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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5年第1期|李美桦:儿子,爱你(中篇小说)
来源:《边疆文学》2025年第1期 | 李美桦  2025年02月11日08:23

李美桦,彝族,四川会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万字,70多篇作品收入各种选本。著有长篇小说《凤凰春晓》 《浪拍金沙》 《欲网》 《春度龙岗》,中短篇小说集《稻香时节》 《市井民谣》 《毒蛊》,散文集《羊的童话》。

儿子,爱你

李美桦(彝族)

骆娅娅下决心,上门找体检中心的王大可主任,是在床上辗转一夜后得出的结果。

骆娅娅老是怀疑自己提前进入了更年期。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把池塘边的鸭子数了成千上万遍,数得鸭子发毛还是睡不着。好不容易迷糊过去,凌晨三四点醒过来,就再也无法安睡。骆娅娅成天觉得脑子晕乎乎的,眼皮沉得就像坠上了千斤重的石头,经常丢三落四,总是莫名其妙地发火。每次出门前,她都会花很长的时间化妆,即使涂抹上厚厚的化妆品,还是难以抹平脸上的憔悴。骆娅娅知道这样下去不行,找医生开了很多方子,弄得家里就像开了中药坊,满屋萦绕的中药味还是没有办法驱散她内心的焦躁。

对于找不找王大可,她在心里盘算了很久。事情能不能办成,很多时候取决于态度。说得更直白些,求人办事,对方看重的就是真诚和尊重。这么重要的事,提前去找找他,就包含这方面的心思。让骆娅娅纠结的是,她始终打不定主意该采取哪种方式。她所居住的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低头抬脚都是熟人,说不定他要找的王大主任,转过身在大街上就能碰到。说下来她和王大可是熟人,在朋友的饭局上留了电话,加了微信,只是从来没有联系过。昨天晚上,她把王大可的电话号码找出来,犹豫了半天,始终没有摁下拨号的按键。她在微信上写了长长的信息,每个字都经过慎重的思考,诚恳而谦卑。想想还是不妥,犹犹豫豫删了,再一个字一个字打上去,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如此反复,弄得眼睛酸胀不已,一直折腾到深夜,还是没有把信息发出去。

骆娅娅沮丧地喘着粗气,心里多了几分莫名的懊恼。在这种时候,她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卑微无助,她不知道该如何惩罚自己。

这么重要的事,无论打电话,还是发微信,都显得极为轻率。作为点头之交的朋友,平时并没有什么交情,人家一口拒绝了怎么办?遭遇了生活的毒打,骆娅娅身上仅有的那点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平,坚强的皮囊后面,那颗玻璃一样的心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生活中的柴米油盐,用一地庸碌破碎的鸡毛,把她身上那点小资情调洗刷殆尽,容不得她发嗲撒娇,更不允许她随意矫情浪漫。无情的岁月,让她从懵懂青涩慢慢走向成熟稳重,她不得不把过去那些小性子收敛起来,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像过去那样冲动。

这样的事,按理说应该由赵小号出面。可是,她才把这个想法跟赵小号说出来,就觉得掉进了冰凿成的死胡同,让她的心彻底凉透了:

“强儿那身体有啥问题?就这点小事,值得这样兴师动众?咱还是现实点,别尽闹笑话!”

“你啥意思?这么大的事,在你心目中就成了笑话?你要知道,强儿是你儿子!”骆娅娅心里的火一下蹿出老高,很快就有了燎原之势,成了歇斯底里的控诉了,“我当牛做马,把你的儿子养这么大,我为了啥?儿子长这么大,你当父亲的为孩子做了些啥?哦,过去吃的苦,受的委屈咱不说,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都放不下你那个臭架子,你还配当一个父亲吗!”

在这种时候,骆娅娅就觉得特别委屈,也特别愤怒。赵小号是她的前夫,离婚后虽然各走各的,但为娃娃的事,比如读什么学校,选择哪个老师,让他报什么兴趣班一类,偶尔也有一些交流。骆娅娅在心里把这个曾经同床共枕了十年的男人诅咒了上千遍,甚至想到了若干报复的办法,还是难以熄灭心里淤积下来的怒火。

除了生气以外,骆娅娅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赵小号就是这样,大大咧咧,对什么都不在乎。要不是他这种坏脾气,说不定当初他们就不会分开。两人性格不同,看问题的观点不一样,但在培养孩子成才上目标是一致的。没想到,面对儿子人生的重大选择,他却根本就没有当回事,怎么不让骆娅娅感到绝望呢?

好在赵小号对这样的控诉已经习惯了。他静静地听着这些话,尽管心里不耐烦,语气却平和了很多:“你这辈子尽是瞎操心!不要东想西想,安安心心睡你的瞌睡好不好?要照你这样认为,那些没有正式工作的,人家就不活啦?现在这个社会,不管干什么都是讨碗饭吃,你担心啥?再说,这些事弄不好,会害人的,包括你自己……”

听听,这没心没肺的东西,哪里还是一个当父亲的人说的话!

为儿子的事,骆娅娅急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连跳楼上吊的心都有,他却百毒不侵,稳若泰山。赵小号这几句话,让骆娅娅一夜没有睡好。前半夜是因为生气,在心里恶毒地咒骂这个臭男人。到了后半夜,她除了骂以外,更多的是在想另外的出路。条条道路通罗马,即便赵小号指望不上,她就不信找不到其他办法。

想了一夜,还是觉得当面找王大可把该说的话表达清楚,最为妥帖。

至于见面的方式,那是非常值得考究的。直接到王大可家里,面对面交流当然是最好的方式。不过,作为一个单身女人,平时和王大可没有任何交往,贸然闯到他家里去,就算别人不会产生联想,她还得顾及王大可和他家人的感受。把王大可约出来坐一坐,比如找个地方吃吃饭,喝喝茶,也不是不可能。吃饭也好,喝茶也好,理由都是人编出来的,可是,总不至于就他们孤男寡女在包间里推杯换盏吧。这样的事,至少得约两个闺密过来,才不至于那么尴尬。当然,还得把赵小号搬出来。毕竟他是强儿的亲生父亲,在事关儿子前途命运的重大问题上,他不能只是一个站在旁边抱着膀子的看客。再说,以赵小号目前的身份,他现任的老婆就是王大可的亲表姐,有这层亲情作为铺垫,他出场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但转念一想,参与的人一多,就相当于在大街上做广告,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又是办这种事最为忌讳的。

想到这些,骆娅娅的头就大了。

市里创建旅游示范城市,从各单位抽调了一些人过来,成立了工作专班。骆娅娅在单位年长一些,领导让她牵头负责一大堆事儿。骆娅娅一到单位,把几个小年轻叫过来,三下五除二把工作安排下去,就开始盘算怎么去找王大可。

在骆娅娅看来,天塌下来的事儿,都没有强儿的事重要。想去想来,还是觉得直接到体检中心最合适。体检也罢,咨询也罢,王大可是那幢楼的掌门人,在那里找他天经地义。

单位上的事永远做不完。很多时候,骆娅娅一进办公室就脱不了身。今天却不一样,骆娅娅把手里的几件事一交代,拔腿就往体检中心赶。骆娅娅知道,体检中心每天人来人往,人多嘴杂,要选择一个适合的时间,单独找王大可把该表达的意思表达清楚,同样不容易。这样的事,她不可能提前跟王大可打招呼,只能先去摸一摸具体情况再说。

骆娅娅戴了顶帽子,用一只大大的口罩捂住脸,就像电影中的地下工作者一样,揣着怦怦直跳的心到了体检中心。事实上,骆娅娅这一身打扮完全是多余的。中心的人都很忙,穿白大褂的护士忙着给患者做各种检查,忙着给患者解答各种疑问。就是在门口排队的人,除了在焦急地张望等待以外,其余的人都在埋头看手机,谁也没有闲工夫正眼看她一下。

看到眼前这一幕,反倒让骆娅娅释然了。你以为你是谁?不管是什么人,进了医院都是患者。周围那一张张冷漠的表情,让骆娅娅有了新想法。茫茫人海,真正认识你的人有几个?就算他们认识你又怎么样?和儿子的前途和命运比较起来,这点脸面和尊严算得了什么?

王大可的办公室里面挤满了人,他正在耐心地给前来咨询的人进行解答。骆娅娅排后面静静地等着,看看要轮到自己了,她又退出来转一圈排到后面去。直到下班,走廊上还有好些人拿着单子,在外面等着王大可。看样子,上午找他是不可能了,她只好悻悻地准备往回走。不过,在临走的时候,她还是从人缝里挤了进去,冲着王大可打了一个招呼:

“王主任,您下午在吗?”

“在的。”王大可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忙他的去了。

王大可这话说得很敷衍,骆娅娅却很高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姓王的知道她已经等了一上午。

果然,下午到了体检中心,事情比骆娅娅想象得要顺利得多。当骆娅娅出现在王大可面前的时候,他“哦”了一声,抬起头,说:“有事打个电话就行了嘛,何必左一䠀右一趟地跑!”

那时候已经快下班了,忙碌了一天的王大可多少有几分疲倦。隔着口罩,看不见他脸上的笑容,但厚厚的眼镜后面透过来的目光,依然是那样真诚。

“哈,我怕万一大主任不接电话,那就尴尬了!”在一串笑声过后,骆娅娅赶紧做了补充,“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过来请您帮忙的!”

得知骆娅娅并不是找他咨询,而是说儿子体检的事,王大可笑了一下,并没有急于说话。

“娃娃在社会上晃荡几年了,作为他的母亲,对人最起码的尊重我是懂得起的!”骆娅娅又是一阵笑,所有要表达的意思都在刚才说的话里面,内涵就相当深刻了。

“这样的事儿,过去好办,现在就不容易了。”王大可沉吟了一下,目光扫了一眼外面,说,“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操作的空间就不大了……”

“我知道,这样的事肯定会让你为难。但是,遇到这样的事,不找你找哪个?哦,到这个时候,你当叔叔的,就忍心让侄儿栽在你手里面吗?”

“那倒不至于。现在这些娃娃,从小营养就好,一个个壮实得像牛一样,你有啥好担心的?娃娃从小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吧?”

“这倒没有。就是偶尔有过普通的伤风感冒。”

“这就对了嘛。要是不放心,先去做个体检吧。根据他的指标,再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已经做过了。其他指标都正常,就是血压在临界值上下波动。马上就要进行到这一步,你说我急不急嘛!”

“咳,那有啥问题?你叫娃娃晚上少打点游戏,不要熬夜,把觉睡足就行了,没事的!”王大可轻轻地摊开手,脸上那几丝皱纹也让他的笑容挤到耳朵一带去了,显得无比的轻松,“你想那么多干嘛,放放心心睡你的觉,不是多大的事!”

之前,骆娅娅软磨硬泡做通了强儿的工作,带着他去医院做了体检。抽血,胸片,CT,核磁共振,其他的指标都没问题。可是,血压计上显示的数据却把骆娅娅吓了一大跳。强儿的指标已经超过了临界值,尽管不算高,但同样意味着在体检的时候会亮红灯。

那一瞬间,骆娅娅觉得强儿的血压没有升多少,而她的血压却陡然飙升,差点让她轰然倒下来。

天哪,好不容易才拼到了这一步,这可怎么办?

儿行千里母担忧。在公考这条路上家家都差不多。表面上是儿女在考场上拼杀,事实上在他们的身后,还有若干双眼睛眼巴巴地盯着,有若干颗焦躁的心在紧张地悬着。

强儿的成绩一直不错,这也是骆娅娅引以为荣的地方。大学毕业后,强儿曾经到省城考过几年,运气确实太背,每次就差那么一两分。尽管如此,那样的打击同样是致命的。回到小城,强儿自己找了家公司,对公考的事再也提不起兴趣。这就狭隘了,都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可这孩子压根儿就不想起来,谁拿他有办法呢?儿子这种消极的态度,难过的是母亲。儿子才跨出社会,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吧?虽然儿子没有选择躺平等死,但拿着最低的工资,干着最累的活,什么保障都没有,以后得成家吧,得养孩子吧,未来的日子怎么过?辛辛苦苦把儿子培养出来,落到这一步,做母亲的实在不甘心!

骆娅娅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包括亲戚、朋友、老师以及强儿最要好的同学,都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让他错过了一次又一次招考的机会。这一次,在亲情的感化和眼泪的滋润下,强儿勉强同意参加了考试。没想到一路走来,到最后却出了这个幺蛾子。这一关过不了,就意味着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作为一个母亲,她怎么不着急呢?

王大可这几句话,让压在骆娅娅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一半。不过,她不是来听王大主任安慰的,否则她就不会焦虑得吃不好睡不好。骆娅娅笑了笑,说:“没事当然好,我也希望没事。我就怕娃娃沉不住气,万一有啥闪失,你当叔叔的可得想办法帮忙啊!”

这就很含蓄,真正点到为止了。儿子在公司里,整天在电脑面前坐着,吃饭没有规律,又不爱运动,身体渐渐发福,肩膀上肚子上的肉越堆越多。血压噌噌往上涨,那也在情理当中。

王大可笑了笑,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又说:“这事儿我懂的。换成前几年不是多大的事,人家好不容易有个饭碗,我们一般不会为难。现在不一样了,再说城里还有两家医院也可以搞体检的……”

这就谦虚得很有分寸了。城里几家医院的情况,骆娅娅当然了解,不管在哪里体检,王大可都是把关专家。骆娅娅轻轻一笑,说:“哈,你是这方面的权威,不管在哪里搞,他们都不可能把你绕过去。我就是提前跟你通通气,好让你心里有数!”

“你过奖了,我只是一个具体办事的,哪有那么大的能量!”王大可笑着摇摇头,最后还是给骆娅娅吃了一颗定心丸,“放心吧!”

强儿是个乖孩子。这话不是骆娅娅说的,是她的闺蜜陈小晴经过再三分析比较,最终得出的结论。

“郑雯雯家儿,怎么样嘛?大学毕业在省城晃了两年回来,各种招考都不参加,人家想玩两年再说。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有时间就在打游戏,两口子恨得牙痒痒,又能把他怎么样?啃吃了?”郑雯雯同样是她的同学,开美容院挣了不少钱,一说起儿子就恨得咬牙切齿。当然,还有一个娃娃谁也不愿意提起,那就是陈小晴哥哥家的女儿,大学毕业连续几年参加公考都落了榜,得了严重的抑郁症,至今还在医院里住着。

陈小晴家女儿这次也参加了公考,笔试那一关就被淘汰了,这些日子正为这事怄气。眼下她能做的,就是做好女儿的安抚工作。用陈小晴的话说,考得上考不上,日子照样得过。事实就这么残酷,周围的朋友中,孩子因公考走极端的,送精神病院的大有人在。娃娃落了榜本来就遭受了重大打击,要是再弄出一摊事儿来,就只有这么一根独苗苗,那该怎么办?

每天,陈小晴都会和她谈论这些问题,满口都是焦躁的味道。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很多单亲家庭的孩子,心理或多或少都有问题。强儿不是这样,他除了做事有些认死理外,没有其他毛病。强儿做事认真,知道心疼人,在外人的眼里就非常懂事了。儿子大学毕业五年多了,嘴唇上那层淡淡的茸毛,在刮胡刀的蹂躏下已经变成了粗硬的胡茬。要是条件许可的话,儿子应该成家,让她升格为奶奶了。但是,儿子就像在水上飘摇的小船,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作为一个单亲母亲,骆娅娅能不急吗?事实就是如此,懂事不能当饭吃。在公考这条道上,凭的是实力,多少当然还得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

不得不说,强儿读大学的时候是很用功的。很多同龄人上了大学都热衷于谈恋爱、上网打游戏,强儿的时间却用在了学习上。周末,他早早去图书室,很多时候一待就是一天。每年,强儿都会把学校发的各种荣誉证书拍照单独发给她。在那个时候,骆娅娅就觉得特别的开心,也特别有成就感,心里就会有一种莫名的疼痛。大学毕业,强儿面临两种选择:考研和就业。骆娅娅力主儿子考研,作为研究生,不仅仅面子上好看,以后就业的岗位就会更多。赵小号则不是这样看,他认为儿子这么优秀,应该先就业,首选财大气粗的央企,让自己先富起来再来考虑学历提升的问题。强儿谁也没听,选择报考省城的公务员,连考几次,都差了一截。

很多人奋斗一辈子,连省城都没有到过。大学一毕业就在省城工作,这是若干人梦寐以求的大好事。强儿有这样的选择,先尝试着朝最高目标冲刺并没有错。报考的人多,自然卷得厉害,录取的分数线也高得离谱。强儿降低了档次,报考省城周边区县,有两次勉强进入面试,最终还是没有上岸。对于这样的结果,不失落是假的,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别的不说,参加考试,各种花费都得靠母亲为他操劳。堂堂七尺男儿,想起母亲一天天憔悴下去的容颜,强儿就觉得无比的沮丧和伤心。正是这样,强儿从省城回来,不声不响应聘到汽车销售公司,从事网络维护和销售工作。工资不多,一个月3000底薪,包两餐。就这样的待遇,儿子似乎很满足。对于骆娅娅来说,儿子多少有份事干,比起那些早早躺平等死,什么都伸手问父母要的孩子不知好了多少倍。可是,接下来一次次招考,儿子都以各种理由推脱,就让骆娅娅感到着急了。儿子,难道这样一个临时岗位就把你打发了,你就安心为别人打一辈子工吗?

这几年来,骆娅娅最感兴趣的就是各种公考的信息。她会反复研读那些长长的招考公告,把上面的招考条件和儿子所学的专业进行比较,然后分析演绎儿子参加这场博弈后的结果。当然,很多时候她都会想入非非,早早盘算起儿子入职后怎样适应新的环境、怎样和同事相处、以后怎么发展以及怎样买房等不着边际的事来。可是,儿子对这样的事漠不关心,每天沉浸在那块狭小的天地里,死心塌地为老板卖命,就让她越来越为儿子的未来感到焦虑。现在就业形势越来越难,竞争越来越激烈,就算是偏僻的乡镇,每个职位同样有数百名考生在挤独木桥。正是因为这样,这次儿子还没有进考场,骆娅娅就捏了几把汗。儿子过关斩将好不容易杀出重围,要是在这一步有啥闪失,下一次他还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很多东西可以重来,这样的机会一旦失去,想重新得到就困难了。骆娅娅每天都在想着这些问题,那团怎么也理不清的乱麻让她都快崩溃了。

王大可温和的笑脸和最后那句暖心的话,让骆娅娅整个下午都处于兴奋之中。骆娅娅总觉得王大可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她反复品味着王大可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眼神,认真分析王大可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一想到这些,骆娅娅就会觉得无比的愉悦。人呐,真他妈贱。要是放20多年前,她可是城里出了名的美人,追她的人成串串。像王大可这样的人,那时候她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时过境迁,现在她不得不矮下身子,在他面前低三下四赔着笑脸,实在滑稽可笑。

人一旦高兴起来,就想找个地方放松一下。和很多中年女人一样,骆娅娅最喜欢的放松方式,就是到滨江大道那家名叫仙客来的美容院做保健。

骆娅娅喜欢仙客来,不仅仅是这名字好,更重要的是这家美容院是她高中同学郑雯雯开的。最初,她并不看好这家店,架不住郑雯雯的软磨硬泡,抱着拉姐妹一把的心态去试了试。结果,这里的服务质量和实惠的价格,一试就让她着了迷。很快,骆娅娅就成了这里的贵宾,办了年卡,有空就会和朋友到这个地方休息。

骆娅娅不会一个人去做保健,她喜欢约陈小晴。

一块儿长大的同学多,属于可以两肋插刀的死党,就剩下这么几个了。陈小晴心直口快,从小喜欢蹦蹦跳跳,她办了一个舞蹈培训班,靠教孩子跳舞挣了不少钱。有了钱,再有一大把空闲时间,哪里热闹陈小晴就往哪里凑。她喜欢拍照,发圈,炫美食,炫饰品,炫风景,什么花边新闻都喜欢晒到网上去。陈小晴眼里容不得沙子,好事坏事只管一股脑儿捅出来,着实让宣传部门感到头疼。为这事,公安和网监约谈过她好几次,她依然我行我素,谁也拿她没办法。

不过也好,遇上烦心事儿。相互一倾诉,说一阵骂一阵哭一阵笑一阵,心里淤积的疙瘩一熨平,就畅快多了。

就在陈小晴给她回信息,答应一起去做保健的时候,骆娅娅才觉得今天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在往常,如果决定去见这么重要的客人,她必定提前去洗洗脸化化妆,那也是对别人最起码的尊重。毕竟,岁月不饶人,她已经错过了貌美如花的年龄,还得借助化妆品才能衬托出内心的那份自信。事实上,这天骆娅娅心里那根弦一直绷得紧紧的,围绕怎么去见王大可,她的脑子里全是问号。那一个又一个的怎么办,首先得在她脑海里模拟出现成的答案,并且还得根据实际情况适时调整,不能出丝毫的差错。最重要的是,不仅要让对方清楚地领会她的意图,话又不能说得这么直白,这对说话的艺术和水平就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可是,还没有等她把这些绕来绕去的问题想明白,就快到下午四点了。

骆娅娅知道,这样的事情只有她上门去找机会,绝没有让人家等她的道理。事实也确实如此,有了之前所做的铺垫,一切都在她的预想之中。事情虽然很顺溜,但回过头来看看自己这副邋里邋遢的样子,实在感到有些汗颜。

骆娅娅匆匆吃过晚饭,到了仙客来,陈小晴已经到了。听见骆娅娅的脚步,陈小晴就兴冲冲地说:“娅娅,晓得今天是谁送我过来的不?”

陈小晴就是这样,嘴巴根本就闲不住,即便脸上敷上了面膜,同样不影响她说话的好兴致。

这样的问题就考人了。你不就是陈小晴嘛,既不是大红大紫的明星,又不是权倾一时的达官贵人,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天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可是,以骆娅娅的智商,这种豆芽菜一样的问题是难不住的,她扑哧一笑,说:

“那还消问,肯定是你养的小三嘛!”

果然,骆娅娅才说出这句话,对方“噗”一下就笑出声来,把那些本该迂回的细节都省掉,直接搬出现成答案以证清白:“大庭广众之下,你不要龇起牙巴乱嚼!何荣浩,就是我们班何老憨家儿,你晓得的嘛!”

“啊,意思是转过背,就是另外的说法了?我懂我懂……”骆娅娅笑成了一枝花。

“要死啊,你是不是讨打了!”陈小晴同样笑得花枝乱颤。要不是躺在按摩床上,肯定会跳起来用肢体语言和她一决高下。毕竟,陈小晴并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她不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

陈小晴说的何老憨,骆娅娅怎么会不知道呢?当年读初中的时候,他还叫何春山。班上数他年龄最大,家境一般,为人憨厚,热心帮别人的忙,没少受女生的欺负,慢慢就用何老憨取代了他的名字。何老憨的儿子何荣浩和她们两家的孩子相差不大,从小学到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他们由过去的同学变成了家长,彼此都非常熟悉。

“那娃现在继承他老子的衣钵了,生意做得还不错!”

“在哪里都是讨碗饭吃。人家早早就去挣钱,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哩!”这么多年的闺蜜,骆娅娅当然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而且还知道这句话后面的潜台词。骆娅娅觉得老是这样说下去没意思,就打算把这个话题岔过去。

“话不能这样说。要是有办法,哪个舍得让自家娃儿去干这些事?”

“你别操那么多闲心。你以为何老憨真的憨吗?他这样安排肯定有他的考虑!”

“屁的考虑!这么好的一手牌,让他打得稀烂,可惜了!”

对于这个问题,骆娅娅不敢发表更多的看法了。何老憨的儿子是她们看着长大的,集中了他父亲的优点,做人实诚,低调厚道。何老憨忙着干个体,对儿子完全处于敞放状态,他除了源源不断给儿子提供经济支撑外,其他的事确实过问得不多。何荣浩勉强考上了一所民办院校,大学毕业去干了几年“村官”,在参加公考的时候加上各种照顾,没多大悬念就进入了体检环节,过了这一关即可轻松上岸。没想到,就因为体检时血压飙升,一个浪头又把他打回了原形。

也难怪,这娃娃生活没规律,经常喝酒熬夜,高血压不知不觉就爱上他了。有了这次教训,一年后何荣浩再次抵达岸边的时候,他早早就去咨询了当医生的朋友。体检那天早上,他提前吃了药,没想到还没有把胳膊伸进测量血压的套子,就已经心跳如鼓,浑身虚汗乏力,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医生让他赶紧休息,两个小时以后再来复检,最后还是没有过。不仅如此,他还没有离开体检中心,就已经脸色煞白,浑身大汗淋漓,人虚脱得站不起来,把带队的领导吓坏了。那一天,他昏昏沉沉回到家,昏睡了两个星期才缓过劲来。事后,何荣浩向医生朋友说起这件事,朋友眼睛瞪得差点掉出来:老天,那药一天只能吃一颗,你在这么短时间内,连吃了四颗,不要命了……

“他爹老子,都让那些生意把他弄憨了!早点去找找人,哪里还会让娃娃受那份罪?鼠目寸光呀!”感慨了半天,陈小晴接着说:“人哪,这样的挫折经受得了几次?是的,可能有人会说,人生有各种各样的选择,干什么都可以养活自己!哼,这种事情落到自己身上试试……”

“走到这一步,就得面对现实。不管干什么,身体才是头等重要的,不然一切都等于零!”骆娅娅跟着叹了一口气,转换了话题,说:“前几天广场旁边新开的瑜伽馆,效果怎么样?”

说这样的话,当然都是事后诸葛亮。任何一个家长,遇上这种倒霉事都不可能轻松得起来。骆娅娅转移话题的企图并没有成功,陈小晴把脸凑过来,果然说到了那个她最不愿意提及的话题:

“你儿还有几天去体检?”

对于陈小晴的主动关心,骆娅娅是无法回避的。在得到具体时间后,陈小晴说:“这事你两口子不能掉以轻心,到嘴的鸭子放飞掉就可惜了。你儿身体不是多少有些问题吗?赶紧去找找人,别的事可以谦虚,这种事是绝对矜持不得的!”

“唉,我一天就在纠结,现在去找人说这些话合不合适?再说,临时才去抱佛脚,人家会不会买账,会不会起反作用……”骆娅娅把嘴唇咂了又咂,那一声又一声细微的声响,呢喃出她内心的彷徨和不安。

“天,作为当妈的,这个时候你不去想办法,谁会主动帮你?只要去做了,不管是什么结果,尽了力你就问心无愧。否则,就算你把肠子悔断,又有什么用?”陈小晴是何等聪明的人。上次骆娅娅带着儿子去做过体检,回来虽然没有明着跟陈小晴说结果如何,但她从骆娅娅难以言说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上,就对强儿的身体状况有了一个大概的预判。陈小晴一下从保健床上坐起来,面膜后面那双空洞的眼睛紧紧盯着她,说:“这种事,体检中心的主任王大可就有办法。你知道的,就是赵小号新夫人的亲表弟,只要赵小号出面开声腔,这个忙他能不帮吗?”

“嘁,赵小号那烂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还想指望他,做梦吧!”骆娅娅说得很淡定,似乎根本就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那怎么办?你总不可能就这样等着吧!娅娅,这种事就算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你都得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去争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砍竹子遇节,像何老憨家儿那样就倒大霉了!”

“你说的确实是这样。这个事,我想想再说,合适的话过几天就去看看……”骆娅娅连连往后退,她觉得自己都快招架不住了。

“天哪,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等等看。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要我说,你一会儿就去,直接去找王大可,我不信他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眼前这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几乎要咆哮起来。

骆娅娅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尽管有时候她也会像其他女人一样,为一丁点小事就惊喳喳的大呼小叫,但那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蒜皮鸡毛。像今天这么重要的事,她一定会青涩淡定,甚至会装聋作哑,脸上尽是不谙世事的懵逼表情。这样的事,骆娅娅肯定不愿意和眼前的闺蜜分享,在这种公开场合,就更不可能和她说这些。

骆娅娅开始反感起眼前这个心直口快的闺蜜来,她恨不得扑上去把那张不断往外喷臭的嘴巴捂住。

骆娅娅有些不高兴,她不仅说话的语气变得不耐烦,脸上也有了明显的变化。这一招果然管用,骆娅娅打了几次岔,才止住了陈小晴的话头,让房间安静下来。

脑子里的那根弦一松懈,困劲就上来了,骆娅娅很快就迷糊了过去。

窗外灯光闪烁,车流如织,人影绰约。

手机悦耳的玲声响了起来,陈小晴接通电话,冲着手机就发了飙,气汹汹的声音把骆娅娅吵醒了。

陈小晴的老公喝醉了,朋友打电话来要她去照顾自家男人。

陈小晴骂骂咧咧,极不情愿地往外走。分手的时候,陈小晴还一再告诫骆娅娅,儿子的事别傻乎乎地等着,赶紧想办法去找人。

骆娅娅回到家,手机上已经有几条陈小晴发过来的语音信息。

都是抱怨自家男人的。陈小晴把她的臭男人骂得体无完肤,语气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声讨,而是恶毒的诅咒和谩骂。那尖刻的声音,活脱脱把她变成了一个叉着腰,唾沫星子簌簌飞溅的泼妇。即便相隔了几十条街,通过那一条条语音,骆娅娅仍然明显地感受到,那股裹挟在咒骂声中的强烈愤怒。

陈小晴骂得荡气回肠,痛快淋漓。可是,陈小晴在按下语言输入键的时候,一定没有顾及她这个单身女人的感受。不过不要紧,谁让她们是闺蜜呢?作为旁观者,骆娅娅当然很清楚,陈小晴发这些并不是秀恩爱,而是想得到她的同情和安慰。

“怎么喝成这样?”

和往常一样,骆娅娅拨通了闺蜜的电话,开门见山。

“那些都是他亲爹,这个杂种!”有闺蜜的加持,陈小晴就更为嚣张,“本来酒量就不好,还要在别人面前逞能,这不是找死吗?这下好了,吐得到处是,他那些亲爹,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个人渣,把他几辈人的皮都臊尽了!”

“实在不行,送到医院输点液,可能要好受一些!”陈小晴的男人叫康伟,过去靠开矿山挣了不少钱。这几年市场行情不好,多数时间他在家里炒炒股,晚上就约朋友打打麻将。

“这个时候人家要面子,死活不去,我有啥办法?管他的,睡一阵就会缓解的,死不了!这个杂种,酒一喝醉,就要折磨老子!”

“你在哪里?我赶过来陪陪你!”

“别别别,你千万别过来!几个狐朋狗友已经帮忙把他弄回家了,屋里让他弄得臭气熏天,连猪圈都不如,我操他妈!”陈小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说:“那副鬼样子,恶心我一个就够了,还要恶心别人吗?”

骆娅娅想想也对,不管是谁,都不愿意把最丑陋的一面展示在外人面前。骆娅娅笑了一下,就转换了个话题,说:“到底和什么人喝,值得这样?”

“他表哥请组织部和人事局那帮人吃饭,请他去作陪。你说嘛,那些人又不是他亲老子,用得着这样喝吗?哪天要是喝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杂碎!”一说起自己的臭男人,陈小晴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是咋想的?就算是天王地老子,也用不着这样嘛!”

“我家那杂种,就不能去这样的场合。只要见了那些当官的,就架不住要去敬酒,好像几杯酒下去,就跟别人成了生死兄弟!其实,人家几泡尿一屙,酒一醒,谁还会尿你!”

“他表哥和那几个部门的人没有多大交情,怎么想得起来请他们吃饭?”

“哎呀,那些人脑壳灵光得很。就跟做局一样,平时都是漫不经心,先打好感情牌,万一用得着人家的时候,才不至于抓瞎……”

骆娅娅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头发稀疏,满脸油光的男人。那就是康伟的表哥,一个搞市政绿化工程的小老板。公司不大,每年却能净赚不少钱。和普通人不一样,康伟的表哥经常和各单位的领导打交道,是一个八面玲珑的社交达人。

就是这个男人,让骆娅娅有了心事。不是这家人,不进这家门,她太了解陈小晴两口子的为人了。她家女儿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省城发展。几年过去,碰得灰头土脸,铁了心要回到这个小地方。这次考试,丫头发挥得不理想,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的后面,肯定还期望得到这些人的关照。那个油光满面的男人,和单位上的人经常在一起,早就建起了牢固的关系网,他自然想把自己的人脉资源和表弟分享。

这样一想,骆娅娅就明白了。人家哪里是去陪客,明明就是把这个被动的陪酒场面,通过自己的本色表演,变成联络感情的主战场。有人精心给他搭建了铺设人脉关系的桥梁,康伟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好机会。凡事得打提前量,和那些人目前确实没有什么交集,但一回生二回熟,人与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一旦有机会靠岸,在最为关键的时候,别人随便伸出一根狗尾巴草,总比自己傻乎乎地狗刨强得多。

世界上的事,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人家走一步看几步,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就开始为今后的成功做铺垫了。和他们相比,火已经烧到自己脚背上,还在观望等待不去想办法维护这层关系,就不是一般的木讷呆滞了。一想到这些,骆娅娅就觉得身子直发紧,身上也多了几分寒意。

黑沉沉的夜幕下,隐隐约约点缀着些许细碎的星光。凉凉的夜风透过纱窗,轻轻地摩挲着骆娅娅的脸庞,让她的心情一下低落下来。骆娅娅觉得儿子就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无依无靠,是那样的可怜。

其实,还没有和陈小晴打完电话,骆娅娅就盘算开了。她得赶紧采取措施,对今天的缺陷进行弥补。

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安排一个饭局。把王大可和人事局的人约出来吃吃饭。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过了王大可这一关,人事局那边选岗同样非常关键。

要把这些人约出来,得有足够的理由。当然,理由都是人找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一个离异的单身女人,她单独做这样的事情,实在有些不方便。骆娅娅想了想,这事还得做通赵小号的工作,彼此结成统一战线。毕竟,王大可是他家那位的表弟,由他出面才妥贴。

和陈小晴一通电话粥搞完,已经有些晚了。赵小号在牌桌上还好些,要是在家里,这么晚贸然打过去显然不合时宜。很多时候为了强儿的事,私下她也会在电话里使点过去的小性子,对赵小号唠唠叨叨数落上半天,甚至还会找出若干有利于身体健康,告诫他少喝酒别熬夜的理由。但都是在白天,毕竟不是一个家庭,她不想因为一个电话,把那边的醋坛子打翻,搞得四处不得安宁。

想了再想,骆娅娅还是给赵小号发了一条信息:

空了回电话,强儿的事。

骆娅娅让失眠折磨了很长一段时间,个中的缘由她当然知道。中医院那位保养得很好的大夫,给她号过脉后把病根都集中在更年期综合症上。骆娅娅很清楚,焦虑失眠只是表象,她的病根全在儿子身上。只要儿子的事情一放平,她相信这种状况就会得到改善。按理说,今天见了王大可,晚饭后去做了保健,这天晚上应该轻轻松松睡个好觉。可就是陈小晴那一番话,让她的心又悬了起来。

儿子体检没有具体说是哪一天。凭过去的经验,只要过了面试这一关,大概率半个月以内就要通知体检。也就是说,不管有什么样的想法,都必须打紧安排,赶在这之前落实好。否则,再管用的办法,都是事后马后炮。

想想刚才还在为见到王大可沾沾自喜,现在和人家比起来,骆娅娅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微不足道。没头没脑给人家打个招呼,就奢望把这么重要的事办妥,明显轻浮了、草率了,骆娅娅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正因为这样,下午短暂的兴奋很快就消失殆尽,潜藏在内心的焦虑马上又张牙舞爪向她扑过来。

赵小号和她离了婚,儿子没有跟他在一起生活,但作为一个父亲,按理说他多少得尽到做父亲的一份责任。问题是赵小号本来就是一个马大哈,他会不会看得这么长远?当初他们闹着要分开,其实就是一件又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从中作梗,变着法子把他们往不同的方向拧,最终淤积成两股势不两立的力量,活生生把他们掰开的。很多事,要是当初能想到一块儿,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儿子的事,就算她焦虑得一头晕死过去,挖空心思想得再美好,还得看赵小号配不配合。

对于这一点,骆娅娅心里实在没有底。

骆娅娅脑子乱糟糟的,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手机,她当然盼望出现奇迹。这一大晚上,即便赵小号在家里,他同样不敢放开胆子跟她打电话。

手机铃声响了,骆娅娅摁下接听键,里面传来麻将哗啦哗啦的声音。

“说嘛,强儿咋啦?”

赵小号的声音有几分亢奋,看样子这天晚上手气还不错。汹涌而来的嘈杂声,让骆娅娅猝不及防。在这种场合,骆娅娅能说些什么呢?她叹了口气,说:“我找过你家那位表弟了。”

“嗯。”

“说了强儿的事。”

“嗯。”

“人家提了些建议。”

“嗯。”

“我想,把他约出来吃顿饭。”

“嗯。”

“哎,你听没听我说?”赵小号这副爱理不理的语气,让骆娅娅的火一下蹿了起来,“你啥意思,你以为我一天没事做,深更半夜还有闲心找你聊八卦?”

“尽是瞎操心,不知道你一天在想些啥!”赵小号可没有那么好的兴致听她唠叨,干脆利落地把她噌噌往上蹿的火苗给掐断了。

骆娅娅听着话筒里的忙音,静静地发呆。

骆娅娅生气了。在这种关键时刻,一个当父亲的,不仅不主动站出来帮忙想办法,就连听她把话说完都觉得不耐烦,这还叫人吗?

骆娅娅把手机扔到一边,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日出东海落西山,苦也一天,乐也一天。骆娅娅始终这样认为,天下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这么多年来,生活中的坎坷,她眼一闭,牙一咬就挺过去了,给外人留下了乐观开朗,稳重隐忍的好印象。只有她自己最为清楚,那几分坚毅勇敢的背后,是无奈的辛酸,和血淋淋的厮杀后留下的遍地苍凉。眼下,又到了要把她逼上梁山的艰难时刻,她不得不考虑应对的办法。

其他的事,可以摆在桌面上光明正大地说,可以迂回折中瞅准机会再说,可以旁敲侧击含含糊糊地说,甚至还可以找人传话很委婉地说。这事却不一样,只能面对面地交流,还要让对方心领神会。不得不说,这是一件让人非常头疼的事情。该采取什么方法,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她只能和赵小号商量;这事能够帮上忙,能够解开她心结的,也只有赵小号。一句话,这件事只有赵小号可以做她的同盟军,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替代。可是,赵小号居然是这样一种态度,骆娅娅怎么能不生气呢?

让骆娅娅难过的不仅仅是赵小号。强儿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不知道这家伙一天在干些啥?王大可要他不要熬夜,每天早点睡觉就没问题,人家说这话肯定是有道理的。上次,她带强儿去体检的时候,医生当面也跟他说过这样的话,看样子他根本就听不进去。

电话铃声欢快地响了起来。这么晚打电话来,肯定是麻将散场后的赵小号。

“睡了没有嘛?”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骆娅娅强忍着内心的怒火,没有吱声。

“我晓得是为强儿的事。在这种时候,你不要去添乱!这样的事,顺其自然最好,今天找这个,明天找那个,我看你就是想找虱子在自己脑壳上爬!”

本来不想和他计较的。看样子不计较还真不行,骆娅娅一口就接了上去:

“啊,就你坚持原则,就你一肚子的正义!就在你假装清高的时候,你不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的人是不是只知道蒙着头睡大觉?”

“我看你,吃多了找不到事情做,一天尽是瞎操心!”

“我是他妈,我不操心谁操心?儿子长这么大,他的事你操过心吗?在这种关键时候,你以为个个都等着天上呼啦啦掉馅饼,个个跟你一样是猪吗?”

“你说这些干什么?人家干些啥,跟我有啥相干?再说,你去了医院,王大可知道那是我儿子,不就完了吗?唉,这一大晚上找我,难道就是为了撒泼?”

电话里的赵小号很不耐烦。即使分开了,他们交流起来还是和过去一样,说不上几句就会抬杠。好在,彼此都习惯了,谁也不会更多地计较。

就这样争执下去,肯定不会有好的结果。就算赵小号对什么都不在乎,他也不愿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无休无止地争吵下去。骆娅娅听出了那一声叹息后面的无奈,就说:

“算了,我不跟你吵。当父母的,在这个时候你不觉得该为儿子做点什么吗?实话说吧,我想把那几个关键人物请出来吃顿饭,这事你得出面……”

“亏你想得出来,这个时候请人家吃饭!要请哪些人嘛?”

“一说到这些事,你就不耐烦。不管请谁,还不是为了你儿子!”

“你说你说,要请些什么人?”

骆娅娅心情平复下来。她把陈小晴家男人去作陪,今天醉得一塌糊涂的场景说了个大概。骆娅娅当然不是在赵小号面前揭人家的丑,是想通过这件事说明请客的重要性,她大致圈定了请客的范围,让赵小号出面把这些人邀约到一起。

“骆娅娅,现在谁还缺那一顿饭呀!不是那个人,还真把人家请不出来。要我说,日子这么长,就是要请人家吃饭,也得看看人家有没有空……”

赵小号不慌不忙的这番话,让骆娅娅多少有了几分慰藉。只要能跟她想到一块,这事就好办多了。可是,赵小号说的另外一句话,又让骆娅娅的心又揪了起来:

“要不,等王大可回来再请吧。听说,下周他要外出学习一个月!”

“什么?这话你听谁说的?”

“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我听王大可亲口对他表姐说的,只是具体时间还没有定!”

“天,他走了,强儿的事咋办?”

“离了他,地球就不转了?他没在体检中心,人家就把大门关了吗?”

赵小号满不在乎地说着,骆娅娅脑子却嗡的一声,这就不是请客吃饭的问题了。事情明摆着,王大可一走,她之前的努力白做不说,强儿的事找谁呢?

赵小号那几句话,就像几块突兀的石头,硌得骆娅娅整夜睡不着。

离了他姓王的,地球肯定照样转,体检中心的大门也不会关。可是,在这件事情上,至少可以看出,王大可根本就没有把儿子的事放在心上。明明就要外出学习,明知道那个时候不会在这里,还哼哼哈哈跟她套近乎,不是把她当傻瓜看吗?糟糕的是,让他这样一忽悠,如果还在幻想他能够给儿子带来福音,那不是痴心妄想吗?都是聪明人,那层窗户纸一捅就破,还跟她装这样的糊涂,这是多么的冷酷啊!

骆娅娅想到这里,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某种时候,脸皮厚一点没关系。过了这个村,脸皮再厚也没有机会了。管他真戏假戏,红脸黑脸,解铃还得系铃人。眼下最紧要的,还得赶紧想办法找到王大可。直接把这层遮羞布撕开,碍于那层亲戚外衣包裹着的情面,姓王的总得给条出路。尽管他心里难免有些不愉快,至少不会翻脸不认人,毕竟在这件事情上是他最先隐瞒了真相,才会杀回马枪再一次求助于他。下一步不管谁接手做这件事,由他出面打个招呼,至少比傻乎乎地等着天上掉馅饼强。当然,在去找王大可这件事上,赵小号出面肯定比她好得多。

有了这个打算,第二天吃过早饭,骆娅娅就硬着头皮拨通了赵小号的电话:“你抽个时间,带儿子过去找找王大可!”

“有这必要吗?说你瞎折腾,你肯定不高兴,再让你这样搞下去,我们都让你搞崩溃了!”

“怎么没必要?凡事提前考虑,总比事后再来后悔好嘛!”

“实在要走这一步。大不了,我给他打个电话!”

“打电话当然简单。只是我问你,别人知道你儿长啥样?”

赵小号就不耐烦了,说:“就你一天婆婆妈妈的,要照你这么想,不认识他王大可的,是不是统统该死?那些上了岸的,难道都私下找他王大可勾兑过?什么逻辑!”

这就不可能再说到一块了。

其实,骆娅娅对赵小号并没有抱多大希望。骆娅娅知道赵小号的烂德行,别看平时大话连天,其实是一个社恐,骨子里轻易不肯求人,特别是在刀刀见红枪枪见火求人办事的关键时刻,他小腿肚子直哆嗦,溜得比谁都快。就算表面上答应,那也是忽悠人的空头支票,他会找上千条理由,想方设法把这事推脱掉。那些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求人办事就是骆娅娅的专利。

人到这一步,就没有退路了。上刀山下火海,就是一念之间的事。这么多年来,骆娅娅虽然不像逼上梁山的好汉那般悲壮,但面对生活中的各种挑战,她确实就是这样挺过来的。

关键还得说服儿子,想得再美好也得他配合才行。子大不由娘,儿子身上除了留有赵小号的血脉以外,还有他老子的遗传基因,那就是固执和偏激。一旦认准不愿意干的事,倔脾气一上来,要想把已经弯了的牛角掰伸,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儿子,下午陪妈到医院去一趟。”儿子昨晚回来得很晚,在他蓬乱着头发洗脸的时候,骆娅娅赶紧给儿子打着招呼。

“干嘛呀!”

“妈前些日子做了个体检,想找医生咨询一下。顺便带你去看看,你血压在临界值以上,看看有没有办法控制……”

不得不说,骆娅娅这句话是相当得体的。儿子已经不是言听计从的三岁小孩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最反感的就是家长无原则的关爱,以及无时不在的唠叨。要是赤裸裸地跟儿子把这事挑明,说不定人家一口就回绝了。

强儿想了想,还是犹犹豫豫答应下来,约定下午四点半在体检中心门口见。

创建的工作单调而烦琐。各种文件、表格、问卷、督查、反馈、整改的材料数不胜数,很多工作过去做了,但缺乏支撑材料;有些工作,之前做得很笼统,没有留下工作痕迹,就得对纲对表,重新进行完善。整个创建工作,条条块块,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点点面面,除了现场点位外,都得在档案里面有所体现。别的不说,一寸厚的档案盒就有数百件之多。这一切,都得靠骆娅娅带着一班人逐一清点,审核,把关,再一份一份装进去。

领导压下来的各项指标,把骆娅娅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不过,就找王大可这件事上,骆娅娅没有丝毫的犹豫。她害怕忙起来误事,早早调好了闹钟,铃声一响就直奔体检中心。

儿子还没有到。骆娅娅催促半天,等强儿气喘吁吁赶到这里,已经5点过了。

午后的阳光慷慨地铺洒下来,在体检中心那幢小楼上镀了一层金。见到王大可,从他惊讶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他确实没有料到骆娅娅还会再来找他。

“就是上次说那件事,我把孩子带过来你看看。”

“我知道嘛,从小看着你儿子长大的。”

“你当然知道。听他爸说,你要在外面学习?”

“原先是这样说的。不过,具体通知还没下来!”

“不管你到哪里深造,强儿的事就仰仗你了。我在想,你肯定认识强儿,别的人就不一定了。你看,是不是让那个谁……给他看看?”骆娅娅笑得很得体,浅浅的笑容里是满满的期待。

不得不说,这个哑谜是打得非常好的。骆娅娅虽然只字未提要找王大可干什么,但她相信,作为医学院的高才生,一个有着丰富阅历的体检中心主任,不可能弄不明白这句话的内涵。

王大可点了点头,两根食指轻轻地敲了一下桌面,伸过头来冲着门外喊:“小叶,小叶,你过来!”

快到下班的时候,空荡荡的走廊里没有几个人。王大可的话音刚落,一个身材高挑的白大褂就进了他的办公室。

“主任,有事?”

“这是我侄儿,叫赵强。”王大可对着强儿笑笑,说,“强儿,小叶比你大不多少,叫哥哥,叫叔叔都行!”

王大可这样一说,屋子里的气氛就和谐多了。在一阵客套声中,王大可说:“你帮这孩子看看,他妈妈老是担心他的血压……”

小叶看看强儿,说:“哦,平时如何,有多高?”

强儿喘着气,说:“就在临界值上下波动。”

“嘁,这有啥好担心的。平时吃清淡点,加强运动,保证睡眠就行了。”小叶好像想起了什么,说,“走吧,先测一下再说。小胡,小胡——”

小叶把强儿交给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孩,说:“高不高,还得机器说了算。”

小叶和王大可八卦了几句医院的事,骆娅娅一句也不想听。骆娅娅明显觉得自己让姓王的给卖了,他把这个皮球踢给别人,自己却抱着手站在岸上,看着他们在水里瞎折腾。骆娅娅心里直嘀咕,他们这样踢去踢来,这事靠得住吗?

好在小胡很快就过来了,说:“我测了几次,是在新标准的临界值上面,就超了一点点!不过,听说他刚才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休息一会儿估计要好得多。”

女护士的声音不温不火,骆娅娅的头却一下大了。越过了临界值还不高吗?到时候你们就凭这一点,一棒子把我儿子打落在水里面,我找谁理论去?骆娅娅觉得无比委屈。赵小号这个杂种,作为一个男人,这种事随便找个借口,带强儿过来一句话就搞定了。可是,这个该死的非得把她逼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扒光衣服把所有的隐私全部裸露出来。骆娅娅很生气,又不好发作。到了这一步,骆娅娅不可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她还得厚着脸皮缠着王大可,把画龙点睛的话说道。

事实上,骆娅娅这些担心显得有些多余。小叶走后,王大可就对骆娅娅说:“以后有啥事就找他,靠谱得很!”

“我们跟他没有任何交集。有些话,还得请你跟他说,拜托了!”骆娅娅眼睛直直地盯着王大可,说得无比地诚恳。

“这事不消多说,我明白的。”王大可爽快地点了点头,说,“这不是多大的问题,几十年的高血压都有药降下来,这才刚刚到临界值,就没有办法吗?”

骆娅娅不得不佩服这样的老江湖,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特别是后半句,表面上人家什么都没有说,却意味深长,把该做的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不过,骆娅娅要的还不是这个结果,她嫣然一笑,说:“主任,你说这些我都懂。我是怕万一有个啥,关键时刻你得扶一把……”

王大可听完,轻轻笑了笑,说:“你放心吧,没事的。”

太阳从窗子外面斜射进来,骆娅娅觉得身上暖暖的,整个楼道里都是阳光的味道。

出了体检中心的门,骆娅娅一直在这样想:我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转念一想,人都是自私的。那些瘦骨嶙峋失魂落魄的流浪狗,掉光了羽毛气息奄奄的老母鸡,都会想办法极力佑护自己的孩子。为母则刚,作为一个母亲,我这样做有什么错?

昨天开了一天的会。市里领导挂帅,又是发文又是座谈,安排了一系列工作。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清单、责任清单、整改销号清单,把骆娅娅眼睛都看直了。好在领导重视,到处薅人来帮忙突击,才让这事多少有了些眉目。人都是贱皮子,一旦闲下来,各种烦心的事儿就会找上门来。一天像掐掉了脑壳的苍蝇,忙得脚不沾地,没有时间去东想西想,倒把心里所有的烦恼暂时丢在一边去了。

强儿他们体检的事,人事局下发了通知。安排在下周五,到时候在人才交流中心统一乘车去体检,要大家提前做好准备。有了之前做过的铺垫,骆娅娅并没有在这件事上花费更多的精力。可是,这天一上班,一声亲昵的问候,却让她的心一下又悬在了半空:

“娅娅姐,你也在这儿啊?”

骆娅娅抬起头一看,眼前的面孔很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又确实叫不出人家的名字。这就尴尬了。对面的小伙子贴着一张笑脸,总不至于说不认识吧。骆娅娅打了个哈哈,正想寒暄几句,可是脸上的惊愕已经提前把她出卖了:

“娅娅姐,我是医院的小叶呀!我们单位派我来学习的!”

其实,他还没有说出这句话,骆娅娅就想起来了。这不是体检中心的小叶吗?那天在医院的时候,王大可专门把她介绍给了这个年轻人。他脱掉白大褂,摘下了脸上的口罩,骆娅娅反而一下没有认出来。

“耶,你怎么上这儿来了?”问这话的时候,骆娅娅明显感到心怦怦跳得厉害。

“这几天体检中心是淡季。其他科室扯不出人来,临时抓壮丁把我推过来的!”小叶乐呵呵地笑着,好奇地打量着这间用会议室改成的办公大厅。到了新的工作单位,小叶当然盼着有人告诉他该干些什么工作。可是,眼前的骆娅娅居然没有把他认出来。脱掉白大褂别人就不认识,这样尴尬的事平时也经常遇到,这不得不说是白大褂们的悲哀。

事实上,小叶哪里知道骆娅娅的心事。天哪,创建工作不是三两天就能结束的。强儿他们体检就在下周,好不容易才跟这家伙扯上关系,他拍拍屁股走了,强儿的事谁来办?

“你们医院怎么能这样?把你们专门搞业务的骨干派到这儿来,这不是乱搞吗?”

小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骆娅娅脸上的表情,说:“我哪知道啊,有好事的时候想不起我们,在这种时候就把咱给拎出来了!”

“你走了,有人来体检怎么办?”

“这倒没有问题。我们科室多个人少个人,都能正常运转的……”

骆娅娅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的脑子就像飞进了一把绿头苍蝇,嘤嘤嗡嗡的声音搅得她心烦意乱。

这一天,骆娅娅老是觉得脑子晕乎乎的。以致手上几份材料出了错,让两个临时借用的小姑娘发现,明明就是她的失误,却莫名其妙冲别人发了几通火。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家,骆娅娅也无心做饭,躺在沙发上想着心事。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眼下要做的,就是赶紧采取补救措施。最现实的是趁王大可还没有走,再厚着脸皮去找找他,得通过他才可能把后续的工作落实好。事不过三,她已经找了人家两次,再去势必会引起对方反感,那就物极必反了。当然,这事要是赵小号出面,肯定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走出那段婚姻的牢笼,只要自己咬牙能克服的事,骆娅娅不愿意更多地依赖于赵小号。可是,为了娃娃的事,在这种特殊时候,不和他商量又跟谁商量呢?骆娅娅觉得自己让残酷的现实一步步逼上绝路,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骆娅娅想了又想,还是硬着头皮给赵小号发了一条信息:

强儿的事,回话。

仅仅过了半分钟,赵小号就回电话了。一说到这事儿,赵小号就十万分的不耐烦:“骆娅娅,你有完没完?你这样搞,别说强儿,地球人都让你弄疯了!”

骆娅娅心里气呀,你看看周边的父母,哪家不为子女就业问题搞得焦头烂额,哪个不为儿女的事操碎了心?你倒好,在这种时候不仅不想出力,还尽说些拖后腿的丧气话!骆娅娅还没有想好下一步怎么说,赵小号就在电话里嚷开了:“就为这么小的事,五次三番低三下四去求人,犯得着吗?现在这社会,干什么都可以养活自己,我就不相信儿子不走这条路,就会讨口要饭流落街头。再说了,让你反复这样折腾,天下人都知道你儿子有问题,现在纪律要求这么严,你让人家怎么办?”

要在往常,骆娅娅肯定硬邦邦地怂过去了。可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作为母亲,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都会努力为儿子争取。骆娅娅叹了一口气,语气就相对平静了:

“小号,在这种时候,你先别跟我急。你说这些,我都懂。我们所做的这一切,也是为了防万一。这是儿子的大事,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头等大事,咱们输不起啊!”

“那就不能想想其他办法,非得一条道走到黑?”

“我脑子都让他们给搅糊涂了,能有其他办法当然好。”

“前几天,你不是要约他们吃饭吗?实在不行,请他们出来坐一坐如何嘛?”对方沉默了一下,语气就明显缓和了许多。

“对呀对呀!”骆娅娅一下高兴起来,说:“要不这样,我请小叶把他们科室的人请出来。你约一下人事局陈局长和你那表弟,地点我去定。行不行?”

对方没有说话,听筒里只有一声轻微的叹息。

骆娅娅知道,只要赵小号不反对,这事儿就算默许了。

打完这通电话,骆娅娅躺在沙发上长长地喘着粗气,她觉得自己都快虚脱了。

让骆娅娅难过的是,为儿子的事,她都快急死了,可到这个时候儿子还没有回来。想起成天连面都难得见的儿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要想几天不得安宁,请客吃饭;要想几年不得安宁,修房造屋。骆娅娅最初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理解其中的深刻内涵,直到请这次客,她才慢慢品出了这里面所蕴含的滋味。

对于这样的饭局,饭店的选择是需要花费一番脑子的。档次太高,显得刻意做作,会让客人心里不踏实。随便找个蝇头小馆子,又会觉得怠慢了客人,一把好粉打在脚后跟上,花钱不讨好。当然,还得稍稍隐蔽些,毕竟现在吃饭,谁都不愿意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特别是请领导,多少得顾及别人的身份和感受。

对于这个度怎么拿捏,骆娅娅纠结了一个晚上还是没有打定主意。

赵小号平时朋友多,喜欢参与这样的应酬,在这方面肯定有自己独到的见解。骆娅娅不得不放下架子,早上起来就拨通了赵小号的电话。

赵小号没有过多推辞。他一口气介绍了好几家酒店,要上些什么菜,得喝些什么酒水,包括怎么送这些客人回去等等,都提出了很好的建议。尽管赵小号有些不耐烦,甚至还有调侃暗讽的意思,骆娅娅都没有半点计较。她觉得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满足了。

地点就选在滨江路的步步高。名字喜庆吉祥,其中的寓意,和想办的事高度契合,让骆娅娅暗暗欣喜。

对于要请些什么人,骆娅娅扩大了范围。想想也是这样,儿子学的是财会专业,以后要分到基层乡镇工作。作为一个单亲母亲,平时难得正式请人吃回饭。有这么一次机会,最好把组织部和财政局的朋友请上。未来的日子里,娃娃在这些人手下做事儿,只要人家随时拿只眼睛轻轻扫一下,效果都会不一样。再说,以后要请这些人,还得过赵小号这一关。左一次右一次厚着脸皮跟他说这些事,骆娅娅实在不情愿。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应酬,要把几拨人捏到一块儿,那就不容易了。按骆娅娅的设想,事不宜迟,就选在今天晚上。这天恰好是周五,大家下了班就过去,正好可以为这周的工作画上句号。可是,赵小号先联络了他表弟,对方一口就说没有空,把这事给推掉了。

骆娅娅有些失落,又找不到发泄的地方。今天一早临时联络,人家有安排这也在情理之中。不管谁请客,都有主次之分。说是请小叶,那只是一个幌子,主要的对象还是请王大可。他没有空,就不好再邀约其他人。等把王大可的时间定下来,已经是下一周的周三了。只是,骆娅娅原本想请组织部和财政局的人,他们出的出差,下的下乡,只好另外找时间。

这也好,周五强儿就要去体检,赶上这个时间节点之前,也算了却一桩大事。大家都是聪明人,他们能够给这个面子,说不定是王大可故意放马过来,有意在成全这样的好事。

不过,就算定下来,心里同样不爽。根本的原因,还是来源于赵小号。这事老是没有落实,赵小号失去了耐心,开始动摇了。昨天说到哪些人会来哪些人不能来的时候,他喋喋不休的一番话,让骆娅娅的心凉了半截:

“我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一天尽干糊涂事?你不想想,这个时候谁愿意吃你这顿饭嘛?”

“这么些年,始终改不了你那臭脾气。”骆娅娅心里一沉,没好气地说:“只要出一点力你就不高兴,哪怕请你办指甲盖大的事。做梦都想当跷脚老爷,你以为你是谁,你是那种高高在上做官当老爷的命吗?”

“骆娅娅,我不想和你争这些。人这一辈子,要吃的饭多了,什么时候不能请人家?偏偏选在这个时间段,你让周围的人咋想?那些人一旦朝歪处想,事情就变复杂了。再说,那明明就是不可能办的事儿,你偏偏要削尖了脑袋去钻,不是把自己往火炉里推吗?”

赵小号这样一说,让骆娅娅倒抽了一口冷气:“就你的歪歪道理多!这顿饭已经定了,菜可以撤掉。问题是已经给客人打了电话,约定了时间,你想过反悔的后果吗?”

赵小号就算再马大哈,这样的话绝不是随口说说,而是犹豫再三,才嘟囔出来的。骆娅娅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这就让她纠结了。心里一纠结,就焦虑得睡不着觉,不争气的眼泪就流得更欢实。更糟糕的是,儿子每天早出晚归,总是回来得很晚。不熬夜,早睡,适度锻炼这样的话,对于儿子来说通通都是耳边风。在这种时候,不抓牢那根若有若无的救命稻草,她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骆娅娅都快急疯了。

下午还不到下班时间,骆娅娅早早就到了步步高酒楼。她得看车辆停放的地点,看预订的包间,看桌椅餐具摆放的情况,安排好酒水,静候客人的到来。

客人还没到,骆娅娅就接到赵小号的电话,说人事局陈局长有接待任务,下午赶不过来。听那口气,人家很谦虚,骆娅娅心里却多少有几分窃喜。人多嘴杂,不来也好,正如赵小号说的那样,以后找机会再请他也不迟。

小叶和他的几个同事陆续到了,赵小号不动声色,出现在酒店门口。不知道他在和谁打电话,手里捂着话筒,不住地弯着腰,说上几句话就用力地点着头。

按骆娅娅的想法,是让强儿在门口接王大可的。作为一个晚辈,在酒店门口等客人天经地义。别的不说,至少得给人家留下一个好的印象。要命的是,客人都到了,强儿还没有过来,让骆娅娅心里暗暗着急。骆娅娅觉得这幕独角戏就她一个人在操持,她是总策划,是总导演,是演员,还是跑龙套的小工……

骆娅娅感到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那样的无助和渺小。

凉菜上齐,热菜也上得差不多了,还是不见王大可的身影。骆娅娅打了两个电话过去,对方一直没有接。骆娅娅心里一惊:今天这事,八成要黄!

果然,没多大一会儿,赵小号发了一个尴尬的表情,告诉她:王大可临时有事,来不了啦!

骆娅娅有几分失落。这么多人盼星星盼月亮,等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实在是让人扫兴。更糟糕的是,她计划请组织、财政、人事以及预算联网中心的几位领导,人家都没有来赏光。原本就很宽松的包间,一下又空出这么多位子,就显得更为凋敝。

看着一桌子满当当的菜,骆娅娅心里涌起一阵悲凉。浪费是一回事,关键是今天请了几位体检中心的朋友,人家会怎么看?骆娅娅拿出手机,飞快摁下了一行字:

带上老公,步步高!

骆娅娅迅速把这条信息发了出去,马上摁响了陈小晴的电话,就在对方接听的那一瞬间,她又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作为几十年的闺蜜,她们之间的默契,别人是难以理解的。看到陈小晴回了一个表情,骆娅娅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灿烂了。

用饭局上的话来说,话都是用酒撵出来的。几杯酒一下肚,就有说不完的话题。陈小晴家两口子本来都是活跃分子,康伟更是酒场上劝酒的高手,有他们的推波助澜,几个天天跟病患打交道的护士,很快就由拘谨变得活络起来。

“兄弟,你们在一医院哪个科室高就?”

“体检中心。”

“哎呀,太好了!以后去体检,还得请兄弟姐妹们帮忙哦!”

“那当然。我们肯定给哥服务好,就算有啥小问题,一定帮着搞好咨询!”

陈小晴这天更是主动转换了角色,帮忙倒茶,替客人夹菜,站出来劝酒,爽朗的笑声是那样得体。听说几位是体检中心的,陈小晴冲骆娅娅眨眨眼,笑眯眯地指着强儿对他们说:

“对了。侄儿参加公考,后天就要去你们中心体检,几位一定记得关照啊!”

几个人脸上的笑容有些呆滞,木然地朝强儿点着头。

陈小晴兴冲冲地说着,要强儿过来挨个给他们敬酒。骆娅娅一看坏了,她只觉得心里的火一股一股往上冒,在她听起来,陈小晴乐呵呵的话音是那样的刺耳。这种事彼此心知肚明,在这个时候,还需要你在这里反复强调吗?骆娅娅气得直哼哼,恨不得扑上去赏她两个大嘴巴。

这个作死的杂碎,她不是故意的吧?骆娅娅恨得直咬牙,只能赶紧把话题岔开,用敬酒来掩盖内心的恐慌。

骆娅娅喝高了。

骆娅娅喝醉了酒,不会和别人一样大吵大闹,只想静静地休息。她总觉得有上千只手在她胃子里不停地搅动着,想吐又吐不出来,心里无比的难受。

赵小号打了电话过来,问她到家没有。要是往常,喝醉的肯定是赵小号,事后骆娅娅也不会管这么多。人家重新组建了家庭,这些事不该她去过问。今天赵小号主动打电话问起这件事,说明她真的喝多了。

“用得着这样喝吗?”

“哼,我不喝谁喝,喝死当睡着!你不看看陈小晴两口子,一上桌就成她家的主场了。在这种时候,我总不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至少得给小叶他们留下个好印象吧!”

“你别担心。王大可外出学习的时间推迟了,要下个月才去!”

“什么意思?这……这是真的?”骆娅娅总觉得耳朵出了问题,心一下怦怦跳起来。

“这种时候我骗你干啥?你已经找过他两次,行不行都只能这样了。好好睡你的觉,不要一天东想西想!”赵小号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以前两口子在一起经常闹矛盾,天天争吵不断。在那个时候,双方都像发怒的狼,总是恶狠狠地龇着牙,恨不得扑上去咬上几口还不解恨。说出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个字都是一把把血淋淋的刀,随时都可以把对方的肉剐一坨下来。分开以后,两人反而时不时会相互问候一下。虽然仅是只言片语,却彼此感到无比的温馨。

骆娅娅到了卫生间,放开热水,哗啦哗啦,畅快地冲了一气。

骆娅娅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却异常清醒。说实话,从客人到来那一瞬间,她就感到自己的情绪一下低落了下去。

骆娅娅真的很后悔,不该请这次客。

事情明摆着,本来是一手好牌,偏偏自己要画蛇添足,这牌就越来越糟糕了。更为重要的是,在这种时候,还把陈小晴请过去。陈小晴和她是闺蜜不假,请她撑腰壮胆帮忙打架可以,这个时候请她去就不是救场,而是添乱了。

陈小晴的女儿几次都没上岸。为女儿就业的事,早把她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说起她的宝贝女儿,她就焦虑得要死,满肚子都有吐不完的苦水。强儿运气不错,这次成功抵达岸边,离上岸只差那么一口气,人家在羡慕的同时心里会怎么想?

关键是她那张臭嘴,天生就是一个大喇叭。屁大的事儿,从她嘴巴里传出来,也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今天请体检中心的人吃饭,明明就不是什么事,要是通过她的嘴巴一传播,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杀伤力都是空前的。近年来,陈小晴在经营舞蹈培训学校的同时,早和那些跳广场舞的大妈打成了一片。陈小晴帮着大妈们编了几套广场健身操,没事的时候她会在广场上做示范,用她那还算婀娜的身材刷着存在感。要是她在那些大妈面前,把这样的事抖搂出来,不仅可以毁掉她的儿子,还会害了一大群人。

一想到这里,骆娅娅就觉得呼吸急促,浑身发冷,嘴唇不住地打着哆嗦。

骆娅娅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重要的就是明天怎样找到陈小晴,让她陪自己去看医生,让她陪自己逛商场,陪自己去做保健,用时间把她控制起来。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还得悄然对她进行洗脑:小叶他们已经抽到了创建办,不再承担医院的体检工作。作为单位上的老大姐,这些年轻人过来帮她的忙,请他们吃吃饭天经地义。一句话,让陈小晴不要东想西想。

想想不妥。那些医生在不在体检中心上班,管她陈小晴什么事儿。再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可能同时从体检中心抽这么多人过来?陈小晴这么精明的人,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忽悠过去的。在这个时候跟她说这些,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明就要在她面前隐藏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又拿她当傻瓜看待吗?

算了,还是直接给陈小晴敲敲警钟。请体检中心的人吃不吃饭关你什么事?儿子的事找不找那些人跟你有啥相干?管好你那张粪瓢一样的嘴,不要到处喷臭!

想想还是不对。那陈小晴本来就是一个软硬不吃的家伙,混了几十年的社会,什么样的阵势她没有见过。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忙着跟她说这些,不是证明自己心里有鬼吗?

骆娅娅觉得脑子里早钻进了一群耗子,不停地啃噬着她的神经,让她痛苦不堪。她轻轻推开阳台上的落地窗,凉凉的夜风涌进来,让她连打了几个寒噤。她家住在27层,窗外灯光闪烁,车水马龙,一片繁华。她真想闭着眼睛往前走一步,把所有的烦恼抛在身后。

其实,骆娅娅冒出这样的想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有很多次,她已经跨出了一条腿,只要一侧身,或者往前走半步,就可以让自己彻底解脱。纠结了半天,她还是犹犹豫豫退了回来。不是因为胆小怕死,而是觉得作为一个母亲,不能太自私。她可以一了百了,但强儿从小就失去了父爱,要是她再撒手不管,儿子怎么办?

骆娅娅依依不舍又把腿收回来,她觉得浑身发冷,赶紧回到了床上。

算了,明天先把单位上的事处理好,再约陈小晴。至于怎么跟陈小晴交流,到时候根据情况再做决定。

儿子没吃完饭,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就提前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明天还得提醒儿子,得把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好。骆娅娅想着想着,眼前幻化出一道五彩斑斓的彩虹。她带着五岁的强儿就在彩虹下面玩耍,强儿拍着胖乎乎的小手,在七彩的光环里钻进钻出,笑得多欢哪。突然传来几声巨响,那道彩虹居然一块一块裂开,再一块一块地落下来,一下把她吓醒了。

窗外,几道雪亮的闪电划过,震耳的雷声敲得窗户哗啦啦响,滂沱大雨倾盆而至,让她再也无法安睡。

十一

周五这天早上,骆娅娅早早就醒了。黑漆漆的夜静得瘆人,她老是觉得自己怦怦的心跳在房间里跌来撞去。

昨天晚上,强儿依然回来得很晚。

在这之前,骆娅娅就已经给强儿打过几次电话,催他早点回来。王大可说过很多次,像强儿这种情况,只要不熬夜,把觉睡足就没有问题。骆娅娅同样跟强儿说过很多次,每次儿子都答应得很好,可转过背就忘了。

强儿回来的时候,骆娅娅还在客厅里看电视。那是一部肥皂剧,到底叫什么名字,有些什么剧情,骆娅娅一点儿也不清楚。她要的是用剧中那些音响,打破屋内死一般的枯寂。

“你这娃娃,让你早点回来,就是不听!”骆娅娅生气了,她把手机重重地扔在了沙发上。

强儿冲妈妈吐了一下舌头,一猫腰进了自己的卧室。

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骆娅娅要儿子把身份证、准考证、体检通知书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赶紧睡觉。当然,她已经把儿子的小包准备好了,包里有水杯、纸巾和两盒降压的药。以前,儿子每次出门,骆娅娅同样会帮他做好类似的准备工作。

作为一个母亲,骆娅娅觉得做好这一切,心里才踏实。

这天晚上却不是这样。骆娅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老是睡不着。她先是数鸭子,接着又数小鱼,后来干脆什么都不数了,大大地睁着眼睛,瞪着黑沉沉的夜。

一大早起来,骆娅娅就觉得脑袋昏沉沉的,头痛欲裂。

儿子让闹钟催了起来。蓬松着头发,匆匆上厕所,洗脸刷牙。趁着这个空档,骆娅娅还是忍不住叮嘱了儿子几句,特别提醒了那两种药。儿子临出门的时候,她又重复了一遍。

“咚”的一声,儿子关门出去了。随着那一声响,骆娅娅就觉得心被挖走了一样,瞬间觉得空落落的。

骆娅娅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扒拉了两小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单位是不可能去了。骆娅娅知道,这一天如坐针毡,她怕自己这副神态影响其他同事。

就这样在家里待着,会把自己逼疯的。骆娅娅走出家门,深深吸了两口凉滋滋的空气。小区门口,到处是起来晨练的人。有熟人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漠然地点点头,敷衍着回应一下。

要是在往常,她肯定早就邀约陈小晴了。大家一起逛街散步聊天,侃大山骂娘。累了,再找个蝇头馆子,品尝一下当地的小吃。可是今天不一样,这种时候,她不想让陈小晴瞎掺和。

骆娅娅就像一只失去灵魂的躯壳,满世界里瞎转着。骆娅娅的脑袋沉得像灌满了铅,总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老是揪着她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让她喘不过气来。

其实,这种经历,骆娅娅并不是第一回遇到。儿子每次参加这种考试,骆娅娅都要经受一次这样的考验。每一次,她都觉得自己在生死的边缘徘徊。儿子考试一结束,她必定会大病一场。

这次公考同样如此。从看到招考公告那天起,骆娅娅那颗心就悬了起来。报名,资格复审,笔试,面试,每一个环节对于她来说,都是一场又一场刀刀见血的生死搏杀。紧张,焦虑,烦躁,伴随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天和黑夜。好在前面那几关,都成功闯过来了。这对于她这颗已经憔悴不堪的心来说,多少有些安慰。眼下到了最为重要的关头,儿子在临界值上下徘徊的指标,就像一盘巨大的石磨,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她怎么放心得下呢?

骆娅娅当然希望儿子能够顺利上岸,她觉得再这样下去,天真的要崩塌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不知道天下有多少家长,为子女的就业像她一样焦虑。想到这里,骆娅娅多少又有几分欣慰,毕竟为子女操心的不止她一个。骆娅娅走走停停。有两次,她甚至在路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可是,看着周围诧异的表情,她又赶紧站起来接着往前晃悠着。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骆娅娅总觉得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就像一只只锋利的爪子,把她的心刨得血肉模糊,让人无比难受。

眼看快到10点了。这场体检,就儿子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血压。这孩子是怎么啦,到底是什么情况,也得给妈妈打个电话呀!

儿子一直没有打电话,就说明这里面有问题。骆娅娅忍不住打过去,手机里传来冷冰冰的提示音: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骆娅娅坐不住了,她觉得应该到体检中心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去看了心里才有底。更为关键的是,万一有什么情况,还可以帮着想点办法,无论如何比在这里傻乎乎地等着强。

骆娅娅气喘吁吁走进体检中心大楼,就觉得今天的气氛有些不一样。楼上依旧人来人往,就是没有看到那些孩子的身影。

王大可的办公室里挤满了人。他看到骆娅娅,耸耸肩,摊摊双手,随着那缕惊愕的目光,从口罩后面嘟哝出一句话来:

“果然没在这儿!”

“什么?”骆娅娅明白是怎么回事,眼睛一下瞪得溜圆,说:“他们到哪儿去啦?”

“估计在市二医院吧,那里也可以体检的!”

骆娅娅脑子一阵眩晕,老是感到脚下的地板在不停地摇晃,她努力强撑着没让自己倒下来。骆娅娅长叹了口气,弱弱地说了一声:“这……这怎么会呢?”

“真的没在这儿。”王大可从人缝里传出来的话,很快就被外面的声音给湮灭了。

看着王大可那张略带惊讶的脸,骆娅娅只觉得心里的火噌噌直往上冒。既然不在他这里体检,作为检验方面的权威,王大可肯定是清楚的。要是能够提前通声气,她知道这一切,很多事情或许还可以想办法补救。现在,居然杀了她个措手不及,这可怎么办?

骆娅娅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此时她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赶快到二医院看看!

不管怎么说,这个时候赶过去,对自己至少也是一种安慰。

骆娅娅赶到市二医院,找到了体检科。她感到心跳如鼓,连把腿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体检科里的人不算多,同样没有任何人愿意多看她一眼。骆娅娅的目光搜寻了半天,依然没有看到强儿他们。骆娅娅只觉得心里发紧,眼睛一黑,潜意识里就听见周围响起了闹嚷嚷的声音……

十二

骆娅娅晕倒在市二医院。她从这场大病中真正缓过神来,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

强儿体检那关果然没有过,原因就是临界值上面那个冷冰冰的指标。超得确实不多,但实打实的数字,谁也不可能把它拿下来。事后,王大可给她打过电话,在对这事儿深表遗憾的同时,也委婉地说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样的话,在骆娅娅听起来是那样的虚伪,她嘴上用有气无力的敷衍表示感谢,所有的愤怒都化成了心中那句刻毒的话:

这个毒情寡义的杂种!

这一天,强儿和朋友开的新赛道汽车服务中心正式挂牌营业,才彻底驱散了这段时间笼罩在骆娅娅心里的阴霾。

骆娅娅的朋友圈,被抖音、快手和美篇霸屏。每一条信息点开,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全是新赛道汽车服务中心的画面,以及强儿那张灿烂的笑脸。

这样新奇的场景,把骆娅娅眼睛都看直了。

骆娅娅觉得这段时间强儿特别忙。每天早早出门,到了很晚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家,让她看着心疼。那些日子,骆娅娅除了对儿子进行安慰以外,她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她还以为,儿子是为了不让她过分伤心,在有意转移她的视线。没想到,儿子却用这种方式,爆出了这样一个冷门。

以前,在没有人的时候,骆娅娅喜欢天马行空,任着自己的思绪纵横驰骋。当然她想得更多的还是儿子的未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娶一个持家的媳妇,这就够了。骆娅娅不羡慕大富大贵,她觉得一家人和和美美,这样的日子就好。骆娅娅甚至想好了,儿子一旦成家有了孩子,她就提前退休,帮着他们带孙子。现在政策宽松,至少鼓励他们生两个。到时候,小两口儿上他们的班,而她呢,牵一个,抱一个,那是何等的幸福?

很多时候一想到这些,骆娅娅就会觉得浑身无比的亢奋,甚至会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可是,当头一闷棒,彻底把她给打懵了。

好不容易拼搏到岸边,让别人一巴掌又打回到原形,骆娅娅内心的那份悲愤和绝望,旁人是难以想象的。这些日子,骆娅娅就像一条断了脊梁的狗,不管到哪里,总觉得周围都是不怀好意的人,满世界全是冷酷的白眼和幸灾乐祸的嘲笑,一道道鄙夷的目光犹如冷飕飕的刀子,把她那颗已经在油锅里反复煎炸,憔悴不堪的心戳得鲜血淋漓。骆娅娅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上班后,每天两点一线,她用帽子和口罩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匆匆赶到单位上班;下了班,又急匆匆赶回家,让自己宅在家里。

然而她的儿子,那个让骆娅娅把心操碎了的儿子,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好像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跟他没有多大关系,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对于自己的未来,他也不像做母亲的那般焦虑,似乎有这样一份临时工作,就已经心满意足。一大早就往公司里跑,到了很晚才会回来,已经成了他的生活日常。每天晚上,骆娅娅听着儿子均匀的鼾声,她就会苦笑着摇摇头:

唉,这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呀!

这段时间,骆娅娅在饱受煎熬的同时,她也经常对自己所付出的努力进行反思。从小到大,一直把儿子捧在手心里,处处为他着想,是不是在某些方面出了问题?说下来,还是怪自己命不好。正是有了那段失败的婚姻,让她时时小心翼翼,努力维护一个单亲妈妈的自尊。她总认为,作为一个母亲就应该自重自强,为儿子当好人生的榜样。当然,事实上生活并不是这个样子。她那点孤傲清高的自尊,那几分稀奇可怜的人脉资源,在现实面前是那样的卑微。尽管如此,她同样在努力活出自己的样子,又有什么错?

骆娅娅很痛苦,她对这样的结果实在难以释怀。

这些日子,陈小晴几乎天天跟她在一起。送她上班,接她回家,晚上听她倾诉,陪着她一起流泪,和她度过了这段最为煎熬的时光。

“想开些,人生到处都是风景呀!”

这些天陈小晴最爱跟她说的就是这句话。人生只有短短的几十年,过好当下的每一天才是硬道理,陈小晴在开导她的时候,当然会举若干的事例进行佐证。骆娅娅总觉得这句口号很空洞,但仔细想一想,又感到确实有道理。别的不说,陈小晴和郑雯雯都是她的闺蜜,她们都没有正式的工作,但人家同样有自己的事业,日子照样过得很滋润。现实就摆在眼前,在不在体制内,都是挣钱交养老保险,退休后都在社保上领工资,只要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有一份正当的事干就行。至于有没有正式编制,确实不是唯一的选择。再说,她们的孩子同样没有考上,跟那两个孩子相比,强儿无论哪个方面都比他们优秀。骆娅娅想去想来,心里就多了几分坦然,她甚至准备找个机会,把这些想法好好跟儿子谈一谈。

没有想到,在她人生最为痛苦,最为灰暗的时刻,儿子给她呈上了这么一份沉甸甸的大礼,她怎么会不高兴呢?

这天中午,她收到了儿子发过来的两条信息:

妈妈,我选择走这条路,你不会骂我吧?

我之所以参加这次招考,是想证明你儿子并不笨;我之所以想放弃这份工作,是不想把自己困在那个封闭的小天地里。世界这么大,儿子想出去看看!

骆娅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儿子,手机上又跳了两条信息:

我最亲爱的妈妈,你为儿子操碎了心。这段时间,你受委屈了!

借用你老人家的口头禅,你儿子都这么大了,就让儿子规划自己的人生吧!

短短的几句话,看得骆娅娅又哭又笑,她没有多说,给儿子按下了三个大拇指,再加上一串惊讶和疑问的表情。儿子很快又回了过来:

妈妈,你放心吧!你儿子身体倍儿棒,什么毛病都没有。

这怎么会呢?体检的结果写得清清楚楚,正是因为这一条,才让儿子失去了那个宝贵的机会。骆娅娅百思不得其解,她犹犹豫豫给强儿发了一条信息:

傻儿子,那天明明给你准备了降压药,为啥没有效果?

妈,我说实话,你不会打我吧?我把药扔了,还会有效果吗?再说,体检之前,我还专门去跑了几圈!

几个头像龇着牙,接着就是一串用锤子敲打脑袋的表情。

这一瞬间,骆娅娅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骆娅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无声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泪光中,她飞快地摁下了这么几个字:

儿子,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