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1期|汤成难:江水苍苍(中篇小说 节选)
汤成难,小说散见《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杂志。著有小说集《月光宝盒》《飘浮于万有引力中的房屋》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曾获人民文学年度奖、百花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金短篇小说奖、钟山文学奖等。
一
要不是手头拮据,我是不会接下这个活儿的——写一个舞台剧脚本,关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活儿到我手上估计转过不少于三个人,因为层层剥皮已经没什么油水了,八十分钟的舞台剧本只付稿酬八千多块。
找我的是一个叫徐老师的人,我们并不熟悉,是在一次采风活动中认识的,徐老师具体做什么我也不知道。那次采风他给大家递名片,也包括我。名片上头衔很多,什么会长啊理事啊顾问啊……从名片上我没看出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听说我写小说,他执意要留下我的联系方式,又掏出一张名片让我在上面写下手机号,再将有我号码的名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包的里层。
是部里的活儿,徐老师对我说,政府上下非常重视这个舞台剧。
我会认真对待的,我说。重视就只付八千元——这后半句是我的心理活动,没说出来,毕竟,我也不能和钱过不去。那段时间我真是穷疯了。这么说吧,穷得差点把抽了十几年的烟给成功戒掉。
我是一个严肃文学的作者,我常常这样介绍自己。但这句话的潜台词似乎又在告诉别人自己是个穷鬼,文学与穷困潦倒之间有个隐约的等号。好在每当自己快要挺不过去的时候,就会出现一点转机,接到一些写软文的活儿。有一次是朋友的婚庆公司找我写一份证婚词,给六十块钱我都兴高采烈地答应了。朋友问我以后要是还有这样的活儿感不感兴趣,我告诉他,感兴趣,只要有钱。我知道那个跌到庸俗里的自己,都是为了守护文学圣洁的那个部分。这么一想,突然觉得自己神圣又伟大了不少。
杜十娘的舞台剧将在瓜洲的大剧院进行首演。大剧院是市里重点投资的工程,建在长江边上,两片椭圆形的屋顶如同两只船桨,斜插在江面上,有点振翅欲飞的意思。徐老师两天前带我来大剧院,远观,没进去,他指着大剧院船桨一样的屋面告诉我,就这儿,首演,市里四套班子都会来,这也是你的荣誉。
我没说话。这荣誉当然不是我的,因为舞台剧的署名还不定是谁呢。不过,那不是我关心的,我只关心什么时候付我第一笔润笔费。
徐老师很快就将第一笔稿费打到我微信上了,一千元。收到钱后,一连几天,我都在傍晚时分骑车去瓜洲江边。我想找点感觉。
江岸长满了芦苇,一人半高,要想走到水边并不容易。秋天的江面宽阔不少,芦苇的黄色与江水的浑黄有了一脉相承的感觉,苇花飞扬,呈现出一种蓬勃的姿势。京口瓜洲一水间,自古以来,多少文人墨客从这里往返两岸,李白、白居易、张祜、王安石、欧阳修,等等,当然,也包括我将要写的杜十娘和李甲。想到这些,竟生出些许感慨。
这一带江岸线有十多公里,以汽渡为界,东侧为几家船厂,土红色的龙门架一列列排开去,西侧是森林公园,由几段院墙圈住。很多年前我和小越还去里面玩过,没什么设施,只有树和草,但人工修葺的痕迹还是挺重。第一年森林公园搞了场音乐节,貌似挺成功,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来了,有点赶集的意思。火了一两年,突然就没了人气。现在的森林公园又回到野生状态,藤蔓肆意生长,水草蔓延,就连小广场的地砖都有了自暴自弃的放纵,串通好了似的,集体碎裂。
我翻过一道围栏,没走多远发现还有一道,再翻过去,前方又出现一道,顿时感觉自己像个跨栏运动员,当然这比跨栏费劲多了。当我从最后一道围栏上跳下来,便离江岸很近了。
若干年前,芦苇还没这么茂密,有条小路可以走到水边。那时我和小越正读高中,周末偷偷溜出来约会。也不过是在公园里坐坐,或在江边走走。我们之所以选择瓜洲江边,是因为不会遇见人,可以在货轮远去时偷偷拥抱一下。
那时我们还没有懂得恋爱的真谛,以为把两个人的时间重叠在一起就是相恋。岸上白沙堆积,小贝壳裸露出来,江水噗噗地啃噬岸边,我们除了在沙滩上反反复复留下两串脚印外,还不知道再干点什么。有一次,我们在江滩上捡到一枚古币,古币上隐约有一个“万”和一个“通”字,我猜是明代的万历通宝,小越则认为可能只是个游戏币。那个下午,我一直将古币放在手上把玩,好像把玩着时间的某个隐喻。
也是在那一次,我们还发现了一块断碑,半边埋在江沙里,碑上写着“瓜洲古”仨字,“渡”字不见了。
我站在江堤上,与江水之间隔着重重芦苇,江水雄浑,货船缓慢驶过。这几次来都没看见过人,我断定这里少有人迹。是啊,人们要去江边,何不去仪征或六圩,那里的江岸不错,岸边修建有水泥台阶,一截一截延伸到江面。唯独瓜洲这一带,荒凉得只剩芦苇。我正出神,手机叫起来。是小越,劈头就问,写得怎样了?她指的是那个舞台剧脚本。我回说,正在等待开天辟地的第一个字到来。
你就说你还一个字没写呗。说完,小越一阵狂笑。
的确,我还没想好怎么写。已经第四次来到江边了,仍没找到感觉。我想,或许,我并非要找感觉,而是要找另一件东西,断碑。
二
我想把杜十娘与李甲的第一次见面作为舞台剧的第一幕,然后再对各自身份进行交代。当然,这是文学作品里的常用叙事方法,舞台剧更多的是采用线性顺叙。
这是我固执的想法,这么做的缘由是我对人与人的初见颇感兴趣。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是一块浑玉,未经雕琢。我想起自己与小越的第一次相遇。高一军训,我先是在操场上遇见一个女孩,女孩的眼神,以及时刻撇着嘴的神态,都让我感到十分亲切。后来发现女孩和我一个班,鬼使神差地竟成了我的同桌。当然,这样的桥段电影与小说里用得不少,我并非要虚构我们的相遇,事实就是如此,我必须尊重事实。我记得那个夏天小越留给我的感觉,如同一枚青色的桃子。这枚桃子的滋味一直刻在我的心中,每当我们闹得不愉快,只要一想到这枚桃子,我就会原谅所有。当然,我在小越心中是一枚桃子吗?还是另一种果实?不知道,小越说是动物,是狗。我问是什么样的狗。舔狗,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断碑找到了吗?小越发信息来问。我回她还没。
碑是一九四九年二月所刻,新中国成立前,碑上写着时间。记得我和小越还为“二”月还是“五”月揣摩了一阵,后来发现,那凭空多出的两小竖原来是人恶作剧划上去的。
发现断碑是十六年前,那时断碑紧挨着江水,但凡有货轮经过,江水就涌上来,将碑上的细沙冲得干干净净。这十多年江岸又北移了许多,泥沙冲积而成的江岸被芦苇吞没,仿佛芦苇与江水在进行较量,争夺地盘。十多年前发现断碑的位置,应该为现在的芦苇丛。
我打算再走一遍。小越问我,为什么非要找到断碑不可,与你写脚本有什么干系呢?
这么说吧,找到它,就如同找到了脚本奠基石一样的第一个字。我说。
小越在电话那头笑岔了气。
远处有个人影,我连忙挂了电话,从土坡跳下去。
人影不见了,四野寂静。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看见人,这让我一阵恍惚,刚刚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手机又响了,这回是徐老师,问我脚本完成得怎样。
写了一小部分。我撒了谎。
可不可以先发给他们——他用了一个含混的词:他们。又说,让排练的演员熟悉一下内容,毕竟开年就要演出,时间紧迫。没问题吧?徐老师小心翼翼地问。
有个人——我叫了出来,我又看见那个人影了。
什么问题?有个人?是不是有个人物还没处理好?对方问。
电话已经被我挂断,我看着人影发呆。人影离得很远,偶尔露出肩膀和脑袋,芦苇拂动,如江涛滚滚,将那脑袋推至远处。
再看手机,微信上多了个转账。徐老师发来的,一千元,算是第二笔稿酬。
我继续在苇丛里走,回忆十多年前断碑的位置。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它早被附近的居民捡走了。虽不是什么文物,但可以做个石桌,或者立在门边,成为泰山石敢当。
第二天我没去江边,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憋了一段,这是受第二笔稿酬的蛊惑。然而写得极不满意,便退出来,将文档删得干干净净。
次日再去江边,这回带了把铁锹,向物业借的。我觉得自己有了执念。
小越说,没必要那么认真嘛,找不到断碑就没法下笔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像自己在跟自己较劲。江水东流,冲积出厚厚的江滩,比起十多年前,江沙厚积,也就是说,那块断碑或许正埋在江沙里。我仔细回忆十六年前的夏天,我们站立的位置,与对岸工厂的烟囱正对着,金山在我们四十五度角的方向,两条直线就能决定一个点的位置,我用锹在地上做着记号,将一条虚淡的线指向苇丛。确认无疑了,便动手开挖。芦苇盘根错节,斩断了几棵芦苇,锹方能下去,沙土有些板结,挖了一阵,白色的江沙有了湿润之气。锹头不时碰到一两个硬物,发出尖厉的声音,再用力,撬出一片瓦来,上有青花线条,看不出年份。
这江岸从唐朝就是渡口了吧,唐朝的瓜洲也是入海口,张若虚大约正是站在此处,才写出那句“春江潮水连海平”的。再然后,宋朝、元朝,直到民国时期,渡口一直络绎不绝。我站在隆起的沙堆上,刚要感慨,却又看见了那个人。我立即向他跑去。
有鸟从苇丛里飞出来,扑棱棱挥着翅膀向着远处飞。我继续拨开芦苇,秋天的芦苇变得坚韧有力,如同一只只手臂拦住了去路,脚踩上去,发出脆骨断裂一样的声音。这样向前走了一阵,觉得不对劲,如果那人走在我的前面,一定也会出现芦苇被踩断的现象或者断裂的声音吧?但芦苇整整齐齐,像无数双手臂勾肩搭背在一起。我退出来,重新找一个入口,就这样来来回回几次,我迷路了,仿佛走进了桃花阵,不对,是芦苇阵,不是我在移动,而是芦苇移动,将我裹挟在原地,寸步难行。
有一阵我感到虚汗淋漓,在我快要放弃时,那个人影又出现了。他背对着我,背有点驼,头发是跟苇花一样的花白色。
嗨——嗨——我开口,风把我的声音倒灌回来。
他走得很快,好像芦苇自动给他让了道似的。如果我的上空有一双俯视的眼睛,一定能看出我和这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长,芦苇如江水汹涌。此时有两条江,一条是从上游奔腾而来,一条是从岸边铺张过来,后者是芦苇构成的江,比前者更浩瀚、更汹涌。
三
许多日子后,再回忆我和老杨相遇的那个黄昏,多少有点武侠故事的意味。当我在芦苇丛中横冲直撞,突然发现前方一片开阔的菜地,芦苇整齐地将菜地圈在其中。倒是奇怪,菜地并非沙土,而为褐色的肥沃泥土,想必是从别处运来的。地里点了萝卜,红艳艳的,一只只就要从泥土里挣脱出来。正疑惑时,有人在我身后说话了,正是老杨。彼时老杨肩上也扛着一把锹,我们各执一锹对峙在浩瀚的芦苇丛中,这充满张力的画面常在我脑海中出现。
像电影画面。后来我对小越说。
有点《十面埋伏》的意思。小越回答。她总能知晓我内心的一切。
来这儿挖地?画面中的老杨先开口。
我没听明白,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放下锹,说,这不是种菜的地方,你要是种菜应该到瓜洲坝头村一带,那儿土质好。
我这才明白老杨把我当作和他一样种菜的了。老杨有八九十岁模样,穿一件灰蓝对襟,背有些驼,脑袋直勾勾地伸向前。他说看见我在这一带转悠几天了。
看来前几天他也发现了我。我告诉他自己来这儿是寻找灵感。
灵感?老杨扬起眉。
要写一个舞台剧,找一点灵感。我说,当然,最主要的是找到断碑。断碑,你知道吗?我用手比画着,这么长、这么宽,花岗岩的,上面原刻有四个大字,瓜洲古渡。
老杨直愣愣地看我,问,这个有什么用?
我迟疑了几秒,心里断定老杨应该是附近的村民,以捡垃圾为生,断碑说不定就是被他捡走了,正等待识货的人出现呢。
跟你写舞台剧有什么关系呢?老杨又问。从老杨的谈吐看,他不像是目不识丁之人。我问老杨,怎么跑到江边这么费事地种地呢?老杨沉默了,半晌才说,大半辈子了。
两只噪鹃在头顶偶啊偶啊地叫着,我们不约而同仰起头。天快黑了,暮色如同帘布倾覆下来。回去咯,老杨说。是说给他听,也说给我听。
他将铁锹扛在肩上,分开苇丛向前走。天色渐暗,我没有跟过去,只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被芦苇和暮色淹没。
晚上我将与老杨相遇的事说给小越,她那边正是清晨,小越说窗外的晨光也是墨蓝色,和你那儿的暮色一样哦。小越常常感叹于此,说时间在我们之间出现的偏差。我说是啊,照耀过你的月光正在照耀着我。
我们继续聊老杨,小越认为老杨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我不赞同。小越向来感性,对人常怀有奇思妙想,这一点倒比我更适合写作。我则认为老杨原本是附近的村民,这些年城市发展快速,吞噬村庄,农民成了没有土地的人,住进了安置房,原来的村里人成了上下层邻居,村庄竖了起来。种不了地,终日不安,于是将房子留给既不是城里人也不会种地的子女们,自己扛着铁锹、锄头,去了郊外。他们在那些围墙圈着却迟迟未动工的工地上开垦出一片菜地。那些长满杂草的院墙边、河岸,都能种出粮食来,只要有泥土,就有希望。
我曾从一个围墙的缺口走进去过,里面真是另一番景象。这些村民白天种地,晚上去小区的垃圾桶里捡饮料瓶子,捡来的空瓶子堆在菜地旁。垃圾桶里什么都有,毛绒玩具、坏锅、断腿的塑料凳子,有时还能捡到一个沙发,运到菜地旁,蒙一块塑料布就是家。老杨应该也是其中之一,只是他没去未建工地而选择了江边,江边安静、地大,说不定还能捡到一两枚古币呢——
小越在电话那头笑起来,说,你以为每个人都能和你一样幸运地捡到古币吗?我反驳,捡到古币的可能性还是挺大的,这里是一千多年的渡口,承载过几个朝代的盐运,别说古币,就是捡个青花瓷器也是有可能的。
对方突然没了声音。视频里,小越不见了,一会儿过后,再出现时手上多了一枚古币。
我说,没想到你把它带到加拿大去了。
小越撇了撇嘴,说,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它代替了你。
我们都沉默,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小越说,杨欢,这可是你送给我的最贵的礼物呢。
我说,这不贵,捡的,网上回收也就五百元。
但它无价,小越更正我,又说,因为它是被你捡到的,所以它独一无二。
我没接话,对于这些饱含感情的语句,我都不知道怎么接住,似乎已经习惯了彼此开开玩笑,相互挖苦和讽刺了。
绳子断了几次,小越说。她将古币在镜头前晃动,古币被一根玫瑰红绳子系着。小越说,它从铜块锻造成铜币的那一刻,是多么神圣,我把它拴在身上,就仿佛拴住了那一刻的时间。
我突然想到古币为万历年间的,正是我要写的杜十娘和李甲的万历年间。
小越扬了扬眉,说,有意思。
是啊,我看着镜头,问小越,有没有可能,这枚古币曾从杜十娘的手上经过……
四
脚本写得并不顺利,要将这个流传几百年的故事完美地搬到现代舞台上,还是很令我头疼的。当初徐老师把材料交到我手上时,有点接力棒的意思,准确地说,是烫手山芋。
我和老杨已经熟悉许多,至少他不像前几日那样躲着我,但我仍然搞不清楚他住在哪儿。若是住在远处的村里,那为何跑到芦苇荡里种地;如果就住在江边,茫茫苇丛还真没发现可以居住的地方。每天天黑前老杨对我说“回去吧”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好在我并不太关心他的去向,我只想打听断碑的事,或者,在江边走一走,看汽渡来来回回行驶在两岸间。我告诉老杨自己作家的身份,老杨点点头,说,好,拿笔杆子,好。
我每天来这儿,寻得一两个妥帖的句子,再小心翼翼地挪到电脑上去,就像老杨每天从菜地里带回一两把菜一样。老杨住哪儿我不知道,菜地倒是见识过了。一共有四块地,其中一小块地种了红薯,过些时候就要收获了,还有一块地种了水稻,我去看的时候,水稻刚刚割完,稻茬还直挺挺地立在地上呢。老杨说,让这块地歇一歇,等到明年再种。
瓜洲这一带种两季庄稼,稻子割了会种上麦子,来年春天收了麦子再插秧。我觉得老杨不种麦子除了让土地歇一歇,更多的原因是怕被人发现吧。秋天芦苇枯萎后,麦苗却是绿油油的,从远处看,很醒目。老杨在江边种稻这事,让我想起自己的一篇小说《奔跑的稻田》,小说写了“我”的父亲到处找地去种稻,他背着稻种,向西走,再向北走,又向东走,没有一块地可以让他放心,最后,父亲到达海边,在盐碱地上种下了稻谷。小说有超现实的部分,我想表达一个热爱土地的父亲,像夸父追日一样四处寻找一片能够孕育粮食的土地。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老杨和文中的父亲有几分相似,好像我小说中的人物在现实中出现了。
红薯收获的那天,我和老杨忙了大半天,他负责挖,我负责捡,偶尔我也逞能拿起钉耙,用力凿进地里。晚上回来后,才发觉两条胳膊酸痛,举箸维艰,仿佛一条蛇冷冽地游走在骨头缝里,一直到达心脏,突然在心脏位置用力一咬……
当然,凛冽惊异的感觉并非全部来自胳膊酸痛,还有傍晚和老杨的对话——那时我们已经收好了红薯,坐在沙堆上歇歇,我给老杨递了一支烟,他说自己不抽,却接了过去,歪着脑袋借了火,吸了一口,并不咽下,在嘴里绕了一圈,又缓缓吐出。有货轮经过,长长鸣一声笛。暮霭沉沉,江水浩渺,我突然想起四百多年前的夜晚一个女子的纵身一跃。
曾有一个女人跳进了这江里。我悠悠说道。
老杨突然转头,看着我,暮色里我看不清他的神态。半晌后,他才慢慢说道,有三个人在这个江里。
对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这晚老杨没有对我说“回去吧”,他起身,扛起锹和蛇皮袋,径直离开了。
我在江边又待了一会儿,感到浑身发冷。冷气从身体里不断往外冒,汗毛竖立,不禁打了几个寒战,撒腿便往堤上奔去。
小越说,老杨是个有故事的人。
这不是故事,我在电话里压抑着声音说,三个人在江里,你不觉得他身上有几条命案吗?
小越说,杨欢,我不想跟你争辩,但我觉得是你想多了。说完她便挂了电话。最近小越很忙,她在一所大学的动物实验室里干活,每天和白鼠、豚鼠、SPF鸡、猴子打交道,有做不完的实验。在工作室,小越不用手机,等她下班之后,我还在睡梦中。所以我们只能在早晨或晚上聊一会儿,她的夜晚是我的白天,我的夜晚则是她的白天,仿佛我们行走在错误的时间里。打电话时也不说什么情话,聊一些身边好玩的事,或者网上看来的笑话,我们的笑点和泪点一致。小越说,这叫情投意合。我更正,这是臭味相投。
这夜我没睡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回忆这些天与老杨相处的细节——独居、住所神秘、江边种地——无一不指向他有杀人犯的嫌疑。
接连两天我没去江边,第三天,我决定骑车过去,心想不管是有故事还是有命案,我都想深挖一下。如果是前者,说不定是个小说素材;如果是后者——我突然一愣,心想那就深入虎穴,顺藤摸瓜,获得证据,一举拿下。这也将成为日后写作的素材。
想到这些,不免兴奋了起来。
五
再见到老杨是在江边,他正拿着锹将松垮的沙土像螺丝帽一样拧紧在堤岸上。这一处江滩缺了口子,江水在此处打着旋儿。老杨主动跟我搭话,用锹指着缺口说,江水正想从这儿溜走呢。
老杨像个哲人。
杜十娘纵身一跃,跳进江里,你说值不值呢?我想起几天前对老杨的疑虑,便把话题引到“江里几个人”上去。老杨抬头看我,没说话。我问他听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没,老杨说听过,这戏小时候没少听。
百宝箱里的宝贝真多哦,一件件丢进江里,可惜了。我开玩笑说。
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可知十娘亦有金银宝,百宝原来有百宝箱……一件件,一桩桩,都是价值连城异寻常,何妨一起付汪洋……
这是脚本里的一段唱词。
也没什么可惜的,老杨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人死了,物还在世上,物比人活得年岁长,怎么能说这些钱财是自己的呢?人才是钱财的过客。
我打量着老杨,觉得他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或许正如小越所说,他身上有故事。
老杨从别处铲来一锹土,填在缺口处,土虚浮着,我用脚踩实,渐渐地,我们有了分工,老杨负责运土,我负责踩平。有一处缺口大得出奇,像是巨人打出的哈欠,江水窝在那儿无法离开。老杨找来几只蛇皮袋,去别处挖来沙土,装进去,沙土便有了形状,压肩叠背地填进缺口,江水立即妥帖地向前流去。
这天老杨没有对我说“回去吧”,我也没有早早跨上自己的自行车,而是一步不离地跟在老杨身后。太阳还没落尽,黄昏的金色光芒笼罩着我们。老杨扛着锹,分开苇丛向前,但速度明显慢了,像在等我。走了半里路,拐了个弯,仿佛折回来,我正要发问,老杨又往前走去,这才发现,是转到一条小路上去了。说是路,不过是两片苇丛之间的分割线,由江沙冲积而成,又被芦苇的根挤成尖削模样。
靠近江水的这边,芦苇明显粗壮一些,高高的,像厚重的屏风遮住人的视线,要不是时有货轮鸣笛,谁会想到这是在江边呢?这样走了一阵,老杨突然又钻进苇丛,苇叶阔大,茎秆粗壮,每一株如树干挺立,人撞上去,似要被它弹回来。我正好奇着,发现前方有一汪水塘,水上漾着一只小船,船是用大铁皮桶对半切开,形成两片半弧形。老杨上船,坐在半个弧形里,示意我坐另外半个。此时他手里的锹成了桨,往地上一抵,船便前进了。
一条窄窄的水道将水塘与江面相连,芦苇将水道遮掩得恰到好处。小舟穿过苇丛,驶过水道,猝不及防地,宽阔的江面便出现在眼前,顿时把人的视线撑开。远处,天水相接,像一幅垂直而立的画,几艘货轮如同剪影一样贴在这巨幅画上。
小船往江中而去,有货轮经过时,老杨便停下桨。货轮激起水浪,将小船斜推出去,货轮过去,小船再顺过方向。
江中有几个岛,最大的叫石一洲,是个镇子,住着几千口人。石一洲旁边有几个荒岛,无人居住,长满芦苇和灌木。我们的小船便往其中之一而去。
荒岛上有人的痕迹,岸边铺着一张苇席,方便人脚踩上去,灌木往两侧分披,让出一条甬道。老杨将船系好,沿着甬道向前。这荒岛看似很小,走上来才发觉挺大,有一个篮球场大小,几处隆起的土坡也被芦苇占满,高高低低有了山势。我不知道老杨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莫非他住这儿?正疑虑着,看见矮坡的立面挂着一张苇席,老杨掀起苇席猫腰进去了,我连忙跟上——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洞里有床、桌子、凳子……很整洁,都是由芦苇编成,物尽其用,侧边有一扇小窗,借了天光。几天前我和老杨刨的山芋正堆在角落里,还有洋葱、土豆、晒好的扁豆角、腌的莴笋、茄子,都在苇席上整齐排列。这些食物,将会帮老杨度过就要到来的冬天吧。
不知道是我写作者的身份,还是多日来产生的情谊,老杨对我如此信任。但我对老杨却带有疑虑:一个人舍弃肥沃的土地,住在荒无人烟的岛上,究竟是因为什么?
六
剧本写得比较顺利,尽管我还没找到那块断碑,但文字却如江水一样澎湃了起来。我想这得益于我常来江边,以及老杨这处寂静的小屋。甚至有几天我把笔记本带到荒岛上,老杨编他的苇席,我在敲我的字,耳边是键盘的嗒嗒声和苇叶穿过老杨手指的沙沙声,当然,还有江水拍着岸边的噗噗声。老杨不时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江面发呆,我则停下敲击键盘的手,看着老杨的背影发呆。
舞台剧已经写到杜十娘为自己赎身,七年之中,她不知经历过多少王孙,对每一位客人都浓情蜜意、款款相待,其实付出的都是一派职业性的媚情,毫无真意可言。直到遇见李甲,她才动了真情。李甲是浙江绍兴人,父亲是浙江的布政使,官居二品,位高权重,一心希望自己的儿子名甲天下,所以取名甲。李甲从小在父亲的管教下埋头读书,科考未中,便被送到京城,入太学学习。十八岁来京,未经世事,胆怯畏缩,又说一口绍兴土话,交流不便,只有在太学中埋头读书。一年后,他慢慢适应了京城的一切,于是趁着春光明媚之际,与同乡太学生柳遇春相邀同游城南的教坊司。李甲风流年少,未逢美色,遇上了杜十娘,一见钟情。
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
我曾和小越讨论过,杜十娘与李甲之间究竟是欲望还是爱情。李甲在杜十娘这里满足身体的欲望,杜十娘则想从李甲这儿获得自由的欲望。
小越不太接受我的观点,她是个爱情至上的人。
欲望也包含在爱情里。我说。
小越说我这是强词夺理,突然问我,我们之间呢?还有爱情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击中,吞吞吐吐,半天才回答她,当然有。
这爱情里包含着欲望吗?小越继续问。
不敢有欲望,我们隔这么远,鞭长莫及。我打趣道。
你说的欲望指性欲,是狭义的,我问的欲望是广义的,是所有的一切,包括拥有彼此。小越反驳我。
怎么才能彼此拥有呢?我小声说,声音似乎只有自己听见。我记得小越离开的那一年,她问我,要是她去加拿大继续读书,我会怎么想。我知道这里有试探的成分,连忙说,很支持,人应该往高处走。我的答案小越并不满意,但她仍然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向我规划出国后的生活。我们在爱情面前都有极大的自尊,总是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我为她送行,请她吃了好多次饭,后来小越开玩笑说,自己硬是被我送行给送走的。临别前一天,我们去了瓜洲,小越说那是我们爱情的萌芽地。两个人在江边坐了一阵,自尊心作祟,咬牙硬是没说一句柔情的话,只有在经过一个村庄时,小越说,要是有一间我们的房子多好。我说,是啊,种点菜,养条狗,生一窝娃—— 一点柔情被我的玩笑给破坏了,但那天在瓜洲镇上的漫步,足够让我甜蜜很久。
老杨,你是瓜洲人吧?我合上电脑问老杨。老杨口音有这一带的翘舌。
老杨半晌回答我,说自己原先就在瓜洲镇住着的。
我问怎么后来搬到岛上来,老杨没回答,低头把苇叶捋直。他不太喜欢闲聊,大概常年独居惯了,听力也不太好,常侧着耳朵听我说话。我要是问他江里几个人的事,他便默不作声,我觉得老杨是选择性回答问题。
我说瓜洲镇还挺好,没有过度开发,于是回忆起镇上的那条老街。几年前还保存着民国时的风貌,老街上有铁铺,还有布店,布店仍经营着,柜台上陈列的布匹像是二十世纪的,不知道什么人会去买。有一个肉铺,早不经营了,门口的铁钩还在,锈得不成样子。往西走,有两家杂货铺,什么都卖。拐角处有个卖早点的,生意还不错,每天天不亮就炸起油条了。再向西,有一座桥,桥西头一条小路向着江边去了。沿路走三四十米,两侧也有人家,有一间屋子倒是独特,桑木门,门前立着一块断石,是从前的拴马桩,半截身子埋在地下——老杨突然看向我,目光夹子一样夹住我的话语。我语速慢下来,声音也小了,继续往下说,从木门往里看,门前的院子荒着,看不出这是做什么的,不像是个人家,倒是门前的拴马桩有点意思,说是明代万历年间的,又有说是乾隆年间的……
是乾隆年间,那是家小酒馆——老杨更正我——小酒馆河豚做得好,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据说乾隆六下江南,就来过这里五次,正为河豚而来。
门口能立拴马桩的,也不是普通人家。我说。
那拴马桩是乾隆皇帝身边的一个刑部尚书送给这户人家的。老杨补充。
不知是对河豚做得好的赞赏,还是要让这馆子配得上皇帝的马车。老杨也说不上来,他说,不过他家河豚做得好,是方圆百里都知晓的。
我问,做河豚很讲究吗?
这可讲究了,老杨说,做得好,口味鲜美;做得不好,食客一命呜呼。
你吃过他家河豚吗?我问老杨。他抬眼看着我,眼神愣愣的,仿佛在搜索记忆里的细节。
吃过,当然吃过。他低声说。
七
我把和老杨的对话讲给小越听,这几乎成了我们之间每天必聊的话题。小越说,你看吧,我说老杨是个有故事的人吧。她让我多跟老杨聊聊天,说不定就是一篇好小说的素材。
那段时间,我的脚本写得极其顺利,徐老师很满意,他口中的“他们”也比较满意。脚本的三分之一已经发送过去,据说已经开始彩排了。扮演杜十娘的是副镇长的女儿,艺校毕业的,都三十多岁了,一直不温不火,大概三十多年的生活经历,让她演起二十岁的杜十娘,倒显得很恰当,举手投足多了烟尘气。这些都是徐老师告诉我的,他将第三笔稿酬打给我,这次是两千,比之前多出了不少。常来荒岛后,我的生活开支少了,上上周破开的一百元钞票现在还有二十多元。我第一次发觉,其实一个人需要的并不多,吃饱了,有衣服穿,有地方睡,足矣,人类对丰富物质的追求,其实是自己内心的极度恐惧和不自信。
立冬之后,我和老杨收割了芦苇,将靠近江水的部分砍断,运到小岛上,垛在小屋四周,换掉上一年陈的,将新芦苇厚铺一层来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寒。有的芦苇被我们剁成一尺来长,捆好,像墙一样码齐。
砍掉的芦苇根明年又将生发新芽,用绿色遮住人们的视线。
老杨常关心我脚本写到哪儿,大概杜十娘和李甲的故事勾起了他的童年记忆。老杨说小时候去听戏,扛个板凳,找一个角落坐下,戏唱到高潮了,前面有人站起来,挡住了,看不见舞台,他就竖着耳朵听。听戏和看戏不一样,听戏能把唱词记到心里面。
我问,现在还能记得吗?记得哦,老杨说着,便闭上眼睛哼唱起来:
荡悠悠行船到天色已晚
转眼间日影西斜江水染
月影风凉那是船影动
杜十娘心里面喜洋洋
良辰美景莫虚度
何不饮酒赏月光
我与李郎把曲来唱
且把那满腹愁肠扔一旁
这是杜十娘赎身之后与李甲前往浙江,行至瓜洲时面对江水的感慨。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命运将在这儿跟她开个玩笑——李甲遇见了孙富。小越曾说,李甲与杜十娘经过长期考验的爱情,为什么会被孙富摇唇鼓舌几句话就轻易摧毁?我们争论过,究竟是李甲的怯懦自私、薄情寡义,还是孙富的邪淫狡诈?又或者,是封建势力及其道德观念——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
争论没有结果,我们也无须结果。我感叹的是爱情的不堪一击,小越则执着于时间,认为杜十娘的悲剧正是时间的诅咒。
近来小越无比迷恋时间这个话题。我也附和她说,时间是可以弯曲的,弯曲的时间才是事物的本质。
是时空,而非时间。小越更正我,物质告诉时间如何弯曲,时空告诉物质如何运动。如果所有物体都停止运动,那么就没有时间了。天体运动是循环的,所以时间也是循环的,体现在佛教中就是轮回无始之始。
小越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发现我在走神,突然说,下个月中旬她要回国一趟。
我说哦,问回来多久。
不长,她说,是去上海参加一个重要会议,顺便多请了几天假,去北京看望父母。
小越的父母五年前搬到了北京,投奔小越的哥哥,扬州的房子卖了。小越说她打算在上海去北京的中途南京停一脚,如果我有时间见面的话。或者,如果我愿意,直接去上海,她可以腾出大半天开会的时间和我见面。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都可以。
小越在电话那头嗔怒道,你这家伙,竟然还犹豫。
这两年来,我和小越的关系变得很奇怪,我们既不像情侣,也不像朋友,准确地说,有点像兄弟、像姐妹。小越常开玩笑道,我做你兄弟吧,这样我们就能天长地久。
滚一边儿去,我说,我要那么多兄弟干吗?
我们是在高一那年恋爱的,到现在,十六年了。这期间,我们分开过几次,也各自谈了对象,她将她的男朋友介绍给我,让我把把关,我也带她认识我的女朋友,请她参谋参谋。她对我的女朋友从没给过一句肯定,总是以一个长者的身份提醒我,这个女人不适合你。我问哪里不适合了。小越说,不够辽阔。当然,我对小越的新晋男朋友也表示鄙夷,批评她这是饥不择食。之后,我们又各自分手,又相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我们身上体现得很充分。小越说,感受过别的男人后,才更觉你的好嘛。
她的话我信,因为我也有同样感受。
然而,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状态了,大概因为过于熟悉,而爱情需要一点陌生,需要彼此慢慢探索和发现。
那晚,我们坐在床头抽了半包烟,之后,小越便去了加拿大。我们谁也没提出分手,也没要求继续相爱。但我知道,我是她通话最多的人。同样,她也是我最想说话的那一个。然而,除了爱情,我们什么都可以相聊甚欢,唯独爱情会使我们在电话两头短暂沉默。小越用“时间”牵强地解释这一现象,说,时间使我们的爱情失效。
八
小越把回国的日期发给我,告诉我她在南京禄口机场停留的大致时间。只有小半天,她强调。
我打算那天不去荒岛,尽管去找老杨成了我每天最快乐的事情,我已经习惯了带着笔记本在老杨的小屋前坐会儿,看苇花像鸡毛掸子一样蓬松开来。老杨继续讲小馆子的事——小馆子里有几张桌子,有几张凳子,哪个位置光线好,哪个位置靠着后厨,洲八样指哪些蔬菜,河豚如何做得鲜美……这些在我脑海里逐渐具象,有时半夜醒来,我都要屏气凝神很久,仿佛河豚的香气刚从鼻尖飘过。
老杨讲得很慢,也很细致,像要把陈年往事逐件打捞上来。不过,他每天只讲一小段,像说书人一样,总在我兴致盎然时停住了。回去咯,他噘起嘴说,脸上的皱纹如同鱼鳞一般规整。他起身收起身下的小板凳,弯腰进了小屋。
老杨讲这些时,是把自己放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我不知道小馆子和老杨究竟有什么关联,但我冥冥之中觉得,老杨将要出现在故事的后面。那时候我对他身上有几条命案的猜测还没有消除,认为老杨向我讲述,唯一的原因,是一个人老之将至时对自己过往错误人生的某种精神救赎。然而,我又不太愿意接受这个观点,人变得很分裂,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我分明感到我与老杨之间产生的情感。他越来越像我在小说《奔跑的稻田》里所描写的那个在海边种地的父亲,他们看起来都极其朴实和执着,甚至带着一点浪漫主义色彩。
老杨口中的小馆子叫江边渔火,很文艺的名字。镇上的人不叫它江边渔火,也不称馆子,而叫鱼店,由一对兄弟在经营,哥哥叫伯驹,弟弟叫叔骐。兄弟俩之间原本还有一个,叫仲骁,长到五岁,夭折了。
兄弟俩鱼做得好,尤其是河豚,祖上传下来的手艺。鱼店也是祖上留下来的,到兄弟俩手上,店名和店址都没变,房屋倒是拆拆建建了不知多少次。
店不大,生意还算不错,常有外地人慕名而来,奔着河豚而来。但鱼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河豚每天只做两份,多一份都没有,一是河豚紧俏,二是做河豚费事,去除鱼毒马虎不得。河豚是江豚,每天凌晨弟弟叔骐背个木桶到江边去挑。江边有鱼市,江鲜都是刚出水的,翘嘴白、蚬子、鲥鱼,当然,河豚是必须的。河豚通常在春天里吃,其他季节倒也有,但春天才是吃河豚最好的时节。
做河豚是极为讲究的,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河豚,吸入空气鼓成球状来阻挡来犯者的袭击,奈何厨刀完全不惯着它,刀尖从眼窝直入,再顺势压“舌”把河豚活力瞬间降至两成。这套手法须相当专业且娴熟,才能有效将酸性汁水排出,维持河豚肉的极致鲜嫩。之所以如此烦琐,是因为河豚体内有令人闻风丧胆的毒素,稍有迟疑或操作不当,就能将食客的性命带走。河豚的眼睛、肝脏、鱼鳃,都是一招毙命的“砒霜”,所以,上岸的河豚必须分秒必争地处理。河豚虽是江中毒王,却是百里挑一的山海奇珍,极致的风味让人不惜以身犯险。当然,食客们也不必为此担心,手艺人对河豚的处理极为苛刻,从出水到端上饭桌,必须控制在三十分钟以内,过多的停顿难以防范预料不及的变数,精湛的手艺兑现了鱼肉的鲜嫩。
我问老杨,哥哥与弟弟谁的手艺更好?老杨停了片刻说,一样好,一样好。伯驹比仲骁大三岁,仲骁比叔骐大三岁,也就是说,老大比老三大六岁。哥哥的手艺是跟父亲学的,父亲走得早,哥哥就是弟弟的师傅。十七岁时弟弟做出的河豚和哥哥一样鲜美,哥哥掌勺时,弟弟就打下手。哥哥忙了,弟弟就站上锅,掌起勺来。当然,没有一个食客能分得清吃到嘴里的河豚是出自谁手。
河豚端到饭桌上,客人下筷前厨师要当众品尝一口,这叫试毒,鱼毒有没有去清,这一口必见分晓。哥哥做好的河豚,弟弟端上桌,代哥哥当众试吃;弟弟做好了河豚,哥哥端到桌上,他也代弟弟试吃。兄弟俩从不会彼此怀疑或担忧。
河豚上桌后的第一口,都是由厨师先尝?我问。
那当然,老杨说,那时候的河豚不像现在养殖的,毒性大,厨师手艺好不好,不光看烹饪手艺,最主要看去毒的本领。
九
晚上我给小越打电话,她正在开车去单位的路上。我问她今天的工作内容将是哪些。小越说,迎接一条叫PIN0216的实验小狗;给C57BL/6小鼠做抗肿瘤评估实验;下午下班前,给一只叫B26的猴子遗体做告别仪式……
我说,这工作看来蛮适合你的,你喜欢小动物,现在的工作就是整天和小动物打交道。
小越在电话那头呵呵笑两声,说,我喜欢的是小动物有自己可爱的名字,而不是只有编码一样的代号。
我一时语塞,为了让话题轻松一点,便向小越讲了刚刚去理发的事。剪完后,理发师从顶棚上拉下一条吸尘器管子,将我脑袋上的碎发一阵猛吸,这一举动让我顿时觉得自己挺脏的。小越在电话那头大笑起来,说,很有画面感嘛。她也向我讲起自己每天上班前的流程——进入屏障环境,需要在一号更衣室换上拖鞋,进入淋浴间淋浴,再进入二号更衣室,用消过毒的毛巾擦干,穿戴上口罩、帽子、内衣裤、消毒手套,再去风淋间消毒。这么说吧,这一套程序下来,觉得自己心灵都变干净了。
小越突然换了话题,说,杨欢,你要记得来南京禄口机场哦。
我说,不会忘记的。
小越说,要是时间宽裕,真想跟你去一趟瓜洲江边,认识一下老杨。
我说,那你就多待几天呗。
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次已经多请几天假了,我不在,同事就要干两个人的事,很辛苦。小越说真是奇怪,没定下归期之前,一年多时间也没那么想回去;定了归期,就数着日子过,每一天都在煎熬。
你还想念中国吗?我问。
废话,小越在电话那头嗔怒,我的亲人都在中国,能不想念吗?
我算是你的亲人吗?我适时开了个玩笑。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才回复,杨欢,我不希望你是我的亲人,至少现在不希望是。
我给你讲亲情的故事吧。我为了打破尴尬而对小越说,关于鱼店的,哥哥伯驹与弟弟叔骐之间的感情。
小越问,哥哥伯驹是哪一年成亲的?我说,成亲时二十岁,那年弟弟叔骐十四岁。父母早亡,兄弟俩相依为命,感情很深,哥哥要成亲时,弟弟还难过了一阵,觉得独属自己的哥哥要被别人抢走了。
弟弟真的这么想?小越问。
当然是的,不过他一方面嫉妒,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个家里需要一个女人。如果有个人来照顾自己的哥哥,他也会为此感到高兴。
——这些,我都是从老杨那儿听来的。
哥哥成亲了,女人叫毓秀,比哥哥小三岁,比弟弟大三岁,但这三岁就大了去了,嫂子就有了嫂子的模样。嫂子勤快,没有女人的家突然多了个女人,一切顿时明亮许多,衣服干净整洁了,桌面光亮无尘了,就连灯罩都变得雪亮,火光从灯罩里映照出来,把小屋变得亮堂堂的。嫂子的针线活儿也是一绝,伯驹和叔骐的衣服大多是毓秀做的,伯驹常发现前一天炸开布缝或松动的纽扣,第二天就恢复原样了。
伯驹和毓秀很恩爱,一年后就添了个男娃,叫槐序,因为是在三月出生。原本只有兄弟俩的家,现在多出了两个人,家里每天都热热闹闹的。两张嘴说话,声音是单数,四张嘴说话,声音则是复数。叔骐的任务多了一项,带侄子。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事,鱼店不忙时,叔骐抱着侄子到老街上玩,邻居就跟这小叔子开玩笑,叔骐什么时候也娶个媳妇生个娃啊?叔骐红着脸说,我还小呢。邻居说,不小啦,什么时候给你说个媒,你要娶什么样的媳妇啊?叔骐脸红到耳根,不说话,过一阵又答道,要娶个像我嫂子这样的。听的人哄地笑了,叔骐也跟着笑。
叔骐抱着侄子从外面回来,哥哥和嫂子正在齐力装稻谷,一个绷着袋口,一个往里倒,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侄子嗲嗲地叫一声姆妈,叔骐也差点跟着叫一声姆妈,他觉得嫂子毓秀也像他的姆妈一样。叔骐常常觉得嫂子就像他的姆妈,又像自己的姐姐,有时又像妹妹。
鱼店的生意在毓秀进门后更好了,外地慕名来的食客比以往多了一些,鱼店往外又拓出去一间作为小包厢,喜欢安静的食客可以坐到包厢里。但鱼店还是坚持之前的原则,每天只做两份河豚。河豚仍然是叔骐一早去江边挑选,那时天上还缀着亮星儿,河豚刚出水,鼓成球状低声嘶鸣。叔骐挑四条大小相当的,两条做一份,四条两份。当然,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出水的鱼里没有河豚,那么,这天就不供应这道菜了。
等叔骐从江边回来,东边天儿已经亮透了。嫂子做好早饭,端到桌子上,是葱油饼,皮子薄而有劲道,上面撒上葱花、蒜泥,抹少许酱,一卷,一口咬下去,真是美味。
小越说,你把我都说馋了。
馋葱油饼了?我问。
不是,小越笑说,是馋亲情。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