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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游 
来源:《芙蓉》2025年第1期 | 林培源  2025年01月25日19:39

我们坐在大厅聊天,普通话、潮汕话交替,偶尔夹些粤语,绕着圆桌一轮轮转。吊顶垂挂下无数彩色琉璃,仿若一尾尾锦鲤海底巡游,灯光一打,青黄红蓝,流光四溢。从敞阔的落地窗望出去,靛蓝暮色拢近来,玻璃上即刻显影出一只八角亭的造型——那是汕头老城的标志性建筑,食客足不出户就能倚亭而坐,也算一种雅趣。

饭点已至,周边餐桌陆陆续续坐满了,说话声、谈笑声像从音箱传出,轻轻拍打耳膜。

服务生端来头道菜,坐我左首的椰子旋动玻璃转盘至杨爸跟前,右掌前伸,做了个“请”的动作,一口“潮普”招呼道,剪彩,剪彩。杨爸颔首微笑,用不锈钢勺舀起一勺,另一只手托起白瓷碗,先给身旁的杨妈盛了半碗。

这叫芋头芡实煲,椰子用他口音独特的潮普介绍说,潮汕菜一头一尾要“食甜”,讲究个“甜头甜尾”。

杨妈捧住小碗,细嚼慢品间,捏住汤勺的右手尾指微微翘起。她七十开外的年纪,穿一件鹅黄色的亚麻唐装,领口竖排盘扣,衣身绣有粉色蝴蝶与花瓣;刘海往后梳,弓起又高又亮的发髻,纹了两道细长的眉,高颧骨,深眼窝,典型的东南亚华人长相。听到“甜头甜尾”的说法,她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一颦一笑,仿佛从民国电影中走出来的富家太太。

下午两个钟头的讲座过后,我饿得低血糖,苦于没有随身带糖果,忍不住干呕,肠胃像被剪刀铰过,阵阵发痛。芋头芡实煲转到我面前如同救命稻草。一勺落肚,我才缓了过来。芋头的甜在舌尖留驻,鲜百合炖得粉糯,白果略带苦,裹了椰汁的甜在唇齿间滑动。

其他人轮流品尝,纷纷称赞“好食”。

挨着杨妈坐的阿钰问,阿姨,您会讲潮州话吗?

阿钰是陈铭新婚太太,在文旅局工作,落了班专门赶来赴宴。她戴一副厚厚的眼镜,说话时马尾辫在后脑勺摆荡。

杨妈放下勺子,轻声答,我其实是在怡保——马来西亚怡保出生的。

杨凯插话,就是那个很能打的杨紫琼老乡啦,语气透着戏谑,仿佛“杨紫琼”是他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暗号。

杨妈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是啦是啦,怡保不但有杨紫琼,还有著名的河粉。

杨妈的话让我想起翻过的一本介绍马来西亚华人社会的书。怡保旧称锡都,是霹雳州首府,有声名远播的“旧街场白咖啡”——十几年前我在广州读研究生,学校西门出来有家餐厅,招牌就叫这个。

杨妈自我介绍,我祖上是梅州的,讲客家话,先生才是正宗潮州人。随即又换粤语,但系我识讲少少广东话。

这番无缝切换把众人逗乐了。

柏齐接话,在英国读书时,有个四川同学问我,广东人是不是都讲广东话?

说到这里,柏齐顿了一下,这个问题取决于怎么定义广东话,如果特指粤语,答案就是“否”,如果指广府话、客家话和潮汕话,答案就是“yes”。

柏齐说得像个绕口令,杨爸也加入话题中,马来西亚有客家话、潮汕话、福佬话,也有讲广东话的,我哋识讲少少啦。

杨爸声音浑厚,略带沙哑,他突然开口,把众人注意力吸引过去,最后那句粤语透出一股浓浓的潮州口音,略显滑稽,席上气氛更添喜乐了。

我留意到,讲“马来西亚”时,杨爸杨妈都把“亚”发作“哑”的音。

我问坐在右手边的杨凯,杨导,你会讲潮州话吗?

他意味深长看我一眼,拇指食指尖捏在一起,讲一点点。

见我有困惑,他正色道,不过最好不要跟我讲潮州话哈。

杨凯的坦诚让我吃了一惊。我猜想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应该遇到过无数次类似的疑问,说不定早已免疫,所以干脆以直截了当的拒绝来代替解释和澄清。

这时候,椰子凑过来朝我耳语,透露秘密似的,老先生好有来头,之前是东南亚一家唱片公司的老总。我仔细端详杨爸——鬓角灰白,穿了件圆领的红色休闲唐装,上面缀满鹅黄色花纹;手机插在左胸的衣兜里,说话时,右手手肘支在桌面,半眯着眼,似笑非笑。我将信将疑,无法将眼前这位长相普通的老先生和“唱片公司老总”的身份联系起来。赴宴前,陈铭只提起过杨凯,没说他会带家人来赴宴。杨爸杨妈的出席,为这场聚会添了些家宴的味道。

实际上,聚会全因杨凯而起。他是马来西亚导演,拿过一个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陈铭说,请杨导来一趟不容易哦,我还帮你准备了书,到时送他。我感激地看了陈铭一眼,佩服他待人接物的周到和细心。他说的书,是我写的一部研究华南作家的专著。眼下,杨凯正在筹拍一部马来西亚华文小说改编的电影,这次来潮汕,就是想四处走走看看,找一找拍电影的灵感。

杨凯体型微胖,像头棕熊,一件灰黑色圆领T恤衫(上面印了东京电影节的logo)套在身上,衬得整个体型更壮硕了;头发自来卷,后脑勺扎了根小辫子,说话时两枚上门牙露出来,我的目光总被他笑眯眯的双眼和厚厚的嘴唇吸引。要不是陈铭事先透露,我会以为杨凯是哪个片场的工作人员,或者临时串场的“茄哩菲”。

我的目光在清瘦的杨爸和胖硕的杨凯之间来回巡视,试图在他们父子身上搜寻一些相似点。整场饭局下来,令我好奇的不是同龄人杨凯,而是坐我正对过的杨爸。他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神情,让你想一探究竟,又觉得相距甚远。陈铭说杨凯是移民三代,意思是,他们家族最早南下是祖父那一辈。那么,杨爸在哪里出生的?潮汕?马来?我觉得他千里迢遥来到潮汕,一定装了一箩筐的故事。这正是我最感兴趣的地方。

好奇心一旦被勾起,就如无数条虫往我身上钻。我拿起手机,在浏览器搜索框里键入“马来西亚”“唱片公司”“董事长”“总裁”之类的关键词。页面上蹦出几条链接,我点进去其中一条,随即看到杨爸出席某个音乐节的照片。早年的网络照片像素有点模糊,但仍能清楚看到,杨爸满头黑发,面带微笑,对着镜头竖起了右手大拇指,样貌比现在年轻了二十来岁,一身黑衣黑裤的休闲装,像是闯进活动现场的一位衣着朴素的街坊。有趣的是,与他合照的歌手明星个个表情恭敬、谦卑,看起来犹如配角。照片右下角,“大马××”的水印赫然出现。我猜测,这应该是杨爸在事业如日中天时候拍下的照片,报道称杨爸为“新马地区流行音乐教父”,是发掘了几代新马华人歌手的伯乐。我在心底惊叹,一些熟悉的旋律在我耳畔萦绕。大学时我的手机铃声,就出自一位马来西亚女歌手的代表作。我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再次落到杨爸的身上。由于隔了好几个座位,我可以假装不经意打量他而不至于被察觉。

和杨凯一家人见面,本来不在我的计划中。

一个月前,久未联系的柏齐在微信上找我,邀我回潮汕老家做一场讲座。“我期待很久了,望兄拨冗”。柏齐很少这样字斟句酌,我犹豫片刻,把原本打算婉拒的一行字撤回了。

上一次和柏齐见面,是五年前了。当时他策划的影展在深圳华侨城开幕,邀我参加其中的工作坊。影展和潮汕有关,取名“潮水流波”,好听易记,引人遐想。现场来了不少观众,多是在珠三角生活和工作的潮汕人。逛展时,总能听到熟悉的乡音,像调皮的孩子从角落冒出头。仔细辨认,还能分清哪个口音是揭阳的,哪个是潮州、汕头或者澄海的。

那是柏齐毕业后正式策划的第一个影展,他的初衷很简单——为潮汕电影正名。硕士阶段,他学文化人类学,擅长在文献里搜寻资料,论文和十九世纪东南亚潮汕移民有关。如今,他的工作更像一个考古学家,从古早的影像世界里分条缕析,层层考掘,然后拎出实物,将它们呈于众人面前。

在华侨城树影斑驳的街道穿行时,柏齐说,呾来呾去,大家只知潮剧和潮汕美食、民俗,唔知潮汕在中国影史上也有一席之地。

通过他的讲解,我才知道,原来在“生齿日众,地狭人稠”的潮汕,电影这么重要。最早的一部潮汕电影是潮阳人郑正秋1913年拍的《难夫难妻》,片子用了不少潮汕文明戏演员,又加入潮州传统音乐,为20世纪中国的第一部故事短片。

夏天,柏齐专程去新加坡和伦敦拷贝电影底片,又从旧货市场淘了几台九十年代的影碟机。摆在观众面前的,就是团队奔忙的成果。玻璃展台陈列了几十份录影带和碟片,分门别类,齐齐整整。目光扫到《无敌鸳鸯腿》时,我差些惊呼起来。记忆倏忽跳回二十多年前,电视在播这部电影,我们一群孥囝鬼看得痴醉,学主人公的招式,练习飞踢,街头巷尾蹿来蹿去、追逐,“睇我无敌鸳鸯腿”的喊叫不时回荡。在我们那里,这部《无敌鸳鸯腿》在潮汕的风靡程度,一点不亚于李连杰演的《少林寺》,鸳鸯腿是比鹰爪功和铁布衫还厉害的武林绝学。

柏齐在影碟机上播放片子,不少观众闻声而来。

他介绍道,电影是根据潮州民间传说《鸳鸯铁履桃》改编的,八〇年代末在澄海冠岭神山古庙开拍,附近不少村民跑来围观,后来剧组还在潮州开元寺、樟林西塘、中山路,陈慈黉故居和莲华“五枞榕”等地取景。

观众中有人频频点头。

工作坊安排在下午,谈南方的影像和文学。嘉宾不多,不过讨论得挺热烈。这份热烈出乎我意料。会场出来后,我被知识和话语的暴雨浇头冲刷了一遍,看眼前的事物,似乎更清晰了。

晚上,我们在放映厅看了一部叫《四不像》的短片。导演是马来西亚的伍思明,比我小两岁。片子讲的是马来西亚一对年轻夫妻跨境到新加坡打工的故事。简陋的组屋,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扬起灰尘的土路,破旧昏暗的大巴车厢。所谓的“四不像”就是马来貘,因耳朵像马,身躯像猪,‌鼻子似象,‌皮毛像熊猫而得名。电影里,一只四不像游进了新加坡的水域,像那些起早贪黑前往一桥之隔的邻国务工的马来人。看的过程,我想起老家,一些思绪如同蛛网,垂挂着,飘荡着,勾起我的怀旧之情。从放映厅出来后,那头被通勤巴士撞倒的马来貘一直在我眼前晃,长长的鼻子弯垂着,眼底噙满泪水。

放映结束,一行人在入夜后的酒吧街穿行,边走边聊。

十二月末的深圳已经入冬,冷风吹得我浑身起鸡皮。几个手持电子烟的女孩子在闲谈,酒店大厅的灯光斜斜透出来,照亮了黯淡的街面。我们在便利店买了啤酒,围坐在店门口的简易食桌旁聊天。柏齐的太太挺着大肚子。她开了瓶气泡水,咕噜咕噜喝起来,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陈铭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开口闭口不忘飙几句日语,口头禅是“どうぞ”(请)。一晚上,我耳边来来回回都是“多咗、多咗”的发音。

伍思明也在,他是华人移民三代,会讲一些不太标准的潮州话。这次来中国,准备回一趟老家省亲——他的堂叔一家至今仍生活在潮州城内。

我说,《四不像》有点安妮·普鲁的感觉,《半剥皮的阉牛》。

伍思明一脸好奇,安妮·普鲁?

我说,李安拍的《断背山》你肯定看过,原著小说她写的。

伍思明有点激动,原来是她,台湾那边译成安妮·普露,露水的露,我读过的。

我问他,下一部准备拍什么?

还没想好,不过我一直关注流动的话题,周边的人都在流动,包括我在内,下部片子,或许和这个有关吧。

他的话让我想起《半剥皮的阉牛》里的八旬老人梅罗,有些执拗,被过往的记忆困扰,一度渴望逃离,后来又顶着风雪漫漫,独自驱车返乡。

隔天,我赶早班飞机返回北京。去机场路上,正好刷到伍思铭发布在社交媒体的动态。一张路灯下的人影,镜头晃动,留下一道模糊的光带。配的文字是“Liquid”。我疑惑,这个英文单词到底是译成“液体”,还是“流动”?

那时谁也没有料到,有一天,世界会从里到外被翻个遍,继而加速坠入另一重时空。影展尚未结束,疫情来了。不多久,展览不给办,柏齐所在的策展部变得可有可无,公司预算大幅度缩水——不出意外,他被裁员了。

柏齐闲不住,决定申请去英国读艺术学博士。

那天他在医院陪老婆待产,儿子的出生和录取通知几乎同时抵达。柏齐说得风轻云淡,但我知道,五年里许多东西已经彻底改头换面了。

我跟朱彤提起讲座的事,汇报任务那样讲了行程安排:搭早班高铁,剔除中间吃饭、休息、讲座和应酬,当天来回绰绰有余。家里无人帮手,只有我们夫妻二人带孥囝。我离家意味着朱彤要单打独斗,甚至连上厕所都要搂着女儿,简直寸步难行。

朱彤摸摸女儿的脸,怪声怪气道,宝贝女儿,爸爸又要出差咯。

女儿嗲嗲学舌,出差咯。

我站在一旁,哭笑不得。

得知我要当日来回,微信上回复,理解理解,本来还想留你多住一晚的。

高铁抵达汕头南站,是陈铭来接的我——柏齐有事走不开。

柏齐呾你讲座结束就返广州,那么急的吗?后半句,陈铭用的是普通话,语气夸张,好像这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我无奈地笑笑,我走仔(女儿)过黏我,返去还有别的活动,得做功课。

陈铭皱皱眉,我们今夜请了一个马来西亚导演食饭,你要是能参加就好了。

原来柏齐说想留我多住一晚,是这个意思。

陈铭语速极快地过了一遍杨凯的基本情况。听到他正在改编我熟知的某位马华作家的小说时,我眼前一亮,让陈铭稍等,找了个僻静处给朱彤拨去电话。

听到计划有变,朱彤语气明显不悦,留下一句“自己把握时间,别错过高铁”就挂断了。

我喜欢和朋友们待在一起,都对我而言,这是从繁重的家庭琐事里的短暂逃避。每次聚会,聊起来没完没了,本该早点回家,最后总拖得很迟。有时女儿等不到我,闹情绪,电话里哇哇大哭,像鼓槌,一声一声锤击着我。

我自我安慰,不过推迟两三个钟头返程罢了,不算食言。

陈铭带我参观场地。独立隔间被用来巨型工作坊,我的讲座安排在一个小型会议厅,能坐几十名观众。有块投影幕布用来播放PPT,幕布正下方的地板上,摆着两只他们在隆都找工匠制作的油纸灯笼,上面用朱红油漆手写了六个大大的英文字母“Teo Kwan”。我仔细琢磨,才发现是潮汕话“潮观”对应的英文。工匠师傅肯定费了不少心思,毕竟在油纸灯笼的曲面上写书法需要极高技巧,更何况写的是陌生字母。

陈铭是柏齐高中校友,两人一起做影展七八年了。第一届参加者寥寥,属于小众活动,几年过去,俨然成了当地一年一度的盛事。俩人为此耗费了大半个青春,初衷就一个——给这个省尾国角的家乡吹入一丝世界的风。

五年前,柏齐辗转找到我,我说我搞的是文学研究,对电影行业不了解。

柏齐说,我们的训练营需要学术加持,让学员涨涨知识,知道好作品就在家门口,不必舍近求远。我心里一动,就答应了。

时隔五年和柏齐重新接上头,我产生了一个错觉,仿佛中间几年时光被粗暴地剪辑,镜头倒错、纷乱,不成体系,一眨眼画面就切到了当下。

每上一道菜,服务生都会报菜名,金不换焗小龙虾、鲜花椒蒸鼠斑鱼、卤水鹅肝……席间,椰子讲起他的马来之旅,说这次在槟城潮州会馆认识的一位理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框榴莲,招呼我吃,我们就自己拿把开榴莲的小刀,搬张小矮凳,坐在那里边开边吃,真是刺激!一位老华侨洋洋得意说,马来西亚有猫山王、黑刺、小金凤,内地呾个金枕榴莲,在我们这里不过是番薯仔,随便食啦。

椰子模仿那位老华侨的语气,笑得眉角绽出了鱼尾纹。

椰子是我的大学师兄,热心潮汕老家的文化保育工作。他的家族里有不少华侨,在新马泰开枝散叶。自从马来西亚免签后,他一个月内跑了两趟,这次去槟城,一来是为找寻宗族先辈在马来西亚的足迹(他祖父的叔叔是当地一家华文中学董事长),二来受潮州会馆邀请,要为槟城组建第一支英歌舞队。椰子说,这两年潮汕英歌舞“出圈”火到海外,槟城遍地是潮汕人,没有一支英歌舞队,实在说不过去。

椰子感慨道,老话说“海外一个潮汕”,去趟马来西亚就明明白白了。

杨爸说,欢迎你们都来看看。

这里的“你们”,自然包括我这样从未去过马来西亚的人。

大家闲聊时,杨凯沉浸在美食中,偶尔抬头看看,听听我们聊了些什么,一直礼貌性地保持微笑。陈铭把事先准备好的一袋书递给我,由我转交给杨凯。我索性当起传话人,给杨凯介绍袋子里装的书目。

杨凯说,你们这边的作家在写什么?

我三言两语做了介绍,顺势将话题过渡到了我关心的马华小说和中国的关系上。我凭着曾经读过的一些马华作品的印象侃侃而谈,结论是,二者的关系有点像“隔代遗传”,说到底还是一脉相承。

杨凯眼神里闪过一丝怀疑,从他的反应能看出来,他对我的判断并不赞同。

我拍电影的,不懂你做研究的那套,有句话叫“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我的感觉是这样。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我猜想,可能是我下的这个结论冒犯了他。毕竟我关于马来西亚的零碎知识,多半是从书本上获得,而读书人最爱犯的毛病,就是把想当然的认知套在经验和事实之上。

陈铭这时候开口,无意间替我解了围。

杨导,我看你脸书,你们是在香港转机,怎么不直飞潮汕?

杨凯答,我爸爸在香港有事嘛,就随他老人家咯。

陈铭脱口而出,“soga”(原来如此),那这次来潮汕感觉怎么样?

杨凯放下筷子,双掌交叠撑住下巴,然后用一种稀松平常的口吻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这边比吉隆坡还要热,我今天冲三次凉了。

说完,他笑眯眯地望向杨爸,声音略高,你这个问题要问我爸爸,他这次专门回来的,最多感觉啦!

杨凯的语气带点戏谑,他抛出来的话如同一颗石子砸落到杨爸头上。

我们把目光转向杨爸,期待他说说对潮汕的“感觉”。

杨爸估计没料到,自己会突然间被推到话题中心。他的表情起了些细微变化,一对灰白眉毛下撇,显得局促,像是掩藏的秘密被人揭穿。

他端起茶杯喝一口,放下茶杯,缓缓说,我来潮州,是送我老父亲回家。

这话一出,席上登时陷入了沉默。

我和椰子互看一眼,不明白杨爸话里的意思。按照他现在的年纪推算,他的父亲或许早就过世了,为什么要“送老父亲回家”,难道是迁葬?

杨爸像是早早预料到这句话会引起的歧义,他轻轻咳一声,大家不要误会,我父亲过身快三十年了,我这次来,是要完成他生前的心愿。

听到这里,我松了口气,但旋即又有新的疑惑生出,什么心愿要这样大费周章?

椰子说,杨爸不介意的话,和我们说说?

杨爸看了杨妈一眼,是征求意见的意思。

杨妈眉眼带笑,说吧,都是过去的事了。

杨爸开口,讲了前不久在香港遇到的一件事。

飞机临近赤鱲角机场上空时,他远远瞥见青山绿水间,一座佛像巍峨趺坐,背靠山林,面朝波光粼粼的大海。那是大屿山宝莲禅寺的天坛大佛。一九九三年,大佛铸成,开光的消息传到东南亚,杨爸在《星洲日报》上获悉此事,激动异常。隔年开春,他出差香港,专程带上杨凯。父子俩去了趟大屿山,中途因杨凯哭闹,不肯走路,本来近在咫尺的大佛,无奈只能远观。杨爸最后改道,背起杨凯去搭缆车。缆车跨越山岭,自远处望去,那尊释迦摩尼大佛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杨凯小脸贴在缆车玻璃窗,兴奋喊叫,大佛,大佛!

时隔多年,杨爸透过飞机舷窗再次看到大佛,不远处的海面,港珠澳大桥像蛟龙匍匐着。他暗暗发誓,这次一定要登上那二百多级石阶。他有个郁积心底多年的困惑,要跟佛祖讲讲。

杨爸说,九〇年代中期——用粤语来说,是他最“巴闭”的时候。当时一口气签了几个歌手,唱片卖到整个东南亚,还顺势打入了中国内地的市场。总部派他到香港拓展业务,期间有机会去潮州,回到出生地。不过每次他都把名额让给同事。

同事不解,粤语问他,唔想返乡下睇睇?

他用潮州口音的粤语答,屋企人都系槟城,返去做乜?

只有他明白,这句回答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幌子。

1996年,八十岁的父亲洗澡时不慎跌了一跤,“偏祜”了,日后只能坐轮椅出行,潮州自此成了一个甩不掉的符咒,通日挂在嘴边。杨爸推掉工作上许多事务,返槟城照看父亲,天气晴时,推轮椅沿老街走,到公园散步。

父亲年迈,却有旺盛得惊人的“记池”——潮汕话把记忆形象地比喻成池塘,石子一颗颗掷落去,咚咚咚,溅起无数水花。他记得在潮州时去哪家裁缝铺量身裁衣,记得对面铺头卖老药桔的阿婶,见伊生来有架势,要给他做媒,吓得他赶紧开溜;记得年幼时阿妈哄他入睡时哼的童谣:“天顶一粒星,地下开书斋,书斋门未曾开,阿囝哭爱食油锥,油锥未曾熟,阿奴哭爱食猪肉,猪肉未曾割,阿奴哭爱食番葛番……”很多往事浮上来,美好的,辛酸的,痛苦的都有,压得他不堪重负。他觉得人老了,理应活得轻松,而不是困在轮椅上动弹不得,被密集的往事侵扰。

父亲面朝斜阳,哼起了熟悉的小调,声音颤颤巍巍。

杨爸知道他有心事,不敢打扰,只是静静立着,心中翻涌起万千情绪。母亲因病早早离开了,若是父亲也过身,那他在这世上就无父无母了。想到这里,杨爸禁不住湿了眼眶。

一年后,父亲走了,老人家数念了半辈子的那个潮州,再无机会踏足。

料理完父亲后事,杨爸继续投身工作,本以为可以心无挂碍地常驻香港,不料这一年金融危机汹汹来袭,把东南亚掀得底朝天。马来西亚令吉贬值,各行各业受挫,杨爸所在的唱片和娱乐业也未能幸免。公司业务惨遭腰斩,他不得不停下来,思考今后的去路。

时间突然充裕了,像从不知名的角落里溢出来的水。他不知如何消遣,闲下来会想起父亲,想起父子俩之前那么多年的隔阂,强烈地渴望推着父亲四处走走,哪怕父子之间已经没有多余的话可讲。他心中烦闷,于是从公寓里出来透气,从中环搭港铁,转金钟站,不料竟鬼使神差,一路坐去落马洲。

那是关口,父亲当年就是从这里进入香港的。

杨爸记得,父亲七十大寿,在酒楼庆生,喝了酒话多起来,对着一众亲友说,我是凭一双脚行来香港再转道槟城的,我食的苦,恁后生人唔懂。

杨爸坐在底下叹息,时代不同了,后生人免食上辈人那种苦。

……

(节选完,责编杨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