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5年第1期|陈蔚文:荣枯有时
1
她还有一丝不甘。有关“复活”的神话与故事不少,比如《山海经》中,农神后稷死在一地,此后这里就有了可食用的米黍。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农神以米黍的形式复活。那么植物呢?植物会不会复活?在一些神话故事中,人们让不同的神灵掌管不同的植物,他们拥有死后重生的能力。神灵本是该种植物的神格化,代表了人们对“重生”的希望。
是一棵已“死”过一次的树。一棵树龄三十多年的玉兰,从父母家移来,它和阳台上的一株老山茶一起,见证了她的青春期。每年两株树开花时,山茶红花盈灿,玉兰绰约淡雅,那时不以为奇,似乎开花就是它们的本分,似乎它们能岁岁年年一直开下去,如不死之物。
前些年,父母搬了新居,山茶与玉兰树因为太大不好搬,留在老房。父亲常去浇水,每逢玉兰开花,父亲都要摘些给她,让整个房间有芬芳之气。
有年春天,她建设自家屋顶。铺青石板,植草皮,搭葡萄架,父母让她把老房的那两盆山茶和玉兰搬来楼顶。于是请了人从老房的五楼搬下,又搬至她当时住的楼顶,老公寓没电梯,费了老大工夫。
树移进楼顶的土壤,在新环境里继续生长,少了花盆束缚,比在老房愈加蓊郁。冬天到了,这年冬天格外寒冷,像要给楼顶新移的植物来个下马威。几次寒潮,夜晚楼顶的气温在零度以下,水管冻住。
她没经验,以为玉兰树在父母家的老房那么多年都安然过冬,那么在楼顶也无需额外照应。那时快年底,几位朋友来家吃饭,父亲特意来给她的客人包饺子,母亲也来了,平素因腿脚不便,她很少来。母亲几步一歇地上了楼,去楼顶一看,急起来,“玉兰树怕是冻死了吧?”
玉兰树的叶掉光,萧瑟枯槁,母亲赶紧找出塑料布和绳子将玉兰树包裹严实。在父母家时,花盆搁在朝南的阳台,而她家的楼顶无遮无挡,寒风夹击,温度自然更低。
裹后的树像一捆废料杵在那,也顾不得美观与否,若真被冻死,就太可惜了。
春天来时,解除了裹缠的玉兰树兀自枯立,其他植物已陆续萌出绿意,包括和它一起迁来的山茶。母亲问过几次玉兰的情况,像关心一位亲戚。四月,阳光更暖时,玉兰树干冒出了丁点绿芽!隔几日,枝干上又添了星点的向上攀援的绿。
玉兰树还活着。哪怕只有一粒绿芽,也确凿地宣布着生的讯息。她赶紧告诉了母亲,电话那头,母亲似松了口气。
五月,绿芽攀至玉兰树中腰,抽出三四片绿叶。新芽还在向树梢攀移,直至梢上也绽出星绿。玉兰树的内部发生着什么呢?从根系攥取的每滴养分运行在看似枯槁的树干中——那是一种活下去的竭尽全力。
玉兰又成为一株枝繁叶茂的树了,开花时清芬阵阵。
2
玉兰树移来的次年八月,她休假和家人旅行。临行前把楼顶植物托付给钟点工,让她定期来浇水,计工钱。
欧洲行程一路炎热,多日几乎没下一滴雨,有次在葡萄牙“陆尽于此,海始于斯”的罗卡角,微落了几滴雨,在马德里读博的女友听说,竟觉得他们像中了彩票。
在千里之外的家里,那些楼顶高温下的植物如何?她不免担心,又想既托付给阿姨了,应当无事吧?
回国后,放下行李第一件事是上楼顶去看那些植物——玉兰树死了,香椿树也死了。
这一次,玉兰树大概不会像上次捱过严寒那么好运。那棵香椿树,从一株小树苗养大,几年下来,笔直瘦高,快长到两米了,每年春天她都会摘点嫩叶炒鸡蛋。
她询问阿姨,阿姨说,“干死了嘛!”她走后第二天下了场雨,阿姨想着不用来,后来才发现,那场雨只是人工降雨,并没降到她家这一带,这才来浇水,这时距她出国已近一周。
炎夏暴晒中,玉兰树干渴了一周。它本惧高温,夏季早晚各要浇一次水,“浇水是养好白兰花的关键。”
阿姨对树的死并不以为意,对从乡村出来的她,树再平常不过,即便是一棵会开花的树,也不值得小题大做。但于她,从青春期起三十多年的相处,一棵树已有了它的精神性。它的绿叶婆娑,花开花谢,它的熟悉树影,是的,世上无数棵树,只有这一棵陪伴她和家人多年。
那晚,她脑子里晃过一幅画面:玉兰树在酷暑中呻吟、呼喊、求救,叶子从绿转黄,一片片卷曲,脱落,在地上枯萎……
倘树有灵,会不会怪她所托非人?
电视节目中看到,著名演员秦怡的丈夫生前养过一盆白花,他死后,那盆花整个枯萎。秦怡有一次对着花盆喃喃自语:花啊花啊,他不在了,你也不开了,你哪怕只再开一朵,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没几天,这盆花真的绽放一朵后萎去。
江南女友文君在《植物的生生死死》一文中写过,有年春天,给一棵杜鹃新换了白螺纹陶瓷盆,欣然摆好,浇上水,是夜却做一悲梦,两日后,杜鹃叶片发脆发黑死去。
植物,或许真是有灵的。
3
参加活动时碰见一位朋友安,途中闲聊,安说起曾在阳台辟出一角养了株三角梅,养了多年,三角梅长势蓬勃,每至花季炽烈一片。后来搬家卖房,三角梅因已盘根错节,很难移种,只能继续留在老房。房子售给一对中年夫妻,来看房时,两人见到阳台一隅的三角梅连声赞叹,这花养得好!
很难说,是不是这句话促使朋友把房卖给了他们。
房子钥匙交给这对夫妻后一阵子,因为办个手续,在房产交易大厅他们又见面了。准确说,是和那位妻子又见面了。安问起三角梅的情况,那位妻子犹豫了一下说:“砍掉了哦。”或许她是出于诚实,或许觉得房子已属于她,如何处置一株花木是她和丈夫的权利,没必要遮瞒。总之她如实相告。安一听,当即在交易大厅哭了,不是啜泣,是痛哭——像突然得知一位亲人的死讯。
若干年后,安说起这事仍心有牵扯。
“也许是没浇水干死了,只好砍掉;也可能他们嫌占地方。可他们当初来看房时,明明赞叹花开得好啊!”当年因为带不走那株三角梅,安剪了一枝带去新房扦插。为了让它更快存活,安把插枝的大花盆摆在院里,好让它更方便被阳光照拂,被雨水滋润。每天她和丈夫都要去看下。扦插的枝出芽了,他们很是欢欣,准备等它再长几日就搬上楼。
有天丈夫下班回家告诉她,花盆不见了!那只沉重的大花盆,为三角梅今后的生长预留了空间的大花盆不见了。这么老沉的花盆,重得得两个人抬吧?可花盆的确不见了。她和丈夫在小区里苦找了几天,那盆刚出芽的三角梅了无影踪。
注定要失去那株三角梅,也许它怪安搬家时不带走它。
在听到三角梅的故事时,她家楼顶的玉兰树已干枯多时。也许不经历它的干枯,她会觉得一个中年女人在大庭广众下为一株植物痛哭不妥,甚至有点矫情。可在经历玉兰树“干死了嘛”后,她理解了安的悲伤——“砍掉了”,从一个陌生人嘴里轻巧说出,像砍断一截无用的木头。然而它是一株正生长的植物。会开花。炽热美丽的红花。开了那么多年,成为安的家和她人生的一部分。她的岁月有不少与那片三角梅交织一起。人与花,如同老友。
另一位朋友五一回乡,发现家乡那条河左岸的大树因建河堤被砍掉,他心疼不已,每次返乡他都要去岸边看看这些一两百年的樟树,它们连绵葱茏,成为故乡在他心中的精神地标。
“我在桥边,突然间理解了古人所说的凭吊。”他恨自己归来太迟,赶紧联系主持修堤者,“本来修堤功德无量,但因为砍了百年大树,家乡父老不会记得你建了新堤,只会记得你砍了古树。”他恳请一定要留住右岸的树。
右岸的树留住了,并且左岸也会补上,虽然已非砍掉的那些大树。朋友为此特意多留了一天。返回省城的当天,他早上六点起来,沿着右岸拍了八分钟视频,留下了每一棵树的身影。
4
《世说新语》中的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年轻时所种之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桓公也算一代枭雄,竟触柳伤情,宗白华先生为此评曰:“桓温武人,情致如此!”
那些柳是桓公年轻时手种,自然有不一样的感受,它们是他的人生参照,十围之间,半生已过。
玉兰树也算她的时间参照物了,虽难过,倒没落泪。许是因这些年来,她神经变得粗大了些。经历若干离逝,明了生老病死乃是宿命。树也如此。
枯了的玉兰树仍留在原地,没被清除。每回在楼顶浇水,玉兰树和其他植物同样被灌溉,不能不承认,她心里隐约还存了点希望——
来年春天,它会不会突然复活呢,就像去年严冬之后它的萌芽?
她和家人在枝干上努力寻找它可能复活的蛛丝马迹。没有。直到秋天,她想,是不是所有的复活都要等到春天?
若来年春,它依旧没复活呢?
安为那株阳台被砍掉的三角梅悲伤时,一位女友劝慰她,世相幻化,不仅是人与树,连那看似坚固的山川河流也会在沧海桑田中变迁。“无常”本是世间真相。那株被砍掉的三角梅就是要给你这个启示啊,如此才不枉它被砍掉。
安听后心情平复不少。是啊,“草木本无意,荣枯自有时”,植物有它既定的命运,无论她多么遗憾与巴望——都不会改变三角梅的消失。
她的玉兰树立在楼顶,唯余枯枝,看久了,枯枝竟也斜逸成趣。难怪苏轼曾提出“枯澹”的说法,他极少存世的画作中有幅《枯木怪石图》,一支枯木,干偃屈曲,逆顺有势,在坡石丛竹中野趣横生,“似澹而实美”。看似死寂,蕴含的却是无用之用的意志。
“老树无枝叶,风霜不复侵。”玉兰树以另种方式稳固了身形。 5
帕沙山,位于西双版纳勐海县境内格朗和乡西南方向,最高海拔1850米,帕沙现存的古茶树最早种植年份可追溯到唐代。这里的哈尼族寨子多以茶为生,漫山皆是茶树——海拔越高,茶味越足。
勐海的两位朋友开车陪她来看老茶树。在一棵老茶树下,朋友小唐告诉她,当地哈尼族人会以树制成棺木,逝后埋在山上或树下。这个树棺不能用拼接的,要选独木,按人体尺寸而凿,其状如船,人躺在里面,像躺在一条木船中。
通常,当地老人会提前为自己选好一棵满意的树——这得看人与树的眼缘,遇上合眼的,就是它了。不立碑。沾着阳光与露水气息的树,包覆着一个人。树林安详,微风从茶树梢穿过。许多的树和许多的人融为一体,互为供养。
生命不灭,正如哈尼族的火塘永不熄灭,人化作帕沙山的一部分。
向茶林深处走去,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投射下晃动的斑驳光影,似乎眼前的每棵树都有灵息。不远处,有一棵被雷劈焦的树,树心大半已无,却仍以蓊绿枝叶尽力探向天空。
皮肤黧黑的小唐在前头领路,一路讲自己的经历。他曾在缅甸电视台工作五年,因一次交通意外留下右腿跛疾,回到家乡勐海,从通讯行业转回与茶打交道。他开车到处走,去最偏远的山寨,住在茶农家,和茶农一起炒茶。在结束一段痛苦的多年暗恋后,他和一位娇小活泼的傣族女孩有了幸福的家……
伴着小唐的讲述,黄昏的窗外掠过连绵的茶树与香蕉林,它们交织形成帕沙山与勐海的一部分。小唐带她去相熟的茶农家喝茶,老普洱,乌黯皱巴的叶子被一注沸水激活,释放出澄澈的茶汤。
从枝头的树叶到杯中的茶,从劳作、生活到在一棵树的怀抱中离开,“人——而非仅仅人体——原本就是自然整体之局部与全息。”
6
院落的一棵大松树,去夏因天气酷热,枯萎了。这棵树龄古老的松树伴随这座苏式老建筑在院中已矗立半个多世纪。专业园林公司的人来给树干挂上吊瓶,她第一眼看到,吃了一惊,树也能输液?彼时她刚结束一场手术,抬眼见到这棵正输液的松树,有病友惺惺相惜之感。
她查了下,原来,树不仅能输液,还能施行“外科手术”。比如当树体出现伤口或树洞时,园林医生便用仪器探测树木的内部结构,若是腐烂造成的空洞,需用刮刀等工具将腐烂的皮层清除干净。清腐程序完成后,用药物进行杀菌消毒处理,一些较深的伤口或孔洞要进行填充,以防止细菌入侵——和人处理伤口是一样的。
输液则是据树体高度和树体大小来操作。小树选在根茎部输液,高大的树体得在树的主干中上部位及主枝上打孔输液。营养液中含有树木生长所需的营养。她想象营养液涓滴如流地进入松树的树干,渗入树根、枝条,帮助它活过来。
然而,树的治疗也和人一样,不一定都能治愈。
好一段时日,树照旧萎黄着。春天来时,她有次抬眼看树,发现树冠的部分绿了些,虽只是几小簇,相比整棵大树来说微不足道,却毕竟是生命的信息。她真替这棵松树高兴!
然而,唉,世间的事为什么总有“然而”这个转折呢?六月到来时,有天早上她见树干又吊上了几只输液袋,再看树身,又变作通体焦黄,顶上的那几小簇绿意已消失。
春天来时的那几抹绿只是它拼尽气力的告别?七月,树仍焦黄,蓝天白云下,输液袋以“不放弃”的姿态悬于树上。树还在被勉力挽救,还会活过来吗?它能挺过这个炎夏吗?她想起家里楼顶那棵枯掉的玉兰。
人在尽力,树也在尽力,可并非尽力了,就能留住生命。
树木和人一样,会面临意外伤害:碰撞,折断,干涸,雷击,风的撕裂,如果树会叫喊,受伤的树一定会发出哀号。它们同样以自己的方式在对抗侵害,自愈伤口,也一样有无法逆转的命运,比如这株输液的树。
几个月后,一个新砌的花坛替代了老松树。绽放取代了树影,花儿们兴兴头头、熟门熟路地开着,就像在这已开了多年。
7
日本京都的一处庭院,细沙碎石铺地,不远处几处石木,层序自洽。这是“枯山水”,多年前,她慕名来看的著名园林景观。其中的“山”用石头表现,“水”由砂石表现,在沙子表面耙出纹路以模拟水的流动。
枯山水常被用作日本僧侣冥想的处所,几乎不种植开花的植物。它与中国庭院的曲水流觞、绿意葱茏完全不同——中国庭院是邀人走进的,移步换景,步步生趣;而枯山水是静止的,空寂,“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枯,何以成为一种美学?
有年春,去江西抚州的曹山寺。这是座有1200年历史的古寺。大殿内,竟无通常宝殿内的金光弥漫。三尊由缅甸玉石精雕的玉佛趺跏而坐,泰然温润。一盏明灯垂下,光晕映照,案上供奉几大束优美枝条,夹以紫花,别具清雅。大殿外,亦贯穿这清雅。疏落的草坪、沙地、山石,衬着如黛山影,如同京都的“枯山水”庭院。
“枯”的确是种美学啊——此时,此境,惟疏落才折射出“心量广大,犹如虚空”的禅境。
原本,枯山水是在室町时代禅宗精神广为传播之后,在禅的“空寂”思想激发下形成的庭院模式,于方寸之地幻出大千世界。
世间惯以“荣”为美的尺度。在京都庭院,在曹山寺,她如此深切感受到枯原来与荣等同,分处生命两端。荣是起始,是勃发;枯,于极简中映出事物本性,是回归,是“不死者的风姿”。
她在沪上一个艺术园区看过一个特别的小型植物展——全部是植物脱水枯死后的形态,她讶然于那奇异的美。枯死后的植物从此“盛放”、定格,一如清代画家金农先生的画,几朵残梅点缀于枯干,或插于残瓶中。她在景德镇购过一些有意做成缺损器形的瓶,拾来枯枝插入,也曾将几枝干枯莲蓬加一些新绿同插于瓶中,相互映衬下,比鲜花更有超然的意境。
人与自然同源,枯中蕴含的意味是一切生命本体意义上的——正因生之有涯,有荣有枯,才有生之喜悦,生之惜重。
年少时,读《红楼梦》中的“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颇为悲戚,很是懂得林姑娘的心情。寄居富亲门下,遇上心息相通者却姻缘不能自定,感花伤己,令人欷歔。
这句葬花诗包含了佛家说的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再看86版《红楼梦》时,几番愁绪直溢出屏幕。
人过中年,再读《葬花吟》,添了几许惋惜,为林姑娘。独抱高洁,囿于情苦的她在文学史上建构了独一无二的本真形象,然于她自身命运来说,将落花飞絮、寒风秋雨都投射进人生,无时不隐秘地、曲折地折磨自我,愁绪满怀无释处,末了弦断人亡,实是悲剧。如白先勇先生说,她是来还泪的,所有的情都在泪里。
书中第七十回,黛玉重建桃花社,作了一首咏絮词《唐多令》,“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众人都说:“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其时,黛玉已在草木荣枯里感知到自身早逝的命运。
黛玉最终泪尽而亡。她对生命的领悟异常透彻,同时囿于其中,葬花亦是葬己。
有时揣想,若黛玉未死,以她的慧根,是否有一天会认清“情”的实底其实是“缘起时起,缘尽还无”?当然,那就不是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林姑娘了。黛玉之所以不是湘云,不是宝钗,不是探春,正她因对生命异乎寻常的忧绪。
作为读者,她由年少时对黛玉的共情变作心疼她的敏感,再到为她抱憾,那些从秋流到冬、从春流到夏的眼泪啊!她对黛玉的抱憾,是因为在黛玉身上,看到一切敏感者(包括她自己)的伤春悲秋。那些伤春悲秋,皆是自挽,人若一直自挽,终成一曲挽歌。骨血熬干,吟一曲固然动人,却不如将“他年葬侬知是谁”的凄清换作“他年葬侬管是谁”的洒脱。
达观不是麻木,善感亦非偏狭。《红楼梦》的伟大并不止宝黛的真,不止黛玉的泪,更在于那一片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的启示:落花流水空青山,谢红为泥何须葬?
8
去城市另一头女友赵的家。几年没去,房内摆了不少植物,植物下卧只橘猫,沙发下趴只白猫。她记得赵的家之前好像不这样?印象中她家装修简约,凡能隐藏之物都在柜中隐藏,浅灰墙,白家具,极简,没植物也没动物,地上扔只草垫。她说过赵:“你这是按瑜伽房装的吧?”
风格变了?茶桌上一盆铜钱草,客厅角一大盆龟背竹,阳台上还有好几盆。
她笑言:“你再端只泡了枸杞的保温杯就更和谐了。”
“我妈养的,我把它们都弄来了。我得把它们养好,我妈一定会开心!”赵说。
赵的父母在她很小时离异,她跟着母亲。母亲未再婚,最大爱好是做饭,养植物和猫。赵去外地读大学那年,母亲收养了三只流浪猫,“加上我妈,可以凑桌麻将。”赵的母亲去春和一个老同学联系上,黄昏恋,老同学在外地。赵的母亲舍不下植物和猫,赵于是全都拢到自己家了,鼓励她妈去追求幸福。那盆龟背竹,“我妈当初在花鸟市场弄回的,叶子黄得差不多要死的样子,扔在店外,店主白送她,我妈愣是把它养得焕然一新。”
赵问过她妈怎么能把一盆要死的植物养那么好。她妈不好意思,说天天浇水的时候跟它说话,夸它,“你可以活的,我相信你!”
“要是我妈知道‘奥利给’这个网络热词,一定会在‘我相信你’后面加一句‘奥利给’!”赵笑。
回来她把赵满屋植物和猫说给先生听,先生提起办公室的那盆大棕竹。他辞职创业有第一间办公室时,一位吕同学送的。这盆棕竹陪他至今,经历了几次换办公室,始终葱郁,即使老鼠有次在花盆底部做窝,棕竹依然健旺。当年送他棕竹的同学患病,五十岁离世。最后一次他去看吕同学,在吕的办公室,那时吕已知自己患上一种不可逆的疑难病症,未露悲色。临走,他把一只信封塞给吕,吕不收,推回,打架般拉扯,他还是把信封硬留在吕的桌上。吕有个儿子还在广东念大三。半年后,吕去世。
想想,那盆棕竹竟然已长了二十多年。送它的人已不在,棕竹仍“其叶沃若”。
她在某书的园艺区看过一个帖子,“这些植物是外公生前所留,求告知品种名称和养护方法。”一个年轻人传了几盆植物照片。也许外公患病未顾上照管,植物有些蔫了,家人让他丢掉,年轻人不肯,想养养看。帖子下不少网友留言,告知他植物名称和养护方法。还有人说,要是植物活了,记得发照片分享。
9
“冰岛几乎没有树,所有的树都在墓地里;好像没有树便没有死亡,好像没有死亡便没有树。人们不是把它们栽在墓地旁,像田园般的中欧那样,而是在墓地中央,让过路的人必然想象那些在地下穿越尸骨的树根。”在昆德拉的文中看到这段。冰岛的树多为松柏、桦树,宜种在墓地,像清冷而亘远的精神。
树与墓地有着天然联结,墓地正该有树,提醒人们生命如树,枯荣有时。
在昆德拉去世的铺天盖地的新闻中,她重翻他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发现里面写到过若干场葬礼。其中一场,狗被葬在园子里两棵苹果树中间,“它的墓穴没有压制灵魂的石板,它的灵魂可以从泥土的缝隙里,渗透进苹果树的根系,死后的小狗就可以经由树根超脱出来,变成苹果、树叶、花朵,以及吹拂这片波西米亚土地的风。”
她曾和朋友聊起,若有一院,最希望种何植物。她的答案是四季桂,其芬芳可冲淡死亡阴影。朋友的答案是樟树。朋友在爷爷奶奶家度过童年,院里有棵老樟树。夏天,奶奶总在树下支张小桌,摆上绿豆粥、炒瓜皮或蒜泥茄子,朋友说那是她一生最好的时光。
朋友去外地念书后,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有年回老房,发现院子已拆迁,那棵老樟树也不在了,只有一幢旧楼墙上攀满的爬山虎提示记忆。
她家对楼的墙上也有大片爬山虎,每年秋冬枯萎下去,初春又生出一片奇异赭红,它在为夏至时的绿意盎然做准备。
楼顶那株枯掉的玉兰树依旧枯着,他们不再给它浇水,接受它不再复活的事实。父母很久没上她这来,母亲腿脚日益不便,她的身体正被一些疾病日渐侵蚀,原本话多的她变得少言,树一样沉默。母亲再没问起过玉兰树,即使再冷的天气。
楼顶还有两株桂花、两株大铁树,有次大铁树开花,她特意拍照留念。一大株像苞米般的浅黄花柱,从质坚的树的中间萌出,好像那才是大铁树真正的带着温存的内心。
玉兰树旁种有一排竹子,园林公司移来时,竹子颇粗壮。它战无不胜的生命力让人惊叹,竹鞭横走于泥下,穿透青石板。有次她发现,竹子怎么全变细了?它不是像树一样越长越粗吗?查了才知,竹子拔节后,短短几月就能长到十几米的高度,此后竹竿会逐渐老化,竹鞭也逐渐退化,失去发笋的能力。一旦竹子开花,叶子会脱落,结完果实后竹叶枯萎。不过来年,新植株又会重新生长,但已经不是之前的竹子了,是一批新的竹子,它会依据现在的水土来调整自己的身量与生长。
《悉达多》里说,“河水会告诉我们一切答案。”植物也会。没有永生的植物,它们像流动的河,在枯荣间轮转。
一个秋日周末,枯玉兰终于被拔去,移栽了一棵从花鸟市场新购的玉兰树。店主说,这树有九年树龄。新移的玉兰树虽不及之前那棵粗壮,一树绿叶倒也蓬勃。
有个夜晚上到楼顶,她突然嗅见空气中浮动的熟悉香味。玉兰开花了!月光下,树的枝丫间缀着几朵小小绰约的白,香气和之前那株玉兰树一模一样。
原来,这也是一种复活。
【陈蔚文,小说及散文随笔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等刊,作品收录于多种年度选本及排行榜。曾获百花文学奖、三毛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小十月文学奖等。出版专集《芙蓉花开》《小鱼升学记》《雨水正白》《叠印》《若有光》《见字如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