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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5年第1期|陈集益:回通州(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清明》2025年第1期 | 陈集益  2025年01月26日08:21

1

每个人的一生,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总会有那么一两次高光时刻:有人是在比赛中勇夺桂冠,登上领奖台,受万众瞩目的那一刻;有人是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的那一刻。我呢,什么荣耀都谈不上,仅仅得到了一个能留在北京继续上学的机会而已。年少的我,却把这当作了我的高光时刻,以至于从查到央美附中校考成绩的那天起,我的心里,就迫切地等待着邮递员的到来。我想象着霞光万丈的早晨,清风徐徐,一名裹头巾、戴套袖、穿制服的邮递员,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口中不断地喊着“八百里加急”,正快速穿越通燕高速的白庙检查站,朝通州这边奔跑而来。嗒嗒嗒,嗒嗒嗒!马蹄扬起滚滚黄尘,汽车避让,行人侧目,那情形如武侠电影里的大侠从天而降,何等英姿飒爽!

“喂,打开拦车杆!”

邮递员话音刚落,温馨家园小区的保安大叔,就屁颠屁颠地打开了小区大门。邮递员不再言语,跳下马,牵着屁股两侧挂着绿色邮包的枣红马往里走去。不一会儿,马嗒嗒嗒上了六楼,站在我家门前噗噗噗打着响鼻。邮递员边敲门边喊:“陈和平同学,祝贺你!央美附中录取通知书到啦!”我一个激灵。每次幻想起这一幕,我都有跃起欢呼的冲动。

很不巧的是,录取通知书真正送达的那天,我偏偏跟父亲回浙江去了。父亲的老家在浙江金华,我有好几年没回去了。陪爷爷奶奶度过一周后,当我从浙江回到北京时,录取通知书已经被母亲拆开了。母亲焦急地说:“平平,通知书里有入学要求,新生报到要带三甲医院体检表,还要到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办理户口迁移手续。”我说:“体检表早就准备好了。”母亲把装录取通知书的信封递给我,说:“你打开看看。”我本来想补拍一个边拆信封边跳起来大喊的视频,发到朋友圈炫耀一番,看到已被撕开的封口,只得作罢。

母亲说:“你先去休息一会儿,饭后就去把头发理了。明天我带你回老家迁户口。”

这个老家当然是指山东,因为母亲是山东枣庄人。

我犹豫片刻说:“我是美术生……以后想把头发留起来呢。”

母亲说:“留长头发?你现在就想做艺术家了?”

我支吾说:“那算了,还是去理了吧。”

父亲插嘴说:“随他吧,孩子都这么大了。”

母亲说:“你不懂,以后他可是北京人了,怎么能整得这么埋汰呢?”

父亲说:“难道长头发就不给办北京户口了?真是的!”

母亲生气道:“你怎么回事,刚回家就跟我抬杠?”

父亲说:“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平平够争气的了,靠自己的本事考进了央美附中,你还想怎么样?等拿到学校集体户口,他就能在北京参加高考了!”

母亲说:“你就得意吧,就跟你帮他考上的一样!”

父亲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母亲说:“哼,你就吹吧!平平,我告诉你,就算你是陈逸飞第二,也得老老实实听我的。人家名气那么大,也没留长发。”

父亲说:“平平,你还是去把头发理了吧,我说不过你妈。”

父亲倒腾行李去了。母亲走开,坐到一边不说话。这两人就这样,一周没见也不显得亲昵,反而是隔几天不拌几句嘴,就不舒服。不过话说回来,父亲今天的脾气确实有点反常,可能跟他在老家受了点刺激有关。熟悉我们家的人都知道,以前父亲带我回浙江探亲,村里人都爱说他有出息。这次回去就不一样了,感觉谁也没把他当一回事。究其原因,一是父亲的亲戚朋友都有钱了,有在镇上开厂的,有在城里做买卖的,钱包都鼓鼓的;二是我家的确穷了,被比下去了。虽说我家也开了一家公司,但现在是一家负债公司。这次父亲回老家,本想为公司筹集些资金的,但是对比今昔,身份财富的落差让他开不了这个口。就在刚才,父亲在楼下看到我家那辆老爷车,像条老狗似的趴在车位上,痛心道:“你妈当初夸下海口,说等你考上了,要买辆新车送你去燕郊,看来是没指望了。”我想,父亲一定是因为回到家后,即刻要面临公司缺钱及家里柴米油盐的事,心里不痛快。

片刻后,父亲还是服软了,朝母亲柔声问:“你打听过要交多少学费、住宿费了吗?”

母亲没好气道:“一年学费才八千块,不用你管!”

第二天,我跟着母亲马不停蹄地回枣庄去了。严格来说,我对母亲老家的熟悉程度比对父亲老家的熟悉程度高了好几倍,因为我回枣庄上过学。总之,母亲在枣庄大酒店以力所能及的体面,请亲人们吃了一顿饭,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当我们带着一身疲惫回到通州时,我眼尖,一眼便看见我家的老爷车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几个掉漆处补了漆,轮胎打足了气,一副老骥伏枥、整装待发的样子。

母亲也快认不出她的车了。到家一问,果然是父亲把车修理过了。

“虽然没有新车送平平去燕郊,但是仪式感还是得有。”几天没见,父亲一扫从浙江回来的颓势,笑嘻嘻地说。他还拿出几面小彩旗和一盒气球说:“到时用透明胶贴在车身上。”

母亲哭笑不得:“别丢人现眼了。这样大张旗鼓、骄傲自满,只会让别人觉得可笑!”

父亲说:“那好吧,听你的。到时,我在车上放首《阳光总在风雨后》的歌,总可以吧?”

母亲说:“随你!”

2

我是过完生日的第二天去学校报到的。从通州到燕郊,看着窗外熟悉的景物,想起我这个非京籍学生这一次不再是去借读,我的心里多少有些骄傲。没错,去年三月父母送我来燕郊时,我还是一个没有摸过画笔的零基础小白,在一个叫壹画室的美术班学习绘画,酸甜苦辣尝遍。现在回想起来,我怎能不感慨万千呢。我想,当我再次回到燕郊,肯定不会像过去一年那般在无助、委屈、迷茫和绝望中煎熬。老实说,我害怕辜负父母的期望。路上听父母说,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光我的集训费就花了二十万。同时,我家的公司又亏掉了十七万。现在家里就剩了八千块钱,交给央美附中后家里就真的没钱了。父母说这些并不是向我诉苦,而是抒发送我到校后,再也不用为我支付高额集训费的一种情感。

父亲说:“用二十万换来你能在北京参加高考,很昂贵,但很值。现在你上学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我要把精力都用在做生意上了。你俩就等着吧,总有云开雾散时,我就不信,我一个脑瓜子不笨的七尺男儿,会赚不到钱!我会让那些瞧不起穷人的人好看!”

母亲说:“咱们尽量努力吧,争取早日把债还了,其他的先别去想。”

父亲说:“我以后不写作了。滚他妈的诗歌、小说,可把我耽误惨了。以后我要务实求真、洗心革面,让咱家的日子好过起来!”

母亲说:“好了!你今天怎么跟喝醉了似的。现在生意不好做,你少说几句,今天的主角可不是你!”

父亲硬是把话憋回去了,说:“你这女人,就知道扫兴。”

父母送我到燕顺路,我竟然有些紧张起来。我想起自己在壹画室集训时,多少次,我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的校园眺望,祈求上苍保佑我;多少次,我担心自己考不上,心情焦虑,夜里暗自流泪。此刻,当我站在学校门口,噩梦终于变成了美梦……

父亲送我到报到处,等办完手续,帮我找到宿舍,又帮我铺好了床,然后在我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了。我总感觉他今天有很多话想对我说。等了一会儿,他终于说了起来,先是说了一遍他在车上说过的话,大意是让我好好学绘画,他负责把家里的经济基础打好,接着他站了起来,说:“唉,我也就这样了。尽管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文学,热爱写作,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可能写出啥名堂了。加上你妈开了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破公司,我只能去帮她,否则就血本无归了!”然后他又抱怨了一会儿电商平台的黑心、消费者的精明,说电商环境就是一台大型绞肉机,又说文学圈是个名利场。他整个人气鼓鼓的,边说边往外撒气,撒到最后气没了,又说:“平平,你等着,你爸算是把一些人事看透了,名是虚的,有钱才是大爷!”

我觉得母亲说得对,他今天好像有点喝多了。我说:“爸,你早点回去吧。”他语重心长道:“我跟你说,咱陈家,怎么说呢,人都不笨,但是读书都差,还没有出过一个高层次人才呢,出的都是些农民、厨师、手艺人、小老板之类的。”父亲顿了一下:“你就不同了,考上了央美附中,不就是一只脚迈进央美了嘛!”我说:“爸,我一定好好学绘画,为陈家争光。”我不想扫他的兴。父亲说:“好在我……不能说万里挑一,至少千里挑一的文艺细胞,在你这儿得到了遗传。我转行做生意,如果能把你培养成大画家,不也很好吗?”我希望他早点走,不想听他絮絮叨叨的,我说:“知道了。”

父亲转身往外走,我送他到楼梯口,他郑重道:“平平,别畏畏缩缩,拿出你在壹画室备考时的精神来!我也一样,回去再拼一次!俗话说,好饭不怕晚——告诉你吧,我已经找到发财的路子了,不过还没有跟你妈说,到时你们就知道了。我走了!”

在我印象里,父亲一直是个淡泊名利、深沉内敛的人。来北京后,他在出版社工作了很多年,曾是个严谨细致、逻辑清晰、任劳任怨的老编辑。我印象中,他从来没有这样“轻浮”过。看着他一步步走下楼梯,看着他开始弓起来的背,逐渐露出白色头皮的头顶……我有些伤感,甚至隐约不安。说不出具体原因,仅仅一刹那的直觉:父亲可能真受了刺激,鬼迷心窍了。他提到“发财”时两眼放光,唾沫四溅的样子,与之前那个清高,甚至迂腐的老编辑形象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我后悔没有问父亲到底是怎么个赚钱法,他要是把事情说透了,我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回到宿舍,我的眼皮就开始跳。我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可转念一想,父亲马上要回到车上了,他要是听到了,我岂不成了一个告密者?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听到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我往外一探头,看到有个披头散发的长发男,提着行李背着吉他朝我走来。不用问,是个新同学。

他主动打招呼:“你好,414是这间吗?”

我说:“嗯。”

他进屋,问:“床铺是自由选择,先到先选吗?”

我说:“当然。”

他选择了我对面的床位,开始将东西归位。我们宿舍是六人一屋,上床下桌。他把被褥扔到床上,将杂物往储藏柜里塞。

放完行李,他很自然地问我:“你是哪里的?”

我愣了一下,说:“通州。”

他说他是山东青岛的,叫魏海浪。说完羡慕地看着我:“通州好啊,离这儿一步之遥!”

我们就这么聊开去。怎么说呢,虽然聊了很多,但总感觉隔了一层。尤其他说他考央美附中前没有进画室集训过,简直惊掉了我的下巴。“那你是怎么学的?”“我爸从小教我书法,有一定的基础。”“今年校考没有考书法呀。”“素描和速写就更简单了,有铅笔和纸,平时自己照着画册练嘛。”“色彩呢?”“我色彩不太好,这个需要有人教,调色太难了。”“我的色彩还可以。”“那太好了,以后我就跟你学了!”——我本想请教他一些别的问题,想了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真的没有进过画室,裸考就进来了?我不信。这是一个谜。

3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述我在央美附中的学习生活,这四年中我学到的、看到的、获得的,怎么赞美都不为过。央美附中虽然是一个美术中等专业学校,却有顶级美院的配置,因为它与央美的城市设计学院共处一个校区,很多教育资源可以共享。我们这帮来自五湖四海的幸运儿,除了继续学习素描、色彩、速写三科以外,还要学习艺术史、中国画、书法、版画、雕塑、设计等课程。然而,不得不说,在央美附中的四年,我只有头一年可以心无旁骛地学习,剩余三年,至少有两年,我在为生存而奔波。尤其有一年,我既要迎接联考、校考,还要艰难地准备高考。这个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能考进央美附中,本身就带有运气成分,而那点运气在我入学一年后就失去了。不过,现在的我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所以那段日子,我沉浸在附中浓郁的艺术氛围里,认识新同学,熟悉新环境,每天都很快乐。不上课的日子,我们相约去潮白河边写生,还会坐校车去央美本部看展、听讲座,简直就是提前上了大学。事实也是如此:我们的专业课老师大多数是国内知名的艺术家,上课时除了教我们画画,还会给我们讲国内外最新的艺术思潮。他们从来不会逼我们把每一个细节都改成范画的样子,而是鼓励我们保留自己的天性——他们似乎更愿意以艺术家的身份与我们相处,而不是以严肃的知识灌输者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宿舍除了我、魏海浪,其余几个是:李明博、郑懿轩、廖梓睿、赵奔驰。

李明博是东北人,个子高,脸瘦长。报到那天,他穿一件黑色T恤,脖子上挂一个金属骷髅头的吊坠。T恤的胸口处印一只金黄的老虎,张着血盆大口。他说话声音很响,中气十足,夹杂着一些脏话。李明博的学习成绩出奇地好,不论文化课还是专业课都排在年级前十五,这一点不得不叫人佩服。

郑懿轩是广西人,胖胖的,身上有一种油乎乎的感觉。他有个特点是爱说爱笑,一见人就溜须拍马献殷勤,老想给人帮忙,属于讨好型人格。

廖梓睿是湖北人,性格有些怪,独来独往,热爱长跑、运动。他从小就学画,基本功扎实得像教科书。

最后一个需要介绍的是赵奔驰。他其实是我在壹画室集训时的同学,河北沧州人。他在燕郊待了三年,考了央美附中三次,直接把他家考成了困难户。开学之初,我主要跟赵奔驰,还有另外一位同样来自壹画室的同学温朗走得近。其间,我们还约了另一个壹画室的同学翟鑫辰回过壹画室,发现我们的照片已经被山羊胡校长作为画室的骄傲挂在了墙上。他热情地向新同学们一一介绍我们,提到我的时候,他特别夸了一句,说这位瘦瘦的学长是零基础来画室集训的,一路逆袭,应届就考上了央美附中。一阵掌声噼里啪啦,拍得我面红耳赤,但是心里的那份虚荣骄傲,到了晚上睡觉时,还没从我心中散去……

我自然要继续努力,望远山而前行。用父亲的话说,考上了央美附中,就等于一只脚迈进央美了。我也听说央美附中的全国班学生,每届有四十个保送央美(专业免试)的名额。我深知满腔热血比不过过硬的成绩,为了获得保送名额,必须稳扎稳打,尤其我的速写还要下苦功。而魏海浪呢,他一直想让我“指导”他色彩。有一阵子,我们组成了“画搭子”,我让他摆造型供我练习速写,我正襟危坐供他练习色彩。

一次,魏海浪坐在我对面。我绷着脸,让他练习“彩头”。“彩头”是我们刚刚学的课程,也是未来校考必考的课程之一。比起素描头像,“彩头”的难度要大很多,它不仅要求绘画者有素描人像的理解能力和表现技巧,还要有色彩的感受能力和表现方法。专业老师说,新手一定要用单色先造型,保证基本的构图和造型的准确性,再上底色。这个步骤就有一定难度了:首先不同年龄性别的人面部颜色会有很大差别,所以肤色没有固定的调色模式;其次色彩变化要丰富,冷暖要准确,色调要统一;最后还要做到人物形神兼备,形色协调。但是魏海浪的色彩语言很奇怪,哪怕我一改面部紧绷的姿态露出微笑,他也画不出我的鲜亮。我说:“你多用一点暖色可以吗?”他添上了几抹粉红色。我教他用白色加玫瑰红或者橘红加柠檬黄调和出肉色,他也能调出,但是只要一画开去,画面整体的色感总会呈现灰调子。

那天他干脆停下了笔,对我说:“和平,我不想画了。”

“为什么,我这表情不是不严肃了吗?”

“你一会儿凶一会儿笑的,让我有点怕,想到了一个人。”

“谁?”

“我爹。”

“我跟他长得像?”

“不说他。”他沉吟片刻,又说,“我看你气色不太好,印堂发黑。”

“胡说八道。我怎么气色不好了?你才印堂发黑!”

“你看看你的脸,不是我有意要画得这么晦暗。我可不是色弱,是冥冥之中……怎么说呢,感觉你气色不对。”

“好了好了,吞吞吐吐、弯弯绕绕的,没一句老实话。画不好就画不好,说我印堂发黑干吗?我哪里气色不好了?”

那天我真的生气了,明明他自己调不出正常颜色,非说我气色不好。他应该是故意这么说的,怕我跟人说他是色弱。第二天,我跟赵奔驰说了这事。赵奔驰说:“我还想跟你说呢,不要跟魏海浪走得太近。这家伙神神道道的,半夜打坐,吓死人!”“他打坐干什么?”“谁知道。反正我夜里起来小便,看到他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没把我吓死!”旁边的同学也说:“还是小心点好,你没看见他手腕上戴着一个护套吗?”“那又怎么样?”“他自残!”我听了,毛骨悚然。

经过观察,我发现魏海浪的确会在半夜坐起来,双手垂放腿上,双目微闭,而且龇牙咧嘴的,仿佛在极力忍耐痛苦。我不敢找他做“画搭子”了,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直到有一天,他坐着让我画,我画着画着,突然听他说:“和平,你不用怕我。跟你说吧,我不会伤害任何人,除了我自己。”他伸出手,摘去护套,给我看他手腕上的伤疤。我看到一道道粉红色的伤痕,心里极其害怕。过了一会儿,我才敢问:“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他将目光转向他处,说:“因为我患有双相情感障碍。你听过这个病吗?”我摇摇头。

他说:“因为这个病,我初一休学了。我做过多次电疗,对记忆力影响很大,复学后就从文化生转成美术生了。因为我觉得画画相对简单,只要我坐在那里,凝神调息,认认真真地观察对象,就一定能画好。不过我经常失眠,每天要吃药,课堂上又人多嘈杂,无法保证注意力集中,所以特别感谢你能陪我在寝室练画。”

4

我从没有想过,会跟一个双相情感障碍患者成为朋友。正如大家议论的那样,魏海浪是个天才,作画不用打底稿,造型、构图全在心中,提笔就画。我在壹画室的同学翟鑫辰,也曾以作画速度快而闻名,但他跟魏海浪没法比。翟鑫辰是瞎画,局部与整体的关系、人体结构和运动规律等等都不合理,所以他考上的是录取分数比全国班低一档的国际班。魏海浪就不一样了,画面中的人物位置、构图布局,他能做到心中有数,每个人物都刻画得栩栩如生。我的弱项速写,就是跟着他进步的。他教会了我如何把意念和目光放在某一事物上,要求我瞪着眼睛不眨眼地看——开始练瞪眼看时,我的眼睛会发痒流泪,以后这种情况便慢慢消失。练久了,小如针尖的东西可以视若很大。他还想教我坐忘、吐纳、守静什么的,我害怕走火入魔,没有跟着学。

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的专业课总成绩已经跃升至班里第八名。温朗很吃惊,说我有绘画天赋不假,但没想到,在这么短时间内,我的速写就超过了他这个从小练习的。我说我进步是因为练了魏海浪教我的那一套。他说:“你怎么还跟他混在一起?这人越来越不可理喻了,你不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他说:“这家伙没向辅导员请假报备,就私自出省去参加画展,回来的时候又翻墙进校园,要被警告处分呢。”

那段时间,魏海浪的神神道道整得我极度没有安全感,所以我经常与母亲用微信视频聊天。母亲告诉我,自从我上了央美附中,她就一心扑在公司的事上,目前销售业绩略有上涨。但是我父亲不愿意勤勤恳恳地干下去,老去宋庄鬼混。每次聊天,母亲都显得很无奈,抱怨父亲越来越不着调了,整天想挣快钱,让我打电话劝劝他,不要老跟余晨曦的爸爸混在一起。

母亲提到的余晨曦,是我的小学同学。他爸是福建莆田人,在八里桥建材市场卖瓷砖。他爸与多数商贩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总扎着马尾辫,衣着前卫,自称艺术家。父亲怎么会跟这样一个半瓶水艺术家混在一块呢?我右眼又开始跳个不停。可是父亲说,余晨曦爸爸是个很靠谱的闽商,现在已经改行开文化公司,做画家经纪人了。他正在跟余晨曦爸爸谈一个项目,保证挣大钱。我说:“你可别受骗啊,妈妈当初开公司就被人骗惨了。”父亲说:“你是小孩,不懂。他求我做他的文化顾问呢,我一分钱不投,还能拿很高的报酬。我在出版社工作过,平时还写作,认识的文化人多,我们优势互补。”父亲见我不表态,又说:“你还看不出我的用心良苦吗?我跟着他干也是为了你啊!我跟艺术圈的人先接触接触,把圈子混熟,等你有了一些自己的作品后,我就能给你张罗办画展了。你听着:好好把基础打好,争取在毕业前画出一批好作品。到时我有钱了,让你一举成名!喂,喂,你在听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父亲。我能感觉到他强烈的赚钱欲望。或许这真是一次机会?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中年文艺男,在适当时机抓住了一个厚积薄发的机会?只是,我连绘画基础课都没有学完呢,何来好作品?甚至,除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外,我还从未创作过属于自己的作品。我更期待展出,真正具有独特的生命力和内心情感的自己的作品。几天后,母亲问我怎么还没把父亲劝回家,我支支吾吾地说:“爸爸跟着余晨曦爸爸干好像更有前途。”她骂了我一顿,说:“你们两个越来越像一丘之貉了。可别忘了,让你学画画是为了你能在北京参加高考,不是让你去当什么艺术家的!”

难道母亲的意思是,让我把学习重心放在文化课上,将来考到综合性大学,去读其他专业吗?一旦有了这种念头,我就没法全身心投入画画了。就在我内心纠结矛盾时,某天,父亲打电话给我,要接我去宋庄见几个“当代非常重要的艺术家”,我本能地拒绝了。

父亲就带了几个人到燕郊来见我了。父亲向我介绍,这个是著名画家,这个是著名书法家,这个是著名雕塑家,这个是画院院长、美术馆执行馆长……还有著名作家、诗人什么的。反正他们的名片在我眼前一阵乱飞,每个人的名字前面都带着“著名”二字,就像人人的脖子上都围着一条粗围巾。他们有的把围巾挂在胸前,很随意的样子;有的把围巾在胸前打一个结,像在胸口处挂了一个鸟窝;有的除了围巾,还叼着一根西式烟斗,戴着黑色礼帽;也有穿高领毛衣,外面套带垫肩的宽大风衣的,还拄着一根手杖。这些人有的显得高冷、倔强,有的显得睿智、幽默。他们聚在一起喝咖啡,赋诗饮酒,抚琴作画,聊死亡、命运、时间、历史,聊当下的艺术现象和画坛事件。当然,也很喜欢讲黄段子。总之,父亲在这群人中水涨船高,竟然也成了著名人物。他一改平日的内敛性格,在聚会上很放纵:“从今天起,我要成为新京郊作家,宋庄最牛作家!”一阵热烈的掌声差点把我的耳朵震聋掉。于是乎,父亲在新标签的推波助澜下,开始了即兴创作加表演,吟诵什么运河呀、月光呀、飞鸟呀、荒原呀、野蛮生长呀、人类呀、爱情呀……让人略觉难堪的同时,也颇有几分江南才子的派头。末了,他开始给在场的人看他的手机相册——里面有我传给他的画。他一张一张地划过去,显得又骄傲又谦卑。有一个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的老头子,竖起大拇指夸我画得好。父亲听了,就像小孩子得了大红包,高兴坏了。

那天是周六,我被父亲从学校门口接走时是下午两点,等他把我送回来时,已经是深夜。打车回学校的路上,父亲告诉我,举办这个聚会意义非凡。“这既是给我一个面子,也是给他自己一个面子。”这个“他”,指的是余晨曦的爸爸,父亲接着说,“你想啊,他现在依赖我帮他搞策划、做文案,同时呢,也趁机向来宾们展示他的经济实力。”没错,余晨曦爸爸在燕郊买别墅有几年了,在一个叫北欧小镇的楼盘。别墅造型别致,装修豪华。

老实说,我对余晨曦爸爸的印象一直不好——尽管他现在不留马尾辫,不戴金链子了,反而是一身笔挺的西装光鲜亮丽,端着红酒杯,看上去像个欧洲绅士。但是,他总让人觉得华而不实,就像个跑江湖的。我把真实想法说出来,父亲辩解说:“所以说你年纪还小嘛,现在这世道,有粉就得往脸搽,否则默默无闻一辈子。我也是入了圈子才知道,要想出头,就得大胆表达加商业炒作。我承认我曾经很清高,看不上那些跑场子的,讽刺他们吃相难看,但我现在不这样想了。你绘画有天赋,现在有机会提前接触大艺术家,为什么不呢?”我小声嘀咕:“这些人真的很著名吗?”父亲说:“当然,宋庄顶流圈子里的!”我问:“跟刘小东比呢?”我之所以想到这位大神级的画家,是因为他是温朗的偶像,并且他年轻时在央美附中读过书,算是我们的学长吧。父亲说:“那没得比,刘小东在国际上是有名的。”我故意“哦”了一声。父亲说:“那我们也不该妄自菲薄,人家卖几千万一幅画,我们卖一个零头总可以吧?今天你见到的那几位,卖一幅画就顶得上一个白领一年的收入!你再看看你妈,够努力吧!开公司赚到多少钱了?所以,我一定要把你培养起来,砸锅卖铁也要培养你!”我被父亲说得忐忑了,就好像良心突然被他劫持了。不过,我多少也有点虚荣心,希望自己真的会成名。

父亲说:“刚才那位牛老师,你有印象吗?就是夸你画得好的那个。”

我想了想,问:“那个习惯斜着眼看人,叼着烟斗的那个?”

父亲说:“没错,他在画坛被称作‘青年画家教父’,是北京著名的职业‘跑会家’。宋庄的很多画家,经他的吹捧,名声大大提高。”

我想了想,好像并没有听说过这些人。可能央美附中是学院画派,宋庄是民间画派,尽管两地只相距十公里,信息却是相互屏蔽的。我问:“他真有这么神吗?”

父亲说:“当然,不然怎么会被人称作‘教父’呢?他的眼光很毒的。”

我说:“这么毒,不把人看中毒就行。”

父亲说:“你这毛头小子,还不知道什么是混圈子!过阵子,我们要请他当终评评委呢。他在艺术界混的时间长、资格老,时常参与各种评奖,经验丰富。”见我不说话,父亲又说:“我们正跟他商量,办一个全国级别的文艺奖呢!”

我忍不住问:“什么奖?”

父亲说:“准备筹办一个诺贝尔茶叶文艺奖!”

我一愣,差一点喊起来:“诺贝尔茶叶文艺奖?!”

父亲说:“没错,诺贝尔茶叶文艺奖。”

5

我总觉得自己是个过于拘谨的人,总会因为别人说话时的严肃庄重而保持不笑,但是事后又觉得荒唐,嘎嘎笑个不停。老实说,我并没有把父亲说办文艺奖的事放在心上,不觉得这样的奖能办起来,也不觉得会有谁会以得到这个奖为荣,父亲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

终于放寒假了。放假那天,同学们哗啦啦跑光了,本来我准备打车回家的,母亲一定要开车来接我,结果她的老爷车又坏在路上了,我只好还是打车回家。也不知道是我习惯了学校的集体供暖,还是我家住在楼顶,又是壁挂炉自供暖的缘故,回家时,我觉得家里很冷。

母亲一到家就抱怨父亲好久不着家,一天到晚在宋庄混。她自己呢,公司里人手不够,吃住都在公司,每天只睡几个小时,余下的时间一直在干活。听到这,我终于明白家里为什么这么冷了。吃过午饭,我决定跟母亲去公司帮忙。母亲说:“帮忙就算了,你又没有干过活。如果你实在不想一个人待着,就带上画板去公司画画吧。”

母亲的公司离家不远,是卖孕产妇用品的。此时,公司里的几个员工正忙着检查、分装、打包。母亲说:“你在角落里支画架吧,小心别弄脏产品。”我说:“既然来了,我还是干点活吧,就当是假期工。”母亲说:“好啊,我给你开三百元一天。”我跟着一个师傅干起活来,天还没黑,就累得腰酸背痛的,听到撕胶带的嘶嘶声就头疼。晚上八点钟,几个干活的人都走了,母亲叫来外卖,我拿一次性筷子的手抖个不停。母亲说:“这下知道生活的艰苦了吧。现在赚钱越来越难了,今天发这么多货,扣除成本、平台费、员工工资、场地租金、物业管理费,大概能剩六百块。再给你开三百,我还剩三百块。”

母亲说:“不过,比起天天亏本的时候,这已经算好的了。要是你爸跟着我好好干,我们就能攒钱还贷款了,可他偏偏跟我对着干,说不愿受我管——我哪管他了?他累了,坐阳台上抽烟,我不许他抽,是担心引起火灾;他爱跟员工聊天,我让他少聊,是担心跟员工走得近,到时出了问题磨不开面子;他说我爱把工作压力外溢到家里,说我在公司吆三喝四就算了,回家还跟他板着脸。我累了一天,回家还要扮笑脸给他看呀!瞧他那一脸苦兮兮的相!说实话,我预感他要栽一跟斗。你到底劝他了吗?他自己倒霉就算了,可不要影响你考大学。你爸如果听我的,我们哪怕苦一点,也能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可是这倔种,不撞南墙不回头,说要自己去发大财。做梦吧!”

母亲接着说:“平平,以后呀,你的人生路还要靠你自己去努力。你一定要听我的:平时文化课不要落下,如果通过美术校考,你能考上央美、清美,你就去央美、清美;如果考不上,就看联考成绩和高考成绩。我了解过了,人大、北师大、传媒大学、北工大都是看综合分的。这不挺好的吗?到时你看看能不能上人大!所以你在学校一定要拼命学啊,一抓专业,看联考、校考结果,先得上高分;二抓文化,看高考分数,到时两者合在一起,好学校还不随你挑?记住了吗?!”

我在母亲公司干了三天,再也不想去了。事实上,我能理解父亲为什么要出去单干,因为母亲太爱管人了。基于这种想法,我真希望父亲能挣到钱,再也不用受母亲“管制”。

总之,等到过春节,父亲才回来。与以前回来时两手空空不同,这次他给家里买了很多东西。年货的丰富程度自不必说,他还给我和母亲各买了名牌衣服,另外还给我买了进口的画架、画笔和油画颜料。父亲悄悄跟我说,诺贝尔茶叶文艺奖已经在筹备中了,这个奖在文艺圈的反响强烈,文艺家们跃跃欲试,预计春暖花开时就能正式启动了。等到那时候,我们家就有钱了,他就会帮母亲还清所有债务,给我准备好办画展的钱,甚至考虑为我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父亲说:“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将来遇到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现在这社会人情淡漠,只有自己家人靠得住。到时我会请保姆,绝不会让你回来照顾小孩,你只管安心作画。当然,也有一种可能,你妈不同意。你妈人不错,就是太保守,总误以为我水平不行。我至今没什么名气,那是我以前太清高了,绝非文章写得不好。如果你仔细分析,就会发现,我比那些所谓的名家强多了。不过,我现在有点遗憾,没有时间静下心来创作了。但是作家嘛,只要愿意,等条件成熟了,多出书、多让人写评论、多参加笔会、多跟大咖互动,时间长了,自然就会有名气的。等我有钱了,自然能得到国内主流文学圈的认可。国家大奖可能给不到我,但是肯定会补偿我一个稍微小一点的奖。人情总得照顾嘛!”

父亲接着说:“当然,你现在不要学我。你还是个学生,还得老老实实地学绘画,学好基本功。那些混圈子的手段,说白了,真正有才华的人瞧不上!嗨,我也是过过嘴瘾,谁能真那么不要脸呢!哎,你在听吗?我说这么多,就是想鼓励你以后靠实力吃饭!你现在有多少自己的作品了?你得抓紧呀,我马上就会有钱了,到时给你办画展!”

我心想,距离他生拉硬拽我去参加聚会才几天呀,怎么可能搞出作品来?我感觉父亲越来越神神道道了。“爸,我……还是等我毕业以后再说吧。”我的潜台词其实是,等你的真金白银到手再说吧!现在家里缺钱,母亲的老爷车换算成人的年龄有九十八岁了,各种显性、隐性的疾病不断出现,还逼它上路有多残忍!父亲却不管,只是沉浸在他的发财幻梦里。我并没有问父亲更多关于诺贝尔茶叶文艺奖的细节,因为我担心他越说越亢奋,被母亲听见——母亲要是知道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肯定会不留情面地反驳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父母之间冷眼相待由来已久,只是在我上学的事情上,他们一直团结一致,迎难而上,等到终于解决了我的上学问题,他们就不再相互忍让了。所以,那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无聊、最压抑的一个春节,我没有等到开学,就回学校去了。

没想到宿舍里有比我回来得更早的同学,就是赵奔驰。他说这个春节他压根没回家,而是在学校周边的画室教小孩画画,一个寒假挣了四千多块钱。我深受震动。想到自家经济困难,自己却在家浑浑噩噩睡懒觉,很是惭愧。我决定一定要在接下来的三年半时间里好好学习专业课,考上央美。尽管母亲提到的那些大学都很不错,但我还是希望能上央美。考上央美的话,我大概率能成为画家,到时,父亲或许真能帮我卖画。

因此第二个学期,我一天都没有偷懒,一心想回到在壹画室集训时的状态。由于用功过度,那段时间每天睡着之后,我都会梦见自己被形形色色的苹果、水壶、灯泡、罐子、蔬菜,没完没了的直线、曲线、中轴线、交叉线,圆柱、棱柱、圆锥、棱锥、圆台、棱台、球体,还有狞笑着的石膏像、僵尸样的模特,以及蚂蟥一样在试卷上乱爬的文化课题目团团包围。幸好我从家里带来的五个奥运福娃——那是陪伴我长大的五个小伙伴,在紧要关头,身穿铠甲、手握利剑,与围着我打转的“妖魔鬼怪”厮杀在一起。我听到内心响起一个声音:“陈和平,你千辛万苦,受尽磨难,好不容易能留在北京,获得参加高考的机会,绝不能轻易被打败呀!”

每天醒来,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心累。绘画于我,已经很难说是真正的爱好。当然,也说不上讨厌。令我内心煎熬的是,成绩提高到一定水平后,进步变得很困难。

更糟糕的是,父母闹离婚的事,很快殃及了我。

不知父亲与余晨曦爸爸筹办诺贝尔茶叶文艺奖的事,怎么就被母亲知道了。她打电话给我,直接问我以后跟谁过。我说我长大了,以后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并没有想到他们是在闹离婚。母亲说好的,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之前我反复强调母亲来自孔孟之乡,就是为了说明母亲爱惜羽毛如生命。当年母亲离开家乡来北京闯荡,并且嫁给一个漂泊不定、前途渺茫的男人,这两件事已经突破她做人做事的原则。她本质上是个做人厚道的,具有传统道德观的女人,所以,她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丈夫干坑蒙拐骗、蝇营狗苟之事的。

“知廉耻,懂荣辱,难道不是一个人最基本的行为准则吗?可你爸在利益诱惑面前,脸都不要了!”清明节放假,我回家拿换洗衣服,母亲跟我喋喋不休,“他现在一心要出人头地,已经被余晨曦他爸洗脑了。等到他锒铛入狱的那一天,平平,到时你别怪我没有告诉你——你爸就是这么个混账东西!”

“你要跟他离婚他都不管不顾,他能听我的吗?”我自然是不想站队,“我想他可能是年纪大了,眼看着跟他一起来北京的人都捞到了名利,有点急了,也想混到圈子里去分一杯羹吧。”

“脸都丢尽了,礼义廉耻都不要了,混进圈子去捞点残羹剩饭有个屁用!”母亲的表情有些狰狞起来,就像有一群野蜂在用毒刺蜇她,“他有本事倒是写出一部传世之作,堂堂正正地赢得荣誉呀!有谁说不让他给家里人争脸了?!”

“问题是他觉得自己写出来了。”

“哼,没出息的人,才会永远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人这一生,谁不想有出息?好高骛远,投机取巧,难有好出息!真没想到,你爸以前那样一个恃才傲物、淡泊名利的人,也走到了今天这地步。平平,你以后还得考到综合大学去,离这个圈子远一点,不要搞艺术。”

“到时再说吧。”嘴上这么说,但我心里想,我可能还得考央美。要不然,我在逆境中,这么辛苦地学绘画干吗?

……

原载《清明》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