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走凌晨
空寂寂的弄堂里有一种小不安,是耳边偶或响起的嘁啜嘁啜声,像虼蜢振翅弹腿。我在圳头草草洗了洗脚,慢慢从弄堂走回家,脚步很软懒。已是上午十点了,太阳正爬向头顶,空气渐渐燠燥,清凉感在一丝丝抽离。回到家,先到厨房,从水缸里舀了一竹管冷水咕噜咕噜灌下,晃了晃肚皮,听到咣咣的轻响,突然窗外响起急促的自行车铃声,还有银青兴奋的叫喊声:“元章。元章。元章。你有一封信。挂号信。你有一封挂号信。”我奔到门口,银青指着我对邮递员小朱说:“他就是沈元章。”又对我强调说:“是一封挂号信。”小朱问:“你叫沈元章?”我说是。他递给我一封信,让我在回执上签字,然后骑车离去,打着欢快的铃声。
信封是白色的,四周印着红色蓝色的斜块,好像拷了边。银青问:“谁给你写的信?”我说:“我也不晓得。”我的脚后跟在流血,是刚才耘田叮上的一条蚂蟥,血已吃得肚皮滚圆。我拔下蚂蟥扔到地下,到厨房捻了几粒盐撒上,将它变作干尸。银青徘徊了一阵,见我没有拆信的意思,慢慢走出了道地。我没想冷落他,也愿意他知道是什么信,但我有些害怕,无缘无故收到挂号信,感觉不大吉利,仿佛推迟拆信可以化解凶险。挂号信是地位仅次于电报的通信方式,谁会寄给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其实我可以告诉银青谁写的信的,因为我发现信封下方就写着:“悬空沙市赵公路121号沈家骏寄。”笔迹是爸爸的蟹爬体字。我爸爸给我写信,这是什么意思?8月19日,我收到人生第一封信,还是挂号信,这个日子就很特别了,可以开始写日记。
信的抬头是“元章我儿”。说我老爸是背时佬,一点不会错,写封信也搅七廿三的出洋相,什么“元章我儿”。他平时叫我“小棺材”,从来不叫“元章”或者“元章我儿”。这时我看到信纸的中间跳出了一行醒目的字,不是蟹爬体,是方方正正的印刷体,一笔不苟,还画了三道粗线:
“过完暑假,你去花坎镇八中读书,9月1日开学,到初三(2)班教室报到。”
去花坎镇八中读书,这又是什么意思?谁去花坎镇?我捏着信纸的手指头几乎着火,信纸一下子变得像晒谷簟那么大,簟上乱爬着无数只蟹。
我落入了瞬间无助之中,如一个生鸡蛋噗地掉到地上,蛋清蛋黄流得乱七八糟,无法收拾。这封信把我剩下的暑假尾巴煎熬成了渣渣。信里还表功说:“我努了努力,以为努得不成功,想不到今天收到镇小周老师的信,得知可以了,成功了,申请表批准盖章了。转学费我会汇到学校。你放心去八中报到,记住,是初三(2)班。万一遇到大难事,万一的万一,可以去镇小找周老师,如果只是小难事,你自己想办法,别搅扰她。”
“批准盖章”之下加了圈圈,可见他很得意,平时很难得到批准盖章的待遇。暑假时他回来割稻种田,双抢结束,在家里待不牢,常常骑着他的二十八吋自行车出去。他一向这样。他在外时,我照顾自己绰绰有余,回家来也不用操心我。原来这次暑假他操心了,不是出去打麻将,而是给我去努力。大概是找周老师去努力。周老师可能是那个到我们村接受过再教育的知识青年,不然爸爸怎么认得?她是镇小老师,不是八中老师,所以回音回报没那么快,爸爸以为没成功,闷头回去悬空沙打工,临行留给我二十块钱生活费,没提起他不成功的努力,可能是不好意思,也可能只是他作风毛糙,没想到要说一声。于是变成了挂号信突然袭击。
回忆起来也有迹可寻。双抢里爸爸说过一句话。当时我们踏打稻机,他打完一捧稻,走到田塍边捧起另一捧稻,发现下面躲着一条银环蛇在乘凉,惊得跳脚,急忙拿锄头砸烂蛇头,将蛇尸挑到路上,笑着对我说:“哈唷喂,小棺材欸,我不能让你再割稻种田。”我以为是他随口胡说发发昏罢了,原来是当真的。他和别人聊天,提起过求神拜佛装可怜什么的,我以为是说城里人的狼狈相,难道是说他自己?我的命运本来是在岩头望读完初二初三再参加一次考中考的仪式,然后回家种地或出去打工,初中专和高中轮不到我去读,岩头望全校每年也只有三四个人考得上。但转学到八中就不同了,考上高中或初中专的希望大增,人生轨迹说变就变。只是这种大事当然需要爸爸当面敲定,不是轻率地寄一封信。且别人的爸爸9月1日开学第一趟,只怕要亲自送孩子到八中,也只有我的爸爸,安心在外家也不回,觉得一封信就搞定。他心大得像捣臼,脑子太独。
傍晚溪边洗澡遇到银青,他又很高兴地问起挂号信,我含含糊糊地说:“是我爸的信,千年难般的。”有一句话已到我的嘴边:“奇煞了啊。”突然想到我将去八中读书,地位不同了,用这类恶语打趣不再是平时的亲昵语气,反而是傲慢。我第一次察觉到这封信影响是这么深远。我面对的形势已悄悄改变。不晓得该如何对待这封信。我思考了很久,其实并没思考。思考需要技巧,我不会,只是脑子空转。我发现脑子空转十天与空转一天,空转的时间一样长。后来回忆发现,当时我并不晓得自己面对着什么。考上初中专,农村户口就变作居民户口,这是一生中第一次遇到前途攸关的关口,可我糊里糊涂意识不到,我并不期待新学校,反而很恐惧。在我当时的认知中,熟悉的路比一无所知的路更宽更长,我们村到岩头望的路比世界上所有路加起来还长,可以一直走下去。不料我掉进了岔路。
我有上中下应对三策:上策是磨磨蹭蹭忧忧虑虑空空茫茫地瞎烦瞎混直到9月1日去八中报到;中策是找老师找学长找赤脚医生到处问确认真假并寻求指导直到9月1日去八中报到;下策是什么也不想当机立断玩到9月1日直接去八中报到。第一策与我的年纪和能力匹配,所以是上策;中下二策比较难,做不到。
岩头望中学的开学之日,我们是早上八点左右才出门去上学的。开学日没什么事,报到点名缴费发新课本发作业本而已。八中路远,我提早到七点出发,背着书包带着钱。我不晓得八中的书学费是多少,所以二十块都带上了。我不想碰上老同学,以做贼的心情走到村外,紧绷的心才放下。这十天我糊涂空茫,错过了告诉银青转学的时机。时机永失,无法找回。银青会怎么想我呢。老同学不再把我认作校友也是正当的,我已成为岩头望的叛徒,虽然是被迫叛变,但也无法辩护。
花坎镇去过,路是认得的,不认得也可以问。爸爸说过“走到天边,路在嘴边”。起初透骨新鲜的景色渐渐疲软,走得瞌睡。过了一道芦苇埂,闻到了花坎镇的铁锈味,才重新打起精神。未知的新学校很快揭晓了,心拎空一记又拎空一记。爸爸办事究竟牢不牢靠呢。俗话说,相信秀才相信郎,相信爸爸要上当。八中初三(2)班真当有我的座位吗?我是一枚怯怯的泥鳅,光溜溜地进镇,呆着脸憋住一个屁,生怕放屁泄气,吓得转头逃跑。
八中的大门朝着马路,水泥门柱上密密地镶着彩色玻璃颗粒。一条水泥甬道通往教学楼,两边是宣传窗,贴着每个班级的花名册。我找到初三(2)班的花名册,还找着了我的名字,沈元章。果然在呢。是蜡纸刻印的。我的名字得到了蜡纸刻印。我的心反而跳得更乱。八中的初中部是镇中,只招收花坎镇居民学生;高中是全区统招,花坎镇居民和各乡农民的学生按分数一同招录。我一个农民初中学生随随便便出现在八中初三年级的花名册上,背后有看不透的复杂,因此不配感抱歉地高悬头顶,如在乱梦中。我看了十六遍“沈元章”,十一遍“初三(2)班”,但又担心是同名同姓的别人,背脊上冷风飕飕有三个小鬼在打转转。没有别人看宣传窗。别人不需要看,直接走去教学楼。别人知道自己是谁,人生轨迹很确定,不像我这么乱七八糟。
找到教室很容易。初三和高中部在同一幢“工”字形的教学楼,南面一条长廊从西通到东。长廊东端靠南的教室门楣上,横钉着白色小牌子,写了“初三(2)班”几个黑字。教室只有一道对开的大门,不像其他教室是单扇的前门后门。我伸长头颈朝教室里悄悄张了张,看见一堆人聚在一起聊天。初三(2)班的对面是初三(1)班的教室。两个教室之间是个长方形的断头凹廊,灰砖铺地。不断有人出入两个教室,但没人瞟我一眼。他们与我年纪相仿,走入教室的动作有棱有角,后脑勺厚实。我尽量不妨碍他们,慢慢后退,忽然背上一凉,挂在了白墙上。
教室里的聊天声活泼而开心。这种悠远自在的气氛让我心动。刚才那一瞥,他们的群像剪影就停留在我眼睛里,是大玻璃窗的光亮勾出的坐凳子坐桌子或靠桌站立的轮廓,有两个姑娘端端正正站在过道上,优雅得香喷喷。我脑子里嗡地一晕,眼前的一切突然拉远,仿佛隔了好几层窗户看到别人家的电视机,看到一个陌生世界。到了此处,还是没证实我确实是这个班级的人。这个没有归属的冒牌货,身子里流动的不是血液,是蓬蘽浆汁,可以轻易挤爆踏瘪现出脏兮兮原形。于是我忽然挂上了墙壁。挂在墙角落。双脚踏着砖铺的地面,身体已在墙上挂起。挂了许久才发现我挂着了。我收住后脑勺、背脊、屁股、小腿肚以及脚后跟,细细地贴紧墙壁,在想象中削平了后背,身体平整,就像墙上的牛顿、高斯、瓦特、爱因斯坦和居里夫人。
长廊外面是小花园的一角,几条细叶树枝伸在半空中。我站在凹廊,看不到冬青,也看不到天空,只有二楼水泥板的角落泻出蛛网般的天光。我肚子吸得扁扁地贴墙,以免影响嘻哈打闹出入教室的同学们。不晓得什么时候,我的右侧也站了一个人,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浑身散发热气。我出了一会儿神,没发觉他的到来。他也学我的样挂墙。我很气愤,又不敢发作。此刻有两个人挂墙。他模仿我挂墙当然是恶作剧。空气中酝酿着一场辛辣的爆笑,即将笑得我无地自容。
可渐渐地,我眼睛的余光、我的耳朵和身体汗毛感觉到这人也在紧张,这人的目光死鱼般空虚失落,呼吸也不均匀,身体贴墙的姿势僵硬密实,仿佛另一个我。
他是齐宗道,也是转学生,开学第一天就与我有了同墙之谊,并不是恶作剧。他也是八中的陌生人。我后来想过,如果换一下顺序,如果他比我先到,他会不会像我无依无靠地挂墙?我后到并且看见他挂墙,有没有胆子走过去与他并排挂?怯懦也有示范之力,可我是怯中怯,多半另找地方躲藏而不是并挂。所以可能他比我勇敢一点。
起了一阵骚乱,我就坐在了座位上。晕头晕脑地进教室,在墙上看座位表找到名字,梦游似的完成了。班主任老师很老,自称姓牛,老牛的牛。他站在讲台上点名,我等待他叫我的名字,紧张得发抖,生怕错过了,又生怕有另一个人抢先答应。是我答应了“到”字,没有人抢。喊过“到”,我沸腾的血液和乱闹的牙齿就安静了,似乎本来就是这么安静的。然后是缴费发课本,一切虽然乱糟糟,我却已不害怕。新课本到手,我按习惯先看语文。看了几篇课文,察觉到耳朵出现悠远绵长的“吱”声幻听,似乎一个呼隆教室瞬即空荡荡寂静无人了。我忙将书簿塞进书包,走出教室。转学报到就这么完成了。
还有一件事没搞清楚。在八中读书,怎么吃中饭。我们在岩头望中学,是带铝饭盒在食堂蒸的,食堂有几个四方形的木头蒸架,夏天可以蒸熟生米生菜,冬天蒸不熟,只能把冷菜冷饭蒸热。八中的初中生是花坎镇人,回家吃饭,高中生有许多从乡下来,有的还住校,他们怎么吃饭?我望着烟囱找到食堂转了一圈,在操场角落坐下,等到饭点观察,原来也像岩头望那样蒸饭吃。他们从食堂取了饭盒,有的到二楼教室去吃,有的到宿舍楼。
上午缴费花了七块五角,所带的两张十块钱破开了一张,变成两块多零钱,我也没想到在街上买中饭吃,所以在回家路上饿昏了,爬上路边土墩上的番薯地,挖了一个红皮大番薯,奔到溪边洗干净,用牙齿刨去皮,哐地啃下一口。这件事给了我一个教训:千万不要肚子空空地吃生番薯。生番薯在肚子里造反,薯汁冰冷地沸腾,薯块坚硬锐利搅到肠胃,脸色变青,唇色变紫,一副丑模样。力气花在了用意念安慰肚子,几乎走不动路,一头汗。早上去花坎镇约走了两个小时,回程简直走了七小时,包括躺在楝树下等待肚子消停。回家吃过饭,浑身还是发软。又想起银青妈妈说过,十块钱破开就不经用,忙从书包里取出剩下的十二块五角钱,用纸包好,塞到席子底下。除非到世纪末,绝不动用。
睡梦中听到有人在叫。我从床上蹦到半空,急急穿衣穿鞋,抓起书包开门出去。银青在院子里惊喜地叫了一声,但我已打断了他:“死了死了死了,迟到了迟到了,我来不及了。”银青追着喊我,我向他挥挥手,奔东出村。他是向西走,我们不同路。半路上我回过神来,是昨天番薯闯的祸,搞得我睡不醒,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就违反了中学生守则中的“按时到校”——岩头望的中学生守则有这一条,不晓得八中有没有。
我闷着脑袋向前冲,像漫画上的一股黑风。路几乎走不完。太阳压不住地升高,两条小腿之间热风流窜。为什么睡过头。为什么一个生番薯就害得我睡过头。为什么正式上学第一天就睡过头。委屈不服在脑子里蒸腾,是我的蒸汽机,是奔行的驱动力。奔入校门,胸腔燃烧到几乎爆炸,在到达教室门口之时吱地漏了气,变作瘪掉的氨气袋。我喘息着站住,喊了一声“报告”。
“报”字惊动了所有人火辣的目光,烧焦了我的头发;“告”字淹没在下课铃声中。我肠子瞬间悔青。如果慢一分钟,如果出门时与银青说两句话,就可以趁课间十分钟混进教室。语文老师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转回头喝了一声“下课”,几个同学冲出来,将我裹退了好几步。我进了教室坐下,走得太快了,喘息和发抖还没平息,忽然想到忘了带饭。是来不及带饭。这时听到刺耳的单音节:“欸——欸——欸——”一个弯眉毛白净脸的高个子同学在叫我“欸”。后来才晓得他是班长冯先耀。冯先耀坐到我的课桌上:“欸,你是刚转学来的吧?为什么迟到?乡下人到八中读初中,家长是花了血本的,你就这么迟到?”我低下脑袋。接着听到另一个男同学的声音:“你们这一年,是中考的关键年,是穿皮鞋与穿草鞋的要紧关头,尸骨要整整好。”冯先耀鼓掌说:“祁老四,很精辟!”祁老四的声音说:“很屁精。哈哈,哈哈。”又听到一个女同学的声音:“咦,他脸红了脸红了脸红了,他这么会脸红。”
穿皮鞋与穿草鞋。从没想过穿皮鞋。但这么一揭穿,爸爸给我转学的动机突然就一目了然了,或者别人早就晓得,而我后知后觉。此前我只想到人生轨迹有变,中考甚至有了考上高中或初中专的一点可能,却没具体实际到皮鞋。皮鞋坚硬而陌生。我想,镇上人眼睛里有毒液,我仿佛被当众剥光衣裳,露出了丑恶的膫子和屁眼。我将脸孔埋在桌子上,眼角还是瞥见了那个嚷嚷“脸红了脸红了”的女同学,她眼睛很大很亮,长着很漂亮的瓜子脸,吓得我的心停跳了一拍。我没与镇里人打过交道,不了解他们,但也听得出来,他们的话涂抹了善意,充满了饱暖的优越感,让我低微得像阶沿苔藓。
祁老四是语文老师的儿子。这对父子有个相同的本事,取绰号有一套,因此也得到了绰号,叫作祁老三、祁老四。祁老师给我起的绰号叫“懒觉先生”。他第一天见我迟到只轻蔑一瞥,第二天没有表情,第三天眼睛瞬间放出绿光,瞪得像铜铃,发怒骂了一顿。他如此骂了两个早上,不骂了,在一个心情爽快的早晨换作了讽刺:“呃哟喂,懒觉先生光临,有失远迎。”我猝不及防,不自禁地鞠了一躬。祁老师对鞠躬也猝不及防,瞪起眼睛半张着嘴。我快步走向座位,没听到他再说话。于是我就是懒觉先生了。祁老四说,起绰号的诀窍是精当,比如“懒觉先生”。
“这是当然的。世上要有个懒觉先生,那就是这个人。”祁老四把他那双知识丰富的手朝我的方向摊了摊,“像这个人这样子,天天都迟到,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我爸爸当时起这个绰号,就相当精当,你想想看,这个人睡懒觉,睡到天天迟到的程度,天下少见吧?所以懒觉可以成为专称,是专有名词,而且这个人头发乱、衣服破、裤脚短、指甲黑,称作先生可不是大讽刺吗?这必须是熟练掌握了起绰号的窍门,才起得出这样精当的绰号。”
祁老四演说取绰号法那天是开学一个月之后了,而我得到这个绰号只用了一个星期。后来回忆觉得,不是我得到了这个绰号,而是这个绰号得到了我,它一直在八中的半空等我。当然也可以说,我和这个绰号像数学题上的相向而行,终于相遇。
早自习有老师巡视,一般是祁老师和教英语的葛老师。祁老师脸色苍白,眼神像夜猫子般碧绿,盯得我低头。葛老师自称有“直线癖”,不能容忍曲线和例外,所以我的迟到是他的心腹之患,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他反应神速,冲上讲台,从粉笔盒抓起一支粉笔,迅速地一截截折断,子弹一般射向我。他习惯三五粒粉笔头连发,嘴里还急速配音:“让你迟到,让你迟到,迟到,迟到,迟到。”
此时葛老师英俊的脸孔黑龙麻虎,重度扢皱,像一团脏抹布,每说一个“迟到”就飞出一枚粉笔头。我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抱头鼠窜逃到座位,脑袋埋在课桌上,书包置于头顶当作防弹挡板。粉笔头射中身体很有点疼,不过冬天穿上厚衣服就不痛了。葛老师的“迟到经”语调奇特,声声紧迫,在八中曾经流传甚广。
教室里的早读,每天是一片斜风细雨似的叽里呱啦,而我需要化身一条癞皮狗溜进门,极力躲避祁葛二师的目光。有时候碰巧走运,祁葛二师没在教室巡视,坐在后排的齐宗道会伸手碰碰我后背,悄声警告:“怎么又迟到?祁老师来过了,你小心些。”或者说:“葛老师在你座位边上足足盯了两分钟,脸孔墨擦铁黑。”我就懊恼地回答:“他嬷嬷的,我就是死猪一只,又睡过头了。”
没闹钟没手表,听不出鸡叫头遍二遍,又不能等广播响,真当没办法。广播响是凌晨确定时间的不二法门,但起床绝不能等到广播响,否则连第一节课也赶不上。我动作慢,挖开眼睛手忙脚乱地穿衣刷牙洗脸再开水淘冷饭吃下,最快也要十五分钟。我走路也慢,二十里路走两小时,奔跑一段路也省不了几分钟,反而累得像狗红舌头拖地。在同学们眼中此人自然是脸皮贼厚不怕丢脸,其实我天天怕。以前到岩头望和同伴缓缓走,说说笑笑半小时就到。现在到八中需要独自走远路,就像歌词所说,孤独地走个不停,一颗心还孤独地害怕个不停,悬吊在弹性过足的橡皮筋上猛跳:别、别、别、别。
从村里到镇上的路可以分两截。头十里路上没什么人影。天上总悬着一颗明亮大星,光芒泪汪汪或直呆呆,像一只奸诈窥视的报信老鸦。后十里行人渐多,挑菜去街上卖的,推独轮车的,然后是背锄头下地以及空手走路的,偶尔突突突突来一辆搞运输的手扶拖拉机。越走人越多天越亮,太阳光闹哄哄好像起落的苍蝇群。我一路超别人,不让别人超我。傍晚回家倒是不急迫,但走得很厌倦。夕阳照着眼角汗珠发出彩色光,太阳落山,光芒消失。一到家就瘫倒在椅子上。累是会积累的。第一星期走到学校,脑袋还活络,第二星期脑子就坏脱,抽空了精神气。于是在镇外路边的石头上坐一坐,打个小瞌睡。脑子渐渐变成糊状,突然耳边“啪啦啦”一声巨响炸裂,魂灵顿时吓得滮出全身的毛孔。是两个街混子的恶作剧,他们骑自行车经过,向我一声狂吼,一边狂笑一边猛踩自行车远去。公然在路边休息打瞌睡,就是这点不好,容易遭恶搞。不过我想,如果我有自行车并且会骑,那就一生满足了。大清早骑车上学多么爽快,田野、山岗、道路、空气、光线、手臂,洗过一样,鼻子也变得薄而洁净。
走远路的陌生和惊险的体验,我没说给银青听。在我们乡下,说出心中感受有时很丢脸。
银青的奶奶吹嘘过,当年她在上海做嬷嬷,发明了“热水瓶粥”,前一天晚上淘好米,灌入热水瓶,加开水,泡到天亮,倒出来就是温热的粥,东家两个小孩很喜欢,用什锦菜、大头菜、霉千张过粥,吃得饕餮价。我试了试,果然得到了热水瓶粥,霉干菜过过,很省时间。我中饭也带霉干菜。有一个礼拜天早晨,有人用蚂蟥粉药鱼,溪中的鱼乱跳、翻白、死掉,全村人出动抓鱼,我也拿着虾兜和小菜篮下溪,碰到了好几个老同学,包括银青。与银青打招呼也轻松自然,竟似不存一点芥蒂,心里倒有一丝失落。一上午抓了一凹斗鱼,油煎了两大碗,吃了好几天。
我迅速变成了一个有规划的人。
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吃中饭。齐宗道也是转学生,不是镇上人,却不在学校吃中饭。他是我最先熟悉的同学,成绩中流水平,但物理好,喜欢做实验。我成绩差,脑子里筋别牢,学不进去。在岩头望,有些题型不需要区别,但在八中,名词解释、简答题和问答题各有一套做法,错了五六次、挨了三顿骂才晓得有不同。我嘴上唯唯,心里很不服:回答同一个问题,用简答题的做法,三言两语就解决,问答题却需要写上许多话,岂不是浪费?岂不是笨?怎么问答题分数反而更多呢,没道理。岩头望教室墙上有“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红字,八中没有。另外,岩头望校长开学典礼报告喜欢说的警句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八中校长开学典礼作报告没有说这句话,他说:“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句子很不同,但差也差不多:要不受苦,要不受冻。
童老师也得知了我的迟到恶习。他戴着啤酒瓶底一般厚的眼镜,却是体育老师。他告诉我只要养成晨跑习惯,就不会赖床。“早晨心一尖,骨碌爬起床,搞定。”他说。齐宗道说:“他不是赖床,是赖路,每个大清早赖在路上走二十里。”童老师问明白我的情况,对我发生了兴趣,手掌在空气中一斩,坚定地说:“既然喜欢走路,可以练竞走。”
跟着童老师竞走了一圈,我的脑子里看得见我竞走的模样了,就是蟒蛇似的扭动着屁股走步,好像腿上拴了戴宗的弹簧甲马,人直立漂浮着以一种怪里怪气的姿势移动,仿佛下飞行棋。八中下午的最后一节是三十分钟的自由活动课,可在教室做作业,可去图书馆翻报刊,可到操场打篮球,我则是在童老师的严厉监督下竞走。祁老四很快发现了我的动向,在我第二天准备去练竞走之前揭露了我。他拿着一根树枝走过来,大声说:“对的对的老兄,竞走,是吗?对的,这是脱草鞋、穿皮鞋的一条路,是小路,方便的小路。如果你上了市队省队呵,就可能进国家队。这叫作先穿跑鞋,再穿皮鞋!真看不出你老兄这么聪明。”他将树枝在我的课桌上轻轻抽打,并转过头去说:“你们这些人,一点用场没有的,辛苦八辣地背课文做题目,比得过这位老兄吗?轻轻走两步人生就赢了。哈哈哈哈哈呸,做夜梦!”一个女声说:“他脸红了脸红了,脸红了你别说了。”
又是剥光衣裳,又是赤裸示众。我滚烫着脸皮慢慢走出教室。是老师叫我竞走的,我并不晓得什么市队省队国家队,祁老四却晓得。我也不晓得皮鞋与脸红哪个更讨厌,但晓得了那个说“脸红了”的漂亮女同学是夏冰。
绕操场一圈又一圈走一小时,因此放学回家也推迟一小时。童老师对我的两条腿有仇,轻易不喊停,走得我脚痛腿酸唇紫脸灰,身后卷起一蓬松鼠尾巴似的灰尘。我也对我的两条腿寄予厚望,希望练成神行太保戴宗的本事,上学二十里路轻松如屁。我每天来回加训练要走五十多里,很努力了,但个子矮小的缺陷很对不起童老师,他也颇不满意,要求我增加营养长个子,因为腿长步子大,竞走很占便宜。
“拔苗也要助长。”他说,“人生就要不计后果。”
不计后果什么的我并不懂得,总之像一首诗说的:“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难熬吧。”上学的路上,粘连的眼皮在睡觉,两腿一动就剧痛,拆骨头似的,于是二十里路被细细截作了无数个一睡一痛的小片段。童老师会耐心地拍打着我的腿念叨:“硬气点,不怕痛,多放松,别放松,熬过痛,就不痛。”有一次我问:“别放松还是多放松?”他说:“精神别放松,肉体多放松。”他还告诉我他的人生之憾,他以前喜欢竞走,这项年轻的运动进入奥运会还没多久,参与者少因而机会多,他当时如果懂点事,没有沉迷于坦克游戏,每天练习练习,现在可能在外国比赛了,甚至可能带了一部彩电回家。我想,连童老师也失败,我怎么做得到。畏惧心从此打了结,极度不情愿竞走。但童老师是八中唯一看得上我的人,如果让他失望,我恐怕没了立足之地。有一天,童老师说:“做人要诚实,手脚要干净,人对自己应该有要求,不能堕落下去,对不对?”
我说:“对。”
他说:“那你以后改了吧。”
我说:“改什么?”
童老师的眼睛里冒出了恼火的寒气,像蛇信闪烁。
他究竟让我改什么呢。我猜不出。他说做人要诚实,我没骗过他;他说手脚要干净,我也没偷过东西。他怎么会说我手脚不干净呢。他的眼神很伤人。我怕他从此永远对我放射嫌弃的目光。我也想到了开学报到那天的回家路上挖了个番薯,不过就算这块地的主人在场,只要说一声,当面挖个番薯吃也是可以的,不算偷,童老师也不可能晓得我路上挖番薯,开学日他还不认得我。我疑疑惑惑地回到家,睡了一觉,才有些忘记此事,但突然间记起时,肚子里的苦胆就会抖一抖。
从此童老师的兴致明显懈了。我动作走形,他也懒得纠正,我走一圈回来,他已不见踪影,将我放了山羊。我疑心他在寻找时机放弃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茫然和焦虑。竞走耽误了我的功课,如果又耽误了竞走,那真当是白费了一千万斤力气。
……
(节选完,责编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