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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2025年第1期|汪君艳:山野民间的慈悲心
来源:《散文》2025年第1期 | 汪君艳  2025年02月11日08:07

我认识的云南手艺人,几乎都有逛古玩店的爱好。除了正儿八经的街上店铺,还有大量隐藏在街坊四邻里的。吃完晚饭后各家串门看货,顺便喝一天里最后一道茶,这个习惯无论多大的订单都改不了,加班赶工这些工厂做法还没影响到他们。但凡对方有些亲切好客,我都会尾随着去蹭茶。百度查不到的专业知识,也在他们的交流中随机闪现——比如在默默吃瓜时知道某省级传人的好手艺,是早年给古玩店供应假货锻炼出来的,甚或一些盗墓的灰色往事。手艺在当地多为家传或师传,没有教材和体系,所以,逛古玩店是乐趣,也是很重要的业务和文化补充。

手艺人的古玩哲学

乡里镇里家家户户房子都大,动辄好几层,随便留一两间堆瓶瓶罐罐并不是难事,也有主业是服装、家具的,划出个角落就是珠子玉器老罐子瓶子旧字画专区,每一样都暗示主人兴趣和业务广泛。即便只是一个小柜台,交易场面也是专业级的较量——客人方面你永远看不出听不出他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手上那件,老板们则有个神秘的报价系统,只是淡淡地伸手指头,圈外的人永远搞不懂到底多少钱。如果你看上一件,一定不要表现出来喜欢,先问问别的——这是我学到的第一条逛店心法。当你真心想拿下一件的时候,务必像个只是来喝喝茶的,欲擒故纵方能得心应手。

绿釉罐是这些古董店里的基础款,价格不高,各家品相也差不多,演技和心理战并无可用之地。它们出自附近的华宁窑,时间不能晚于民国,不然就不好意思算作古董了。带我的手艺老师们一般不会看得上,他们喜欢各种老的宝石珠子、玉和翡翠,几个只在省内有名的名家建水紫陶,剑川、通海木雕或者清朝民国字画——跟云南各种手艺和物产一样,它们自成体系,是个内循环的系统,比起江浙和北京潘家园琉璃厂,没有那么多天价数字飞来飞去,算计和欲望也浅尝辄止,古玩就真的退守到玩心与乐趣。通海县的许老师说:“反正就是那么几个人,东西和钱嘛,都是在这几个口袋里倒来倒去。”沉淀二三十年的经商哲学往往是“求着买进来,跪着卖出去”,男人沾上这爱好,家里老婆孩子倒也都放心。

当然也有深不可测的专业玩家,一个本地人家都认定的县城级别的“首富”家里,可以几栋楼来藏宝,钥匙要编号串成串子,主人镇宅的宝贝一旦舍得拿出来秀一下,作为荣幸,观众一定要及时喔喔称赞啧啧称奇,表现得好或许还能再让主人动心继续打开几个宝藏之门。云南文物绝不是民间山野水平,云南古代作为经典的流放之地,民国时期作为军阀混战之地,文武官员带来了不少好东西,后来也有不少就近落入了深不可测的本地大家。

不见世面也不被世面压迫的绿釉罐

来都来了,总得买个什么,但我只看得起这个基础款古董绿釉罐。毕竟是全手工、天然釉和柴烧,如果在现代某个非遗大师那里,一个陶罐满足这几条,价格也是要咬咬牙的。何况绿釉罐有时间加分,来自民国,勉强也算古物呢。

我的美学理由也很充分,这种单色、风格古朴的陶罐,即便不是古董,摆在古今中外各种风格的家里,都能兼容。一表示想买的意思,手艺老师们也会帮忙拿出审视的眼光瞧它们,对于怎么挑选,玉溪、通海、建水、晋宁,当然也有华宁本地的老师,给出了一套早已共享的统一标准:华宁窑常见釉色有月白、绿釉、酱釉、蓝釉、三彩釉、黄釉等等,那种又深又翠偏蓝的绿色为上,偏黄的绿就要次一点,有整体玻璃釉开片效果最佳,米白色带有像是毛笔晕染出来的一抹绿也很好。如果通体无跳釉(表面的漏出胎土的小坑)、无鼓包,足底粘地留釉也比较克制,就是好品相了。

这里是民窑,景德镇官窑追求的那种无瑕疵的完美品相极少见,跟山上的野果子一样,率性坦然自带点小瑕疵。绿釉罐的绿上面覆盖一层玻璃,有细细碎碎的开片,原本也是烧制的缺陷,但经汝窑哥窑的文化包装,就变成了一种美学特征。时不时多一个黑点,是铁元素的凝结,或者缩釉有个小孔,或者口沿稍稍变形、耳朵有点歪斜……这些,就没办法强行文化赋分了,缺陷就是缺陷。

据说最早来华宁烧窑的师傅就来自景德镇,官窑那一套虽然知道,但无意内卷,反正这一地窑口仅供附近十里八乡日常使用,挑着担子的进货商选货尺度也很宽松。底部修坯的粗糙痕迹、陶胎的杂质和颗粒感,不带一丝羞愧,反正其制作者们大概只是跟着父亲叔叔等上一辈陶工打杂学习,没有什么美学理论体系指导,更没有要去评非遗和参赛得奖的野心,仅仅是这条村有适合的水土条件做陶,旁边的地形适合做龙窑,于是大部分家庭就以做陶烧窑为业,大部分年轻人就顺理成章跟着家里做。跟田地里其他活计一样辛劳,但没有督窑官的压力,不必每个线条都谨小慎微,严丝合缝,当天的心情和手的状态,常常就大大咧咧地表现在陶坯的造型里。

绿罐子从没想过要登大雅之堂,无论是对赫赫有名的景德镇一脉,还是对附近声名鹊起的建水紫陶,都没起羡慕之心,所以身子歪一点斜一点也不含怯意,那种华丽繁琐的病态,要高高在上的心气,绿罐子一点也没有,一派市井乡野自得其乐的朴拙健康。

绿色釉的委屈史

对于有人类学和社会学思维的研究者,绿罐子是有体系和价值的。云南大学的吴白雨老师带我逛了两次昆明的古玩街,他是学者型手艺人,也做研究,在实验室里实验复原云南地区的各种釉色。玉溪青花底色和青花色,华宁窑的绿、黄、蓝、紫,在他眼里有更为细微的色谱体系。显微镜告诉他,这是大自然在地壳形成时就馈赠给华宁一带的礼物,这里地处滇中高原,土质与众不同,富含铜、硅、铝、铁、钙、镁等有色金属,能烧出高原高温色釉。铜矿的主流呈色方向,正是绿色。

绿罐子的绿也分等级,有正和不正之别。有次他恰巧要找一只标准华宁窑绿来给学生上课,我问什么才算是标准,他指了指我,说:像你穿的这件绿裙子的绿。

他对绿的分辨和命名的体系就像爱斯基摩人丰富的白,绿也是五彩斑斓的,我回想阳台上种的二十几种植物,仔细看没有完全一样的绿,也没有一个绿跟这个裙子是一模一样的,只有一棵甜辣椒苗开始长花苞时候的叶类似,阳光下油油的翠翠的,开花后就不像了,略淡,不够深幽。

绿有千色万种很好理解,至于厘清各种绿为何有不同的价值,则需要进入一套历史文化规则和知识系统。总的来说,绿色在中国古代不太被待见,古代人讲正色,青、赤、黄、白、黑,其他都是闲色杂色,正色贵气,作为五行的象征处处被追捧。用于建筑、服饰和家具的涂料染料颜料都以正色为上。绿色和它的近亲青色(青为绿蓝之间,绿为青黄之间)则有着阶级沟壑。在唐代,绿袍是下级官员的朝服。《宋史·职官九》记载:“文武三品已上服紫,五品已上服绯,九品已上服绿。”在北宋神宗元丰年间,绿色又降为九品以上穿着,但在民间,绿色还是比青色高贵一些,只有嫡女结婚时才可以穿着绿色嫁衣。到了明代,绿色地位进一步下降,《元典章》中记有:“娼妓穿皂衫……家长并亲属男子裹青头巾。”规定娼妓的亲人都要头戴绿头巾,《七修类稿》有记录:“今吴人骂人妻有淫行者曰绿头巾。”绿帽子文化自此正式生成。

在陶瓷领域,绿色明明有着先天优势,成长也委屈。

汉代前后,陶工刚懂得如何用釉水烧陶,最早掌握的就是铜与铁两种金属呈色剂,最容易烧出的就是青色和绿色。玻璃质感的绿釉还要再加铅,铅釉在七百到九百摄氏度下即可呈现流动性和高折射率,能让烧出来的铜绿釉面光滑平整、清澈透明。在此之前,陶器釉色也就是土黄与土褐。开窑之时见到绿色,原本应是千呼万唤的成就,但汉代人更喜欢有红黑正色的漆器或者是闪着光的金银玉器,绿莹莹的陶器因为耐腐蚀和低造价,更多地被用作陪葬品。

汉代厚葬成风,人死,巴不得把生前所有的东西都带进坟墓,除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大物件不好入葬的就以陶土烧成小模型代替,亭台楼阁、案桌灶台、锅碗瓢盆、谷仓家畜、仆人歌姬……只要有条件,每个人都想在地下为自己建构一个物质丰厚的死后世界,继续享受。得益于深度掩埋,汉代绿釉陶不仅品类多,数量丰富,保存得也好。直到今天,这些汉朝冥器,在博物馆的玻璃罩子下,很多还是幽幽翠亮的。

绿釉也是唐三彩的重要一彩,到了宋,配釉烧窑技术突飞猛进,天青、影青、豆青、月白等如冰似玉的瓷釉成为时代的颜色,要么就是均窑、建窑更为绚烂夺目的窑变,绿色陶瓷不是没有,只是没什么存在感。元明两代则是青花的天下,即便它被命名为“孔雀绿”,其实更像是一种蓝色。直到清朝,据说是由于雍正皇帝喜欢,秋葵绿、郎窑绿、鹦哥绿、瓜皮绿、松石绿、葱心绿、鱼子绿等等纷纷出现,当一个色彩被细分且各有了正式的名字,说明它终于得到充分的重视和追求了。

但华宁窑的绿罐并不是传承自清宫廷,而是它最不被待见的元明时期,是典型的民间窑烧法,山野式的存在,没有皇家和上层社会的追捧,也就没有压力。最开始来华宁县烧窑的,是六百多年前一个景德镇人,官窑的基本技术用在此地绰绰有余,只用本地最易得的土和釉,烧周边乡镇居民生活所需的水缸花盆、瓶瓶罐罐、杯碟壶碗以及青瓦红砖。龙窑是依山往上建,长长的一条分十多个窑口,一般由好多家共用,这家擅做碗和盘,那家主做缸和盆,约好了时间一起装窑点火,每个窑口的火力都顺势而上,又往复回旋,保证了整条龙窑的温度,又可以极大地节约成本。一次烧一周,用木柴十六吨。

烧好了陶器又相约着一起摆到村口或者挑出去卖,十里八乡都开始用华宁窑,于是又多建了几条龙窑,与十里八乡的需求量达到平衡以后,烧窑变成了这些家庭代代相传的稳定事业。歌谣也传唱起来了:“新兴(今玉溪)姑娘河西(今通海)布,宁州陶器烧得绿。”绿釉陶就这么奠定起后世它在当地古玩店的地位。

绿釉的主要成分早就不是什么秘密,通常是老沙、泥浆土、草灰、铜矿等当地出产的天然料子,但不同地方的水土矿物草木组合到一起,由不同陶工把配料调一下、比例变一下,结果就会不一样。在窑里的位置不同遇到的火焰强度、温度的稳定性也会影响最终的釉色,有的颜色纯净,有的有完美玻璃质感,有的有特别的开片。总之,一只罐子最终是什么样子,既取决于沉淀了千百年的基础技艺和文化,也受到陶工个人的小秘密和天分影响,还领受了窑里神秘莫测的天意。

人与物的缘定三生

另一种神秘莫测的天意,是审美的变化。绿釉罐纯单色,型又是从原始时代就有的最民间最经典的,加上大几十上百年的时间距离造就的幽玄,被带回深圳后,云南山野村落气息变成了朴素静气和古味,很符合柳宗悦说的民间艺术之美——平凡但耐用耐看。一个民族长久审美和器用智慧的“集体无意识”,通过普通工匠之手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

几个喜欢插花的朋友称绿釉罐为宝藏花瓶,认为可以轻松实现宋明插花之基本款的简洁大气。梅兰竹菊、残荷枯枝,无论用天地人、君臣佐使各种理论裁剪配搭,或桃花梅花扛一枝回来随意扔进去,都是有古侘之意的。西式的大色块它也能适应,玫瑰月季、牡丹芍药、向日葵皆可,一大罐浓烈的色彩静置,自带了古典西洋油画滤镜,也像欧式宫廷基本款。在哪儿都能撑起来,以前在云南农家厨房里安静地装猪油、杂果,换到城市里插上花枝登堂入室,不卑不亢,但底子还是平淡的生活气息。一个时代的造物会反映当时社会的精气神。绿釉罐来自民国,那种中西古今兼容并蓄的品性,很直观。

一个独立干练的律师女朋友要去一只。父母老公三个娃儿的大家庭和事业都牢牢抓着,也不知道她每天需要多大能量才能让状态看上去稳稳的。这只绿罐子放在她办公室窗前,经常收到她发的图片加几个字——“这花也很配”,但聊不过两三句,便没回音了。

是忙去了。

绿釉罐会等她,等她下一次花心思在自己的小欢喜上。在不为人知的层面,它用穿越百年的耐心,让火烧眉毛的战火的目光柔软下来,与丰饶的绿色对话,让二者在一闪而过的生活切片里互相照亮。未知的命运中,它带着自己稳重的自洽体系,随缘地照料着某个人和他的生活。

【汪君艳,笔名浅草,土家族,籍贯湖南,广东省作协会员,南开大学文学博士在读,研究方向为非遗手工文化与器物美学,著作有《手艺与禅心 寻找中国匠人之旅》(简体版、繁体版)等,在《中国图书评论》《中华手工》《中国周刊》《环球人文地理》《中国书画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文章数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