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5年第1期|鄞珊:腌制厂
没有人不认识腌制厂,若说你不认识,那会被笑话。这个镇上响当当的工厂,总是有一股源远流长的味道如魂灵,成为镇上的气味,若一个地方有标志性的气味,那腌制厂便是我们庵埠镇的气味。有豆瓣酱、沙茶酱和酱油等多种气味混合,久远而弥,岂止一个“香”字能表达?岂止一个“臭”字可张贴?
它总是矛盾的,既香而臭,但没人敢说它臭。谁能跟自己的生活过不去,柴米油盐酱醋茶,镇上的人还真爱它。路过厂的门口,都要往里瞧瞧。
我们可不像别人那样稀罕,我家可是天天把这味道当作自家的。因为它就在我家一墙之隔,腌制厂也天天接受着我家的炊烟,虽然它也不稀罕。腌制厂也有两三百号人,汗巾和沾着盐灰的衣服,那些工人太多了,我们可不稀罕,我们稀罕的是厂里的厂长,他就是不一样。
我们只能用“不一样”来表示我们的敬仰,就像吃米饭与吃番薯,自然不一样。能管这么多人的厂长,自然不一样。
1
厂长戴着眼镜,穿着卡机布中山装外套,四个口袋的那种,有纽扣,上面一排左边的口袋里还别着一支钢笔。更重要的是他戴着眼镜,黑色的框,其实在这个时代也就这种款式,别无选择。还想有选择?我们连想都没想到。
黑色眼镜配在他那方方正正的头上,严肃感一下就提到台面上。
夏天的他却是一身白色的确凉衬衣。白衬衫,更像一盏灯闪亮在黑皴皴的工厂里。
我们镇上能这样穿扮的应该不超过两三个。
厂长这一身派头就是与众不同的,他那身衣服总是笔直整齐、干干净净的,白衬衫也好,中山装也好,都像不食人间烟火。这样如入无人之境,兀自行走在厂里,是的,旁若无人,怕跟脏兮兮的工人打下招呼都会弄脏了衣服似的。
这我相信。
我见到他,会一溜烟地躲回墙角边,不用管大门的阿雄伯驱赶。
其实厂长从不赶我们,他压根儿就不瞧我们。他一到厂里,来自工人的招呼他都不一定搭理,没有人表示不服,想想,两三百个工人,他一个厂长怎么搭理得来呢?何况厂长有很多重要的事情,你看他一进厂,就面无表情进入办公室那严肃的神态便知道了。某次他在大门口,跟坐在隔壁的我外婆打了声招呼,寒暄了几句“您今年高寿”“吃饭了没”之类的客套话,让我外婆很是得意了一阵子,她逢人就夸,厂长这个人很好的,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很尊重老人家的。
被大腌制厂的厂长尊重的我外婆,感觉在邻居面前也挺拔了些。
厂长矮墩墩的,若不是矮,他长得可谓是相貌堂堂。可是,换了别人矮会成为取笑的缺陷,厂长就不同了,好像他的矮才配得上他,配得上脖子上的四方脸,和脸上的黑眼镜。
厂长抓的都是大事情,一般不容易看到他的。就像阿雄伯的事情就是他管的,他批评的人很多,不仅仅是阿雄伯,还有杨副厂长等,每天厂里的会很多,奇怪的是那些台上批人的副厂长主任们后来都一一不见了,就他还一直在。
当我看到杨副厂长后来也在台下,跟工人们坐在一块时,很是惊讶了一阵,因为他那些振奋人心的话还在我耳边,突然他也成为台下那些跟酱缸打交道的工人中的一个。
四目厂长就是不一样——突然“四目”这称谓落在尊敬的厂长身上。四目(四眼)这名词一听就知道是绰号,镇上带眼镜的人极少,本来这个名词安上去是很自然的,谁叫他跟普通人不一样呢?但绰号安在尊敬的厂长身上,让人一时半会立场无法站稳。我四下张望,确定我们身边没有厂里的人。
“是他们说的——”臭弟指着厂里头那帮忙碌的身影靠近我耳边,悄悄说。臭弟第一次把这个信息传给我的时候,我瞪大了眼睛,话都说不出来。
“骗你是小狗!”我相信的——谅臭弟也没这个胆量给厂长起这个绰号。
当我们还为这个绰号忐忑纠结的时候,发觉早已经在厂里如发酵的豆豉酿开了。那帮咬舌头的工人悄然叫开了:“四目来了——”
叽叽喳喳的声音马上安静了,大伙回过头,却发现原来是捣蛋鬼骗大家的“狼来了”。
“四目都说他老婆文化不高,思想也不高——”四目厂长是阿英的大哥,阿英的家跟我们家可没什么两样,奇怪的是怎么她家里就出来了这样的大干部呢?
但四目跟阿英家里所有的人分开,自己一家住在另外的地方。这在老家庭式的小镇上算是异类,因为大伙即使娶媳妇生孩子,还是跟父母不分家的。
现在听工人们“四目”长“四目”短的,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们干脆省略了“厂长”这个词,也难怪,这样叫起来轻松自如,何况腌制厂就他一个戴眼镜,要是换了个人,早被人家叫“四目”了。
阿英却是半点自豪都没有,有点可怜兮兮说:“我阿妈说大哥每个月给的生活费都要她去要好几回呢!”我紧张地往厂里张望,生怕四目厂长这个时候突然走出来。
我外婆赶紧接话:“怎么会呢?你大哥不是最有钱的吗?”
阿英不再说话了,想来她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好几次见她到厂里找她大哥,我很是高兴,高兴的是我跟阿英是好伙伴,这足以让我自豪。可阿英一点都不买账,每次都匆匆忙忙,进了厂长的办公室,说不了几句,就见四目不耐烦地把她赶走。
好几次阿英都是噙着泪水从里面出来。不明白阿英有这么一个气派的大哥,为什么还会噙着泪水?
厂里有很多女工,年轻的、年长的,她们分一波一波,每一波人负责一道工序,那装人的地方叫车间,其实没车,不像我妈厂里机器轰鸣,她们就是在围着酱缸忙碌,每个车间的工人都很忙的,能进镇上这样的大工厂工作、拿工资,是很令人羡慕的。年轻的姑娘们工作之歇不像那些老女工豪放,她们羞羞涩涩,大嗓门是轮不到她们的。一听水龙头边的大嗓门肯定是负责锅炉的几位老女工,特别高亢,尖锐。
“我哪敢跟你斗啊?!跟官斗,穷;跟鬼斗,死——”这个“死”字拖得很长,是矮矮瘦瘦的米钱嫂那把破嗓门,别看她瘦小,声音倒很大,可以媲美厂里的喇叭。当然喇叭是很刺耳的,活儿多,工人们忙碌时,喇叭就很少用。不外乎“请注意请注意,今天下午四点半开会”这些大同小异的通知了。
女人老了那声音也像金凤树上结得熟透的果实,镰刀般的荚果一摇就“哗啦啦”响。还是那些扎着长长麻花辫的姐姐们声音好听,她们笑起来也是像牛肉丸般圆滚滚的,弹跳力十足,滚出老远。
女工们三五成群,上下班是必定要手拉手在一块的,她们会趁休息的时间到街头买绕着各种颜色毛线的橡皮筋,扎她们黑油油的辫子,红色的毛线最多,很是显眼。两分钱可以买一小把,见我眼巴巴看着她们,走进厂门时嘻嘻笑地丢给我一圈。那个圆脸的姐姐还转过身说:扎辫子才给你噢!不扎不给你的。
后来她们不买毛线橡皮筋了,不知谁发明了自己用毛线缠橡皮筋。厂里的旧轮胎到处都有,翻开黑色的外轮,露出里面红色的软轮胎,这些就是做橡皮筋绝好的料了。她们用大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一圈圈,每一圈都比买的橡皮筋耐用。然后用红的、橙的、黄的、棕的羊毛线——织毛衣剩下的线头很多,零碎的羊毛线便可以缠橡皮筋,买的橡皮筋很容易断,自己缠的橡皮筋很经用,圈子要多粗有多粗,不容易断。扎她们浓浓密密的头发非常结实,干活时甚至都往头顶上捆。
她们请男工友剪轮胎的时候,我们小孩子都会凑上去,跟他们也要几圈,回来自己缠着。这样的日子有颜色有弹性,母亲也不会反对我留长头发扎辫子了,因为每次都说是费橡皮筋的钱。
四目厂长出来斥责她们:
“看看拖过多少时间了?”他指着墙上的钟,墙上的钟不仅是厂里的,也是我们街上的,我们家里虽然都有闹钟,可外婆还是会支使我去厂里瞧瞧:“看现在几点了。”几点她可以洗米下锅,几点她就知道需要干什么活。
阿英也经常跑来看厂里的那面大钟,反正哪家跟哪家的钟若是时间有差别了,我们都会说:厂里的钟是几点几分了,我们刚看过的。
四目厂长若说扣工钱,那事情就严重了。每个姑娘都会舍不得的,不仅舍不得,还觉得面子被剥了一层皮。
四目还是扣了谁谁的工资了,那边有几个姑娘在哭。
“跟官斗——穷!”米钱嫂那把铜锣声在下班之后又响起了,也是工人们走得差不多了,她才倚老卖老,边用布擦手擦汗,边自个儿说话。
四目早已下班了,所以搭讪的话语也多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们没听过啊?”
米钱嫂的话越说越玄,现在人都走光了,她就靠着我们后院的窗口,跟我外婆聊起来,那把破铜锣声变成了蚊子声,低得几乎听不清。
“罪孽呐!这个老头——”
“也是女孩子容易哄,嘴馋,就那些零食就把她——”一听零食我去凑过去。
“去去去,小孩就是不可馋嘴,知道么?!”米钱嫂的声音又恢复到铜锣的响亮。
“他的女儿都比她大!贪什么呢?”听不出哪门子事情,可我相信我是能把零碎的话像野梨串成“刺鸟梨”(冰糖葫芦)的。大人们往往忽略了我们的存在和无所不在的触觉,我晃荡在厂里面,腌制厂的蜜饯桔子虽然不会掉下一个,但零碎话语和故事可不会少半个。
缠了羊毛线的橡皮筋毛茸茸的,这个方法真好,线缠到一半不够用,很简单,继续拿其他线缠着,只需要在接口时多搓几下,使线紧紧地绕有可伸缩的橡皮筋里就行。
年轻的女工并不是集中在一块工作的,很多车间都有,叫作车间的地方是两排不是很规整的平房,每个车间里有十几个工人,一两个年轻的,年轻的脸庞在车间里是一根一眼能瞧得见的橡皮筋。
每个人都埋头做手里的活,也有偶尔说话聊几句家常的,我要找的那些姐姐都忙着,忙得都没有抬头的缝隙,路过一个车间,我在门口站得久了,终于,对角有个扎鞭子的姐姐从她面前那些黑糊糊的活计中抬起头,看到我,冲我一笑。
我也笑了,飞也似的跑掉了。我已经忘了去厂里晃荡的目的。
女孩子,女孩子,是哪个馋嘴的女孩子?我难道能从“馋嘴”这个词就对应出哪个女孩子的模样?
2
下班了,大家都是松弛的,洗手换衣服,工人们陆陆续续走光了。工厂渐入安静。
四目来了,他提着一个袋子,纸的,虽然包得严实,但某些香味却不争气地跑了出来。四目不是去他的办公室,而径自往后面的车间里去了。
办公室就在大门位置,这是两层的大楼,四目他们一般都在办公区里面。
我想跟着四目,看他把那袋东西拿去车间干嘛。工人都往外走,何况工人们也不配吃四目的东西啊,跟了几步,还是作罢。车间么?我都熟悉啊,现在哪个碰到我都会赶我的:“人家快关门了,你钻里头干啥?”“赶紧走,去去——”
我实在想不起来他拿给谁。越来越空旷的厂,谁都巴不得早点回家吃饭。看看我们家,炊烟已起,也是晚餐的忙碌时分。
米钱嫂洗完手,边用那张从不疲倦的抹布擦手,边唠嗑开了:“吃饱穿好,溪边不要去——”
我笑了,她用潮汕话说得很滑稽,她可能饿坏了,才突然说吃饱穿好。“笑,还笑?过几天送去读书了,读书识字,多好。”
“读书就变成四眼啦!”我说,这我知道的。
米钱嫂哈哈大笑:“这孩子——”
几个女工过来,也跟着洗手,有的已经在穿衣服了,米钱嫂瞧车间那边努努嘴,几位年长的女工意味深长地笑了,有的捂着嘴。继续在水槽头边,洗刷完毕,有谁喊了一声“走——”随即几个人都转过身,紧凑一块,加快了脚步往门外走去。
米钱嫂努嘴的那个方向是四目进去的车间。所有的灯都已经熄灭了,那间还亮着,亮着灯的还有阿雄伯的房间。单身的阿雄伯在开始自己的生活了,这生活是属于他的,与刚才的热闹无关。大门关后,腌制厂就是属于他的了。
大门已经关了。我还惦记着里面的四目,他可是没出来呢!
“阿囡,吃饭啦!”外婆的声音穿过来。我始觉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无不担心地对外婆说:“四目被关在厂里面呢?”
外婆愣了一下,挥手就打我:“整天疯!别到处乱跑,管人家那么多事!”
这一掌有点疼,疼得有点不明就里。我还在想着腌制厂,四目是厂长,他让阿雄伯开门他就得开,他是不用谁管的,何况,他手里那包东西,香喷喷的,饿不死的。
我本来还要告诉外婆,四目还拿了好吃的什么东西去车间,就冲外婆刚才一巴掌,我偏不告诉她了。
我赶紧爬上饭桌吃饭。那纸包的东西究竟是花生米还是猪脚喾,那么香,简直混合了所有好吃的东西。
我的晚饭在夜幕降临前已经扒进肚子里,往门口一站,邻里的门窗飘出各种菜香,阿春她们还没吃完,每个吃完晚饭的孩子都会往外跑的,家里乌七八黑,灯都省着。拿着碗站在门口扒饭的阿磬又钻进家里,估计饭还没吃完。
奇怪的是隔壁厂大铁门虽然关紧了,可边上那个小门是虚掩着,我一推就开了。我钻了进去,也不见阿雄伯,没人的厂空空荡荡的,办公室的灯却敞亮着。后面的厂房、车间黑糊糊地跟金凤树迷糊成一片,我斗着胆,悄悄走近办公室。
门是关着的,不知道有没有上拴,我是不敢推的,我知道里面不会是阿雄伯,阿雄伯不是干部,不可能在里面待的。我把耳朵贴在门缝,里面有声音,很低,我想听出说什么,可是这木门太厚实了,低低沉沉的,就是不知道说啥,有笑声,是女人的笑声,咯咯地笑,笑得很青绿,就像金凤春天的碎叶,不一会有低沉的男声,然后所有的声音都被寂静压下去了。
我从来没这么耐心过,就为了要听出声音,从安静里拎出声音来。有嗑瓜子的声音陆续,很脆,估摸还吃的其他东西。刚才低低的男声渐渐恢复,那是四目的声音。四目的声音谁没听过?最多的是在广播里,按米钱婶的话,是“都听得我耳朵生茧了”,平时四眼一批评工人,我看着都有些颤抖。
“好,你先走,这些带回去。”这话语一下子清清楚楚了,声音挪到了门口,我倒吸一口气,赶紧转身,一溜烟往大门口跑。小铁门依然开着,我比猴子还利索,一下钻了出来。
站在街上,终于舒展了一口气。天上星星已经布满整条街的上空,鳞次栉比的家汇街,错落的门窗亮起了橘黄色的灯光。
3
工厂的女工们又在绕毛线。厂里最近的活少,轮班上,轮不到班的有些也自动过来,反正在家里也是干这些女人的活,她们干脆把家里的活计带来,勾花的,织毛线的,这些能赚些零钱,还有自己的闲活,比如缠毛线,缠了扎辫子用,臭美。红毛线、绿毛线、棕色毛线就落在竹篮里。
看到她们绕着漂亮的毛线,米钱婶很是不屑:
“姿娘仔(女孩子)也不能太爱靓。”
这些女工其实穿的大都跟米钱婶差不多,除了那头上的辫子,辫子上扎的红绒线,一下就点亮了青春的灯光,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更好的衣裳了,但就是一点碎花的布料,清清爽爽的,青春便在阒寂的老墙中明亮起来。
米钱婶虽然也凑过来帮手,把线缠成一团,这需要两人的配合,一个用两个手肘撑着,一个从线头开始团,慢慢团成一个圆圆的线球。米钱婶双手举着,纱线一大捆就绕着她的手肘,整个人像电影里投降的特务。
她琐碎的话语也绕着她们,一圈一圈的:
“女孩子更不能贪(吃),贪吃的女孩子就被偷(骗)走的。”
配合着从她手里团线的那个女工接过话:“她这几天没来,不知道怎么啦。”
“是不是生病了?”
“什么病啊?很重吧?要不然,不会好几天没来的。”
旁边几个七嘴八舌地响起回应,说:“等会要不要去她家看她?
“她现在又不跟我们一块了,你们去看她不是有点——”
“傻啊?她躲着咱们,咱们还自讨没趣找上门去?”
我一直不知那个“她”是谁,每张年轻的脸庞我都见过,缺了哪一张却不知道了。我看着她们,有热气往下,一张圆圆的脸蛋看着我,扑哧一笑:“这孩子!听这么认真,知道我们讲啥?”
我突然就无师自通,说了出来:“你们说四目嘛!”
线团不小心掉了地,滚得好远。她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吓——你也知道了?”饼子脸的姐姐“嘘——”了一下,虚张声势,她们的脸故意绷紧了一下,却又松了下来。
米钱婶可不理会我,也不赶我回家去,自顾自说:“唉!一个女孩子就这样啦,也是命,自己作孽自己受。”
4
办公室吵吵闹闹,跟以往工人的吵闹不同,没有围堵得那么严密,干活的工人又好奇又胆怯,便假装干活,其实心神一直关注着,竖起耳朵,眼睛总往那边张望。
四目的老婆——阿英的嫂子,在办公室大吵大闹,她指着四眼破口大骂:“你个老不死!还有脸坐这里!”
四目却是轻声细语,不停地说“回家去吧”。一向说话赑屃有力的他原来也是和风细雨的。
他老婆继续吵闹,也没人敢劝说,几个办公室的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得很。
幸亏阿英急急忙忙赶来了,冲进人群里,推搡着她嫂子,有人顺势帮忙,终于把她连推带搡,拉出了腌制厂大门。
厂里安静了下来,工人们各就各位,不敢随便离开车间,也没人咬舌头,今天的活大家闷声干着,即使眼睛往办公室瞥,也一下就收回。
四眼不再像从前那般威严,他下班后依然坐在办公室。就那么坐着,一直坐,办公室的灯一直亮着。
那个年轻女工生孩子了,就在四目家里生的,叫了接生婆去的。四目的老婆和三个孩子住楼下,他和女工住楼上,还有刚出生的孩子。
阿英说,嫂子和三个儿子跟大哥绝交,儿子不认他。四目大儿子也有二三十岁了,本来该娶媳妇的是他,家里早应该给他张罗。
腌制厂没有波澜,继续出货卸货,大卡车就停在我家门口,只有搭了汗巾的工人上上下下,带着一身臭味和酱油味。
四目上班时顺路买了菜。
在我家门口,我外婆跟他寒暄着:“当家的啊,还自己买菜!”四目和蔼可亲地说:“是啊是啊,阿婆要吃带鱼呢!”
回头进了屋子,外婆有点纳闷,喃喃说:“为啥还说是阿婆(他老婆)要吃呢!”
米钱婶左手拎右手提的,跨过我家门槛,进了我们家,她把买好的菜先放在门后面,这样下班后她就好拿回家去。
外婆跟她说起四目买菜的事。
米钱婶压低了声:“还那么要面子?我买菜时也碰到他阿婆,她也去买‘一家子’的菜呢!”
“他跟年轻的两个人过,买这点东西都嫌少了,要是跟楼下那家子过,怎么够吃?!”米钱婶狠狠地白了外婆一眼,这狠狠的一眼又朝门口丢去。
现在,四目每天都买菜,他手里的菜不比米钱婶张扬,那么一丁点东西在他胖墩墩的身量下显得畏畏缩缩。
他提着了菜会马上闪进办公室。走腌制厂大门都有点局促。
大家心照不宣。每当大家“好意”问起,他都会赶紧打哈哈说,阿婆今天要买什么什么。他已经越来越平易近人了。
四目的衣服没有先前那么亮,还是一贯的衣服,那套老衣服,穿旧了。但依然笔挺,四目是“很爱打扮”的——这话多次从米钱婶嘴里蹦出来,他的白衬衫是烫过的,即使很旧穿了很久,那也是烫得整整齐齐的。
四目很少站在厂里监督工人干活,本来每次装箱上大货车时他必定跟着,装订箱子时叮嘱、上车时指挥……
现在,四目走路的威严没了,我想是他手里拎的菜造成的,一旦拎着菜,那还不如米钱婶和我外婆呢!
跟我差不多呢!米钱婶这么一想,她手里那些菜更加鲜亮起来。
于是米钱婶买菜买得更加勤奋了。每每买菜归来,菜的价、菜的斤两必须在厂门口给大伙张罗几遍,她展示买来的鱼肉菜,每每都能在大家的关注和回应中得到莫大的满足。
厂里的铃声响过,她买菜兜一个圈后才回到厂。不用太着急了,大伙也都松松垮垮。
5
腌制厂经常关门,工人轮班,没有那么多的活可以做。
很多人懒洋洋的,喝茶聊天。就在厂里、门口,甚至办公室,办公室也轮值了。
轮值的办公室没有像那么回事了,我可以进去看看他们走棋子。发觉主任他们其实也是会臭棋会开玩笑的,阿雄伯是可以跟他们大声争吵的。
“这棋刚才明明是你先走一步的。”阿雄伯站起来指着棋盘骂骂咧咧。
我开始对阿雄伯另眼相看了,他也敢在办公室这样,以前可是噤若寒蝉。可惜我要上学,已经顾不上看他们走棋了。
工厂一打烊,阿雄伯好像也不用吃饭,炉灶也很冷。厂里很多工人可以去镇上找另外的工做,他就不能——他看着厂的。我觉得他离不开这个厂,别人做工后就回家,他做完工还是待厂里,吃饭睡觉,他的人生不外是躺在腌制厂里,或者说被腌成了墙上的记事本。
那些女工姐姐好久都不见了,米钱婶还会过来唠叨几句,完全是为了手里的菜篮子。
“我是个没用的人咯,赚钱的事让年轻人去了,干了大半辈子,也该歇歇。”
米钱婶一见到我外婆,就像溪里飘下来的布缠到了码头的木桩,可以在门口站上大半天,现在的她一直笑吟吟,嘴里多半是孩子们。
“说歇歇,更忙了,这不?一早买这么多菜,回去还一大堆衣服、被褥要洗,媳妇么?她每天也要忙着上班啊!”
外婆不停地点头作答,年轻人上班是家里最大的事情,我爸妈不也是每天上班?
米钱婶试着推开厂里的小铁门,推不开,发现被锁了。米钱婶又退回脚步,叹了口气:
“半个人影都没!不知什么时候来工做(有活做)。”
外婆说:“反正你孩子都当家了。”说到这个,又点拨到米钱婶心里那根弦,她仰起头说:“我是不指望再靠它吃饭了。你看,走的走,都往私人作坊去了,年轻的还得活啊!阿华、阿秀她们早就找到工了,比这里赚得还多。年轻人,靠双手,不会饿死的。”
说这些名字,我还记得那些年轻的脸庞,只是名字套不上脸部五官。
外婆念起那个四目厂长:“老厂长很少见他啊!”外婆觉得他人很谦逊,不外乎他曾问外婆“您高寿”之类。
说到四目,米钱婶把头凑过来,神秘起来:“小的还住楼上,奇怪!生了两三个孩子,从没下楼来。”
“从没下楼来?”
“是的,邻里从没见她下楼来。”
外婆也纳闷。
“他阿婆有次看到他的衣服皱巴巴的,还让他脱下帮他熨……这女的整年都躲楼上,不知道怎么活……”米钱婶讲述的细节已经朝另外的方向铺展去,我却努力朝她来时的地方追寻。
我瞪大着眼睛,搜遍记忆的每个角落,就是捕捉不到某张确切的脸庞。
米钱婶又念起那些女孩子来:“嫁的嫁,走得都七七八八了。”
回头,眼睛抓住了我:“女孩子,总归要嫁人。”
我赶紧一溜烟跑回屋里写作业了。
想来我已经写了好多好多的作业了,一摞本子叠得高高,把好多的人和事情都叠到下面去了,再翻翻,本子已经陈旧,或是再也找不着,就如腌制厂那些人。
【鄞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作品》杂志社编辑。从事散文非虚构写作,作品发表于《散文》 《青年文学》 《青年作家》等,被《读者》 《作家文摘》 《散文选刊》 《海外文摘》等转载,出版《刀耕墨旅》 《草根纸上的流年》等8部,曾获三毛散文奖大奖、大地文学奖等。散文集《草根纸上的流年》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