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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5年第1期|傅杰:干枝梅
来源:《当代人》2025年第1期 | 傅杰  2025年01月26日08:22

一上车就感觉不对劲,谁都不拿好眼瞅我。二十来号人的座位,好像满员了似的。我跟司机说,耽误不到三分钟,就没我座了?司机起身冲我笑笑,拎着小喇叭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往后走。我往后排座位看,发现一溜五个人的座位挤了两男两女,靠窗戳着一个旅行包。一个男人见我走过来,把旅行包搬下夹到两腿中间。我的腰围没有旅行包粗,坐下来感觉不到挤,关键还靠窗,视线透过玻璃,延伸至无限远,心情马上好起来。

这时就听司机介绍他自己。他说他姓段,儿子开个旅游公司,现在是旅游旺季,司机不够用,他是来给儿子帮忙的,不过他也是多年的老司机,请大家放心。我说,段师傅,您当司机没毛病,导游呢,不能一肩挑了吧?段师傅说,让你说对了,司机导游就我一个人。我说,咱们去的那个地方,可不是一般的旅游景点,您懂那里的文化、那里的风土人情吗?段师傅说,这个不用担心,䞍好儿吧你就。说完把小喇叭交给眼前的一位谢顶大叔,让他跟大家做个自我介绍,介绍完了再把小喇叭交给下一位,以此类推。自我介绍不得不敞开嗓子,提高声调。听了半天我才弄明白,敢情他们早就认识。

我是最后一个介绍自己的。别人介绍完,能听见掌声,到了我这儿别说掌声,就连拿好眼瞅我的心思都没有。小喇叭转到我手上就算到头了,我不知道把它交给谁,多少有点尴尬。我仔细留意一下,发现车里人差不多都比我爸妈年龄大。既然我的年龄比他们小很多,还尴尬什么。我起身离开座位,踉跄几步站到车厢前面,拽住车顶上的一个拉手。众人见我有话要讲,目光里反而充满了期待。我提起小喇叭说,各位叔叔阿姨,咱都认识完了,气氛还要活跃呀。我扭头冲段师傅喊道,段师傅,我给大家当导游行吗?段师傅目视前方哈哈地笑了。我说,您不相信我?段师傅说,你呀,还是跟着大部队走吧。我看见后排座上的两位大哥大嫂笑出声来,其他人也都轻蔑地相互对视。有人问我多大了,还没结婚吧?我说,证领了,就差仪式了。媳妇要是争气,顺利生下孩子,我就把婚宴跟满月酒一块儿办。嗡的一声仿佛炸了锅。一位阿姨哼道,你要是我儿子,非把我气死不可。

叔叔阿姨们对我感兴趣了,扬起脖子都想跟我搭话。了解到我在文化馆工作,平时下乡搞文化培训,还懂得唱歌,一位阿姨就把小喇叭要过去,清唱了一首《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唱完让我点评。我也没推辞,声高声低地示范一下。于是又有人抢过小喇叭,唱完让我点评。我成了香饽饽,甭管谁唱,唱什么歌,唱之前都礼貌性地看我一眼,点一下头,唱完问我咋样,还行不?鼓励性的回答是我的不二选择,哪能以专业水平要求他们呢。后来,大家唱累了,都揉着喉结找水喝,小喇叭又回到我手里。

谢顶大叔解释刚才我闹出的笑话。他说,岭源那个林场可大了,我们都是那里的老职工,犄角旮旯哪儿都不用雇导游。我便跟谢顶大叔聊起来。原来,这些人为了给单位卸负担,早就提前退休了。现在林场变得特别好,有个作家写了一本书,讲的是岭源人在那里植树的故事。书出版后很受上级重视,要求拍成电视剧扩大宣传面。单位就通知退休人员回林场一趟,配合剧组研讨剧本,再拍几个原生态镜头。单位负责食宿,报销路费,来往三天时间。谢顶大叔末了说,车里有一半人住在外地,昨天下午大家才聚到一块。

你们要去拍电视剧呀,我做出惊喜状。

不是要去拍戏,是帮助弄剧本。谢顶大叔说,我觉得这是好事,必须得配合呀。不是我摆功,我们这帮人,年龄最轻的都六十好几了,大好的青春,全搁那儿了。

那两位大哥大嫂呢,他们不会也是提前退休吧?我望了一眼后排座说。他俩呀,是替父母来的,谢顶大叔说。像他们这种情况,父母去世的,领导还让准备发言稿呢。你算哪种情况?你爸在林场,还是你妈?估计跟我们不是一批的,要是一批的,家里情况我都了解个差不多。

我望向窗外,矜持着没有回答。

谢顶大叔催促道,说呀,又不是啥寒碜事。我转过头说,我爸妈都在老家种地呢。我是搭便车出来玩的!

中巴车开进一个服务区,段师傅让大家下车放风打开水。车里只剩我一个人,便接通老楚的手机。老楚问我,到哪儿了?我说,进服务区了。他说,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等你安全返回。我嘻哈两声。他说,乐啥呢,知道咋回事了吧?我说,您跟他们一块栽过树,是吧?老楚没有回答。我吸着腮帮又说,真是奇了怪了,您猫在家里,咋就知道他们要去岭源呢?老楚还不接话。我说,您要不想说,就挂了吧,反正您托付的事,我保证办好。老楚这才说,我是真想去岭源的,一来见见老工友,二来开座谈会的时候,也好当个反面教材。嘟的一声挂线了。

老楚确实在岭源生活过,那时也就二十出头,用他自己的话说,个头不高,英俊却显不出威武,不是玉树临风型。我开始听了很不以为然。在我看来,领导干部的颜值高低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工作能力和廉洁自律达不达标。老楚是从基层卫生院干起来的,从普通医生到院长,再到局长,一路下来应该是风光无限的。后来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居然调到我们文化单位任副职。有人背地里做过他的功课,说他还真没犯啥大错误。老楚调到我们单位那年也就五十出点头,这个年龄段的正科职,再往上走个一两步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他却选择调出任副职,还是寒酸的文化单位。我上班后与他混熟,任性又不知深浅,常常调侃他。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楚局您是人是水呀?他说,跟你说不明白,不是我的话有多深奥,是我自己也说不太清楚。我根本不考虑他说不清楚的是什么事,只是穷追不舍地继续调侃他,完全一副嬉皮士的嘴脸。说,这是为什么呢?老楚说,怎么跟你说呢,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当你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的时候,可以尝试改变自己的内心。听了这番表白,我就像抓住他的什么不耻把柄,心底不屑却又不予揭穿,而是装出顿悟的样子,嘲笑道,太有才了楚局,您不来咱们单位当官,真得屈死您。那时候我对当官的印象不是太好,却又无可奈何,只有搞一些段子行挖苦之事。不过我对老楚还算是客气的,没敢把话说得太刻薄。我感觉他这官当得有点窝囊。

老楚不喝酒,抽烟抽得很凶。他说他在岭源栽树时不这样,那时年轻,生活嗜好与现在正好相反。现在抽烟不喝酒,那时喝酒不抽烟。那是为什么呢?我依然玩世不恭的态度。岭源那地方沙化严重,气温低得吓人,人冷了就想以酒暖身,而不吸烟却是纪律约束使然。你栽过树吗?他问我。我长在大山里,栽树这活儿没少干。我说,怎么,楚局栽树跟别人不一样?那倒不是。他说,你想象一下,茫茫荒野,风起草涌,飞沙走石,我的天呀——你看见了吗?我扮成鬼脸说,没有呀楚局。他说,你怎么能看得见呢?那时你还没出生呢。建议你去百度一下,如果时间许可,去一趟岭源,那里的林海着实震撼。

老楚要是不提,就算我把电脑玩爆,也没想过要去百度一下岭源。下班回到家,坐到电脑前打开百度,在“岭源林场”的词条里看到好多条介绍。一个多小时把我看得呆愣愣的。我想我犯了个天大错误,老楚完全不是我要调侃、蔑视的那种领导。自此,我改变了对他的态度,与他亲近起来。有一天我去他家闲聊,发现他的书房里摆了一个花盆。严格说那算不得花盆,只是个瓶颈短粗的蓝瓷瓶,如果不是瓶口插了两株植物,没人把它跟花盆联系到一起。

认识这花吗?老楚笑吟吟地问我。

我的注意力放在那个瓷瓶上了,没太在意瓷瓶上插的花。近前才发现瓶里浸着两支株干。老楚要是不说,我还以为株干上结满了蜘蛛网呢。老楚说,蜘蛛网有黏性有弹性,碰碰这个有什么感觉?我猫下头仔细打量,终于看清两株没有绿叶陪衬的主干上确实结满了花朵,只不过十分细碎,成伞状,白色,白得又不是很纯粹。花瓣厚实,花蕊深藏其中,有的像个问号,有的像个叹号,每一朵花瓣下面都托着一片淡棕色小叶,但必须细看才能看清。这些花朵像星星一样,通过短细的虬枝相互搭接,纠缠在一起,形成一个膨大的穹窿。我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碰在蓬松的穹窿上,感觉十分坚硬。我皱紧眉头,在我有限的花卉储备库里,怎么也找不到它的名字。

这叫干枝梅,我都养十年了。

天呀,十年了还没死?您可真行。

跟我没有关系,它就是这个品种。

哪儿买的,让我时髦一把行吗?我这句不着调的话,倒让老楚陷入沉思,好久才说,十年前,我去过一趟岭源,结果,再也不敢去了。接下来,老楚跟我提到一个名叫夏怡的女子,当年十九岁,跟他正谈着恋爱。他们的爱情基础是屯边育林,可是,在岭源生活不到半年,老楚的浪漫情怀便从湛蓝的天空,重重地摔到荒草地上。有一天夏怡跟老楚说,你要实在受不了,选择离开吧。夏怡这么直截了当地跟老楚摊牌,是发现他不想在岭源植树了。老楚对岭源的恶劣环境准备不足,他想,早知如此就不该跟夏怡把弓拉满,现在倒感觉来时的豪情万丈有些蠢。但他不管那么多了,无论夏怡给他的建议是否发自内心,他都去意已决。老楚给省林学院的母亲写信,要求她出面把他和夏怡一起调走。没多久,老楚接到被保送医学院上大学、夏怡调回省林学院上班的书面通知。但夏怡执意留下,没走。分手时老楚跟她说,对不起,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夏怡说,没事,我就是一只野兔,除了这里的茫茫荒原,别的地方养不活我。

老楚走后与夏怡再没有联系,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过。

那年老楚在卫生局当局长,有一天他突发奇想,让司机驱车驶向岭源。傍晚,车子在一片白桦林里停下。老楚下车,望着远方左右徘徊一阵,便站到一块黑石上。此刻夕阳散去,淡淡的余晖铺满林海,老楚的眼前完全是一副浅黄色的景象,在晚风中摇曳、涌动。他还想往远处看,却看不到边际。由树冠组成的林层仿佛没有尽头,他只能用耳朵听,用心想,用脑子猜测林海的尽头是什么样子。没多时他就支撑不住了,似乎有一种利器在他脊背上猛然剜了一下,他慢慢蹲下来,双手托住脑门。司机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司机又问,我们现在去哪儿?老楚绷直双腿,猛然扑向面前的一棵白桦树,前额顶住树干呜呜地哭了。

老楚跟我说,他在报上看到过岭源的风景介绍,也能想象到那里的不小变化。毕竟这么多年了,可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是眼前的这幅图景。本想会一会老同学,看看夏怡,跟他们畅聊一番,可当他看见望不到尽头的林海时,竟然生出胆怯,他害怕见到夏怡和工友们了。老楚说他是一个逃兵,没脸再见岭源的任何人。老楚还记得岭源深处的干枝梅基地,那是最初他与工友们建起来的励志花园。他让司机把车开到那里,采下两株干枝梅就连夜返回了。他说想给自己留个念想,证明在岭源生活过。此外他还跟我说了一堆咏物言志的话,尽管都是些高大上的词儿,但在我看来,那些词儿与老楚的精神品格完全匹配。

去年冬天老楚中风,我闻讯去医院看他。走进病房他一时没认出我是谁,拖着长长的痰涎求助他的妻子。老楚妻子像是在怄气,对老楚的求助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马上掏出笔,在手心写出我的名字。老楚默默地掉下眼泪。我说,别哭呀!老楚只是摇头。这时听见老楚妻子没好气地说,不就是一把破花吗,就算烧了,又能咋样!我问,怎么回事?老楚妻子气咻咻地道出实情。前天,老楚在家里摆弄那盆干枝梅,不小心瓷瓶脱手,摔成好几片,干枝梅碎了一地。你说他神经不?不心疼瓷瓶,倒捧着那些碎花捶胸顿足,有那个必要吗?老楚妻子阴沉着脸说,又不是啥名贵花!我埋怨他两句,他还不服气,就跟我吵起来了。您知道那是什么花吗?我说。我问过他,他也不说,弄得神秘兮兮的。老楚妻子说。老楚冲我晃晃脑袋,他是不想让我将干枝梅的来历说破。估计他在岭源栽树的历史,他妻子也未必知道。那两株花现在在哪儿?我问老楚妻子。要是还住平房,早添炉子烧了。老楚妻子愤愤地说。楚局在意的东西——我斟酌道,坏了或没了,他心里一定很难受的。简直就是个神经病,都二线等死的人了,还要玩什么臭情调。老楚妻子脸依然不放晴,说话也是狠呆呆的。从打他养了那两支破花,就没得着啥好,步步都是霉运,级别级别上不去,身体还一天不如一天。这么絮叨完,她穿上羊绒外披,赌气拉门出去了。我追出来问她,干嘛去?她低头慌乱地踩着楼梯,说,把那两棵死花拿过来,要不我在你们眼里,就成杀人犯了。

老楚妻子回来时,怀里抱着一个罐头瓶,里面插着两根光秃秃的枝干。枝干稍显弯曲,孤单地分成左右,细枝连同花瓣儿全没了,只剩下苞芽,干瘪得不成样子。老楚巴望一眼罐头瓶,黯然神伤,头沉沉地勾了下去。我找来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行字:这不是你想看到的。老楚感激地点着头。我又继续写:等天热了,我去一趟岭源,给你弄几棵新鲜的干枝梅回来。老楚的眼睛红了,不多时便泪雨滂沱。老楚妻子受到感染,抹着眼睛走出了病房。

岭源是最近几年开发出来的旅游地,虽然不通公共汽车,交通还算便利,除了跟团走的旅游车,也可以单独租车或拼车。我想图省钱打算蹭车,就常跟一个有私车的哥们儿宣传岭源,说那地方如何好玩,如何陶冶情操什么的,还特意下载一些岭源的风景照转发给他。我做足了准备,只等他哪天高兴,一拍脑门,驱车前往。不料,上个星期五,老楚电话告诉我,说去岭源的车他给找好了,是某个旅游团的中巴,费用他都交齐了,让我坐现成车走就行。我觉得很惭愧,老楚托付我的事始终没有着落,他一定是等急了。而我却迟迟不见行动,末了还得他自己掏钱,好像我多不仗义似的。

老楚电话里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包括等车地点、开车时间、食宿安排,就是没说车里都有什么人。我以为组团旅游的乘客来自四面八方,老楚自然不会知道他们都是谁。现在看来他心知肚明,车里的叔叔阿姨他应该都认识,只因心里拦着一道坎,老也迈不过去。

夸张点说,此次出行我肩负着“使命”,虽然是个人的事,却也算不得小事,还不能跟车里任何人讲明。他们信了我的话,以为我是搭便车出来旅游的。晚上聚餐前有个启动仪式,他们往会场走去,兴奋得不能自己。我待在餐厅的一个角落里。有半个多小时,段师傅走过来说,抱歉啊,不是成心冷落你。我问段师傅晚饭怎么吃。段师傅说,单吃是自助,一块吃是包桌,饭食都差不多。我说,我单吃。段师傅说,那好,一人不喝酒,俩人不耍钱,咱俩喝两口。

我跟段师傅正想喝啤酒,谢顶大叔从一间包房里走过来,让我俩进去吃包桌,吃完饭跟他们一起参加篝火晚会,让我当主持人。我想篝火晚会应该很热闹,叔叔阿姨们又是好嗓子,来时车里的那通清唱都十分卖力,配上音乐玩保准更嗨了,便答应下来。

篝火晚会在一个很大的广场上举行,由于四周灯光的强烈照射,显得地阔天低,看不清广场有多大。东面是舞台,舞台南北角各建起两间简易房。舞台下面聚了很多人,都是住宿的游客。这就有点意思了,篝火晚会有游客参与进来,想必会有些声势。我是主持人,得尽快熟悉舞台环境,便到台上转了一圈。找话筒的时候,看见一间简易房里有人化妆,走进去跟一个没化妆的胖男人要话筒。胖男人说,还没到时间呢,到时间自然把话筒给你。聊了一会儿才知道,这个舞台是给一个小剧团专设的,他们每天晚上都有演出,游客免费观赏。我跟胖男人说,我们是林场老职工,想开篝火晚会,乐呵乐呵。胖男人说,我接到通知了,可以互动一下,但你们唱歌不许当麦霸,每人一首。游客们喜欢东北二人转,得把大块时间留给二人转演员。

胖男人的一番话与吃饭时大家的期许相差甚远,首先谢顶大叔不乐意了。他说晚饭酒没喝足,留着量呢,就想围着火堆吃肉串,再喝几杯小啤酒。阿姨们倒是理解现状,说这个舞台不是咱们的,想喝酒买几包花生米,两瓶二锅头,回酒店喝去吧。台上的主持人开始制造舞台氛围,大呼小叫地渲染现场气氛。他特意提到林场老职工,说他们扎根荒原默默奉献什么的。谢顶大叔说,这不挺好的么,没忘了咱呀,我先唱一首。上台介绍完自己,便唱了一曲《骏马奔驰保边疆》。跟着是一位阿姨上台,唱了一首《北京的金山上》。两位老人的歌声赢得台下一阵掌声。我鼓励大家跟上去,别怕唱不好,反正咱也不是歌星。可是没有人愿意再登上舞台,他们怕耽误二人转的时间。我有些泄气,随着他们离开了。

我跟段师傅住一屋,回到酒店见他在屋里看电视。我想弄清老楚怎么知道的这趟包车,就问他我搭车是谁交的钱。段师傅说是他儿子告诉他,说文化馆有个唱歌的,要去岭源体验生活,走时捎上,至于谁交的钱,他儿子没告诉。知道段师傅不认识老楚,往下我就没再细问,只说,明天他们开座谈会,咱俩出去玩。段师傅说,玩就玩吧,来这儿不就是为了玩嘛。我一时兴起,张罗段师傅出去吃宵夜。段师傅说,好。

走出酒店不远是一条商业街,此刻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我们就近推开一家餐馆的木门,靠近吧台的时候,听见一间包房里吵吵嚷嚷,混乱得像是打群架。我稍一怔,就见谢顶大叔掀开包房的半截门帘,斜着身子喊,再来一嘟噜啤酒。看见我和段师傅,他把身子坐正,举着门帘说,别嫌地方小,进来一块喝。我站门外朝里瞟一眼,十个人的饭桌围了两圈人,就跟段师傅说,您留下喝吧。谢顶大叔说,咋着小伙子,瞧不起这个排场?实话跟你说吧,搁在过去,围着这样的桌子喝酒,就算我们过年了。我也不好再客气,就跟段师傅一起,贴着门框挤进包房。包间里的叔叔阿姨显得格外兴奋,桌上有酒杯也有水杯,举杯相碰发出的响声,格外悦耳。

翌日吃过早饭,叔叔阿姨们去开座谈会,我跟段师傅坐中巴车出去游玩。我的心思没在游玩上,每到一个景点匆匆几眼,就催促奔下一处,却怎么也没找到老楚说的干枝梅基地,就问段师傅是否知道。他说,找不着没关系,问呀。我问了景点的工作人员,他们说岭源没有这个景点。我感到一阵眩晕,坐在草皮上不想站起来。段师傅哪里知道我的心思,一旁劝我说,不就是个花儿么,找不着能咋的。我没解释,显得很沮丧。

返回酒店的时候,一天时间的座谈会已经结束了。参会人员在盆景和喷泉周围谈天散步。我凑近谢顶大叔问,听说这里有个干枝梅基地?谢顶大叔说,有啊,那是我们的励志花园,咋了?我说,我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谢顶大叔说,不会吧,离这儿超不过五里地。我说,吃饭还得等会儿呢,要不段师傅开车,您跟我走一趟?我想弄几支干枝梅,回去……回去讨好我对象。不容谢顶大叔答言,一位会议组织者接过话说,干枝梅基地早就被绿化了,不过咱们这里不缺干枝梅。

他领我走进一家花店。花店里的确出售干枝梅,只不过跟老楚养的有很大区别,主干、枝蔓、叶子和花都不一样。老楚养的不细看看不见叶子,看见的叶子也是细碎的,颜色跟花瓣相仿,几乎分不出哪个是花,哪个是叶。花店里的干枝梅,主干跟桃木一样,呈现青褐色;叶子铜钱大小,绿得泛光;花虽小,却红得喜人。我疑窦顿生,说,这个也是干枝梅?卖主说,这还假的了,我们家的后坡上,全是这个品种。我犹豫着买了几株。饭后给老楚打电话,跟他叙说刚到手的干枝梅,与他过去养的那株有很大差别。老楚说,干枝梅有好多品种呢,你到手的那种,别看枝蔓鲜嫩,花叶分明,却不是温室里长出来的,和其它干枝梅一样,同样抗寒,耐涝,尤其不怕风雪。我便不再担心什么了。

次日下午我们返回县城的时候,中巴车跑得不是太快,但没人张罗唱歌了。估计是累了,多数人都在假寐。我倒是来了精神,起身从段师傅身边拿过小喇叭,拽住拉手说,叔叔阿姨,我给你们唱首歌好吗?叔叔阿姨都睁开眼睛。谢顶大叔说,你先唱,唱累了我接着你。于是我敞开喉咙,唱起薛晓枫的《干枝梅》:

什么花扎根荒漠沙土盛开高原塞北

什么花敢于凌霜傲雪风雨难以摧毁

什么花就像满天星斗敢与名花媲美

什么花不需要绿叶呵护

四季都不枯萎

干枝梅

你扎根塞外边陲

把身后的美景倾心护卫

……

【傅杰,河北兴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散见《长城》《中国作家》《芳草》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没有人参加的婚礼》《风中木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