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西文学》2025年第1期|牙韩彰:晨曦和晚照这般流淌
来源:《广西文学》2025年第1期 | 牙韩彰  2025年02月10日08:28

林玉屯的公鸡都是在凌晨四点左右报晓,这是小时候从来不曾注意到的。几十年在城里生活养成下半夜醒来的坏毛病,在退休之后回老家长住的两个多月里,倒成了每天都能准时跟屯里的公鸡们一同醒来。

凌晨四点,还是一片漆黑,本想开门出去看一下屯里刚安装不久的太阳能路灯,它们从昨晚七点左右开始齐刷刷地亮起,已经持续了近十个小时,现在是不是还那么明亮?但转念一想,却不敢轻举妄动,三哥和七弟他们劳动了一整天,此时还在隔壁房间鼾声如雷,大门一开发出声响,他们就会被惊醒,天亮后他们还有很多农活要做,睡不够是不行的。他们可不像我,这两个多月来,我虽然也跟着天天劳动,但我的劳动强度很有限,主要是协助做一些轻巧的下手活,有些天做得多一些,有些天感觉累了就做得少。哥弟他们都说你自己看着来,能做多少算多少,不要勉强自己。也是,毕竟几十年不干体力活了,一下子不可能做得像他们那样多。

今天的活是要去一个叫“江峦”的地方管护七弟他们养的三十八只山羊。七弟每天上午的主要农活就是上山去管护这批山羊。

七弟这三十八只山羊,其中母羊十三只,小羊羔八只,其余就是公羊、阉羊和已经长大的“姑娘”羊。母羊和其他的大羊可以用绳子绑在草丛中,任由它们在绳子长度的范围内吃草;而小羊羔却不能绑,它还没长角,绑脖子容易被绳子绞住,而且它天性紧跟妈妈,只要把它妈妈绑住,它就不会离开得太远。尽管如此,能自由活动的小羊们常常四处乱窜,管护难度也很大。

“江峦”这个地名,是从当地壮话语音翻译过来的,其实就是位于两座大山之间的一片狭长的山坡旱地,而且是陡坡地,不是平地。小时候我常常跟随大人到这片山地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到这里来打猪菜、砍柴火等,对这里的地块和上山的路还是很熟悉的。我估算了一下,这片山坡地共有约两百块大大小小的地块,最大的一块能收到两三背篓的玉米;最小的是石窝地,是在大的地块旁边和山上森林的结合部开挖出来的,一个石窝地一般只够种三四窝玉米,也有只能种一窝的。这样的石窝地曾经开垦到了山崖下面。从生产队过渡到土地承包的年代后,全屯每家每户都在“江峦”分到了自己的一份承包地,大家全都种上玉米和红薯。后来,随着外出工作和打工人员的增多,屯里人数大幅度减少,继续待在屯里的只有老人和孩子。没有了强劳力,再也没有哪一户到这里种庄稼了,于是,干脆全部退耕还林,整个“江峦”的地里长出了各种树木、山藤和杂草,那些树木大的直径已有十几厘米,山藤到处伸展缠绕,杂草无边蔓延。“江峦”这片曾经的山坡地也开始变成了林地,慢慢地跟两边山上那些高大茂密的森林构成了一个整体。其实整个林玉屯,早在多年前所有跟“江峦”一样的山坡地都已经全部退耕还林。退耕还林的效果是把曾经开垦到悬崖下的山坡地、石窝地全部变成了灌木丛林带,使整个林玉屯的四周山坡恢复了绿油油的植被,山风吹过,一座山连着一座山荡漾起层层叠叠的绿波。退耕还林后树下繁茂的荒坡杂草地就成了非常适合放羊的好地方。

把三十八只山羊集中放到“江峦”这片荒坡草地上,既要让羊能吃上草,又不能让它们到处乱跑,更不能让它们跑回屯里糟蹋房前屋后那些刚刚生长的玉米和桑苗,这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大羊绑在杂草茂盛的树下。绑每一只羊的绳子五六米长,羊们这一天就只能在这五六米绳子给出的范围内吃草。按道理,绑上两三天,那些茂盛的草是基本够羊吃的,也就是说,完全可以到第三天或第四天早上我们再上来换个地方绑就可以了。但是麻烦的是,这些被绑住的羊并不安分,也不会操控那根五六米长的绳子,它们总是毫无规律地转来转去,导致绳子常常绞在一些小树和藤条上,越绞越紧,有的羊被绞到只能移动几步而已,根本无法吃到更多的草,甚至有的羊头还被绳子紧紧绞到树干上,动弹不得,这样如果两三天不上来检查,并帮助羊们解开绳子,它们即便不被绞死,也要被饿死。因此,我们每天都要爬到“江峦”来管护这些羊。七弟背着一个背篓,里面还有大半桶煮熟的猪饲料,是拿来喂羊的,毕竟那个小范围的草数量有限,需要一些饲料补充。而同时,这桶饲料的另外一个用处,就是引诱外出乱窜的那些小羊,让它们集中一下,数一数,是不是有走丟的。七弟到了山上,放下背篓,拿出饲料桶,给每一只大羊分发小半勺的饲料,它们马上吃得不亦乐乎。我则按照他教的办法,用勺子敲击桶边,发出略微沉闷的声响,那些已经跑到远处的小羊听到响声,争先恐后跑过来,拼命争抢饲料,有些大胆的,竖起两条前腿,扑到我手上的勺子里猛舔。开始我有点害怕,喂了几次后,也就习惯这些可爱的小羊如此毫无畏惧的亲近动作了。

今天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完成,就是给这些羊清除“羊虱子”。羊身上寄生有“羊虱子”,这不仅非常讨厌,也很容易致羊死命。一旦羊身上长有“羊虱子”,羊们根本无法自己解决。这些“羊虱子”都很“鬼”,专门寻找羊身上那些隐蔽的地方肆虐,比如耳朵、腿窝、眼角周围、腹部、母羊的乳房和公羊的睾丸以及每只羊蹄之间开叉处等特殊的部位,这确实让羊很难自行对付。所有寄生类的生命,都有相同的特性和嗜好,那就是见不得光,特别喜欢在阴暗角落里搞坏事,在黑暗处下黑手。“羊虱子”也是这样的坏家伙。而羊的背部、两边腹部这些容易通过跟石头或树干摩擦就把“羊虱子”清除的地方,“羊虱子”是基本不来沾的。但凡被“羊虱子”攻击的羊,往往会全身发痒,直到被虱子啃咬致伤,而变得越来越瘦,越来越虚弱无力,到最后吃不了草而死于非命。经过多年的实践,七弟找到一种杀虫药可以有效对付这些“羊虱子”,又不至于使羊中毒。我们两人逐个抓住这些羊,把它们按倒在地上,用药喷洒到羊身上那些容易被“羊虱子”侵蚀的特殊部位。七弟说,这样喷洒两三次后,这些“羊虱子”就会死亡而掉落。在施药过程中,羊妈妈被我们抓住,它的小羊羔搞不懂我们为什么要抓它妈妈,就在我们身边紧张地叫喊,叫得声嘶力竭,羊妈妈一被放开,小羊羔立即钻到它的肚子下面躲起来,发出欢天喜地的叫声。我们又趁机抓住小羊羔,如法炮制。那些羊妈妈虽被绑住,看着小羊羔被我们抓住,也是声嘶力竭地叫个不停,还带着哀鸣的声调,这让我不免有些心惊胆战。

羊妈妈和小羊羔之间的母子深情,跟人类颇为相似。放药后几天,我一个人上“江峦”来看这些羊时发现,有一只母羊的一条后腿被绳子绞住,悬挂在一堵石墙脚下,时间应该很久了,我把它解下来时,它全身无力地瘫在地上,强拉着它才艰难走动几步,随即又四脚跪下,不起来了。一只小羊羔紧紧跟随着,甚至还趴在它身边,不停用小嘴巴去蹭羊妈妈的嘴巴和脸部,看着这个情景,我就想,古言“羊有跪乳之恩”,应该不仅表现在小羊羔喝奶时双膝跪下,更表现在小羊羔在妈妈受伤时的不离不弃。吃晚饭时,我把白天的这一见闻跟七弟说,他告诉我,那是一只小公羊,它长得腰粗腿长,以后肯定很强壮,已经决定将来让它接替那只又老又有些嚣张的头领大公羊的班了。七弟还说,它的羊妈妈被绳子绞的时间太久,腿部肌肉被严重拉伤,我把绳子放开后,过几天它会慢慢好起来的。

今天的“管护”工作最后一项是要给大公羊施药。这只大公羊,足足有一百多斤,是这一带村庄很少见的大公羊,它全身纯黑,毛色乌亮,两只尖锐的羊角高高竖起,扭曲而令人生畏地张扬着。公羊的气味要比母羊和小羊羔浓烈得多,在距离十几米远的地方我们就被它强烈的雄性气味冲得有点头晕脑涨。这只大公羊虽然被几米长的绳子绑住,但也让我和七弟两个人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它按倒在地上喷药。是不是公羊拥有那强烈的特殊气味的缘故,它身上的“羊虱子”并不多,但七弟说不能大意,现在不多,并不等于以后也不多,还是要按照“多”的预判来施药。为羊们清除“羊虱子”这些“害虫”也是适用这条道理的。于是这只大公羊,就被我们兄弟俩翻来覆去地喷药,足足折腾了约半个小时才把它放开。它脱出我们的控制后迅速蹦跳出去,走出几步却又回头望着我们,用力抖动着脖子上那丛特别粗长的黑毛。看着它从容不迫而顾盼自雄的威武模样,我想,作为一只头领公羊,它是不会忘了自己特有的王者风范的,它行云流水般随时随地充分展示雄姿的骄傲似是在告诉我们,其王者地位难以替代。

小时候每到学校放假期间,我跟同屯的其他小孩经常被生产队轮流安排来“江峦”这里“看守猴子”。所谓“看守猴子”,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赶走猴子、保护玉米”,当年这是一项很重要的农活,平时生产队都得安排主要劳力来做,到我们这些小孩放假时,就把我们安排了。大人“看守猴子”一天的工分跟做其他农活一样,也是十二分,而我们小孩去看守,才得大人的一半工分,就是六分。林玉屯的土地大多在山坡上,跟高耸而陡峭的山上森林距离很近,这给猴子进入玉米地带来极大便利。我们用树枝树叶在猴子习惯下来的地方搭建一个简易棚子,这个棚子既可以防太阳晒,又可以马马虎虎抵挡一下突然而来的阵雨,“看守猴子”时就在这个棚子里观察山上猴子们的种种异动。当年的猴子似乎也跟人一样,特别饥饿,它们盘踞在山顶上,一直盯着这些玉米,一到玉米快成熟时,就成群结队扑下山来。猴子翻山越岭的本领大家都是知道的,它们从陡峭的悬崖上下来,简直就像飞的一样,四肢并用,速度快得惊人,那些树木、藤条、灌木丛林,甚至全身长刺的树木和藤条,对它们没有构成任何阻拦,只听到树林里“唰唰唰”一阵乱响,猴子们就来到了玉米地边上,经常搞得我们措手不及。当然,它们知道有人在看守着,也没有那么大胆放肆,待到靠近玉米地的时候,左顾右盼,滴溜溜转动着警觉的小眼睛。我们发出恐吓的喊声,它们不敢再往前,只是在距离玉米地不远的灌木丛里逡巡,瞅准我们不注意的时间,迅速偷抓一两棒玉米,又快速飞跃上山去享用。猴子们之所以有所畏惧,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埋在玉米地和森林结合部的那些“铁猫”,也就是“铁夹子”。大人们都把这些“铁猫”埋得很隐蔽,还故意做出很多表面上的伪装,这让我想起当时追着连续观看不下五次的电影《地雷战》,感觉大人们埋“铁猫”时那动作跟游击队员埋地雷差不多。这些用于暗算猴子的“铁猫”连我们“看守猴子”的人也看不出来,更别说猴子了。因为经常有猴子被夹住,所以它们都很畏惧这个东西。记得我刚到南宁工作的那些年,我爸来看我,我还带他到西关路市场去买过几个。后来听说,那几个“铁猫”没有夹到猴子,倒是夹到过不少田鼠和黄鼠狼。

现在严禁猎捕猴子,各家各户的那些“铁猫”早已“飞鸟尽、良弓藏”,跟犁、耙、蓑衣、鼎罐、“三角猫”等老物件一起被收去作为“文化遗产”展览了,大量的山坡地早已退耕还林,山上的猴子和其他飞禽走兽又多了起来。时移世易,如今人与禽、兽的力量对比已发生了颠倒。聪明机灵的猴子和其他飞禽走兽仿佛也知道了形势已变得对它们十分的有利,于是,对农作物的侵害也就屡屡发生,人反而不敢对它们怎么样。七弟告诉我,每年连房子附近地块上的玉米,都被田鼠、“飞虎”和鸟雀甚至猴子大量侵食,以往可以收到满当当五六个背篓的玉米地,现在往往只能收个两三背篓而已。对此,他们很无奈,毕竟不可能做到白天黑夜蹲守在地头。好在现在已经没有了青黄不接的日子,主要粮食也不再是玉米,种玉米主要是做养猪养鸡的饲料,但怎么说这也是一种损失。他也曾学外地人,用一些旧衣服撑着竖在玉米地的周围,希望能发挥一些恐吓的作用,但这对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对这里的沟沟壑壑早已了如指掌,甚至对人类这点蒙骗的“小伎俩”也已了然于胸的猴子、黄鼠狼、“飞虎”、田鼠和鸟雀来说,这些孤零零摇摆在玉米地周围的“稻草人”其作用实在是非常有限。

七弟是曾经外出打工过的,由于打工只管得了自己过得好一些,并不能给家里增加多少收入,后来就干脆回家养羊和养猪。这两项虽然很费劳力,也很辛苦,特别是养猪,需要每天早晚喂食两次,搞得他整天不能外出,连赶圩都得提前赶回来,否则几十头饥饿的猪集体发出的叫声,会把整个屯闹得不能安宁。但猪的市场行情比较稳定,倒也坚定了他养猪的信心。不过风险还是有的,前几年那场非洲猪瘟,让他差点放弃了。他当时就是闹不明白,非洲猪瘟嘛,非洲跟林玉屯离得天远地远,又有这么多大山挡住,那里的猪瘟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上面动员做好防范,他不信,结果几十头猪死了三分之二,一度叫他心凉到了底。非洲猪瘟过后,猪价又一度猛涨,于是他养猪的心情又被吊得老高,最近几年虽然市价有些回落,但整体来说还是相对平稳,所以,他和弟媳又养成了大小几十头的规模。对七弟他们来说,养羊养猪技术要求不是很高,他们都有这方面的经验,养了几年也养出了一些门道,家庭收入还算稳定。

从“江峦”回到家,已近午时。我放下背篓,就去做午饭,而七弟一卸下顺道扛回来的大捆柴火,就开始忙着煮猪食,准备喂猪。因为没人在家,这些事都得我们自己动手。七弟他们现在养有六头母猪,五十多只小猪崽,已经陆续到两个月大小了,正是吃得多也长得快的时候。这些小猪崽好像特别容易饥饿,整天在猪圈里叫唤过不停,一旦给它们喂食,就争抢着吃,而且为了争食还经常互相撕咬打架。现在它们听到我们回家的走动声,又在猪圈里打打闹闹,连续不停地发出很大的叫声。七弟说这些猪崽都很精明,它们听见我们回家的动静,就叫得更加欢。我的午饭已经做好,七弟喂猪的工作还没完成,于是我就来到建在屋子外面不远处的猪圈里看。现在七弟养猪真是比以前大不一样了,每头母猪都有单独猪圈,每一窝猪崽一旦断奶也给它们单独一间,猪圈都搞得干干净净,在角落里还铺着厚厚的茅草,我知道那是给小猪崽睡觉时保暖的。怪不得这些小猪崽个个体壮膘肥。看得出,见到这些猪崽活蹦乱叫又争抢吃食的强壮模样,七弟喂食干劲十足,情绪高涨。猪们一个个的肚子已经圆滚滚的,而我们却饿扁了,正要吃午饭,屯里公路上驶来一辆三轮车。径直开到我们家门前停下,下来一对农村夫妇,仔细问询半天才知道,男的原来是我小学同学罗湖龙,是隔壁波作屯的。几十年不见,都完全变了模样,认不出来了。他们是来买猪崽的,要两只。我们再三招呼他们一起吃饭,其实是我们已经很饿了,想先吃饭,再带他们去选猪,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吃,七弟只好忍着饥饿带他们去猪圈选猪。折腾了大半个小时,他们选中了两只猪崽,一只三十九斤,一只四十三斤。按市场价每斤十五元算钱,七弟衣兜里马上装进了新收入的一千多块钱。我看他吃午饭时特别开心地多吃了一大碗。七弟说,罗湖龙他们家养过猪,眼光很准,选了最好的两只。确实,我看见我那同学开着装上两只猪崽的三轮车离开时,两公婆一直在开心地说说笑笑。才隔两天又到林峒圩日,七弟和弟媳一次就拿十只猪崽去卖,摆摊不到一个小时就全部卖完了。还有一户没买到,晚上干脆开个三轮车直接来家里买了五只。看这架势,七弟他们这批猪崽很快就会卖光。

刚吃完饭,我午休的老习惯还没改过来,而七弟却不能休息,他接着开动碾米机,给猪们准备第二天的食料。七弟他们真的很忙。

每当来到这块平平的地块,我就想起小时候打陀螺的事。这块平地有两到三分的面积,算是屋子附近最宽大的地块了。屯里其他大的平地也有,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小时候每年春节那几天,全屯大人小孩,不论男女,都喜欢集中到这里来打陀螺比赛。现在回想,这应该就是林玉屯曾经最快乐的“运动会”了。

林玉屯住的都是壮族人家,这样的㟖场在桂西、桂西北地区到处都是。放大来看,这是云贵高原的边陲部位,地图上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是连片的大面积石山地区,书上被称为典型的西南地区喀斯特地貌。在这片大石山区里,坐落着无数大大小小的㟖场,林玉屯只是其中一个不算大的㟖场,最多时候这里有十几户,现在房子还是有十几栋,但常年在屯里生活的人数已经很少了,有几户外出打工,没人在家。林玉屯最大的变化之一就是拥有了一条环屯水泥公路和三十五盏环屯太阳能路灯。这条路直接连通屯外的凤山县乡村主要公路之一—久(隆)拉(隆)线,还连接上刚刚通车不久的天峨县到巴马县的天巴高速公路。而天巴高速就是我国西南主要交通动脉之一贵(阳)北(海)高速公路的其中一个路段,这就让大山深处的林玉屯用不到十五分钟就能连上高速,迅速地跟外面的世界连成一体。而灯的意义,在于它接续太阳的光亮,每天晚上让林玉屯千百年来的黑夜,盛开成白昼的欢声和笑语。林玉屯的环屯公路是三米五宽,都修到了每家每户大门前,我家自然也不例外,大门前已经铺了一块水泥平地作为停车场。

那块曾经作为林玉屯“运动会场”的平地对我形成的某种怀念,是因为已经很多年的春节都没有人在这里打陀螺了,而这天下午我和七弟的工作,就是犁这块地。初春的林玉屯很少下雨,今天依然是大晴天。清晨,浓密的白雾随着灿烂的阳光从东边的山坳进来,先是缓缓缠上我家对面那座大山,然后在屯里慢慢飘动、散开,不一会就把整个林玉屯笼罩在金光耀眼的雾霭里。已经连续干旱了几个月,前天才下一点小雨,地表略微有点湿润。七弟说,不能再等了,今天得赶紧犁完,很快就得播种玉米。这时,我才发现,林玉屯已经没人养牛了,以前每家每户都养有几头牛,其中肯定要有一头阉过的大公牛,是专门驯好拿来犁地的。七弟说,现在都不用牛犁地了,用的都是轻型小“铁牛”。接着,他从装农具的杂物房里推出一部小巧的小“铁牛”,于是,我又知道,大约十年前这种小“铁牛”就进到了林玉屯,逐步取代了祖祖辈辈不知延续多少年的牛耕历史。大阉牛与小“铁牛”的对比情况是,买一头牛来养需要三到五千块钱甚至更多,而买这样一部小巧的“铁牛”才一千多块钱;牛需要时时喂草,而“铁牛”需要时才“喂”点汽油;牛犁地走一次才开一条槽,而“铁牛”装着八排刀片,走一次可开八条槽,宽度达到一米二,效率高了不知多少倍。而且,这小“铁牛”连九岁十岁的小孩也会操作,我那才读四年级的小侄子就运用自如地操控这部“铁牛”犁过地。乡亲们都说:还是新时代的“铁牛”比以前的大阉牛强。待到七弟给“铁牛”加好汽油,我也试玩了一把,它跟启动汽车的感觉有点相似,按照七弟教的操作要领,试了几轮,慢慢地也有些熟练了。最后跟七弟轮流着操作,转眼就把这块二三分宽的地块翻犁了两遍,那些原先干硬的土块变成了松散的颗粒状,锄头随手一扒拉就可以种上玉米。我在感叹现在农村劳作效率大大提高的同时,还更加感叹,乡亲们都知道运用“新时代”这个政治词语了。

犁好地,放上两天,我们就开始播种玉米。除了我参加翻犁的这块平地,其他需要播种玉米的地块,我们也全部种上了玉米。我又惊讶地发现,现在的玉米种子都是蓝色的,感到很奇怪。七弟说这是经过种子公司检验过,并在外层用上了防虫的药物,至于这外壳的蓝色到底是药物的作用还是为了好看而涂上的,我们就不知道了。这跟我小时候种的玉米种子已有很大的区别,都让我有点少见多怪了。种完玉米,按照每年的天气情况,不久肯定会有雨下来,待到这些种上了玉米的地块都得到春雨的滋润,埋在松软土地里的玉米种子就会破土而出,长出尖尖而葱绿的新芽,再过几个月,林玉屯就会变成绿油油的一片玉米地。待到那时,蟋蟀就会在玉米地里欢快地鸣叫,萤火虫也会在高大而繁茂的玉米秆间穿梭飞行,那荧光闪闪的光亮可以把这个遍布乡亲们辛勤足迹的山村,照成丰收在望的敞亮日子。

回老家参加劳动的两个多月里,还碰到一件值得说一说的事。有一天,屯里突然来了两个年轻人,径直走进我们家里,经过交谈,知道他们是县民政和残联等部门安排来的,任务是来看看我那个受过伤变成残疾的大侄子,还帮他理发,帮洗衣服,询问生活过得怎样,目前有什么具体困难,甚至还帮联系咨询深圳大学华南医院的名医,像大侄子这样的伤病能不能医治。七弟和弟媳说衣服就不用麻烦帮洗了,可是他们说虽然不是能天天来帮,但来一次就帮一次吧。我问他们,是不是经常来,他们说隔一段时间都会来的。看完大侄子,他们连饭都没吃,说还要赶去看看其他的人。这又一次让我深深感叹,如今的惠民行动真是做到了家。

这两个多月劳作下来,我知道七弟他们每天的农活就是养羊、打柴火、养猪、碾猪饲料、犁地、耕种玉米,有时还要卖羊卖猪,现在他们又开始种桑养蚕,还计划再把房子改造一下,把各种生活设施再完善完善。当然平时还要腾出时间来教育培养小孩,督促他们认真读书,完成作业,希望将来能考上大学。所有这些应该就是他们一年四季循环往复的日常劳作。这两个多月的家居生活,使早已陌生的农村农事,仿佛又回到我熟悉的记忆里。我知道,农村生活,没有多少高大上的东西,也没有多少值得特别大呼小叫的惊心动魄的故事。他们每家每户的日子就像林玉屯的晨雾和晚烟,日夜不停地流动,有时浓重一些,有时只是轻飘飘的云淡风轻而已,而大多数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一代接着一代的日子就这么走过来,就构成了这个小小的林玉屯生生不息的烟火人生。看得出,七弟他们经过这么多年持续不断的努力,虽然辛苦,但已是越来越接近他们想要的某种生活。

【作者简介:牙韩彰,壮族,广西凤山县人,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广西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曾任新华社广西分社记者、经济采访部主任、副总编辑,当代广西杂志社社长、总编辑,广西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等,出版散文集《屈指家山》、长篇小说《夕照苍茫》(合著)、新闻作品集《纪实与思考》,有散文、诗歌作品在《人民日报》《新华文摘》《民族文学》《散文选刊》《诗刊》《星星》《诗歌月刊》《北方文学》《广西文学》及中宣部“学习强国”等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