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5年第1期|王芳:凤鸟
啊,一声尖叫。
我愣了,这尖细的声音竟然是我发出来的。自己把自己吓着了。安静不过一秒,兴奋在心里打滚,冲出了天灵盖,我就在2米深的坑里跳了起来,继而大喊大叫。18个坑里“爬”出来18个人,过来看着我。范进中举般,我举着手里的小小的一块“土”,挨个跟他们说,快看,快看,陶范,陶范,还有花纹呢。他们都兴致缺缺的样子,各自回到自己坑里去了。
赵攀在坑外,似乎没有看见我的神经质,自顾自地在旁边把一块一块大小不一的物件装进小小的塑料袋,然后再在袋子上作标记。兴奋过了,我又不死心地举着我的小土块给赵攀看,他装好一个小袋子后,才拿起我手里的土块,看了看,“嗯,是陶范。”只听“扑腾”一声,小陶范也掉进了一个小袋子里。我呆了,小陶范在我手里还没三分钟热度,就要走进正轨程序里,和众多陶范一起进库房了吗?
瞬间对挖土失去了兴趣。
从坑里“爬”出来,坐在小马扎上安静下来。
这是我进入这个考古工地的第7天。7,是个神秘的数字,儒家有七经,人有七魄。在《易经》中7是艮卦,寓意着在困境中保持稳定和坚韧的能力,也代表阴阳交替、变化无穷的观念。7,是启示也是觉醒,上天安排我在第7天亲手从土里挖出一块陶范,不知有什么样的昭示。
这坑,虽是土坑,原也不是寻常的坑,考古学上有专业的词语,叫探方。
18个坑,就是18个探方,田野考古培训班给18个学员划线,在原先的庄稼地里平整出一块长条形地块,分成3排,每排6个,学员们自己选择了合自己眼缘的其中一个探方,满眼期望地,一把考古铲扎下去,像自己的祖父辈一样,与土地开始博弈。
曾经有个笑话,一位农民老父亲笑话自己搞考古的儿子,要是早知道你的工作也是来挖土刨地,我就不送你上大学了。18个学员们都是家里的娇娇子,只是对文明有着探究的欲望便选择了考古,高学历却没有养出娇骄二气,他们实实在在地干起了这样的活儿,一点点一堆堆一车车的土都在他们手里翻滚,土和文物实现了分离。我很喜欢这样的孩子们。
每个人的探方,哦,不,我还是习惯称其为“坑”,生长在田野中的我,坑是相随着长大的。田里种植时,要挖坑储存农家肥,庄稼收获后存放入坑里,不过这个坑叫做地窖,地窖的本质还是坑,玩耍的乡村里到处有坑,动不动会摔坏自己,尤其是掉进抓田鼠的坑里,还会受伤。儿时的坑,是看得见的,直到华年渐去,才知道那样有形的坑其实很亲切,无形的坑才可怕。每个人的坑里,过手最多的是寸寸的土,能看见什么,是不可预知的,他们在快乐地开盲盒。
我虽只来了7天,时间却间隔了一个月,开盲盒的学员们有的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坑,洗陶片的洗陶片,挖古墓的挖古墓,测数据的测数据,他们“遗弃”了自己的坑,余留坑里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断面,在风中凋零。这样的土,这样的坑,如果是寻常人,只会一笑而过,但考古人认识,我也在日复一日的熟识中,与这些不同形状的坑越来越亲近,这样的坑,在考古中叫文化层,垂直的墙上一条一条不同程度的曲线,把黄土分成了很多个部分,每个部分的黄土颜色竟然是不同的,那是古人的痕,越深的地方,古人的年岁越大,我们的先人在这里生活,远到六千年前。
古老的涑水河从这里流过,奔流了很久,偶尔会抬头看一下这些悠闲或忙碌的人群,又匆匆奔向黄河去了,一去不回头。先人们用涑水河里的水和广袤的未种谷禾的黄土,揉在一起,捏成长条,盘啊盘,盘成一个罐、一个盆、一个瓶,再点火烧制,烧出他们想要的陶器,可以盛水,可以洗脸,可以存粮。他们挖出一个坑,齐地面盖上河边常见的白茅草,就是一间房屋。他们在房屋里吃饱喝足,然后生儿育女。不知哪一天,他们走了,不知去向,把他们亲手烧制的瓶瓶罐罐扔下了,黄土把这些瓶罐压成了碎片,这里成了废墟。
几百年后,又来了一拨人,在废墟上重建了家园,继续在旁边的空地上种植谷禾,河流流经的地方总是肥沃的,生存不是难题,这一拨人把陶器烧出了花纹,还用石头雕出了蚕蛹形状去祭祀,河水映出了他们欢乐的容颜,可是,慢慢地,这里又荒芜了,只有零散的人偶尔活动。
在我挖出陶范的日子里,学员们已经在考古老师的指导下,对这块土地的旧景描出了轮廓。没有完成挖掘的坑不多了,赵攀的坑里东西最多,我眼馋着赵攀坑里的陶范、青瓦、瓶罐、骨笄,就自告奋勇地跑来挖,没耐心的我,竟然也一点一点刨土,直到挖出一块带花纹的陶范。
土地还在倾诉。
三千年光阴荏苒。两千多年前,这里被晋文侯打下来,成了晋国的地盘。涑水河见证了这样的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并不以为意。
晋文侯是谁,很多人并不知道。连晋国都是喑哑地存世,其中一个侯大多也不会让人记得。
当人们把西周和春秋的分界线定位为周平王东迁时,忘记了一个人一件事,如果没有晋文侯的襄助,周平王如何实现迁都洛阳的政治意图呢?
如果没有晋文侯,周平王和周携王还在二王对峙。尽管,周平王在自己的外公,也就是申国国君申侯杀死周幽王,掳走了褒姒之后,坐上了王位,又把都城东迁到洛阳,终于喘了一口气。可被虢叔拥立的余臣在长安旧都做了周携王,人家也不是吃素的。东洛阳与西长安,两个都城并不能相提并论!子起子落,这是个残局,周平王的宝座有点儿飘摇。辅助周平王的晋文侯和郑武公,谁更亲近一些呢?
郑武公是周王室姬氏一脉,武公父亲郑桓公是周宣王的弟弟、周幽王的叔叔,可申侯攻打都城镐京时,也把郑桓公杀掉了,郑武公这才即位,郑武公等于是和周平王的拥趸者有仇。晋文侯当然也是姬氏一脉,自当年周成王把晋文侯的先祖唐叔虞分封到唐地来,又历经唐叔虞儿子燮父改唐为晋,开启晋国序幕,到晋文侯时,已经经过了九代国君对晋国的治理。晋文侯没有郑武公的小算盘,曾差点被叔叔殇叔占了国君位置的,对周平王更有着感情上的认同,那便出兵吧。晋文侯灭了周携王,周的国度里,终于只剩下了一个太阳,国土又统一起来,虽然从此起,周也更姓换名,不是西周而是东周,好歹还是姬姓王室。
晋国人不会忘记晋文侯。
这么一大块土地归了晋文侯,似乎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就撒手而去,晋文侯儿子晋昭侯即位,把叔叔成师封到这里。傻傻的晋昭侯竟然忘记自己的父亲差点被叔叔篡位,竟然不知道防火防盗防叔叔,下了一招最差的棋。不接受历史教训的人,后果是很严重的。
成师来到这里,喜出望外,这里比晋国都城都要大。河流流经的肥沃土地,都被称为曲沃,成师成了曲沃桓叔。
这块土地从此有名有姓,以曲沃之名游荡千年。
桓叔在这里认真经营着,既然土地肥沃,那就多种谷禾;有水有土,可以大建宫室。兴旺的景象、蓬勃的气质,在两三千年前,是很吸引人的,人们纷纷归附,还把桓叔写入诗歌,诗名《扬之水》: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在许多人的吟唱中,沃是曲沃,桓叔成了白衣君子,曲沃之名日日盛炽。
67年里,桓叔和自己的儿子孙子,祖孙三代做了一件事,就是打败晋国原来国君一脉,取得周王室的支持,到孙子晋武公时,升侯为公,取代原国君,执掌了晋国。这是历史上著名的曲沃代翼事件,小宗代大宗,摧毁了礼法,礼崩乐坏从此始。
晋武公取得战略性胜利,拍拍身上的征尘,到绛都就位去了,曲沃成了宗庙,武公的子子孙孙都来这里祭祀,公子重耳也是到这里祭拜过武公之后,才即位成为著名的晋文公,开启晋国霸业。
时间是粉碎机,把历史中的人都粉碎成时间长河里的粉尘,余留一缕《诗经》的魂魄藏在线装书里。晋国灰飞烟灭后,曲沃也沉没于时空里,悄然地开始了两千多年的等待。
等,是焦灼的,好在有人来。
田建文来了,穿梭过人世间的繁华和劫难之后。
这个15岁考上北京大学考古专业,又在吉林大学考古专业深造过的人,最终选择的还是自己的故乡。
他的故乡晋之南,有中条山,有黄河及其支流流过,山河自有吸引力,但最惦念的莫过于晋国地望。他毕业时,晋国几处遗址已经开始发掘,他卷了铺盖就到了工地,择一业终一生。他记着自己的师爷、考古泰斗苏秉琦的希望,他记着吉林大学考古专业创始人、曾任故宫博物院院长、自己的恩师张忠培的嘱托,使命没有完成,他不能倒下,车祸发生,他也被使命牵引,重新一步步学会走路,一字字学会说话,坚守着他的田野考古第一线。晋之南广袤的田野也没有辜负他,陶渊明萌发的田园诗意,在他手里变成考古成果。
他想找到古曲沃,于是《古今曲沃考》发表了,两千多年的古城墙竟然被他和他的同事找到了,他把田野考古培训班办在古城里,冀望学员们的考古铲帮他伸向历史深处。
与这些考古坑一步之遥的是青青麦田,李敬泽先生曾在《〈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中,破解了黍离麦秀的秘密。“黍离麦秀,这是华夏文明最低沉的声部,是深渊里的回响,铭记着这古老文明一次次的至暗时刻。”
从没有一刻,如此深刻地感受到青青麦苗勃勃生长的历史余响,它不是一个农人种植的一棵苗,而是带着深沉哲思的历史余音。
从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如坐针毡地期望,在眼睑一张一合间,就能看见田建文。
听不到涑水河流淌的声音,千年间河流文明一点点失去雄壮的拍岸声,卷不起千堆雪,只有远山迷蒙出诗意,古人在田野间画下的水墨丹青,从没有一刻如此地恢宏而寂寥。
夕阳迈着悠悠的步子回家,金色余晖慢慢地铺到麦苗,铺到坑里,终于,夕阳中一个蹒跚的身影踱过来,我眯上眼,确认了那个我熟悉的身影,那是个百折不挠的影子。
他走向我面前的坑,时间被拉长了,六百年晋国风云在我与他面前,驾长车滑过,一件件青铜器一件件瓶瓶罐罐堆积在时间里,等着一根指挥棒,指挥它们一一归位。
他看向我的第一句话:“你挖出了陶范?”
“是。”
“好不好?”
“不好,就是一块土坷垃。”
确实只是一块土,但比土坚硬,轻击不会碎。
“陶范是做青铜器用的,你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此前可是做足了功课。水与土的粘合,高温烧制成陶模和陶范,模范合体,浇入铜液,可成自己想要的青铜器。
“此处,这个坑里出土这么多陶范,证明这里有青铜器作坊”,田建文指着旁边挖出来的大板瓦残片说,“这样大的板瓦,证明这里曾经有宫殿。”
啊,原来如此。我只是看到赵攀的坑里一直有东西出现,才来“霸占”他的坑,顺带打酱油般地卖点力气,没想到在我挥舞着的小铲子里,也是在证明一个宫殿一座城的存在吗?
我拿起我的小陶范递给田建文,他两只手指捏起陶范,对着阳光,仔细辨认,然后一脸笑容:“这是凤鸟纹。”
“是晋侯鸟尊上的那种凤鸟纹?”
得到田建文肯定的答复,我又从黍离麦秀的低沉中,调动起兴奋的神经。晋侯鸟尊,那是山西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是禁止出国展览的文物之一。又想尖叫了,原来那样精美的凤鸟图样,就是用我手里这样的陶范铸造出来的。
西周是一个崇鸟的王室,他们用“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作为自己兴王道成帝业的瑞兆,鸑鷟就是凤鸟,据说,周王室的发源地岐山曾经出现了类似凤凰的神禽在鸣叫,“凤鸣岐山”就带着人们对周文王德政的嘉许横空出世,凤鸟成为神鸟,西周的青铜器上普遍流行凤鸟装饰,铸一只凤鸟成了工匠的绝技,凤鸟青铜器是那个时代的耀眼明星。
那只小陶范在我眼里高大起来,化成凤,凤鸣九皋,瞬间这古曲沃也被祥光笼罩。这18个考古探方又成了晋武公之后的国君们,翠华摇摇,冠盖幢幢,奔向这里,铸好的青铜器被他们拿在手里,一步步按周礼完成春秋祭祀,也完成他们对先祖的怀思。
依依不舍地,小陶范又进入赵攀的袋子里,和众多陶范一样,汇成洪流,还原着一些真相,后来被田建文写入考古报告。
我的尖叫,被田建文的学员记录下来,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一项谈资。他们早已见过陶范,所以才对我的发现司空见惯,但他们一定没有见过作家的神经质。
而曾经的六百年晋国战旗猎猎,曲沃代翼也好,三家分晋也好,都是历史的进程,每一步都是在纠错中前进,因此也铸下无数波澜壮阔或静水流深的瞬间,那是我们的来路,对错都无须褒贬。
凤鸟的纹样从哪里来呢?
先民们认为鸟禽可以自由地飞翔穿梭于天地之间,就是具备了呼风唤雨、通天达地的神秘力量。君不见,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一只玄鸟创造了铸造出许多精美青铜器的商王朝。玄幻的是,崇拜神鸟的周,又灭了崇拜玄鸟的商。
鸟儿继续飞翔,而天意高难问。
【作者简介:王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天津文学院签约作家,《映像》杂志副主编。著有《戏台上的中国》《大地上的遗珍》《盛世诤臣孙嘉淦》《戏中山河》《听一出戏》《天地间一场大戏》《沉吟》《关城怀古》《拈花一笑》等。在《中国作家》《广西文学》《四川文学》《天津文学》《长江丛刊》《当代人》《时代文学》《山西文学》《黄河》《青岛文学》等杂志发表作品若干,有作品被《散文选刊》《海外文摘》转载。曾获刘勰散文奖一等奖、吴伯箫散文奖一等奖。】
更多
竺祖慈:年届七十,“爱上”翻译
“常常会从自己的翻译文字中多少获得一点心理的满足。我觉得大概这时才能说自己对文学翻译达到了‘爱好’的境地。”
更多

张守仁:独有慧心分品格 不随俗眼看文章
“张守仁老师去世后,我家座机再没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