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胶东文学》2024年第11期|曾亮文:城市农夫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11期 | 曾亮文  2025年02月06日08:38

有人说,城市的风景一半来自屋顶。

我曾登上一座高塔,鸟瞰城市的屋顶。红的、灰的、白的、蓝的屋顶,个性迥异,蕴含着一个城市的美学。当人们不厌其烦地走进市场,将远道而来的蔬菜带进厨房端上餐桌,我却在城市中登上自家的屋顶,采摘新鲜的时蔬。

此时,妻子已在厨房里将食材准备就绪,她算好时间,等我下班回来再炒最后一道蔬菜。蔬菜是黄芽白,还有一道豆腐拌葱花、一道蒜叶炒牛肉。黄芽白、葱、蒜是从自家四楼屋顶上摘下来的。黄芽白很甜,蒜很香,儿子直夸赞。虽然食物不算丰盛,但是可口,让人有一种稳稳的小幸福。

二十九岁那年,自己画图纸,挖地基,造地梁,半年后建起一栋四层的房子。作为房子的“第五立面”,我在楼顶预留了一个半封闭的凉亭,连着凉亭的是一个约四十平方的屋顶。老李与我比邻而居,是一个面善心热的人,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很好看。一次我站在屋顶望去,见他家屋顶白菜蓊郁,蒜苗青青,惊羡之余受了启发:我也可以在屋顶上种菜呀。这个想法一萌发便不可收拾,妻子更是对种菜自信满满。

之前我在乡下教书,教工宿舍旁有一块荒地,杂草丛生,灌木横行,时不时有虫蛇出没。是妻子借来了镰刀、锄头、铁锹,将这里处理成光光的一片,她像一个经验老到的农妇,根据时节种菜。萝卜的嫩芽接二连三地顶破地皮,菠菜、芫荽的地头打破一向的寂寞,给小园染上了一层浅绿。春去秋来,我们满怀喜悦地搬进县城,却也因此失去一块珍贵的菜园。

一回出门碰上老李,便称赞起他屋顶的菜。老李很开心,说如果我打算种菜的话,可以帮我搞几个泡沫箱。自此我下决心在小小的楼上躬耕,将田园梦搬到自家的屋顶上。

说干就干,我用粗钉子在泡沫箱的底部打孔,忙得不亦乐乎,恰巧被站在对面屋顶上的老李看见。他建议我在泡沫箱底部3厘米处打孔,方便排水和储水。那天,他一股脑儿跟我面授了颇多的种菜秘籍。比如可以网上买有机土,五年不用施肥。但妻子嫌有机土贵,这个主意就打消了。

一天,我独自开车回到村里,来到自家菜园。母亲曾是这个园子的女主人,整土,锄草,埯瓜点豆,栽苗浇水,一年四季忙忙碌碌。那些黝黑的泥土曾在母亲的手里不断被揉搓,沾染了她的体温。种菜,是母亲一辈子的信仰,她把一生的时光花在菜园里。那会儿,我家的一日三餐高度依赖这个菜园。母亲曾指着菜园对我说,等你成家了,这个菜园就是你的了。我天真地点了点头,以为种菜也是我未来的人生。后来我在镇上做了老师,不久进了城,离开了田园。

人去园空,园子里的灌木和茅草比人还高。入城后,我较少回去,完全忘掉了母亲的叮嘱,甚至将菜园完全忘记,从没想到有一日,我还需回到这里。那日,我铲了好几蛇皮袋的熟土,黑油油的,土质很不错。这些曾经捧在母亲手心的故土将去往我的屋顶,母亲把种菜当作一项事业来经营,而我更像是继续一个梦想。

我把每一个泡沫箱装满土,妻子变把戏似的将以前的农具一一找出来,锈迹斑斑的它们即将回归泥土,重新找回作为劳动工具的本质属性。

后来我又悄悄回去一次,又带回几包熟土,仿佛要把故园的泥土全部搬到我的屋顶。

种菜,一堂新奇而又充满挑战的实践课即将在我的屋顶展开。

妻子叮叮当当地翻土、碎土,将土坷垃敲得粉碎。哪些种子适合撒播,哪些种子应当点播,种子覆土的厚度大约多少,植株之间距离多少……我用日记本详细地记下。“七葱八蒜”,以前母亲每年秋天都要念一遍,仿佛生怕忘记一样。葱是一介布衣,不挑土,不挑肥,易成活,只需勤浇水。仅三五天,就探出一星绿意。煮面条时,我会上屋顶现掐几根葱,在面汤里撒入几点葱花来锦上添花。它们在今天被采摘,几天后又抽出新的葱叶来,像一场无休无止的生命接力。

不过,蒜子是慢性子。我每日浇水,殷勤问候,可左瞧右等就是不见动静。我疑心这些种子都是坏的,心里埋怨商家好多遍,几次萌生换一批种子的念头。每日晨昏,我都要走到屋顶去观察,偶尔,我用手机放一段音乐,给它们打气加油,盼着奇迹的出现。从厨房到屋顶有多少个台阶,我了然于心,每天上上下下,不厌其烦。我原本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种菜让我修炼得极富耐心。

令人讶异的事出现了:种子刚入土不久,杂草就接踵而至,好像获悉了我种菜的秘密。究竟是一阵风儿还是一只鸟儿传播出去的?它们是怎么来到我的屋顶安营扎寨的?但对于它们叫什么名字,我毫无兴趣,总毫不手软地将其拔掉。幸好,蒜苗没有辜负我的美意,十日之后终于抽芽,我欢喜了好几天。等待的过程也是美妙而快乐的。

冬季来临,可种的菜很多,萝卜、莴苣……妻子的心性很大,什么都想种,还打算将全部蔬菜请到屋顶上来。她把每一寸空间都用到了极致。从此,我拥有了一个开心农场,一个货真价实的绿色屋顶。白菜是一介素衣平民,但我愿将它们捧为屋顶最具光彩的主角。白菜具有优秀的越冬能力,仿佛一阵西风就能让其迅速长大。不过,它们易招虫,好端端的一片叶子上平白无故就出现许多小孔洞,像一张破碎的网在风中震颤着。甜美多汁的叶子是谁的至爱?光天化日之下,是谁在我的屋顶上肆无忌惮地犯罪?我百思不得其解。

屋顶其实是一个复杂的圈子,危机四伏。这些孔洞正是菜青虫的杰作,它们是可怕的杀手,伪装手段极其高明,身体肤色高度融入菜叶里,疯狂地将叶子吃掉,连菜心都不放过。可怜的白菜生命岌岌可危,我仿佛可以听到它们惊恐的尖叫声。只是再高明的伪装都存在破绽,那些留在叶子上的黑色粪,出卖了饕餮者的行踪。我果断出手,毫不客气地将它们一网打尽。不过好景不长,过了一阵儿,白菜又遭受了厄运,那些新长的嫩叶再次被咬得千疮百孔。可查寻半天,翻遍了每一片叶子,愣是没有发现一点儿的蛛丝马迹。一天晚上下雨,我去屋顶上收衣服,打开手机的电筒,只见白菜的叶子上爬满了蜗牛。真相大白,原来它们才是可恶的案犯。老李再次倾囊相授,他给我支一个小妙招:

橘子皮与辣椒一起捣碎,放入水中煮沸,再浸泡一天,最后,用过滤后的水喷施。

我立即行动起来,如老李所言,物理杀虫的效果简直令人拍案叫绝。

就这样,屋顶的园子嵌入我的生活,我以一棵蔬菜的身份和姿态参与到它们的世界,一起生长,一起与害虫博弈……我有了更多的生命体验。也许,只有登上高高的屋顶,才能让我进入蔬菜的世界,窥探更多关于植物的奥秘。

春日里,白菜、萝卜、茼蒿相继开花,我的屋顶变成了一个美丽的花园,花朵点亮了我庸常的生活,那一盆盆花像极了每年教师节时献给我的捧花。看花,也成了我每日的必修课,一有空,我就跑上屋顶去赏花。春日的暖阳抚摩着万物,屋顶上春色撩人。也许,这是它们历经寒冬后最后的灿烂,或者也是一场华丽的告别仪式。因为,屋顶马上就有新的春生蔬菜取代它们的位置。

一岁一华,周而复始。

春天了,要种的菜似乎更加多了。我也更加忙碌,成了一名城市农夫。种的最多的还是青椒,它一直都是餐桌上的王者,主导着我日常的口味。青椒易养活,不用怎么施肥,就会开枝散叶,花满枝头,很快就有丰赡的收获。它们来自遥远的异国,曾经是母亲园子里的常客,而现在,它们来到我的屋顶安居乐业,跟我一样把他乡作故乡。辣椒开细碎的小白花,并不起眼,直到晚秋仍不断地开花、挂果,十分顽强倔强。与人一样,一直行走在季节的路上,即便寒意凌人,该走的路,依然坚定地走完。

仲春,不知什么机缘巧合,酢浆草也出现在我的屋顶。也许它们在水泥横行的城市里飘荡了许久,无处扎根,最后,屋顶成了它们的归宿。它们曾像钉子一样扎根在母亲的园子里,现在,它们混迹于泥土跟着我的脚步来到了城市。起初,我将它划入杂草行列,欲拔之而后快。将手伸过去的时候我忍住了,它们的叶子太葱郁、太养眼了。四月份,它们开起了花,小朵小朵的,呈小喇叭状。它们一朵一朵开,绵绵不绝,好像从未打算凋谢。清晨阳光普照,花口便打开,并不灿烂,但热热闹闹的。一至晚上,花朵就闭合,耷拉着脑袋。翌日,它们再度打开花朵,在时间的秩序里开开合合,从容而又惬意。

屋顶,成了植物的乐园,也是我的乐园。

我有很多种植梦,也有过颇多尝试。一年,我心血来潮想种草莓。这个想法一经生发便无法阻挡。我在网上找到草莓苗,并迅速下单。可惜,路途太远,快递却不快,一个星期才到货。打开包后,苗已发黄,奄奄一息,只好勉强种下去试试。

没想到,它们顽强地活过来了,不到一周叶子就开始泛绿。尤其是施了生根粉后,像喝了人参汤似的,草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发。春天,连续几天暴雨,泡沫盒里的孔全部淤塞了,水不能及时排出。很快,我发现草莓叶有点儿卷,懒洋洋的,像一个溺水者。这是根部缺氧的表现。我赶紧疏通孔道,生怕自己的无知和懒惰致使一个伙伴夭折。几天后,叶子舒展起来,坚挺地迎着阳光,我舒了一口气。“收多收少在于肥”,为了回报它们的情义,我决定给它们追肥。老李再次面授经验:磷肥可以增产,果实类在花芽分化期施磷肥,可减少落花落果。于是,我按照他的秘方将淘米水收集起来,置于坛子里,密封、发酵,几天后,再按照一比二的比例混合水浇灌。很快,草莓就在屋顶坐稳了自己的江山。

早春,草莓开花了,洁白的花朵,煞是好看,不久就结出青果了。红熟后,我将草莓一颗一颗摘下来,邀请老李等邻居来尝鲜,他们赞不绝口。虽然采摘不到几斤,但让我过了一把丰收的瘾。最后只剩下几颗草莓时,我简直不舍得吃掉它们,直至它们慢慢发皱、失掉水分……有人说:“你花在玫瑰上的时间,让它显得更加宝贵。”

在我种菜的计划里,茄子是常备选项。茄子一向粗手大脚的,它们大约有着长成一棵大树的野心吧。它们一边长大一边开花,那些花洁白耀眼。蜜蜂循着花香兴奋地找过来,花朵成了它们的豪华餐厅,似乎只对它们开放。这些茄子花花口向下,五角形或六角形。夏天许多植物花朵花口朝下,它们深谙待客之道,殷勤地为贵宾提供舒适的遮阳伞,它们简直比人还聪明,还会“来事儿”。茄子花开的时间大约为早晨六点左右,每天早上我早早地来到屋顶,像一个生命的探子,探视它们是怎样借着晨风在倏忽之间打开花朵、点亮世界的。其实很多开花植物的花朵都是五个花瓣,如紫色的酢浆草、金黄的丝瓜花,还有黄瓜、冬瓜、苦瓜、青椒。它们的花朵就是一个个精巧的“几何形”。

因父亲嗜茄如命,园子里每年都辟出空地来种。茄子吊在枝子上,如《诗经》中的静女,洵美且异。经春入夏,我们喜食茄子,一会儿红烧,一会儿素炒,一会儿清蒸,家人的饮食变得丰富多样,充盈着美妙的烟火色。

一粒种子、一棵蔬菜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我们的餐桌。一天,几株马齿苋也从土里钻出来了,翠绿鲜嫩。记得母亲的园子里以前也生长过,也许它也是跟着故土一起被我带过来的。我犯难了,不知道应该将它们划入蔬菜还是杂草的行列。就像我当初来到城市,没有人认识你,扎根多年后,才被人逐渐认识、接纳。起初,我跟母亲一样固执,把它们当杂草处理,可是,它们十分倔强,不到一周,又迅速冒出来,好像跟我较劲一样。我决定任其自然,它们则攻城略地般在屋顶上毫无顾忌地撒欢。后来我在餐桌上发现了它们的身影,原来妻子将它们摘下来,素炒了一小盘,味道居然美妙极了。由此,我有了新的认识,也许蔬菜与杂草之间并没有什么严格的界定吧。

慢慢地,曾经素面朝天的屋顶焕发新的容光,蔬菜像小孩儿的头发一样越来越茂密。偶然从屋顶望过去,发现了一道美妙的风景——原来周遭人家的屋顶上皆种蔬菜,绿蔬茵茵,每一个屋顶都像极了一个微缩版公园。我想,这也算是城市里生长的另一种文明吧。

算算时间,我已经在屋顶上躬耕了近十个年头,在每个季节,我都可以频繁地采到新鲜的食材。这应该是最简约的从农田到餐桌的模式,我的厨房从来没有距菜园这么近过,从厨房走向屋顶,是我拥抱自然的过程,也是我采摘美食的距离。一把蔬菜,几个瓜果,常常让我产生回到过往、回到母亲田园的短暂错觉。在城市快速发展的今天,砖和水泥表现得尤为刚硬,它们一步步将我们逼退,屋顶便成了我们最后的领地。

幸运的是,我的屋顶还能留下泥土和绿意,这是我的倔强,也是城市的倔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