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胶东文学》2024年第11期|涂玉国:老婚俗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11期 | 涂玉国  2025年02月11日09:13

铺床

因为偷拿小爹婚床下的两块糖,我被奶奶轻轻打了一巴掌,这是奶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我对结婚时铺床的神秘神圣,就有了特别深刻的记忆。

给新人铺床大有讲究,最关键的是请谁来铺床。在多子多福、重男轻女的过去,铺婚床关系到新人生儿育女的大计,一点儿也马虎不得。铺床的人是和新郎平辈的嫂子,需人品好、名声好,重要的是生养过儿子。那时候的人们相信,只有生养过儿子的女人铺床才会把好运气带给新媳妇。

胖婶无疑是村里铺床的不二人选。她很会生养,共生了9个男孩儿。生第7个男孩儿时,她正在地里割麦,突然觉得肚子一疼,孩子就生下来了。她抱起孩子,用镰刀把脐带一割,打个结,提起两腿,在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孩子“哇”地哭出声来,把不远处割麦的男人吓了一跳。这个孩子叫麦生,是我儿时的伙伴。

铺床一般都在结婚前一天进行。床是用槐木或枣木新打的架子床,扎实耐用,被桐油反复刷过三五道,明闪闪的。床架上铺着新桃黍秆打的稿荐(稻草、秸秆等编成的垫子,用来铺床),有弹性又保暖。胖婶和另外几个女人分站在床的四个角旁,一人捏住被套一角提起来,瞄着床的正中,周周正正地铺在床上。两层被套中间,撒一些红枣、花生和糖果。花生挑两颗米或三颗米的,红枣选大泡枣。床单通常是大红色,也有粉红色的,绣着龙凤呈祥、富贵牡丹的图案。床头并排两个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枕头下面放两双红漆竹筷,寓意快点生子。枕头上放两床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大红被上绣着并蒂莲花、鸳鸯戏水的图案。条件好的人家,被面大多用金丝绒,摸上去更软和。整个铺床过程是婚礼的重要仪式之一。

结婚前一天晚上请人铺好床,再喊来新郎的几个未婚发小儿,四五个人挤在新床上睡一晚,名曰“压床”,目的是用男人的阳刚之气把邪秽压到床下或驱走,今后新郎新娘就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但床下铺好的花生、枣子等东西在新郎新娘进洞房之前,是绝不能偷拿走的。为此奶奶才打了我一巴掌。

如今,结婚时请人铺床仍是一个重要习俗,不过程序简单多了,讲究也少了。许多人早已摒弃了养儿防老的旧观念,反而盼望生个女儿更贴心。铺床的人大都是新郎朋友的媳妇,也会在床上压点儿花生、红枣、桂圆之类,红筷子却很少有了。早生贵子,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一种美好的祝愿。

哭嫁

小姑出嫁时,奶奶坐在东厢房的木床上痛哭流涕,拿着皱巴巴的手绢抹眼泪,声音时高时低,颇有抑扬顿挫的音乐感。好端端的嫁人咋还哭上了呢?一向瘦弱到连走路都必须拄根桑木棍的奶奶,咋会有这么大的气力哭呢?这是我第一次见奶奶哭泣。

更奇怪的是,前来看热闹的邻居们没有理会奶奶惊天动地的哭声,也没人劝阻。奶奶平素里对邻居十分友好,就算生活困难,别人来借鸡蛋、借碗米面、借篓子筐子,她从没打过道岔,在我们村子里有很好的人缘。现在,她高一声低一声在哭,咋没人劝呢?

门前看热闹四处乱窜的小娃子大约被这哭声吸引,不时掀开东厢房的门帘瞧一下稀奇,看到奶奶一个人坐在床上哭泣,觉得没意思,又嘻嘻哈哈和大人一起找媒婆、姑爷要糖去了。

日上三竿,涂脂抹粉的媒婆在鞋底上磕了磕长长的旱烟袋,清清嗓子高喊:“时辰到了——”听到喊声,穿着红碎花新衣服的小姑从西厢房里走出来,折进东厢房劝奶奶,劝着劝着自己也哭了,边哭边絮絮叨叨说些保重之类的话。两个人哭了一阵儿,媒婆一撩门帘进屋去喊小姑。小姑止住哭声,掏出绣着鸳鸯戏水的新手帕擦了擦泪,扯了扯新衣服走出厢房。

“放喜炮——”支客见状,一声令下,“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淹没了奶奶的哭声。黑瘦的姑父推来一辆八九成新的自行车,车把上扎着红绸子,后面跟着四五个小伙子,每人推辆载重自行车排成一排,满脸笑意。接亲的人开始散烟、撒枣、抛糖、丢花生,引起围观的人一阵阵哄抢。小姑在伴娘的陪伴下走到自行车后座前,一踮脚坐上后座,两手抓住车座两边的钢架,害羞地低下头。

姑父满面春风,使劲儿按下车把上的铃铛,“滴零零”的铃铛声便脆生生响起,接亲的小伙子们也按下车铃,霎时,清脆的车铃响成一片,有人吹起了清亮的口哨。娶亲的自行车队风似的走了,只留下一串串铃声。看热闹的人三三两两散去。这时自家的女人才走进厢房劝奶奶,劝了一阵儿,奶奶才止住哭,拄着摩挲得黑亮的桑木棍,迈着小脚出了屋,颤颤悠悠走到院门口,失神了一会儿才慢慢踱进堂屋。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哭嫁是少数民族地区的婚俗,大都因出嫁女对婚后生活的恐惧或对家人的不舍。鄂西北农村也有哭嫁的婚俗,却与外地哭嫁不同。当地以母亲不舍女儿出嫁而哭泣为主,女儿陪哭劝说为辅。虽然各地哭嫁的主角不同,文化内涵却是一样的——哭嫁是中国传统家庭亲情文化的折射,也是儒家孝老爱亲文化的一种现实反映。

晚上结婚

有一年到武汉出差,傍晚朋友请吃饭。到酒店门口时,巧遇一对新人站在门口迎客。男人西装革履,腹部微凸,甚有风度。女人一袭婚纱,手捧鲜花,娇俏可爱。我忍不住问朋友:“不都是中午举办婚礼吗?他们怎么晚上办?”

朋友忙把我拽到一边小声说:“这是再婚,当地再婚都是晚上请客。”我恍然大悟,觉得实在是妙事一桩。

古代的头婚婚礼也是在晚上举办的。“婚”这个字的古体字是“昏”,为日落黄昏之意,因此称为“昏礼”。《诗经·绸缪》中说:“绸缪束薪,三星在天。”古人以星宿位置判定时间,三星在天,正值暮色降临时分。《诗经·郑风》中,孔颖达疏注:“男因昏时迎女,女因男而来。”查《辞源》得知:“昏礼,婚娶之礼。古时娶妻之礼,于黄昏举行,故称昏礼。”过去,人们讲究天人相应,顺天而行,日落时阴阳交汇,正是入洞房的最佳时辰。因此古人才把婚礼放在黄昏开始举行。

时序轮转,现在人们举办婚礼大都中午举行,为了方便亲朋好友前来祝贺,再婚也如此。过去,人们潜意识里认为再婚的男人是花心的,再婚的女人是贪图富贵的,这些固有观念让许多想离婚的人不敢离,更不敢再婚。其实,好聚好散是社会文明进步的象征,再婚在很多时候意味着成全别人也成全自己,而无论何时举行婚礼,都是新生活的开始,是爱情的见证。

老嬷嬷针

老嬷嬷针是老家当地对苍耳果实的俗称。

苍耳是菊科一年生草本植物,田间地头随处可见,其果实如纺锤,上面密布细刺,幼果时刺是软的,长着长着就变硬变尖了,放大了看刺的顶端还有倒钩。只要有人经过,果实就会粘在衣物上赖着不走,叫人费不少工夫才能扯掉。干枯后的针刺尖锐,大约与农村老太太的缝衣针相像,因此这个俗称十分贴切。老嬷嬷针还是一味中药,具有祛风、散热、除湿、解毒的疗效,可以治疗感冒、头晕、目赤、疥癣、皮肤瘙痒、痔疮、痢疾等。

结婚时把老嬷嬷针揉到新娘子的头发上,曾是流行于南阳农村的一种婚俗,但令人胆战。

六七岁时,远在南阳邓县构林镇的表姨父结婚,爷爷带着我们去走亲戚。岁月久远,很多细节已经模糊,但往新娘子头上揉老嬷嬷针这件事儿却让我记忆深刻。我们正喝茶聊天,大爹就被闹洞房的人扯过去,手里被硬塞了一葫芦瓢老嬷嬷针,让他把这东西揉到新娘子头上去,我们一听都蒙了。

那时正流行烫卷发,新娘子烫了一头黑亮的大波浪,如果把一瓢老嬷嬷针揉在头发上,后果可想而知。我的大爹力气大得吓人,能抱起石磙一口气走三圈,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拉扯大爹也没拉动,只得原地僵持。

支客见状,连忙跑到爷爷身边解释说这是当地结婚的一种习俗,需要舅舅家里的男人把老嬷嬷针揉到新娘子头上去,揉的时候还要抓上几把灰,看我们是外地人,灰就免了。

听支客这么一说,爷爷吧嗒了几口旱烟,吐出一口青烟,斜眼看了一下大爹,算是默许了。最后大爹只得在几个小伙子的拉扯下,把一瓢老嬷嬷针倒在新娘子的卷发上,揉几把将头发弄得乱如鸡窝。

鞭炮响过,正式开席,一时间划拳猜枚之声响破了天。

母亲和大娘匆忙扒了几口饭,便去帮姨奶奶给新娘子摘头上的老嬷嬷针。刚去一会儿,两人便被挡了回来,陪席的支客解释说:“新娘子头回进门,揉一头老嬷嬷针,就是要老婆子慢慢摘,这考验两人关系呢!如果老婆子心疼儿媳妇,一手捏头发根,一手扯老嬷嬷针,就不会把儿媳妇头扯疼,儿媳妇也会感激老婆子。如果老婆子想给新媳妇一个‘下马威’,上手直接扯,能把新媳妇扯疼个把星期呢!”

没想到,看似荒唐的婚俗背后,却隐藏着治家“智慧”。但这种婚俗终究是一种恶作剧,弊远远大于利,多年前就被淘汰,成为一代人的记忆。

闹洞房

老家曾流传着“三天无大小”的说法,意思是结婚三天内,不论辈分大小,都可以闹洞房。闹洞房分两个阶段:一是新娘刚接到家,上亲(新娘子的兄弟和亲戚)未到前,时间短,往往闹得比较文雅,一旦上亲进门,是禁止闹洞房的;第二个阶段是晚饭后,往往会闹至深更半夜。

小时候,村里每有人结婚,我必然前去凑热闹,闹洞房的情景历历在目。往往新娘一进婚房,几个青壮年就一下拥进去,把新郎往门外一推,“砰”一声关上门便折腾起来。那些小伙子好不容易逮住机会,纷纷拉扯新娘子要烟要糖,羞答答的新娘子便会掏出烟和糖发给大家。有机灵的一把抢过便夺门而逃,剩下的人顿时失了兴致,又不甘心,胆大的便在新娘子身上搜糖搜烟,引来阵阵哄笑。

有人摸出一支烟来叼到嘴边,让新娘子点烟。她扭捏几回,经不住拉扯只得划着火柴,将火苗凑近小伙子嘴边。他便故意从鼻腔喷出一股气,火苗便熄灭了。新娘子只得再次划着火柴,三番五次才点燃一根烟。其他人轮番上阵,直到个个吐出烟圈,才心满意足地打开房门。

到晚上,闹洞房就比较粗俗了,往往嬉闹到深夜才作罢。

闹完了,有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会蹑手蹑脚溜至窗户根下,听新郎新娘的情话。有的模仿新娘子的声音,学一声羞答答的话来,其他人皆模仿着嬉笑散去,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飞走。

其实闹洞房古已有之。闹洞房的习俗最初来自驱鬼辟邪。传说,紫薇星君下凡后,偶见一恶鬼尾随结婚队伍混进洞房,准备找机会吞食新娘。紫薇星君遂指点新郎,只要人多势众就可吓走恶鬼。于是众人夜晚守在洞房内嬉戏说笑,吓跑了恶鬼,由是演变成闹洞房的婚俗。

《诗经·绸缪》中说:“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婚礼中,贺喜的人大声问新郎:“今晚上是个什么日子啊?当初你是怎么邂逅美人的啊?今晚你要怎么对待你的新娘子啊?”古时的人们闹洞房也不失文雅。小闹怡情,可以增加婚礼的趣味性和热闹性。大闹既伤风化,更伤心伤情甚至伤人,需要改良。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大约受到一些电影的启发,闹洞房时会弄一根红线绑个苹果,一人站在板凳上提起来,让新郎新娘同时咬苹果。其他人则站新郎新娘背后,在两人咬苹果时瞄准时机推一下,让两人头脸相贴,成为一种不失雅观也不失趣味的游戏。如今,闹洞房的婚俗已经鲜见。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外出务工,少有人来闹了。现代社会人们去繁就简,返璞归真,追求简单随性的生活,就连婚礼本身也不再拘泥于过去的繁杂程序,开始追求简约、时尚,更注重精神上的愉悦。闹洞房这一传统习俗的消失,何尝不是社会进步的象征呢?道法自然,自然而然,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