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5年第1期|草长鹰飞:画在地上的梯子
我骑着车子从那条土路过来。一场雨,黏腻腻,泥陷所有的东西——甚至鸟从上头飞过那一瞬,都会觉着翅沉。路上有了水洼儿,趴在坎下,骑车子的我的前方卷起山一样的云朵,将前方淹了。车子上的我,并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了,不以为意。那些云朵自挨我最近的路缘卷起来,填满了头顶上的天空。骑车的我好似更关注脚底下的脚蹬子,那蹬子外缘的轴瓦破掉了,从轴上脱离,两块蹬皮悬在脚底,脚,踩着一个打滑的轴。坎土不湿,鼻子底下甚至有一股淡呛的土味儿往脑子里钻。我从一端骑将过来,路过那几棵野向日葵,向日葵的盘长开了,花盘和粗拉的叶子挤严了骑车子的我以及由我带来的那个方向。待穿过那几个花盘继续往前,路缘的杂草将骑车的我戳得绿绿白白,那个我,穿着一个白背心。
骑行的我停了,支好车子,去掰那个脱落的脚蹬子令其复位。兜起背心抹了汗。拍了拍车座,我又骑上。脚蹬子依然脱落,我又停下,一撂,车子如一头侧睡的大猪一样躺着,那只坏掉的脚蹬子直直愣愣。再去掰。
骑进一片林子,蹬着车座我爬上一棵树,坐在树杈上。蝉声如浪,忽东忽西,一股子一股子在林子里飘荡。阳光很亮,亮得发重,将蝉声凌空打在林中地之上,滚几滚,溅起微尘,惊动了一只眼睛晶黑的土蚂蚱。土蚂蚱往树阴里爬了爬。
甩着腿往四下瞧,槐树叶子,槐树叶子,槐树叶子。
想起三哥。
三哥的口哨吹得好极了,指一弯含嘴里就是一声。一只手——拇指食指一捏成;两只手——食指互抵也成。大燕从她姥姥家走了,跟她父母过。那年早春,我们来过这片林子,没进来,他是一块石头,我是半头砖,坐着。呼哨,毫无征兆很响的一声呼哨,穿过林子,林子没存住,雾气也没存住。换了只手,又一声呼哨,把太阳给喊了出来。太阳一出一树高,红,闷亮,圆,林子那边,雾气里挂定,高高低低的树枝湿漉漉地切分雾气,太阳,隔着树林,看着我们。
“你找她去吧。”我说。
“上哪儿找?”三哥说。
又一声呼哨,长,辽远,高天里的鹰打架似的。
三哥有一辆自行车。李树才他爸也有一辆自行车。三哥稀罕他的自行车,喜欢擦,李树才他爸也爱擦车。三哥躲起来擦他的车,李树才他爸不,人越多擦起来越欢。三哥的家,独门独院;李树才他们家住杂院西房。
三哥把他的车从屋子里弄出来,一根车条一根车条地捋,有时候还把车子拆散,直着指头往轴承里抹黄油。梧桐树把院子遮得阴阴凉凉,三哥不急不慌,哼着什么,阴影里钻进钻出。三哥带着我到处走,玉渊潭,莲花池,凉水河,草桥,三义庙前头,粮食仓库那条窄路。他骑起来让我往后架上蹿,不能偏坐着,他说妇女那么坐。钻胡同,车铃转得一阵儿不了一阵儿地叮铃铃叮铃铃,招门洞里择菜、蒲扇拍大腿转角处聊闲话的老太太们骂。越骂三哥越开心,蹬得越快,铃按得越欢。三哥的自行车是他当兵的舅舅给买的,转铃自己换的,不少钱,跑前门什么地方买回来,撕开盒子就往把上安,安完了,发现旧的没拆,一辆车怎么能有俩铃儿,俩都拆下来,安上新的。换下的铃三哥给了我,下雨天跑不出去,倚被垛按着玩儿,奶奶嫌吵,进了我的百宝箱。
有条河从粮食仓库外墙走,总有人穿水衩捞鱼虫,比脑袋还大的抄子圈,兜着河一荡一荡蹚,抄子后头的尾巴,鼓鼓囊囊半浮着。捞到一定时候,解开尾巴后头的细绳,将鱼虫控进桶里。我跟三哥不养鱼,看久了心痒痒。抄子三哥做的,抄子布,供销社买的冷布。捞完了,没地儿用,喂鸡,鸡奓着翅膀高兴地跑过来,啄一口愣愣脑袋,走掉,临走还要挠上几爪子,定住花身子看,将一厾鱼虫挠成大花脸。捞鱼虫的说,鱼虫晒干儿冬天喂鱼。三哥嘀咕,晒干了撒鸡食里,进了冬天鸡准吃。摊在台阶上晒,臭得顶脑门子,一场雨过后,踪影全无。
要找黑漆,轮休日三哥带我进过他们厂子。挺大,到处是铁,废铁扎扎蓬蓬堆得老高。到处是油,干活的穿着脏脏破破的衣服来回走。进了大敞门的车间,跟谁说了几句话,三哥打愣儿,然后出来,“洗澡吧,洗澡不洗,洗完带你喝汽水儿。”
三哥换了双鞋,趿拉着,端着不新的搪瓷脸盆,毛巾搭盆沿跟个破帘子似的乎哒乎哒,盆底滑着一块肥皂。
灰天有点闷,太阳也不大精神,定在一处任似有若无的云剐着。天底下的北京城让街道胡同割成一疙瘩一块,树高于房子低于房子看不出来,那些绿,有气无力地往灰的红的褐的黑的房顶占据的空处填。电线乱布的厂子里,我跟三哥绕过一片堆满各种金属的地方去洗澡,铁锈,斑斑块块。高墙中间移动着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儿,影子淡淡,高墙顶,有凌乱的草和没有脱落被雨冲淡了的标语。
澡堂里到处肥皂和油泥的混合味,雾昭昭的水汽里,几个脱得赤条的人,往身上抹肥皂,拍打自己的屁股,仰头冲着很高的破窗大声咒骂水烫,让烧锅炉的把水调凉点。水从粗壮的管子里砸下来,令人透不过气。
洗完澡的我们觉着哪儿都清爽,路过一堆麻包堆,麻包胀得如一匹怀驹的马肚子,都是棉丝,棉丝味道就是新衣服的味道,新衣服的味道盖住了旧麻袋的腐气,呛鼻中带着点儿按不住想蹦起来走道的跳劲。
三哥车子的挡泥板被护墙的烂磨盘蹭变了形。一辆大车正给供销社卸菜,荆条筐,黄瓜和西红柿。堵在胡同里,转过弯才发现。硬挤过去,牲口一动,将过道挤死。推了一把大车的车帮,我的脚也被蹭了。三哥看他的车,我看我的脚,三哥看我的脚。卸车的人叼着烟卷哈腰往下搬筐,买菜的大婶老太太们依旧说闲话等着。没有人关心一个被蹭的车子的挡泥板,没有人来看一只洇血的脚。
黑漆抹过的挡泥板没多少日子漆就掉了,怎么擦,也阻拦不住慢慢生锈。我的脚结了痂,没抠,不知啥时没了。
三哥他妈死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三哥。他妈是个老师,小学老师。他爸原来也是老师,后来去了一个研究所上班。研究所里有食堂,食堂蒸的包子很好吃,给过我俩。三哥捧着他妈的照片往家走,前前后后,稀稀拉拉的人,将路占满,没有人跟他走在一起。没了妈的三哥身后,有一个大洞似的,不小不小的洞口,黑黢黢的洞。
“小孩儿,你的鞋带开了。”路过身边的时候,三哥对我说了平生第一句话。
三哥的空竹玩儿得特好。他妈没了的日子,隔墙经常听见嗡嗡的空竹声。生人路过,总往天上瞅一眼,以为是谁没时没晌放鸽子。有一个下黄土的上午,路过三哥家,门虚关着,空竹声在门缝里忽大忽小闪出来,我踅进了三哥家。看三哥抖空竹,他也不理我。连去了两天,三哥说,小孩儿,会吗?会你玩儿会儿。我摇头。三哥说,学吗,过来,容易。
我跟三哥养过蚕。三哥得了一张蚕纸,往蚕纸上喷一口温水,放在屋里太阳照得见的地方。黑线头儿似的蚕嬎出来,密密麻麻。三哥用泡过水蘸干的茶叶喂那些小东西,那几天喝茶都把我们喝醉了,恶心想吃东西,吃完了又想吐。蚁蚕吃了四五天茶叶,不动了。褪过皮的蚕大了点,我跟三哥到处给蚕找桑叶。他们厂子外墙有一棵老桑,要爬墙才能够得着。墙上有铁丝网和插着的碎玻璃。从厂子里头捋,墙高,三哥害臊,怕人笑话他,只好绕墙外。墙外是人家,穿过李树才他们家才到。树底下有个倒扣的大缸,踩上头还不够高,摞几块砖头勉强才成。
捋了两回,第三回,三哥上了墙,虚骑着铁丝网撅一根枝子,院里的老太太不干了,“谁家的孩子这么匪,挺好的树枝子招你惹你啦?”“喂蚕喂蚕,大妈。”“捋点得了,明儿别来了啊。瞅瞅,还踩我的缸,找挨揍呢。”
三哥挺狼狈,老太太将缸上垫的砖头都清走了。三哥往下蹦的时候,撕了裤子,露了屁股蛋子。
捋回来的桑叶用湿毛巾捂着。吃不了两三天。榆树叶子、蒲公英叶子和莴笋叶子我们都试过,不如桑叶爱吃。
那棵桑树的侧边有间平顶房,上边有个鸽子笼。养鸽子的人看我们捋桑叶,说:“捋,给丫的捋死喽才好呢。耽误飞。”院里的老太太冲房上骂:“铁良,你个臭嘎呗儿的,整天介轰鸽子弄鸟儿,那树碍你哪根筋疼?”“老太太,前不栽桑后不种柳。”“甭跟我说这个,这树比你爸爸岁数都大,桑葚,你小子没少往嘴里塞。”
蚕要褪第三次皮的时候,绝了粮。还得冲那棵桑树想主意。三哥站在厂子里头对着桑树发愣。喊上我,预备晚上下手。我说,要不咱别养了。三哥没出声,临出门,冒了一句:“咱是它们的妈。”做贼似的又进了那个院子,正赶上养鸽子的铁良关鸽子窝下房。三哥说:“哥,让我借您这房顶踩踩,褪三皮,快成了。” 说这话的时候,屋里出来个姑娘倒脏水。“挺大个老爷们,养哪门子蚕,没出息劲儿的,给她得了。”“大燕,哥给你找点玩意儿嘿,可别让你姥姥知道。”
蚕就那样端给了大燕,连养蚕的抽屉。三哥跑得喘。抽屉里的蚕有不少昂着头等待褪皮,铁良上房捋了一把桑叶扔抽屉里,那些没僵的蚕,吃出了沙沙声。
三哥忽然练起了大字,桌子地上都是写过字的报纸,满屋子臭墨味。
大燕养了那一抽屉蚕,给三哥吐了一个墨垫算是回礼。扶着鸽子窝欠脚往厂子里找,看见三哥,隔墙给的。三哥打过一暖壶汽水给大燕家送过去,顺手把抽屉要回家,他们家的三屉桌空着一个窟窿,他爸穆老师,回家问了好几回。汽水是厂子里做的,夏天给淬火车间的工人喝了降温——好大一个池子,机器轰轰隆隆,黑、冷森森房间里一个大池,池子里的汽水蓝绿盈盈。大燕倒给她姥姥一碗,老太太说:“三精水儿,有什么喝头儿。”喝了一口,又说:“扎牙,挺甜,不赖不赖。”
自从三哥练上毛笔字,不乐意跟我一起玩儿了,没事儿往李树才他们家的那个院子里跑,赶上李树才他爸擦车,给搭搭手。院里人多的时候,李树才他爸才擦车。他们院里只有李树才他爸那一辆车。大燕她们院子里的人出来进去都要从李树才他们的院子里穿,偶尔遇见,三哥依旧蹲着擦他的或者李树才他爸的车,腰上长眼睛,不说话。大燕瞅也不瞅他,甚至特意快走几步,逃债似的。
李树才他爸那辆车比不上三哥的车新,有时候三哥骑着他的车进李树才他们院,直接骑进去,那个院的门槛不高,把一提,过去了。李树才他爸不一样,进了胡同口,推着,遇见谁,聊一两句,慢慢走进院子里。胡同不长,有棵老绒花树,绒花树的叶子长全,能将三四十步的胡同遮个满严,只留贴着房脊的一溜天,那溜天是给蝙蝠预备的,将暮不暮的时候,街灯没亮,三三两两的蝙蝠在那溜天里打着跟斗追着玩儿。
李树才他爸不是总擦车,偶尔也在院里磨磨刀。粗砂石细砂石油石好几块摊在脚边,板凳,解放鞋,骑一个水盆。粗砂石上磨一遍,撩了水冲,破布擦,鼻尖顶着刀刃看。里院外院都知道李树才他爸刀磨得好,他爸磨刀的时候,兴许就会有住户凑过来央求帮着磨磨。“刀剪子不快,甭说,家爷们儿懒。”李树才他爸磨刀的时候,李树才他妈,甭管是敹衣服还是淘米,屋里还是屋外,准那么句话。
大燕的姥姥央李树才他爸爸磨剪子,说:“铰个袼褙手起泡,她舅舅受受累。”磨完了,转回家,抱一块砖来,砖用白纸包着,说:“吉砖,大小子上学压书用,准聪明。”李树才他妈说:“什么年月啦,您整这套,还吉砖,不就是前街马老万家摔丧盆子垫的砖头嘛?”姥姥说:“年轻人,不懂不吝,灵着呐。”李树才他爸接了砖,说:“姥姥,铰袼褙做鞋呀?”“嗯,给大燕。我闺女姑爷落天津啦,气象局。猫归窝猪进圈,外甥女总跟姥姥家糗着,不是事儿。”“哪儿也没有北京好,闺女多仁义,不多说不少道的。”李树才他妈说。“是呐,是呐,谁说不是呐。”大燕姥姥抹了眼角。
三哥从厂子里弄了好多油棉丝,连同他练字的墨报纸,抓抓裹裹卷了,让我抱着,跨坐挤得慌,偏坐,他没说我。
永定河河滩上,我们点火。好浓好黑好高的烟。
河滩里有马车拉沙子。赶车的人拼命打牲口,车从河床痛苦地往堤上爬,车轮陷了一小半。“我要有个马,准不打。”三哥说。
“我爸要结婚了。我舅舅让我当兵去。车,给你吧。”
“不敢要。我奶奶还不揍死我。”
“没事儿,就说先放在你们家。我跟你奶奶说去。时间长了,你再骑,学学。”
“欸,对了,为啥叫我三哥呢?”
“不知道。好听。”
我妹的手冬天总流汤,肿得跟个馒头似的。热水烫,抹了油火上烤,疼得哭。他们说家雀屎能治。离我们家不远有个猪场,焦砟墙,不高。墙外头好多老榆树。家雀们总爱聚在榆树上开会,焦砟墙上好捏家雀屎。兜张纸去,不会空手回。猪场里有个知青,叫石小来,不煮猪食不喂猪,跟猪场周围比我大的一群孩子玩。打耗子,编个拍子抓鸟,夜里打着手电掏猪圈土棚上的鸟窝。自己做饭。蒸窝头蘸着棒子面粥吃,老咸菜又艮又韧。赶上他吃饭,就轰跟他一起玩的孩子,轰急眼,那些孩子跳出围墙——他们不走门,猪场耷拉脚的铁栅栏门总锁着。跳出去,一群大孩子齐声声在猪场外头骂他:“石小来,上丰台,买了棺材没人抬,你不抬,我不抬,去你妈的石小来。”一遍一遍地唱,一遍一遍地喊,将天喊黑了。
三哥当兵走了,转过年,我上学啦。穆老师也不怎么回家。他们家,门锁着,锁久了,院里的梧桐树都生了锈似的,木呆呆。
那天放学,地上画的跳房子的方格子跟个梯子一般横排在三哥他们家门口,跳了跳,书包里的铅笔盒哗啦作响,跳不好。很难受,心底里升起三哥的声音。颓坐在三哥家门口,被买酱回来的奶奶看见,说:“怎不家走?”回头看看三哥家锁着的街门,叫了声奶奶,忽然特别想哭。奶奶揽起我,说:“跟奶奶回家,傻小子。”
【草长鹰飞,实名赵国栋。作品见于《散文》《北京文学》《散文百家》《鹿鸣》《牡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