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5年第2期|张战峰:纳兰河的婚礼
图娅站在木屋前,野花、落叶和蹦跳的松鼠都成了她的背景。水声从她身后传来,并不清晰,潺潺湲湲,那是纳兰河的喘息。
连日的雨起起落落,洗净了天,柔软了地,泥泞的山路像掺了胶水,把马哲的鞋粘在地上。阳光给摩托车镀了金色,可惜差点就消失了,好在只带走了金色的胎印。马哲的手张开了口子,红里透白的血肉翻出来。他看着塌陷的山体,心慌得几乎要停止呼吸。他来不及多想,迅速向一棵树爬去,常年的训练使他变得强壮又灵活,他攀在树上,像只猴子。
安达海扛着一截断木路过,看到马哲攀在树上,嘲笑图娅看上了一只猴子,还故意捶打胸部,显示厚实的肌肉,他让马哲跳到他肩上来。马哲有些紧张,反击的语言却像饭粒粘在嘴角,解决不了问题。这是两个男人的较量,也是马哲最不愿意看到的,平时他多么严厉地教育安达海,此刻他就有多么难为情地接受嘲讽。马哲的脸憋出酱紫色,只好从树上滑下来,拉展衣服,挺直腰板,阳光正好从灰云里跳出来,晃得他睁不开眼,可他眼里只有那部手机。
很长一段时间,图娅靠自己生活,现在手机是图娅的依靠,也成了图娅身体的一部分,看不到的人,听不见的声音,走不到的地方,全靠手机帮她。图娅的手机一直插在电源上,离开电源线就黑屏,基本变成了固定电话,而她买的新手机却被埋在泥土深处,没了踪迹。马哲眼前浮现出图娅失望的眼神,他看向塌陷的深坑,想再尝试一下,但脚边流淌的泥土,让他心跳更加剧烈,他慎重评估了后果,与命相比,放弃手机是最好的选择。
图娅看到马哲一身泥两手血,猜到了他空手而归的原因,她眼睛潮润,情绪沉浸在马哲的伤口中。为了给马哲的伤口消毒,图娅打开了母亲为她结婚而封藏的酒坛。图娅比马哲小几岁,可她却以姐姐的口吻跟马哲说话。马哲很受用,温顺得像只宠物。图娅捧着马哲的手说,可能有点痛,要忍着。马哲点头,摆出英勇就义的样子,牙咬得紧紧的,眉毛收缩在一起,眼睛瞪圆时把抬头纹挤得很密集。图娅眼里流出绵软的光,撒在马哲的手心里,那只大手变得松弛而柔软,仿佛伤口已经愈合。
“对不起,手机埋在泥里了。”
图娅并未回应,继续低头为他包扎伤口,隔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说:“你没事就好了!”
“我会赔你的。”
“拿什么赔?”她笑问时眉毛上挑。
“买一模一样的。”马哲答非所问。
图娅用眼神提醒马哲,对于这样的答案她并不满意,但她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为马哲检查伤口,她移动了一下身体,没站稳,差点摔倒,马哲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图娅的腿从小就不灵便,三岁前是在母亲肩膀上度过的,那时她的世界就是母亲走过的路。母亲的腰摔伤后,图娅才从竹筐里爬出来学走路,但她用尽全力也只能走到纳兰河边。母亲去赶集时,就把图娅放在推车上,好几次她都被母亲推到了沟里。母亲摩挲着图娅的腿,只知道哭一顿,然后对图娅说,要是父亲能回来就好了,那时图娅还不懂父亲有什么作用。母亲不在了,图娅才明白这个家得有个男人,她盼着父亲能回来撑起这个家,但她更希望以后能嫁个强壮的男人,生活有所依靠,她相中了马哲,还没来得及挑明。
一个小时前,图娅给马哲发了信息。马哲被省里借调去执行抓捕任务,刚回来,行李往警务室的地上一扔,从老张的手里抢过摩托车钥匙,直奔图娅家。图娅的木屋在林子深处,那是靠近纳兰河的半个村子。
马哲平常的工作是在边境警务巡逻,也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进行调查或调解,别看这林子里人少,但路途远任务重,并不轻松,送货只是顺便的事。最初,马哲只是帮人们捎带一箱泡面、一双雨鞋、几块香皂等,为此他要专门绕山路兜圈子,眼里看一步路,送过去就要跨条沟,一来一回半天没了,十分疲累,几次都想放弃。可大家的赞美声比迷魂汤有效,令他陶醉其中。受到夸赞后,马哲的干劲更足了,还冒出了很多新鲜想法,他看到满山遍野的小黄菇、黑木耳、榛子、松子、蓝莓,就教图娅在网上卖山珍野味,承诺帮她把货送到山外去。图娅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能力赚钱,收到第一笔货款时特别兴奋,情真意切地写了封表扬信寄给马哲的领导。马哲因此被表彰,当了典型,上了报纸。
马哲身上有了光环以后,更加有求必应,说话都留有余温,图娅的心总在这股余温里游离。图娅告诉马哲,当年她刚刚在母亲肚子里发芽,父亲就到对岸淘金了。父亲跟母亲说,孩子能在肚里抻腿舞拳时就会回来。但是,母亲直到死也没等回父亲。图娅说,要不是腿不行,早就去找父亲了,她恳求马哲能帮她寻找父亲。马哲爽快地答应了,他提醒图娅私自过河违法时,语气像一位父亲。图娅羞涩地望着他,从他温暖的语调里似乎找到了靠山。
马哲没进入图娅的视线以前,图娅的生活极为单调,她赓续了木屋不合群的性格。尽管她在院子里种上五颜六色的花,还在篱笆上挂了风铃,可木屋依然和她一样孤僻,连只吵闹的鸟都招引不来。图娅与邻居们很少来往,能来往的陆续到城里生活了,她羡慕他们有健全的腿,可以随心所欲地离开。不过,安达海是个例外,他时常路过木屋,看似无意的举动,却故意要引起图娅的注意。可图娅故意不注意他,于是他会留些木柴,劈好后整齐地堆放在木屋窗下。安达海不怎么讲话,只和图娅隔窗相望,他干活时喜欢脱去外衣,展示出倒三角形的上身,每块肌肉都如窗下的木柴——整齐结实。
马哲来木屋时,安达海只在远处看,看图娅为马哲端水、擦汗,看马哲如何逗图娅笑弯腰。有时马哲待得时间久了,安达海会学鸟叫,叽叽喳喳,像在背后说闲话。马哲听到后,就会离开。马哲在路上寻找安达海的身影,但是安达海隐在树影中,传来奔跑后不均匀的喘息声。马哲绕开安达海放在路上的石头。马哲走后,安达海气愤地将石头铺平,他已经铺平了很多石头。
图娅听母亲说过,安达海还是个孩子时,就跟图娅的父亲越过纳兰河淘金。后来,安达海被抓进监狱,图娅的父亲就再没回来过了。有人猜测,图娅父亲独吞了财富,害安达海坐牢。关于此事,安达海嘴巴上钉了钉子,从来不说。安达海没有向图娅表达过仇恨,可是他的脸让图娅感到不安,他的面容与身体极不相称,一张马面如同各种皱纹的陈列地,连眼睛和鼻孔都像遗传了马的基因。因此,安达海从来不与马哲同时出现在图娅面前,他不想成为马哲优势的参照物。
马哲不来木屋时,图娅就坐在窗边,那是与警务室遥望的最佳位置。在马哲的望远镜里,图娅如一幅画挂在窗口。虽然窗口很小,但是足够让阳光把她镀成金色,白净的脸被长发收起,只露出高耸的鼻尖和嘴唇。在沉寂无聊的时日里,她会在窗前钩织,手指如飞燕筑巢,每个动作都灵巧而显得很神圣。她偷偷望向警务室,嘴角的微笑,细微的表情,都飘进了马哲的视线里。
图娅站在木屋前眺望,雨水洗净了山林,天蓝得像喝了海水,映出了纳兰河青绿的底色。河边青苔上一只青蛙唱得并不出色,却沉浸其中,尽管河面闪亮如金,对它也毫无诱惑,它始终高傲地望向天空,信口鸣唱离别的歌,引来对岸同胞的呼应,叫声此起彼伏,惊扰了几只白鹭的休憩。河对岸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除了几间荒败的木屋架在空中,再没有多余的东西高出草原,她想象不到父亲能躲在哪里。
图娅几天没见马哲,像丢了心仪的物件。自从马哲上次离开后,图娅一直记挂他的安全,亲手做了平安符,念了一千句“保平安”,准备郑重地交给马哲。她发信息给马哲,让他送完别人的东西再来,而且最好是下午来,她想找个理由留马哲吃晚饭。她掐指计算着马哲到达木屋的时刻,捧着蓝莓蜂蜜水在屋前等候。
小鸡炖蘑菇是图娅的拿手菜,香味可以飘到半山腰,她相信马哲能闻到,并为此而留下来。为了让马哲吃到最新鲜的蘑菇,图娅早早起床,摘那些沾着露珠的蘑菇。她不在乎摔多少跤,甚至兴奋地摔在厚厚的落叶上,闭上眼睛想象躺在马哲身边的情景,听马哲说悄悄话,就在她耳边,声音很低,嗡嗡的,震得她耳朵又麻又痒,仿佛那双大手正触摸她的肌肤,她紧缩身体,渴望他靠得更近一些,睁开眼才发现,那是风声在戏弄她,不觉间偷偷笑起来。马哲曾跟图娅聊闲起被家里催婚的苦恼,相了几次亲,没有一个姑娘能入他的眼。图娅听出了话外音,红了脸,当了真。她有种直觉,马哲对她动了心思。她再看马哲时,眼神里便撒出一张网,任凭马哲在哪里,一直都在她的掌心里。
林子常常连手机信号都没有,马哲收到信息时人已经快到木屋了。他虽然没及时收到信息,但他的最后一站就定在图娅家,就像俩人事前商量过。图娅的衣柜里挂着一件预备婚礼时穿的白色长裙,是母亲生前为她缝制的,本来要缝九朵彩色的花朵,寓意长久,可是只做了三朵,母亲就走了。在马哲到来之前,图娅穿上这件未完工的长裙,在镜前反复端详,这是她的心事。最后她换了一件花裙子,从领口往裙子里塞块手帕,显得上身比较饱满,看上去更成熟,她想把最好的状态呈现给马哲。她一只手扶着衣柜,一只手拎起裙摆,左右晃动身体,快乐得都要起飞了。她用牙膏把白皮鞋擦几遍,有一块黑斑太深,她干脆把牙膏涂了上去。她把下垂的头发固定好,不允许它们挡住眼睛,这是她觉得最吸引马哲的地方。
图娅想起马哲初次到木屋时的情景。马哲魁梧的身材和俊朗的面孔一次性钻进了图娅的心里,使她迷醉,在她身体里掀起无法平静的波澜。她邀请马哲进屋。马哲站在门口不动,他局促的眼神掩饰着急促的呼吸,仿佛多吸一口气都在暴露偷窥的罪恶感。这是以前的事了,现在马哲直接推门进来,习惯性地坐到窗边的木椅上。
图娅坐在马哲对面,反复将双腿交叉起来加以遮掩。马哲随手掀起裤腿,展示自己腿上一条蜈蚣般的伤疤,长度占据了半条小腿。马哲说:“其实我们的腿是一样的,都是不完美的。”图娅听到马哲说“我们”“一样”,整张脸都绽放出光彩,可转瞬间一种隐痛感又爬上她的脸。她问马哲怎么回事,马哲不说,她嘟嘴假装生气,马哲才说。一次执行抓捕追逃任务时,雪特别大,马哲通过雪地上的脚印,判断出逃犯的越境路线,就提议主动追击,可是地上有两排脚印是不同方向的。他让图娅猜,该往哪边追。图娅摇头,很认真地等待马哲公布答案。马哲故意拖长声音不说。图娅摇着马哲的手,恳求他继续讲。他说,当然是朝着脚后跟的方向追。图娅不解,问他为什么不是脚尖的方向?马哲说,正常赶路肯定脚尖是前进方向,但是……马哲看了看着急的图娅,又停下来了。图娅佯装嗔怒捶打马哲,他才卖弄地说,地上那行脚印有“小尾巴”,这是裤子或者鞋拖拽雪造成的,因为纳兰河上游就是山口,早晚风比较大,所以逃犯为了御寒要倒着走。图娅又问马哲腿上的伤,马哲语气轻松地掠过了这个问题,说逃犯反抗时将刀子扎进了他的小腿。图娅满脸崇拜,那表情就像找到了金矿,可瞬间她脸上又泛起一层痛感十足的颗粒,似乎那一刀是扎在她的腿上。
炉火上的水壶呼呼地冒着汽,打断了图娅的思绪。黄狗对于马哲的气息已经失去了戒备,趴在地上蹭着炉火的暖,舒服地眯起眼。桌上的小鸡炖蘑菇飘出诱人的香味,马哲盯着盘中的鸡腿,嘴上说要回去,但是鼻子却诚实地向盘子凑过去。这是图娅和马哲第一次共进晚餐。马哲只顾低头吃,没留意图娅眼中流动的满足感。
图娅拿出了一张照片,是母亲去世前交给她的,被水浸过泛着黄斑,上面的人面容模糊到分辨不出样貌,似乎只有皮靴能证明他的性别。图娅说自己一无所有,连个朋友都没有,木屋和狗就是她的所有。她希望将来结婚时,父亲能回来,帮她办场体面的婚礼,弥补她缺失的父爱。她说话时,脸粉红透白,眼睛盯着马哲,在“结婚”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马哲的呼吸更加急促,他想挣脱她的手,可她像抓住了救命草,紧紧不放。她的目光令马哲浑身燥热,他的呼吸完全失去了节奏。
“狗在叫,有人来了?”马哲说。
“没人。它跟我一样,孤独!”图娅的注意力并没有被牵动。
“有脚步声。”马哲的声音有点慌乱,突然从椅子上弹射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快速移到了窗口,目光向山外飞去,那是省城的方向。马哲跟图娅说,这次到省里执行任务,大开眼界,电视塔插在云里看不到顶,喧闹的夜持续到天亮……图娅说,她连县城都没去过,想象不到城里的繁华,在她的想象中幸福就是跟喜欢的人在一起。马哲说,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省城登摩天大楼,在半空中吃火锅。图娅眼窝湿润,脸红得冒火,让马哲对天发誓,说话算数。马哲真就举手发了誓。
连日的秋雨,把林子糟蹋得不成样子,不仅冲毁了山路,连通信线路也冲断了,林子与外界隔绝。山下的河水带着泥土而来,流速略显匆忙,河上漂着一段树根,冲撞着河岸。图娅反复看着五天前发送的最后一条信息。马哲提醒她,有山洪和泥石流,千万别出门。图娅回复他,要带着平安符,注意安全,一直没有回音。图娅好像吃坏了肚子,坐立难安,烦躁时连狗都不放过。黄狗想在她身上撒娇,她却拖住它的前爪,扔到一边。图娅只能继续等待,等待把日子拉得很漫长。
洪水过后,林子里一片狼藉,塌陷处张开吃人的嘴,湿滑粘稠的胶泥盖在地上,每走一步都很难。安达海留在路上的大石头缺少了对手,可他照常铺着石头,已经转进了林子里。安达海的身影挡住了图娅的目光,与往日一样,他把柴禾摆放整齐,磨蹭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才离开。安达海说,河边发现了一具尸体,男的,泡烂了。图娅的心含在嘴里,嘴唇收紧不敢张开,她在木屋里不规则地移动,木屋已经放不下她的担忧,她走下木屋,站在篱笆前,双脚嵌在泥水里,目光焦虑到日落辰起。她整夜无眠,电话拨了无数,越拨越急,开始胡思乱想,攥着平安符为马哲祈祷,但是她的心挂在嗓子里,一挂就是好几天,依然没有马哲的消息。
天气突然转凉,图娅看见玻璃窗上起了雾,马哲的车就是从雾里驶来的。他的摩托车声音由远及近,她的心差点从嗓子里蹦出来。马哲捧着一大堆货物,出现在她干渴的眼中。马哲瘦了,显得越发高大,他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眼里布满血丝。图娅的心终于咽进了肚里,但疼得落泪。她给马哲冲了蓝莓蜂蜜水,把水温调好才递给他,可他只是将杯子握在手里,并没有喝。图娅给他讲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她自己先笑了,他没笑,她的笑容逐渐散去。她打开衣柜,给他展示即将完工的长裙,他没抬头。马哲走到窗前,望着山的尽头说,他又被省里借调去执行抓捕任务,明天就走。事情来得太突然,图娅的脸瞬间硬化,像冬天的纳兰河,苍白失色。
“多久?”
“不知道。”
“有借有还吧?”图娅声音颤抖,想把愿望表达得更清楚。
“应该吧。”马哲小声回应。
图娅一直跟在马哲身后,生怕他逃出自己的视线。马哲安慰她,也许很快就回来了。图娅问他,会不会迷上省城的漂亮姑娘。马哲笑着反问,还记得呢?图娅说,平安符还在身上吗?马哲掏出来,展示在她面前,然后又装进口袋。
马哲临走时,蓝莓蜂蜜水还在原处放着,热气在升腾。他走得很慢,把拉长的影子留在了木屋里。图娅拽住了他的衣角,他停了下来。图娅说,你发过的誓,别忘了。马哲点头。图娅的泪珠滚落在地板上,掉进了他的影子里。马哲离开后,图娅不再采蘑菇,不再做手工活儿……曾经很重要的事似乎并非必要,保持发呆和遥望成了生活的全部。马哲偶尔会发一条关心她冷暖的信息,她都会反复读几天。图娅想知道马哲的工作累不累,马哲对此只字不提。多数时间图娅只能坐在马哲坐过的椅子上,趴在窗口望山外省城的方向,她夜里睡不踏实,总能隐约听到脚步声,掀起窗帘看,林子里只有黑压压的寂静。无数个失眠夜,让图娅失去神采,变得黄瘦脱发,眼睛沉陷到眼眶深处,脸颊收缩,整个人如同枯萎的绿植。
图娅的日子就像断了线,过得很零散。马哲逐渐消失在零散的片断里,她的眼中总是有无数个马哲,送货时满头大汗,喝水时喉结跳跃,害羞时脸色通红,紧张时汗毛直立……图娅只能靠碎片的回忆与马哲保持联系,可马哲给她回信息的字数越来越少,有时信息飞了几天才回复,也就一个字“忙”。现在连虚无的联系都无法维持,图娅似乎想到了结局,她想把马哲找回来,她想好了,见了面就哭一场,她坚信眼泪可以融化马哲坚硬的心。她踏着安达海铺的石头路走进林子,还没走上山坡,腿就没力了,她知道自己是走不出这林子的。
那天,有一对在城里生活的年轻人借机回来补办婚礼,现场气氛热烈,大家唱着歌祝福新人,他们打着拍子,敲着鹿皮鼓。而图娅躲在远处,像是被俘虏来的,看不出一点快乐。新娘穿着蓝色的婚礼长裙,图娅从来没见过蓝色的婚礼长裙,她想走过去触摸一下新娘幸福的样子,可她耳朵里涌起了嘲笑声,她捂着耳朵,身体缩成一只落单的小鸟。
“他是南方人,根都不在这儿,他不会娶你的!”安达海走近图娅说。
“胡说!”
“跟我过吧!啥也不会缺你的。”
图娅推开安达海,向木屋走去。
秋草凄然,寒霜伏叶。林子里的秋天很短,就像是图娅的心事逼走了秋天。纳兰河绿得让人沉醉,仿佛河里有一片森林,深不可测。在纳兰河边,图娅兴奋地向河对面的巡逻人员挥手。巡逻人员疑惑地望着她,若无其事地吸烟,用口哨撩逗她。图娅以为得到了许可,大胆地向他们走去,她的身后留下一条无法缝合的水纹。在她摔倒时,他们并未施救,而是瞪大眼睛任她挣扎,任她大口大口地呛水。最终她被冲到一块巨石上。她在石头上趴稳时,身体已经在河的中央。巡逻人员举起了枪,警告她退回岸上。图娅趴着不动,手臂仍然向前爬,巡逻人员拉响枪栓,黑洞洞的枪口就像她这二十年的生活一样可怕,她再次跳入冰冷的河中,绝望地向岸边漂去。
图娅失去了知觉,是安达海把她背回木屋的,她睁开眼时,木屋外飘起了雪,屋里炉火热烈,安达海就坐在炉火边烘烤着图娅的衣服。图娅被裹在毯子里,衣衫单薄。图娅骂安达海,流氓,恶棍……使出全部力气将一只鞋抛到他身上。安达海没有还手,转身把烤干的衣服丢在图娅身边,愤懑地离开,关门时从屋檐上震落了细碎的雪和落叶。图娅想起了马哲离开时的背影,难免伤感,他们似乎已成为两条路上的朋友。图娅越想越生气,她又咒骂马哲没良心、胆小鬼,生气地将马哲上报纸的照片撕得粉碎,片刻,又一块块拾起,收在手心里。
雪从灰麻的天空中纷扬扑簌而来,一层一层落在她的心上,埋藏了所有的想念。木屋在图娅的眼中变成了一座孤岛,一座坟墓,一艘搁浅的船。柴禾用尽,火墙冰冷,图娅的嘴里呼出浅浅的白气,她穿着洁白的长裙坐在床上,身体瑟瑟发抖。黄狗趴在她身边,无声地陪伴着。敲门声打断了图娅的沉思,门被推开,脚步声穿过前廊,房间门被打开。安达海带来了柴禾。图娅没什么气力,用余光扫了一眼安达海,没说话,任由安达海忙乎。很快,木屋里暖和起来,四周的火墙把人烘得燥热,安达海脱了外衣,只穿薄衫,他又将靴子脱下放在火旁烘烤,光着一双粗石般的大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喝杯酒,暖暖身子,我帮你去找马哲!”安达海提高了嗓门。
“真的吗?”图娅睁大眼望着安达海,眼神里并无不安,而是荡漾着兴奋,灰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图娅拿出了母亲封藏的酒,安达海没灌她酒,可她醉得很沉,先是哭,后是笑,笑完唱,唱罢跳,跳得并不协调,跳累了又喝。安达海抢夺酒瓶并不是要喝酒,而是担心她喝死。图娅愣了一下,眼睛慢慢合上,睡着了,她柔软如泥变得沉重,像睡在了琥珀里,一动不动。安达海轻松地把图娅揽入怀中,他坐在图娅身边抽烟,烟火在他们之间忽明忽暗,图娅起伏的胸脯操控着他的心跳。
“马哲,我想你。”图娅闭着眼,神志迷离地喊道。安达海眉头收紧,马哲令他扫兴。马哲曾像一盏警灯,在通往木屋的路上闪烁,让安达海充满不安,总感觉他到木屋是来盗窃的。现在马哲调走了,这是老天帮安达海从眼中挖走了钉子,他不想让图娅再提起马哲。
安达海的脸贴近图娅,他充血的眼珠几乎脱落,他跟沉睡的图娅说:“你爹早就答应把你嫁给我,说过的话得算数!”黄狗在门外狂吠,它用爪子挠门发出尖锐的声音。也许图娅听到了狗吠声,可她醉得太深,而山林睡得比她还沉重。安达海的手停在图娅的脸上,撩拨着她的头发说:“不急!只要马哲不回来,我就能把生米做成熟饭!”
火墙凉了下来,安达海又点燃一支烟,欣赏着图娅。突然,黄狗从贯通的屋梁上跳下来,吓得安达海后退几步。黄狗扑起,安达海的屁股在地板上磨出一张逃亡的地图,血滴在地板上凝固起来,他哀嚎着,踢打着黄狗。黄狗并不放过他,在他手臂上咬了四个血点。安达海将黄狗压在身下,使出全身的力气掐住黄狗的脖子。黄狗悲哀地发出最后一声哼叫,蹬了蹬腿,身体瘫软,一动不动。安达海用裤子封堵还在流淌的血,赤脚冲出木屋,消失在林间,雪地里留下一行红色。
图娅睡了很久,也许是几天,像做了一场梦,漫游在另一个世界里。纳兰河上的雪花依然在漫天飘舞,窗户上的冰凌花,给图娅的视线蒙上一层滤镜,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在缩小。周围静若坚冰,图娅以为还在梦中,可她听到了踏雪声,她千真万确看到了老张。老张还没进屋,她就冲了过去。看到老张独自一人,图娅失望地抿起了嘴。老张从包里掏出了一部新手机,说是马哲给她的。
“他回来了?”图娅接过手机,表情惊喜又急切,她不舍得拆开,贴在心口反复地抚摸。
“寄来的。”老张说得很沉重,好像在替马哲掩饰。
老张又将一个信封递给了图娅。图娅更加兴奋,用袖口擦去眼泪,急忙打开信封,里面并非一封信,而是马哲寻找图娅父亲的线索,图娅笑得像个孩子,自言自语道:“就知道他还惦记着!”老张欲言又止,转身准备离去。
“他有没有带话给我?”图娅充满期待,生怕老张遗漏了什么。
老张走出几步,又转身回来,隔着风雪艰难地说:“小马……在执行任务时……牺牲了……其实,就在纳兰河下游执行秘密任务,只是不能告诉你!”老张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寒风刮过来的刀子,狠狠地插在图娅的心上,看不见血,却疼得要命。图娅瘫坐在地上,她感觉与马哲很近,却越走越远,风雪覆盖了她的哭声。图娅哭累了,就拼接破碎的报纸,试图找回马哲的样子,拼了很多次,总是不完整,她哭得更加伤心。她后悔没有向马哲表白,她想跟马哲办一个婚礼,再帮他生几个孩子,可一切都晚了。
雪停了,图娅的哭泣也停了,天空被映照得特别干净完整,找不出瑕疵。图娅隆重梳妆,在镜中显得沉静。白色的长裙已经用蓝莓汁漂染成蓝色,她穿在身上比以前略微宽松了些。她将马哲坐过的椅子放端正,她似乎想起什么,转身离开,拿来购物的账本,郑重地放在椅子上,本上记录着马哲每次到来的时间和送来的物品。图娅看着新手机屏幕中的自己,笑出了一行泪,顺着脸颊流下,她将眼泪吞咽到嘴里。她对着手机镜头,调整了一下情绪,举起一包木耳,开始推销吃木耳的好处。
安达海就站在窗外,透过冰花,望着图娅。图娅看到了,却没理会。安达海卸下柴禾,隔着窗户说:“我有的是力气,可以替马哲继续送货,我给你铺的石头路已经快到山坡上了。”图娅眼里闪着光,转头望向纳兰河,有一只兔子追着一只鸟在奔跑,它们被镀成了金色。
张战峰,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4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在《啄木鸟》《当代小说》《骏马》《佛山文艺》等发表小说若干,出版短篇小说集《灿若星河》,获第七届佛山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