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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校园文学》2025年2月青年号|朱强:日常随想录
来源:《中国校园文学》2025年2月青年号 | 朱强  2025年02月11日08:59

夜晚的沉湎

我更喜欢把天黑表述成天暗。暗是自我调节,像灯泡的亮度,被旋暗。暗后也可以明亮,旋的方向与力量决定了明暗以及亮度。暗夜中,隐约的可以看见树、河流、还有大片的空地。有一些光从黑暗的楼房中间浮现,好像思想混沌的人,突然灵光乍现,开了智慧之门。

我的头脑不知受到什么触动,或许是因为看了朋友外出旅行带回的风景照片,那是一些异国小镇,红墙尖顶的古旧城堡,还有金色的山丘与紫色夕阳。不过比较起陌生的风景我却更喜欢熟悉的生活,旧物与老友。一切都在可以把握的范围内。

老辈人说,树挪死,人挪活。其实人和树一样,脚下都是有根的,脚下正因为有根,活得才更加的舒适从容。这些年,外部的环境尽管一变再变,但我始终像一枚钉子,钉在一个地方,越钉越深,不可自拔。索性钉子还没有生锈,曾经的锐气经过生活的一次次磨洗,锋芒的也都变得圆润了。当年所期待和所畏怕的当经历以后,也都自觉轻松了起来。原来所谓的艰难,都是说给未曾上路的人听的,人走过了长路,心里也有了一条路,对于路,并不再可喜与可怕了。适才看上去还很远的路灯,很快就退到身后很远了。

夜晚,赶路人在街边的一张柔软的椅子上坐下来,白露过后,夜晚能明显感到有一股寒气从裤管里升起,那是大地的呼吸。庄子早就意识到大地也是有生命的,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种呼吸也只有在夜晚才有,昼短夜长,习惯了和夜晚交朋友的人。逐渐会养成一种精神性的洁癖,对于白昼里的喧嚣,不再有执念,不再有好感。夜晚是种植在瓷盘里的水仙,盛开在一片清冷中,凋落也在一片清冷中。清冷里清大于冷,清是清净、清空与清朗。只有经历过漫长的浊的人,才可能到达一种真正的清的境界。就像人类喝了长时间的浊酒,酒才由浊到清,清澈的酒像一杯透明的水,透过杯中的酒,看到背面的世界,和从眼睛里直接看见世界完全是不一样的。人的一生其实也就是一个不断提炼的过程,年轻的时候,性格里、思想里总是有各种杂质,小毛病与小个性总是混杂在生命的底色中,想怎么滤也和滤不去,酒总是容易喝醉。因为喝醉不知道深浅,话也总是容易说错,说错话并不是因为不会说话而是太想说话。结果每栽一次跟头都要长一次记性,记性长多了,人也就不知不觉地老了。人的老往往不在于年龄,而在于眼睛里看得事物越来越清,日复一日,你也知道了那些人可以交,那些人可以深交,那些人不可交。识人相面,了然于心。心里都有了自己的一本账。越来越不再被一些好听的话弄得神魂颠倒,越来越不再为一些好看的面容迷得死去活来,越来越不再为一些不可能的虚幻之物弄得颠倒梦想。

一个习惯在深夜沉默的人,他就像博尔赫斯诗歌里所描述的那样,他走在夜晚的人群之中,他沉湎于自己,心无旁顾……

大河上下

赣江有时候是一块鱼肚白,有时是一杯淡淡的红葡萄酒。

我的视线通常要穿过一片单调的楼顶才可能到达那块流动的水面。赣江的颜色尽管随天气与季节的更替而变化不拘,但比起城市快速变动的历史而言,它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变化。

赣江穿城而过,江水已经成了无数景观的制造者。在我所交往的朋友中,当然不乏风雅之人,他们喜欢将各种雅集放在临江的高楼中进行,那些房子通常一整面墙都是玻璃做的。傍晚时候,河流上的反光通过透明的玻璃进到屋子里,人人脸上都有了一道水的印记。人们对着滔滔北去的江水说话喝茶沟通感情,江水仿佛成了一种可以用来消费的事物。城里的建筑只要临近江面,价格总要比别处高出一倍。枕河而居的日子,想想就觉得诗意盎然。傍晚在阳台上收衣服,挂衣服的绳子上也挂着金箔一样闪闪放光的河流,一些日常的事物因此也有了艺术画般的效果。

我不知道城里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江水,难道是因为城市生活寡薄单调?在城里居住久了,我发现所有的事物本质上都是凝固的,人们需要借助流动的江水把自己带出去,江水伸向的地方是城市永远也无法抵达的。人们渴望对着春天或秋天的大地撒野。

天旱得厉害,江里的水就要枯了,大地是要用自己的枯,换取多么隆重的新生啊?水退去了,水退得多么彻底,裸露的河床露出属于古代的肌肤,古代的肌肤是褐黄色的,随手一抓,细细的沙子就从指缝中漏出来了。往日被水覆盖的地方水消失了,地像病人的眼窝深陷下去,大大小小的窟窿,岸被深陷下去的河床举至空中。原本江水和岸都是完整的,现在竟然也有了高下之分了。如果河床和岸之间,还蓄着满满的水,那么事情也就不至于那么分裂了。水把历史中所有坑坑洼洼的部分掩藏起来。水载着几千吨重的货轮,它们自由地穿过巨大的桥洞。汽车和行人通过桥面,往来于大江两岸。人们在窗子的后面欣赏着江上的美景。一切都那么愉快。水消失得那么突然,残酷与丑陋的东西硬生生地扔进众人的眼睛。原来碧波荡漾的内部,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美好。

我站在河床中间,好像是一条被阳光蒸烤的大鱼。空空的河床里是没有路的,只要我的脚步落到哪,哪就是路了。现代人并不擅长在没有路的地面上行走。不曾被规划的地,面目是混沌的,分不清远近,大地跌宕起伏,像一个个汹涌的浪朝我涌来。

岸上高耸的建筑露出咖啡色或奶油色的外壳。许多个太阳就藏在金属壳里,江畔上还有一只缓慢转动的“城市之眼”。如果河床处于被江水充满的状态,这枚巨大的旋转的“眼睛”也可能成为江水的一部分,水里岸上的建筑,各处于虚实的两面。可是,水说没有就没有了。岸上矗立的事物仍然执着,它们与裸露的河床连接,好像古代与现代被拼接到了一块。

太阳像一个老人远远地坐在河道的另一头,它照耀大地的角度已经明显倾斜了。我俯下身子,发现黄沙中并不只是砂砾,砂砾里也裹挟着碎瓷片、碎玻璃、甚至一截废弃的塑料管。相比起那些遥远年代里的河床,它的成分复杂多了。汗水从幽黑的毛孔中涌出,流淌于面颊,我的脚步并没有停歇,我设法穿过河道,到对岸去,但眼前的水终于把我的脚步拦截下来。水瘦瘦的,水小心翼翼地盛在窄窄的地缝里。水被太阳直射,像燃烧的火,这是水为自己保留下来的火种,水里也有一个扁平的太阳,水瘦成了狐狸瞌睡时细细的一道眼缝。我知道,这水必然是牵着天底下所有的水,这一道水要是断了,天底下所有的水也就断了。时间是水做的,水当然也可以理解成是时间的化身,谁能够把连续的时间切断呢。时间尽管处于分叉的状态,可是它的前方仍然是无尽的未来。河床是水的祖先筑下的巢穴,我知道,出走的水,迟早是要回来的。

名之随想

我每天张开眼睛打来手机就可能看到各式各样的名字,它们被写在黄榜红榜黑榜白榜之上,有时候名单太长,一个个名字看下来,感觉是在读一种非常奇怪的文体的作品,二言三言或者四言,他们被赋予某种特别的意义被公诸于世,被熟人或者陌生人观看。见者喜或者忧。有时候是喜出望外,比如中了举人的范进,看到自己的大名高悬榜上,一时间居然口吐白沫,疯癫了过去。尤其是血洗鸳鸯楼后的武松居然在白墙上留下了“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八个血字大书。杀红了眼的武松写下此行之后又用眼睛将白墙上字仔细得端详了一阵,心里升腾起一片满足。积蓄在内心的仇恨与压抑瞬间都被转换成了一种暴力审美。他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名字“武松”,像一个替天行道的壮士出现在那一扇虚拟的墙上。

列名单的历史久矣,宋代有《元祐党籍碑》,明代有《五人墓碑记》,当然还有大小寺庙里的功德碑。总之这类榜并不是当世的发明。名字是尘世间游走的另一个自己。人一旦有了名字,名字的意义就大于这个人本身了。在古人的世界中,出名可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多数的人,应该都处在一种匿名状态,一个人的名字只在亲友之间很小的一块范围里流通。如果按照现代人的思想,肯定会觉得在那个环境中,人们特别想着给自己留名或扬名,生怕自己的一生是黯淡的。但事实上,古人在名的方面表现得却相当冷静,在各种利益面前,他们会理性地做出权衡。比较饭碗和性命,名这种东西,其实是算不得什么的。许多人宁愿隐姓埋名,也不愿高调行事。过分得彰显自我,反而容易引来祸患。比如宋代的大多数名画,画家们即使愿意在画幅上落款,做法也是遮遮掩掩的,他们以消隐的方式证明自己只是受命于身后的那个强大的整理性力量。在《溪山行旅图》中,目之所及,险峻的山崖上一线飞瀑,漆黑的树林被冷雨淋湿了。一行人骑着驴或驼正在暮色中赶路。森森寒气让其中一人打出了一个响亮喷嚏。这些内容,最终把画的主体给确定下来。至于绘画者谁?在画师看来,并不需要过分强调。后代的鉴赏家们借着明烛与放大镜,才在画幅角隅的繁枝中间觅得“范宽”二字。浓郁的树影将范宽的脸给盖住了,他退到画作之后。范宽当然知道谁才是画的第一作者。事情蹊跷的是,作为一个常年隐居于深山的散人,他难道也有和宫廷画家一样的顾虑,倘说他也是翰林院图画院的一名画师,心有顾虑还情有可原,可他明明是一个隐士,一个坦荡自在的山林之人,他仍然小心翼翼地把名字隐在一片叶子背面,事情展开细说,的确让人觉得有些吊诡!

我有时张开眼睛,看到天南地北张三李四的名字,但细看,又觉得没有一个认识,心里突然一阵恍惚。天下阔大,浮生如寄,居然没有几个人是我认识的。但是我的理想却并不在认识他们,我有时连自己的名字都觉得没必要记住了,一个人在屋子里读书睡觉或者在山野里劳作是不需要的名字的。人们之所以需要名字,那是因为在世俗中还有太多羁绊与牵累。有些人是常年活在自己名字里的,这不由让我想起契科夫的小说《套中人》。他们真实的身体被坚不可摧的外壳所包裹着,只有在夜深人静才敢把头露出来。名字已经成为了一件非常滑稽的事物,白天它始终处在一个被反复确认的过程中,它被一只签字笔或者重重的印章制造出来。签字与钤印的人,看看眼前的这个名字,觉得似曾相识。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就像今人在古人的作品面前,常常会有一种常见的困惑,隐藏在伟大作品之后的那个人,他到底是谁呢?王希孟,曹雪芹、董源、八大山人、张择端……那个人好像是这个名字又好像不是这个名字,而不是那个名字的他却一直在那里,他在以未名的形式存在着,在一种模糊的视野中,他们有形却又无形地存在了那么久……

日子里的秘密

从一个墙角转过去,就到了春天的盛大现场。

对面的玻璃墙上是大块的云。携带着大量的氤氲水汽,其实春天并不是头脑中的,属于春天的风景始终是一种庞大虚无的存在,它与人的感官世界紧密相连。人是天地的老朋友,什么也不用说,心里早就明白日子移动到哪了。日子不言,它只负责将一份恒常的工作重复下去,它把熟悉的风带过来,熟悉的花香带过来。人们一遍遍地被自然的气息熏陶。深琐在黑暗里的记忆也被它唤醒了。纸上的事终有尽头,自然里的消息却在不断地向着远处播散。老子说,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这样想,老子的确是有些老了,因为它总在替一块石头、一株树、一处山岗说话,他的语调略显迟缓,好像风吹过田野,它在用山水之眼看人,念念有词:“吾以观复”。老子呆坐于远处的高岗,他看着日头渐渐倾斜,在行走中渐渐佝偻的腰,一言不发。

看日历,才知道农历的今天又过渡到新的月份,十月之朔。周密的《武林旧事》把它叫做“开炉”,想来大约就是送暖的意思。南方人多不用暖气,不大有送暖的概念。好天气持续得太久,心里竟然也多了一些懒惰与麻木,似乎晴天丽日成了理所当然之事。越是好天气就越不愿意出门,因为出门的人太多了,同一件事太多人做,心里就有点不情愿了。天下的清高其实也是有两种,一种叫迫不得已,一种叫自作自受,反正清高之举折磨的多是人的肉体。可是,若不让身体感受到一点苦的滋味又何以能够标榜自己精神上的富有呢。国破家亡之际,披发入山的张岱强忍着“駴駴为野人,瓶粟屡罄”的生活之苦,不得已,他只好拿出当年伯夷与叔齐尝过的更深重的苦来安慰自己。精神上的高蹈落实在肉体上总是不好受的,现实里的陶庵简陋得很,寒风屡屡从破窗中灌进来,扰醒睡梦里的张岱,醒后的他,再怎么也睡不着了,与其直直地躺着挨冻,不如在纸上重拾旧梦,当年的热闹与繁华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但奔驰的骏马、瓶中的花、镜子里的唇红齿白、魂牵梦绕的笙歌每每以梦的形式出现,让衰老的神经仍然有一些陶醉,原来肉体里的苦也是需要精神里虚构的陶醉来化解的。

坐在窗前翻书,石黑一雄的书是近两年才遇到的,莫名喜欢,但都没有完整读,喜欢的书是不需要读那么完整的,留点空白,供自己想象。《浮世画家》购于去年秋天,书上还留有不少当时阅读的笔记,那也是与它热恋期留下的爱的痕迹。这是一本有关阴天的书,不知为何,心里总会想到李商隐或者杜牧,想到多年前的一个早晨,想到颓废而温暖的人生乐趣。很多复杂的情绪只能靠自己慢慢体会,点点消化。去年今日,在北大朗润园和诗人朋友们饮酒、读诗。带着微微醉意大步流星地出门寻找地铁,出门是玉盘般的明月。那一夜,为旧历的腊月十四,次日,爷爷朱元庠在故乡茶芫下老屋咽下了他八十四岁人生的最后一口气。冥冥中无形的力量在同样的日子又遣我来到这个园子,月亮却细如发丝,像用工笔描上去的,经历过同样的热闹与欢愉之后,曲终人散,没有谁知晓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与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悲伤的河流却在无声中漫过了我的身体,并且在其中撕开了一道口子。重要的日子每每潜在风平浪静里,谁也不知道它寻常的外表底下到底隐藏着什么。

旅人与梦境

绿皮火车路过察哈尔右翼前旗。开阔的大地顿时凹陷下去,有个条形水域在凹进去的大地上睁开了眼睛。北方人管它叫海,在南方人眼里,至多不过是个水荡罢了。大地空空荡荡,只是一望无垠的绿色。这是南方人并不曾见识过的“野”。《论语》说,野哉由也。没有接受过文明与道德驯化的“野”苍苍茫茫。青草与灌木紧随大地的起伏。我知道这种绿并不能持久,它只是短暂地存在。近处的矮坡随时可以看见坟冢。这种冢简单得近乎草率。圆形的,像个井盖。死亡原来是这么潦草的一件事,死得越潦草,越轻描淡写,生者在死亡面前就越没有压力,死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比较起视死如生的厚葬,薄葬总来得干脆一点吧。死亡本来就没有那么隆重,生命的本质也就是“野”。信马由缰。自生自灭。它和地上的河流、草木以及石头一样,都在季节的轮回中自然呈现。如是想,心里的各种纠结也都释然了。但此地人盖房子却特别讲究,红色的波浪瓦,与墙体严丝合缝,青砖外墙,整齐得像用公式计算出来的。每栋房子体积都不大,样子却特别的结实。我很好奇,为什么这么小的屋子在屋顶上竟然布置有四、五个烟囱。烟囱给人的感觉是雄性的,它把这片土地里的阳刚之气都捧出来。从这些林立的烟囱中,不难想见,北方人的剽悍与勇敢与他们强大的消化系统不无关系。平常的游牧人家,主食除了肉,就是奶,总之,他们很少吃蔬菜,水果就更少了。这样的饮食结构必然增加了他们肠胃对食物消化的难度。但是满目的烟囱,也很形象地说明了他们化难为易的能力,强大的消化排泄机器成了游牧人民对抗北方冬天的有力武器。相比之下,南方人就逊色得多了,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肠胃也不是很好,柔柔弱弱。反应到饮食上,就只能吃一点精致易于消化的食物了。

从北方回到南方,莫名其妙地就爱上了睡眠。不论昼夜,蒙头就睡。历史上最能睡的,据说是五代时一个叫陈希夷的人,他以睡当隐,据说“小则亘月,大则几年,方一觉”,这样大量的睡眠,反而被人当做了美谈。

昨夜梦见童年的大院子下了一场雨。那是一个有花有水池的院子,房门和窗都为雨打开。雨是突然下的,粗而急促,像故乡的宽粉条。醒来天空果真就下雨了,雨撞击在窗子上,发出绵密的声音。出门,有条宽不足百米的小河从小区的领地穿过,最近河水莫名地落下去,现出黑暗的淤泥。可是青草很快就覆盖了黑暗。这几日,我突然就成了一个看风景的人,喧嚣很快就与我无关了。我知道人的社会交往的本质就是参与,只有参与才能证明自己在场。参与可以让人获得能量当然也可能损耗能量。当你每天与有关无关的人对话、招呼、争吵、彼此敷衍、较量智商,你站在他们中间,渺小或者伟大,最终就变成了热闹里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爱上睡眠以后,没想到往日热衷世俗交往的我会变得如此冷淡,世界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降落下去,降落到一个静谧的深渊中。降落却并非坠落,那是喧嚣过后的沉潜。我觉得人贵在有自驭力,应时而动,当止则止,慎独有时候也算得上是一种美德。任何时候都要把自己的位置放低,放低身段并不是为了显示谦虚,低了才可能积蓄力量,等待随时的奋起。

但是梦境依然会把一些脑神经里的记忆释放出来。夜里不曾饮酒,却梦见自己醉,像一个玻璃杯,掉在了地上,支离破碎。这是醉后的感觉,当然也是人醒后,印象里梦的样子。梦中,熟人与陌生人交错。绿酒中灯光点点。梦到自己在赶路,在熟悉的地方奔走,山一程,水一程。熟悉中夹杂着陌生,在陌生中迷路。心里却总想着一件未完成的事,一个渴望到达的地方。梦有时候会改造童年住过的屋子,屋子不在水边,在锦绣的花丛中。在高高的山上。屋子的结构与模样丝毫未变。有时是陪亲人去赴宴,在群山中醉得一塌糊涂,沉醉不知归路。茫然中掺杂着欢喜。

梦中的自己永远要比醒着的自己更加敏感也更加真实。焦虑、痛苦、喜悦和忧伤都那么直截了当。像跣足赤身的孩子,在野地奔跑。现实世界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是缓慢的,所谓的缓慢,其实也就是它们都在遵守某种内在的逻辑,比如一个人在水中出现,他的出现必然不是无中生有,他的身体必然经历了从岸上到水里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可以被完整的捕捉到的。但是梦中的忽现的镜头大抵显得粗暴,呼啦一下,非常生硬地就切过来了,前一刻与后一刻的画面之间缺乏次必要的联系。在这个情境里,事物都面临着巨大的偶然性。

抬望眼,看到玻璃窗外湛蓝的天空中有流动的云彩,此时的景象不复为梦,但它又让我想起了昨夜的梦,梦的颜色已经逐渐淡却了。梦的消散也就在一瞬,像灵感从大脑中掠过,短暂停留,稍众即逝,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当发生时,事情具备了凹凸的纹理。一些深刻的情感随着眼前的画面在身体里流动。它让你深信并且臣服,你被镶嵌在这个完美的秩序中。但眼前毕竟是一个玻璃窗,透明的玻璃窗,它类似于一个艺术装置。天空中随时出现的飞鸟,缥缈远山都可能被人误以为是梦中之物。画面一度地出现扭曲,色彩由静谧变得喧嚣。这些风景看似出现于现实世界,符合生活的各种法则。但事实上,我与它们之间,到底是隔绝的。中间透明的玻璃窗让我深陷于另一个梦境。保罗·瓦莱里说,人类不断地、必然地通过关注非现实的东西来反对现实的东西!在我看来,人类之所以喜欢做梦,是因为梦有打破和否定现实的力量,人们通过梦对现实施加越来越多的改变,然后使之更接近于梦想。人处在现实与梦之间,常常会引发错觉,这种情况就像从喝得酩酊大醉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丝毫醉意。

进退之间

在我所接触的朋友里,其中有很多是已经退休的老先生,他们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退下来日子就变得清疏辽阔了,过去的许多不能做得事现在可以做了,过去许多没时间的想的东西现在也可以想了。他们已经从机械轨道中彻底撤下来,与美丽富饶自由的生活来了一个热烈的拥抱。人一辈子,大多数时间都在思考着进步的问题,要求进步也意味着积极、向上,《朱子语类》说:“为学须先寻得一个路径,然后可以进步,可以观书,不然则书自书、人自人。”读书人如果找不到进步的通道,读书也可能读得走火入魔,浑身是病;找不到黄金屋、颜如玉都属次要,书很可能成为面目可憎之物,让人看一眼就作呕反胃。进步给人带来的,不仅仅是成就感,给人以飘飘然的幸福。在阻且长的跋涉中,它也给人的精神里嵌入各种暗示。翻卷红旗过大江,嘴里虽然念叨着行路难,行路难,但脚步不管怎么样总是在往前迈,脚底下总是有一股豪气,处于进步中的人,总是感觉不到行路的难,人被一个力量推着走,一路狂奔,或者小跑,刚刚看起来还很远的山丘,转眼就绕到了身后,内心沾沾自喜。可是不知不觉,进步不止,人生就走到了退休的边缘。

退休以后,人就变成了一个散人,散人和散文一样,写到哪算哪,不再像构思骈文,需要有那么多套路与讲究了。散就是天马行空,从讲纪律、不逾矩然后到随心所欲。随心所欲并不是真的肆无忌惮,而是内心多了一些能够自在的底气与资本,人一旦真正的自在起来,浑身上下都好像是凿了孔,原本实心的,也变得通透了。人生的快乐也许正是来自于两种对立面之间的转换。困成烂泥时,正好有一张接收困倦的床或椅子,困顿被转换成陶醉的鼾声。饥饿时,有一桌美味让人大快朵颐。雪中送炭与久旱甘霖的滋味都让人感到兴奋、满足。特别是紧张与担忧之后的放松与解脱,更是让人喜形于色。不同生命状态之间的转换,让枯燥乏味的人生因此多了许多的生机与乐趣。

前几天为一个刚刚从工作岗位退下来的老先生举行庆祝晚宴,老先生几杯烈酒下肚,顿时话就多了起来,他平常并不怎么爱说话,说话都是说紧要话,大多数时候是不说话的。不说话的他,更加显示出一种威严,人们都不敢和他说话。现在他变得一下子亲和起来。好像有意识地要和大家交朋友。退休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退了休时间就属于自己了,自己的时间可以用去菜市场买菜,也可以和睽违已久的老友见面,还可以买一张去远方的高铁票,然后在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中消失一段时间。退休就是让自己从一个紧张的氛围里解放出来,从众声喧哗回到三两个人对话的氛围里。尽管我对退了休的人——他们时间的布局展开过各种合理的假想。但我终究还是有疑惑,生命中突然多出来的大把时间他们到底将怎么用消费掉的,练书法也不至于成天练书法,打太极拳也不至于整天打太极拳,钓鱼坐在水边一整天难道就不嫌无聊吗。总之,我发挥着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觉得他们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这种清闲缓慢的生活。但奇怪地是,见面他们居然都一个个过得挺好,面色红润,中气十足,头发油光水滑,始终保持着过去许多年来的发型。退休这件事,好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人生说白了,就是一次次无条件地接受,接受现实对自我的改造,接受岁月这一把杀猪刀的对自己的伤害,接受进退之间的微妙转换。哲学家说,我是谁呢,我是谁这个问题,暂时谁也回答不了。最淡薄的心态就是一句“等着瞧”。“等着瞧”就是事情只有发生了,才可能有答案。这一刻的苏格拉底也未必懂下一刻的苏格拉底,面对错综复杂的现实,谁也没有办法说清楚自己接下来将经历什么。

表达·发现

冬阳像水流一样,它让一切物体的形状都变得可疑。街道树的枝条如水草般游动。我右手非常轻松地搭在半开的车窗上。突然间,有一个东西在我的手上吻了一下,直觉告诉我,那是鸟粪。

街道两侧的香樟在冬天仍然绿意袭人,树冠与树冠早已经在空中交汇,很容易让人想到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所写到的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时间过于遥远,许多发生在路上的事都被交错的树枝吸收到树的记忆里,树是存在于城市里不动声色的记录者。

不经意间,眼前的这座城市,居然增添了这么多大树。树是时间流逝的证人。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河流通常只告诉人们时间的在,但它却无法标记时间的长度。当一座城市被一棵棵有年纪的老树覆盖,城也渐渐地有了年岁,城市老出了一层厚厚的包浆,当年朝气蓬勃的一代人,转眼就消失了,世界被另一群人接管。树在一个十字路口,把树冠扩大了一圈,过了些年,又扩大了一圈。绿意沉沉。大树把路变成了一个立体式的建筑,路和树木连接成一个整体,像古代地下宫殿里的甬道。整群的候鸟栖落在林子里,长时悄无声息,鸟一旦遇到惊吓,它们就像乌云般腾空而起。原本安静的树林,突然一阵剧烈的摇晃,鸟粪倾盆而下。如果被好运撞上,真可能人头着粪。记得明代有个叫李达的诗人,写了首七绝:《晓出为鸟粪所污有作》。明人出门大概有戴冠帽的习惯,鸟粪污了暖帽,他也顶多就是换顶帽子而已。现在的人多没有戴帽子的习惯了,鸟粪纷纷落下,落在头顶肩头的感觉真不好受。

这时火辣的感觉在我的掌心强烈起来,细看是一种棕色的泥状物。且有一股淡淡的树脂气味。接着,又一声脆响,迎面而来。一枚熟透的香樟籽从高处飞落,半开的窗玻璃在疾行中成了闪闪刀锋,熟透的香樟果实被对半切开,棕色的汁液在空中飞溅。画面触目惊心。像一幕剧的高潮部分。此事件最终在我的手上留下了一道冰裂般的伤口,雪白的阳光从车窗外涌来,落在怀里,原本内敛、孱弱的冬天竟也有了一股肃杀之气,像锐利的金属声贯彻头颅。

【朱强,1989年出生,赣州人,在《人民文学》《山花》《散文海外版》等处发表作品。获得“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出版散文集《墟土》《行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