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4年第5期|巴音博罗:一条幽静荒芜的林间小路
巴音博罗,诗人、小说家、油画家。曾三次获辽宁文学奖、《北京文学》年度小说奖和年度诗歌奖,获台湾《创世纪》诗刊50年金奖等各类刊物奖30余次。著有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油画散文合集《艺术是历史的乡愁》以及小说集《鼠年月光》等多部。
一
林芬有一天傍晚出去遛弯,绕过玉佛寺土红色的外墙,她本应在路的尽头折回,却鬼使神差地跨过栏杆,进入一片以前从未涉足过的丛林里。这是一片平日里少有人光顾的地方。路呢,也是野草蔓长的荒芜小路。沿途不时有杂乱树枝拉扯她的衣襟裙摆,也有蜘蛛网挂上她的面颊,让她烦恼不堪。但林芬是个喜欢冒险的女人。越是难走的荒路反倒越激起她历险的兴趣。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往前走的,足有一刻钟,她才拐上一条明显好走些但却更加幽静的山间小路。那小路曲曲折折,带着一种未知的神秘通向更幽静的密林深处。
就这样七拐八拐的,好容易快要走出密林来到玉佛寺西边的游乐园时,蓦地,从树后闪出一道鬼魅似的黑影,杳无声息地贴近了她,并用低沉的嗓音低低喝道:
“别动,抢劫的!”
林芬这才惊觉,幽暗中有一把雪亮的刀子正抵在她的腰胯处。
她一惊,浑身一阵颤抖,险些叫出声来。
“别喊!要喊你就死定了。”那人又恶狠狠地威胁。
“我不喊,我一定不喊,一切听你的……你要什么都给你……千万别伤害我!”林芬哀求着。
“把包给我。”
她麻溜地把包递了过去。
那人显然是嫌她动作慢了,劈手夺过,胡乱地在里面翻了几下,只取出钞票揣进兜里,又回手递给她,说:“站着别动。”
林芬明白,他要逃了,但仍随声附和着:“我不动,肯定不动。”就在这一瞬间,那抢劫犯抬起头,虽然戴着口罩,但林芬还是明明白白看清了他的半张脸,尤其是那双还算好看的眼睛,让她头脑里“轰”的一声,真真有些愣怔了。
过了少许,当她再一次清醒过来时,歹徒早已不见了踪影。林芬惊魂未定地慢慢往回走,仅仅过了几分钟,她就来到了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游乐园里。这时候,公园里的灯一下子全亮起来,人世间的一派和平祥安的景象又浮现在她眼前,而刚刚所经历的惊险,却噩梦般不真实起来。
二
林芬是个寡妇,她丈夫多年以前就病故了。这些年,她一个人拉扯孩子,又当爹又做娘,好不容易把孩子抚养大上了大学,她这才感到一个人空巢的寂寞来。
好多时候,当她在公园里看到男女情侣相拥着旁若无人地亲热时,她都羡慕得不得了。到了夜晚,当她自己寂寂地吃过晚饭,收拾停当上床休息时,除了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看电视,就只好把耳朵支楞着窃听楼上楼下的动静了。如果有谁家发出点声响来,林芬都会立马起身,把耳朵紧紧贴上毫不隔音的墙壁,把邻居的响动听个一清二楚。
她觉得自己是不是病了?
而日子就是这样一点点往前挨着过的。
唉,有时候她也很想找个男人,哪怕岁数大点,把自己再嫁一次,好歹也有个说话的人不是?但事情远没她想象的那么容易,许多独身男人到了这个岁数,要么性情古怪,不可理喻,要么嫌她拖着个待娶媳妇的儿子,负担重,谁也不愿背着额外的债!时光就这样日复一日白白流淌着,林芬的婚事总也没有个头绪。
而她又不愿随便找个男人将就。
但是昨晚,想到昨晚那惊魂的一刻,林芬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张稍稍有些英俊的男人的脸庞来。
是他?不对!那人明明比他年轻。可是那一瞬间怎么那么像他呢?
他是林芬的初恋情人。那还是读电大时,在校园里一次偶遇,下着雨,他们彼此都被对方吸引住了,并很快找到借口住在了一起。那是她刻骨铭心的一次恋情,她不止一次怀过孕又做掉,她甘愿为对方贡献一切。但这世间的事儿啊,总是那么不完美,那么诡吊。就在他们携手准备创建他们自己的乐园时,她的情人突然接到上级一道命令,来不及跟她说声再见,就从她生活里消失了。这时她才知晓那个和她如胶似漆的男人,其实还有另一个身份,另一种不便告人的秘密,他得随时为之献身牺牲。丢掉一切,一切的一切,自然,她在他的一切之内!
为此她沉沦了好长时间才慢慢调整过来。后来经人介绍,她才和后来的丈夫成了亲并有了一个儿子,从此过上那种平庸的、所有人都认可的家庭生活。但命运似乎对此还不满意,她这样平凡的日子仅仅过了七年,就又被厄运无情地抛到了谷底,丈夫病故,她又成了名副其实的寡妇,也成了逆来顺受的“木头”。
但是昨晚,那个至今仍惊魂未定的傍晚,仅仅因为她大胆地拐上一条从未走过的荒草野径,就发生了让她浑身颤抖、三魂出窍的大事儿,她被抢劫了!而抢劫者竟然特别像她沉浸在心底里,多少年也不曾惊动的初恋情人。
难道是上天又一次在捉弄我?
她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总之是有些像罢了,那人明显要比他年轻吧,怎么会是他?绝对不会,也绝对不是!
她一次次回想,否定,再回忆……她简直要疯了,魔怔了。她觉得她心理上一定一定是病态了,她患上了一种可怕的单相思症或狂想症,这还不算,她竟开始渴望再次能见到那个人!
怎样才能再见到那个抢劫犯呢?一连好几天她一直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地瞎琢磨。她觉得自己正在陷入到一种恐怖的泥潭里,越挣扎陷得越深,她不知道自己能否从中摆脱出来。
三
此后一小段时间,她努力想从这漩涡中挣扎出来不去想他,也不再理会他。她报了个唱歌班,每周一、三、五上午准时出现在文化宫附近的一个教室里,随声乐老师的“啊——哦——呀”一起练习。后来又报了个瑜伽班,她想用古印度那神奇的功法,使自己完全摆脱那鬼魂般的纠缠。
可是没用,那鬼魅似的阴影一直隐藏在她躯体里的某一角落,一到夜深人静时就钻出来骚扰她。
终于,也是个万籁俱寂的黄昏,她一个人又踏上了去玉佛寺后面的荒草野径,他会出现吗?那抢劫犯!
她料定他是个惯犯,从他麻利的手段和作案的细节判断,他绝非初犯的新手,而是一个老谋深算、专挑像她这样的中老年孤身妇女下手的卑鄙之徒。
所以,她料定他们之间还会有故事发生。
但是一连几天,在那条人迹罕至的密林中,她转来转去,却始终没有再见到那个身影。
也许他去了别处,是个流窜犯?不像!听口音,他就是本地人。或是他犯了事儿,被警察给抓住了,蹲了监狱?
她心烦意乱,一次次走过那片令人心惊肉跳的小树林,却始终没有发生她想发生的事儿。
大约又过了一月有余,就在她自己认为她是癔症了,犯了邪病,想要放弃,重新回到自己那波澜不惊一潭死水的日子时,她无数次梦想过的事情又发生了,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那不是个傍晚,而是一个无比平静的中午。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树梢顶端,把一地细细碎碎的光斑洒在林中的一块空地上。她正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歇息,突然,又是一个鬼魅似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贴上来,又是一声压低嗓门却极有威胁力的断喝:“抢劫了,别动,把包递过来!”
她一惊,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假装害怕地举起手:“求求你别伤害我。”手里的包却慢吞吞地放在手上,并没有递出去。
那人显然没有认出她来,因为虽是大白天,她依然戴着口罩、墨镜,还换了身运动装,像是一个登山运动员。
“快点儿,”那人一边命令,一边扭头往周围巡睃,看有没有人突然出现。看来,在大白天干这行,还是要冒些风险,需要更警觉些。
她假装出慌张害怕的模样,有意把手包掉到了地上,趁着捡起时又偷瞄一眼那人,她又看到了那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他们对视的一刹那,林芬感到自己仿佛浑身通了电,颤抖得不行。那人见她这样,似乎有些疑惑,不知道眼前这个芳华已逝、鬓角略微有些斑白的女人,为什么这么怪异地逼视着自己?
“你磨叽什么?给我吧——你!”他熟练地劈手抢过包,翻出票子揣进裤袋,又有意把大包扔向远处的草丛里,然后一溜烟逃跑了。
林芬并没有按抢劫犯希望的那样走进草丛找她刚刚被扔掉的包包,而是拔腿紧跟,也向那人消失处轻捷地跟进。她早算计好了,她的手机并没放包里,而是挂在贴身的衣裳里,挂在胸口。她穿了一双运动鞋,早年运动员的体质现在帮上了大忙,她不用费劲儿就远远跟上了那条身影。翻过一座小山丘,又跳下一堵矮墙,眼前是个水塘,水塘中间只有一条用木板搭起的便桥,人一踩上去晃晃悠悠的,仿佛稍不留神就会掉摔下水塘。林芬咬咬牙,一狠心也踏了上去,腾云驾雾般竟也越过了那座便桥。紧跟着就是一片小区的住宅楼,林芬像猫一样蹑手蹑脚靠近一处门廊,果然,刚刚抢劫她的那家伙,此刻正站在门廊边数着手中的纸币。显然,他因为自己的又一次得手暗自庆幸呢。
林芬并没有惊动他,而是泥鳅一样悄悄潜回自己的巢穴,她有另一个惊天的计划正在酝酿中。
四
自此之后,林芬觉得生活里充满了刺激和想象。她从一个离群索居无人关注的弃妇,变成了浑身是劲儿昼伏夜行的侦察兵。像个特务,她对自己描述:像个特务!她开始频频光顾那片阴暗老旧的小区,并一次次跟随这个鬼魅似的身影出行。直到有一天,也是在一个公园的树林里,他们狭路相逢了。
“你……”那人惊骇地站在那儿,两眼瞪成驴卵了。
“我……”她笑嘻嘻地贴上去:“抢我呀,抢我呀,快下手呀!”
她把包主动递给他。
“你……”那人瞪着她,接连后退几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不会报警的,我也不跑。”她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仿佛他是她的战利品。
“神经病!”
那人叫了一声,转身就走,但林芬很快就踅到了他跟前,直直截住他的去路。这些天,自打她决定再见他之前,她已把周边所有的地形地貌全摸清楚了,她像个老练的猎手,就等她的小乖乖上钩了。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那人惊恐地问。
“不干什么,我就想让你再抢我一次,真的,再抢我一次吧,我喜欢被你抢!”她边说边迎上前去。抢劫犯倒吓得节节败退,一直退到一棵大松树前。
“你一定是疯了,疯了……”那家伙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擦着脸上的汗。这也让她极度喜欢,她掏出自己的手绢递过去,但是抢劫犯没有接,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后来那人浑身一软,蹲了下来,说:“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错了,我把钱都还给你行不?你放过我吧,放了我吧,啊,放了我吧……”
那人嘟嘟哝哝,越这样说,越让她喜欢。她走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说:“你别怕,千万别怕,我只是喜欢你抢我,没别的,你抢我吧,连我都抢了去吧!”边说边把包往他手里塞,那人吓得使劲往回推,但发了疯发了狂的女人似乎更有力量,她掏出一把票子往他的裤兜里塞,又牵他的手进自己的怀里。那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吓傻了,像个傻瓜蛋一样立在那儿,任女人胡来。
女人的衣裳什么时候解开、又是怎样敞开的?谁也说不清楚了。总之女人白花花的奶子晾在那儿,直晃人的眼睛。忽然,那男人似乎猛然惊醒了,怪吼一声,拼力推开越逼越近的温软身子,兔子一样拼命跑开了。
小树林的上空响起一阵刺耳的、癫狂的笑声,日头一下子被云彩包裹起来,风吹得树叶发出簌簌的乱响,仿佛在回应刚刚发生的一切。
五
临近年关时,园林派出所门前的小街上,踽踽走来一个瘦小的身影,是那个抢劫犯!他是来投案自首的,他实在受够了那疯女人的骚扰和折腾。他宁可重新回到那潮湿阴暗的牢房里,也不愿整日担惊受怕,生活在恐惧和烦恼中了。
“我简直受够了,受够了 ……“他想。
自那日之后,那女人隔三差五就来敲他的门,有时一路跟踪他,弄得他再也干不了老营生了。他难道能为此杀了她吗?他可不想触犯极刑,抑或再一次隐姓埋名逃到别处生活,但那女人显然知道了他的一切,她不会放过他的,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会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上他,直到满足她奇怪又无理的要求。
是啊,谁又能干出这样荒诞的事儿呢?
有一次他真想干了她,虽说她已年过芳华,但由于保养得体,仍然不失女性的魅力。但是他不行,他的身体不给他做主,每次他要干的时候突然就萎顿下来,就像抢劫,他无法在假装的游戏似的女人面前干活!说明白些就是,他早已丧失抢劫的激情了。
这真糟糕,糟糕透了!
现在,当他离那道被漆成深蓝色的,平日总被他恐慌的派出所的大门越来越近时,他却突然浑身轻松下来,脚步也暗暗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