三楼以上搬到三楼或三楼以下,得重新过消防并重新装修。又配合学校发展战略,先后新开两个校区。学校为此投入了上千万,要是八月就不许上课了,家长交的学费哪里有钱退?
但咋个可能八月份就不许上课了?掰起脚拇指想想,也不可能嘛。都七月底了,怎么可能出个政策要大家几天后就关门?教育局是瓜的哇?让大家都跑路哇?大家都跑了,他就不麻烦?
但韩董还是有些语重心长的意思,均哥,你敢不敢赌嘛?学校的安全比啥都重要,我作为法人不敢赌呀。前几天,任永说他看到了文件,他哥哥在区教育局。还有洪蕾也说这个是真的,她同学告诉她的。
杜均截断韩董的话头,类似于用钳子咬断一截铁丝,现在的谣言还少吗?我们都这个年龄了,不要侮辱了我们的智商。
均哥吔,我一打听,几个学校都已经调整了课程,比如花开一树、学而思,还有名师点拨,他们的消息肯定比我们灵通嘛。但韩董并没提高声量,这有些奇怪。杜均后来猜想,一定有在前校长尤正离开一事上,自己出力不少协调换来的回报。今年春天,尤正因为股份纷争用威胁的手段拿了一笔超值的钱离开了团队。
调整课程简单,造成的损失咋个办?
损失,肯定有,大概一两百万的课销嘛,这个我们能承受呀,但要是不能上课了,学校垮了,轮到卖房了,你能承受不嘛?均哥,反正我不能。我还好吧,我娃儿已经上大学了。韩董并没问“你呢”,但那显然戳中了杜均的命门。
杜均觉得再纠缠下去会有些无理,且又不能左右大局,那就接受吧。
杜均摁掉电话时,长舒一口气,像是那口气一直积在那里,到那时才有机会呼出。杜均独自在花园里站了一会儿,天空很祥和,星星高悬,有一架飞机闪着灯从头顶飞过。杜均把目光调回来,盯着那株凌霄花,在玻璃屋顶的遮盖下,它独自待在黑暗里,没人帮它迎来黎明,它只有偏居在角落勉力等候。直到那时,杜均都没明白,一直以来教培就像那株凌霄花,伸出的吸盘牢牢地抓住学校教育。但与凌霄花不同的是,它再也不能迎来黎明。
这都是前一天的事了。
现在,杜均上完第一节,翻开微信,韩董留言说,今天晚上没事的话大家聚一聚,还有陆琳和姜朝,宽窄巷。
好。
回完,杜均才意识到韩董下课时都快九点了,那么晚还聚啥?第二天不上课吗?杜均一向睡得早,周内要送小孩上学,周末要上课,杜均喜欢把身体调理到最佳状态才出现在教室里。那事关自己更事关学生。
但这是特殊时刻,不是吗?
杜均往外走,在办公室门外顿了顿,但还是进去了。以前,这不会有任何障碍,只是那天似乎有很大不同。没有学校了,你还是股东吗?你还是衣食父母吗?你还敢骄横地说“我现在就可以转身走人”吗?你还可以凭借事业或者物质支撑起来的自信出入于人群吗?
办公室里几位老师正在议论着“双减”。
咋办哦,我以后只有去摆个烧烤摊摊。A女看了一眼杜均,用手朝他摇了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
我去开个奶茶店,你们要来照顾我生意哈,要是学校里的每个人每天买一杯,我可以卖出两百杯,哈哈。B女一边用食指向上滑动着微信,一边说。
杜均进去时,办公室里的气氛顿了一下,像有人用鞭子抽在水面。但杜均既然退出了管理层,也就没人当他为“领导”,那水又很快合拢来了。
这下你可以生小孩了,你以前那么多担心,国家就主动给你降低教育费用了,其他配套措施也在路上,快生。A女说。
哼哼,莫骗我,我不得生,你倒是可以生二胎了。B女说。
B女曾不小心怀孕了,但及时去做了人流。她掰着指头数了一堆理由,你说,房子、车子,压力大不大?生了后,奶粉钱、保姆钱贵不贵?紧接着就有了入托的问题、幼儿园的问题,小区附近没有公立幼儿园呀,还不是只有数钱给资本家。读小学了公立不敢去,私立又贵,一年五万多,还不算兴趣班培训班,你说恼不恼火?还有,带小孩需不需要时间和精力?既要忙工作,又要照顾他,你说累不累?我承认,我是想现在安逸些,我们这届年轻人都想耍,你敢说你不是?
B女挤兑A女生二胎后,A女生猛地摇了一下头,二胎?给我二十万都不得生,生个娃就只是钱的问题哇?只是教育的问题哇?生了娃工作丢不丢?为啥子只是女人才能生?男人的身体不是身体?生了小孩你还敢露肚皮啵?
你一天到黑想着露肚皮,你啥意思?B女正轻微把上半身一歪,由臀侧沿着大腿把裙子捋下来,然后把身子在椅子上放正。
肚皮是我的,我想露就露,不行嗦?
办公室里都哈哈笑起来,杜均也跟着笑。但他知道,一旦他们转过身归于寂寞,就不得不严肃起来,毕竟双减扔来的是一记板砖。可以想见,就在此刻,一千万的教培从业人员都不得不做着一张相同的考卷。
李校坐在最角落,反复地捋着一张纸。一张“洁柔抽纸”,她将它对折,然后再对折,形成一个手掌可控的四方形。手指正由中心向外,捋到边缘,转着拉伸四个角。微微低着头,这让人容易看到她头顶中心,那里已经有些稀疏,时光之梳每梳一下就减少一点那里的密度。李校是新招来的,从上岗第一天就扎在校区,一年多来,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八点到家,极端时刻回家太晚就跟着员工一起在楼上酒店开个房间。当然有苦水,前些天还向杜均倾倒,均哥,那天算了一下,我只休了十五天,从校区开办以来。说完,就摇头,带着一种甜蜜的苦涩。杜均就安慰说,确实辛苦,但回报马上就来了,去年有两百多学生,今年暑假一过,全校将有六百人的样子,营业额可到一千万,纯利润会有一百多万,以前的校区从来没这样的速度。李校不回应,但脸上明显浸着笑,那种并不需要嘴角和眼睛参与的笑。她捋着纸时正是露出这样的笑,但这次明显有了勉力撑持的努力。
杜均别过脸去,不忍再看,他知道她投资这个校区的二十多万完全打了水漂。杜均随后走出办公室,朝教室走去。还没跨进门,铃声就刺啦啦地响起来。
杜均吓了一跳。
4
上完课,买了奶酪和慕斯蛋糕,就在车上吃了。他有时吃得快,像是吞,有时又像一个慢镜头。离韩董下课还有几个小时,这足够杜均挥霍。他打算就在车上待着,睡上一觉,再赶到约定地点,也刚好错过高峰期。要是以前,杜均是不会这么大方的,他会先赶回家拿一本书展开来读,或者打开电脑,写上几行小说,哪怕只有半小时。对杜均而言,没什么比时间更重要的了。
杜均来自川北农村,借钱上完大学,在一所民办学校工作九年后辞了职,和韩董办了这所学校,目前有了八个校区,五千多学生。七年前杜均发了第一个小说,又过了两年,终于从学校辞去行政职务,周内在家看书写小说。代价并不是没有,自己的股份会在执行团队超额完成业绩后被稀释。换到写作这个赛道后,才慢慢知道很多人早就冲到了领跑位置。这不得不让杜均把时间看成敌人,也看作朋友。
但那天是特殊的一天,杜均只想就那么待着。放倒座椅,躺上去,闭上眼,身子就陷在窄窄的“床”上。在那时的杜均看来,宇宙阔大,地球孤悬,在旋转中自己像水滴一样被甩出去,在茫茫的空间里随着睡意坠落。
醒来后,杜均点开手机网络浏览器,满屏全是“双减”。新闻下的留言全在喊打,杜均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激愤的人群中,一夜之间成了过街老鼠。杜均多次想掀动手指,为自己辩驳,但又怕一露出身份,反而会陷入更大的围剿,人肉了怎么办?
几天后,有地方将教培机构列为扫黑打非,也有执法人员将老师从教室掐着脖子押解而出,那都令杜均唏嘘不已。
只是,这些都是稍后的事了。
杜均关闭新闻,只有离开事故现场他才能更平静一些。但他立即又陷入了另一个现场,微信群里有人转发了央视口播有关教培的新闻。群主迅速表态说,早就该关了,培训机构成了社会的毒瘤。这是羽毛球俱乐部的群,杜均一周要去打上两次,大家彼此都熟识。杜均忍不住,回了一句,要是你家孩子上了小学高年级或者初中,你的评价可能要客观公正一些。群主没回答,也就把天聊死了。杜均想再解释得更清晰一些,他想说的是,如果你面对中考50%的分流,一半去了职高,请问你还能那么淡定吗?
杜均打火,转动方向盘,逃往宽窄巷。
杜均到时,陆琳已经在座,她正把果茶往杯子里掺。见杜均进来,赶紧放下杯子,起身,握手。这次握手,是最为持久,也最为有力的,却又在差不多超过临界点时松开。陆琳那天穿着宽松的白色长裙,头发在脑后盘着,要是在秋冬,她会戴上贝雷帽。长裙被胸部一顶,胸部以下就在空中悬着,随着握手时身体微微前倾,长裙就往前荡一荡。握了手,长裙又荡回去。那在杜均看来,衣服和身体像中年以后的夫妻,再也不会甜腻得分不开了。
跟穿搭相近,陆琳的学校也刮着优雅风。基本上是教培最早的那一波,陆琳十八年前开始在家带学生。慢慢地装不下了,就在附近写字楼的楼顶租了几间教室。杜均那时还在私立学校,在招生季节要去跑市场,陆琳手头的一两百个学生是重要的“票仓”。
就那么认识了。
后来,陆琳的老校区也装不下了,先后换了两三个,一次比一次大。但陆琳根本不急切,要是有学生补课,宁愿让他们排一两年的队。前些天,省作协的领导还找到杜均,要关系户的孩子“掐个队”。
陆琳坐下来,叹息一声,问,对你们学校影响大不大?
杜均打了两个哈哈,算是做了回答。
你们趱到周内哇?
哈哈,学生哪有时间?起码少四分之三。杜均他们的生源呈橄榄型,初中最大。而初中生放学比较晚,还有大量的作业。
你们有高中呀。
高中生数量本来就少,怎么能支撑八个校区?何况新校区还来不及做高中呀。
你这不算惨的,我一个朋友去年才进来,毛起砸钱,开了两个校区,喔嚯,这下整安逸了。
杜均就一笑,然后说,你们小学还有点机会。一直以来,陆琳专注于小学作文培训,看似小众,却在这个城里做出了最大值。
周内小学也剩不下多少学生呀,我最可惜的是那么一帮老师,好不容易培养起来,不能让他们散了呀,况且每个人的背后都是一个家庭。
陆琳对老师是挑剔的,在对味之后,还需要听课半年以上才能走上教学岗位。
说到教师队伍,杜均就漠然。十年来,学校慢慢培养了近二百人的教师和教务,看着群里的数字不断增加,杜均内心充满了喜悦。但现在看来,能留下二三十人算不错了。想到这里,杜均的心里就疼一下,像有人正在合上内心的一间抽屉,但由于用力过猛,使得即使旁观的人也咧了一下嘴角。
杜均“哎”了一声说,我们恐怕得先全员解聘,能留下的骨干也得变成兼职,变成兼职就没了教研,这怎么能保证教学效果呢?
后来的十多天,群里的老师一天天减少,有些人不知不觉消失了,当然想知道他们是谁,并且以什么样的方式消失的,杜均就一次次点开微信群的成员列表查看。
解聘?你还有钱赔?
见杜均困惑的表情,顿了顿,陆琳补充说,解聘是需要赔偿的,尤其是老员工,你赔偿得起?
杜均这才意识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简单的只是自己。正在那时,姜朝拾步走上台阶,来到这个被灯光装点得本有些温馨的平台上来。
姜朝是教培行业的名人。他先前在本土最大的培训学校里教奥数,后来自己成了奥数的代名词。几年前,他辞了职,带走了一些老师,自立门户,这些年有了资本的加持,他扩张得很快,重庆、云南、西安、北京、江苏都有他的校区,并计划明年上市。
姜朝一坐下,就高喊了一声,服务员,咖啡,快点,摩卡。
你咋子咯,咋变得这么野了?陆琳微笑着说。
把这个暑假上完,我找个地方好好哭一场。姜朝挪了一下身子,椅子有些分量地响了一声,这他妈啥政策?你说教育培训加重了老百姓负担?跟房子比哪个要重些?你说制造了焦虑,那你中考实行摇号呀,干啥子要有50%的学生升不了高中喃?姜朝边说边用指关节敲桌子,声音像在杜均和陆琳的耳朵里挪椅子。
莫激动莫激动,老天总要给我们一条路走。陆琳往前倾了一下身,然后又坐回去,像是刚才没把自己放妥帖。
咋个不激动喃?还有个啥路走?关门,解聘。姜朝朝桌子上砸了一拳,杯子移了一下位,然后稳住了。
关键是可能关门都关不起,你以为那么简单嗦?陆琳笑说。
姜朝就双手抹了一把脸,然后手随意往椅子上一搭,软塌塌的,头向上仰,像是在望着星空。雨后的星空其实特别蓝,白云一小朵一小朵的,贴在星星和星星之间。但那时,姜朝什么也没看见。
今年四月,传出不再审批资质。姜朝就迅速布点,动用关系拿了资质,新开了好些校区。那时,他对陆琳得意地说,以后资质会很吃香,我后半生就靠它们了。
但谁能知道后半生的事呢?有时候你甚至无法准确预测下一秒。
气氛有些静寂,姜朝突然拖长了声音,每个字都隔着空格,你说得太对了。歇了一下,又激愤起来,语言的子弹开始变得密集,太搞笑了,你知道吧,太搞笑了你知道吧,既然要取缔教培,为啥要批我资质?你说批就批,你说关就关?把教培关了,家长的焦虑就减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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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读结束,全文首发于《飞天》2024年第11期。
【作者简介:王刊,本名王戡,现居成都。2014年起,发表小说六十余万字。有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海外文摘》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择校记》、中短篇小说集《阿加,阿加》《生死之河》等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