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花》2025年第1期 | 赵挺:朋克大佛(节选)
来源:《山花》2025年第1期 | 赵 挺  2025年01月22日08:39

赵挺,浙江宁波人。有若干中短篇刊于《收获》《北京文学》《江南》《文学港》《西湖》等刊,著有小说集《寻找绿日乐队》,散文集《外婆的英雄世界》《外婆的小吃店》等书。

1

我从生活中零碎的信息里得知,贝塔星人已经来了很久,插了很多蓝绿相间的旗帜——这里属于他们了,这会对我们的世界产生极大影响,但是目前我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甚至没有见到过他们。

直到这一天,他们急切地敲开我的门,要对我进行调查。也许是因为我刚才在室内抽烟,也许是因为上个月隔壁小区死了一个人,也许只是例行调查。总之,他们告诉我,现在正在进行覆盖二十万平方公里的首轮地毯式调查,现在轮到我了。我想,这么大的范围,都没有漏下我这样的人,说明我也是二十万平方公里内不可或缺的、渺小又重要的一部分。

他们还告诉我,本次调查事关重大,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他们已经完全掌握了我的情况,我所要做的是认真回答关于这几天的每一个问题,任何细节都不可落下,如有遗漏,必究我责。

我说,一定不遗漏。

他们说,那我们开始吧。

2

一号那天,为什么家里的金鱼在冷空气还没南下的时候死了,而你聚精会神地看了26秒且悠然自得?

这一天早上,我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抽了两支烟,抽完后,又回到屋内关上门。这趟门虽然出得有点短,但好歹也走到了门外。我看了一会儿电视机。电视已经打不开了,所以我只是看着电视机,从黑屏里隐隐约约看见我盯着电视机的自己,这比那些连续剧和新闻稍微真实点。看完电视,我再次出门。我遇到刘大爷在找他的狗,他问我能不能帮他一起找,我没理他,他就骂了我几句。这不是我的错,刘大爷这狗已经找了五年,我没骂他已经很好了。我对老年人一直很关爱。上次王奶奶晒的衣服掉落在枇杷树的顶端,她求我帮她拿一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了十多米高的树,帮她拿到衣服,直接扔给了她,她连连感谢着说家里烤牛肉要烤煳就先走了。我卡在树上半天下不来,小区里的人连同保安边报警边对我指指点点。那一天场面有点宏大,没事干的人都来了。在我住的地方,三十多岁的人,这样爬到景观树上下不来,简直有伤风化。过了很久之后,以王奶奶为核心成员的中老年妇女团里传出来一个说法,综合我过去的行为状态,我可能有点不太正常。

那一天我还开着小破车去了没有人的野沙滩。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礁石,我经常坐在上面,看看天空,干吃一包泡面。礁石表面有很多牡蛎,有个老头经常来敲牡蛎。那天我坐在礁石上面,他绕着礁石敲了一圈,直到他的小榔头快敲到我的大腿了,我们也没说过一句话。

我以前看着天空,浮想联翩,因为没什么天文物理知识,容易想得无边无际。想到妖魔鬼怪,外星文明,看着云朵的变化,就感觉他们要来了。要是他们来了这个世界会怎么样?我想得经常泡面都忘记吃了。其实你们不来,我还一直有这样的幻想;现在你们来了,也就那么一回事,什么想法也没有了,所以你们还是不来比较好。不过我们有句古话,来都来了……那我继续说啊。现在我对天空没什么期待了,就一直对着大海想,有没有什么海上来的妖魔鬼怪,或者海底人之类突然出现。要是他们也来了,我只能对着土地幻想,有什么地核人或者土地公公出现。要是海陆空全都到齐了,我的幻想就没了,那时候我会犹豫我还要不要继续做个人。

我就这样在海边待了一下午,这地方风太大,空无一人。有一个男的孤零零地走过来,此人有点奇怪,向我搭讪,我没有理会。他突然厉声对我说,你这样,我就要掏枪了。我心想这情况不对,转身对他说,我也有枪。他说,那好啊,来吧。我夺路而逃——我就这样提早回家了。我开着小破车——我这车虽然很破,但有车载电视、车载冰箱、车载电炉,比我家里还齐全,不过没有年检和保险。

夕阳西下的时候,电视里有个节目,以“你妈让你往东走,你应该往哪里走”为主题进行讨论,每位嘉宾都在发表自己的观点,争论极其热烈。我觉得每个人都说得很有道理,但似乎又缺少一点什么,总是表达不出来,握着方向盘的我很纠结。我这个人本来挺轻松的,后来靠着电视和网络灌输的一点知识和道理,增加了一点审美,就开始变得想东想西了。节目里有一位年过半百的著名男嘉宾,显得自信满满,言语激昂。这个人我不太喜欢,由他担任形象大使的补肾丸永远在电视上卖着最后一盒。这个人还说过,我们这一代生长于垃圾流行文化之中,大部分人是被这些垃圾文化长期熏陶着的垃圾。这个言论让他被很多人骂成了更加著名的“男嘉宾”,我也假装思考过,没有被垃圾流行文化熏陶过的垃圾就不能算作垃圾吗?好了,这时候,我终于撞车了,我下车看了看说,算了,小事情,你走吧。那个人说,是你撞我的啊。于是我掏出三百块说,算了,别报警了。他说,你是不是喝酒了?我又给他三百。他说,保险也没有?我再给他三百。他说,年检也过期了?我心一横说,报警吧。他笑脸相迎地说,九百就九百。我说,报警。他说,行行行六百就六百……三百,就三百吧。

回到家,吃了前几天剩下的面包,然后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又梦到了白天的场景,这个我就不重复说了,都是一模一样的,其实还有梦中梦,不过也是一样的场景,包括梦中梦的梦中梦。后来我就醒了,才十点多,睡了半天这一天还没过去。

我走到阳台上,老刘还在下面找他的狗,喊着旺财旺财,上午还是在喊富贵富贵,这不是说老刘有两条狗,而是老刘根本就没有养过狗。远处的地标烂尾楼一片灰暗,就像鬼楼一样在那里矗立了好几年,本地论坛有很多关于这楼的传说故事,有些听起来是真的,有些听起来是假的,听起来假的基本都是我编的,听起来真的是我另一个朋友编的。

至于冷空气,好像都是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吹来,有机会我想去那边看看猛犸象是不是和我那骗子朋友说的一样。

3

二号那天,为什么吃快停产的那种冰淇淋时,你先随心所欲地从左边咬出一个不规则的横截面且心平气和?

那天有点热,我走过河滨公园,里面有很多人在钓鱼,密密麻麻一排。我看了一会儿,这大概是观赏性最低的一项活动,于是观赏的时候引起了许多不必要的思考。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你们就像钓鱼者。没什么特别的影射和含义,纯粹是长相比较像而已。我走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一位垂钓者的鱼饵,本来没几块钱的事儿,他却一定要我把鱼饵吃下去。虽然我也在想这鱼饵到底好不好吃,但别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别人,于是我也要求他把鱼饵吃下去。我们两个开始相互逼迫对方吃鱼饵,渐渐引起了钓鱼者们的围观。资深钓者提出,要不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吃,要不就一人吃一半。更资深的钓者说,要不我替你们吃了。资深钓者说,你敢吃,我给你一百。更资深的钓者说,要不就不给,给一百你是侮辱我?资深钓者说,怎么?就给一百怎么了?于是两个人开始争论起来,我趁机赶往我的二舅家。赶往二舅家的途中,我还在想,鱼饵究竟好不好吃?

我到二舅家的时候,二舅去世五周年纪念仪式已经接近尾声了,他们赶紧让我上去叩拜。我双手合十,叩拜了三下。我二舅活着的时候没有存在感,身材瘦小,性格懦弱,在一家工厂扫地,家庭地位最低。五年前去世的告别仪式以及每年的纪念仪式算是关于他的比较隆重的事情了,但是家里人在叩拜特别没有能耐的二舅的时候,都让他保佑自己平安顺利兴旺发达,好像一个再无能懦弱的人一旦死去都可以做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

我在二舅家吃完饭,就开始漫无目的地散步。一个下午,我走过了许多地方,但又好像哪里都没有去。我应该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情绪。这期间有一只流浪狗跟着我,有时候它在我后面,有时候它在我前面,我也分不清到底是它跟着我还是我跟着它。我凝视了一会儿地上的一只手套,掌心有一个可爱的笑容——其实是不是可爱的笑容我也没法确定。我也不知道这是别人不小心丢失的还是随手扔掉的。我在想着它的主人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突然,这只手套就被清洁工扫进了畚斗里。我又凝视了一会儿地砖。地砖冰冷灰暗,带着俗不可耐的花纹。这时候洒水车就来了,播放着耳熟能详但又莫名其妙的音乐。我退到墙角边,紧贴着那些商业标语,衣服上还沾染了那道劣质破墙的白色墙灰。

我就这样沿着墙朝家的方向走去。走上那座有八百多年历史,去年刚重建的桥,桥上有一个人在摆围棋残局,牌子上写着“破局拿走500”。我盯着残局看了很久,男子忍不住问我,玩吗?我说,我不懂围棋。男子说,中国象棋也可以。我说,有没有飞行棋?弹珠跳棋也可以。男子想了想,拿出一副扑克。我说,比大小可以。男子又收回扑克。我告诉他,比起技术我们更应该相信命运。男子又掏出扑克,于是我们玩起了比大小。最终我输了六十块。我告诉他,我现在没钱,但是我家就在附近,回去拿给你。我说的是实话,但他却一把抓住我,要我立即交钱,我说你要这样我就要喊了,他气冲冲地放开了我。

我走到小区大门口,工人们正在拆除小区名字,那是几个破旧的金属字。拆之前,起码有一小半的笔画已经掉下来了,没有一个字是完整的。业主们强烈要求拆除,不是因为小区名字认不得了,是因为剩下的笔画时不时还会掉下来,大家每次进出大门都是闪进闪出,年纪大的走到离门一米远的地方,就要站定憋气,然后吃力又踉跄地尽快进出。这大门简直就像午门一样。后面几笔掉下来,倒是都没砸到人,只是有一次吓到了七十多岁的刘大妈。刘大妈说自己差点心脏病发作了,于是带领一批业主围堵了物业好几天,最终物业决定拆除剩余的笔画。他们还表决通过,拆除后就不换新字了,别浪费大家的物业费,有没有小区名字对居住完全没影响。

我走上昏暗的楼梯,拍手蹬脚声控灯都没有反应,只能大声喊。我骂了几声,灯还没亮,一旁的门却已打开,和我对骂起来,即使这样声控灯都没有亮。

我在昏暗中继续往上爬。这三十多年,我已经搬过二十多次家了,其中二十二岁那年就集中搬了二十多次。自从在那一年深刻理解了家的意义之后,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多年。回到家之后我就一直躺在沙发上,什么也没做,甚至饭都没吃,就慢慢睡着了。这一次好像真的梦到了外星人,来自哪个星球不知道——不过这应该是后半夜的梦了,后半夜的梦据说都不是真的。

至于冰淇淋,用牛乳、奶粉、奶油、糖就可以做,我一个伯伯就是靠卖奶粉赚了很多钱而和我伯妈离婚了。

4

三号那天,为什么《美国白痴》唱到3分23秒的时候你精神抖擞地打了一个哈欠且毫不知情?

那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因为实在没钱了,想出门弄点钱,这个想法和远古人类一样,没有吃的了,就出门去找食物。远古还好,运气好能打点猎物,实在不济也可以采点野菜野果。按照现代人类的文明方式,我只能靠偷抢拐骗,或者指望在路上捡点钱,但现在违法成本太高,运气又太差,我只能在街上瞎转悠。

我在热闹的市中心广场入口处,盯了一个小丑很久,其间拿了十多份他发给我的各种传单。在他休息的时候,我问他,还需要人吗?他摘下小丑头套,满头大汗地告诉我,四十块钱一小时。我说,日结吗?他说,日结。当天中午我就变成了小丑。我透过小丑狭小的眼睛看着外面的世界, 世界忙碌地摇晃着。那些人我陌生又熟悉。有些小孩子跑过来和我合影,有些向我问好,有些打我屁股,有些对着我做鬼脸,还有一些把传单揉成纸团砸向我。但是看上去,这一切都是友善且美好的。

晚上五点以后,我被管理人员拉走了。我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告诉我,五点以后是客流高峰期,不能在这里发传单。我说,知道了。他说,知道了没用,得罚款。我说,我不是老板。他说,老板联系不上了。我说,老板就在广场里的A185号。管理员说,那是骗你的,他们根本没有实体店。我说,那怎么办?管理员说,那只能罚你了。我说,我意思是我拿不到钱怎么办?管理员说,这你问我?我说,我就是因为没钱才来做小丑的。管理人员点起一支烟说,摄像头都拍到你了,我也只能按规矩办事。我说,拍到的是小丑。管理人员说,先把这身行头脱下来吧。我说,不罚款,我再脱下来。他说,不罚款是不可能的。说完开始开罚单。

我起身拔腿就跑。透过小丑的眼睛,世界剧烈摇晃。我跑过广场、马路、小区、高楼、桥梁,最后在公园的一个角落坐了下来。我依旧没有脱下小丑的行头,虽然闷热,但是安全。这安全感来源于大家都不认识我。我甚至想,人人都有一套行头一直不脱下来就好了。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还是打算脱掉它。我刚把头套放在椅子上,就被一个大妈拿走了,我一边脱大妈一边收。我说,衣服我就不脱了。大妈面无表情地走了。这时一个穿着破烂、双腿残疾的流浪汉过来,伸手问我要钱。我说你这一身行头一天能赚多少钱?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是个聋哑人。我说,你点一下头我就给你十块,于是他点了一下头。我说你再点一下,他又点了一下。我说,装聋作哑可以赚钱?他说,钱呢?我说,没你赚得多。他立即走了,转寻下一个目标,好像和我这样的人说话就是浪费时间。

我还遇到了一个自称卖野生甲鱼的人。他举着甲鱼,没有人理他,只有我盯了他很久。他问我一千块怎么样?见我没说话,就说八百块,是从旁边刚抓上来的。我说,具体是哪里抓来的?他指着后面的池塘说,就在那里,半小时前刚抓的。我说,你确定吗?他说,骗你不是人。我说,一会儿我也去抓,卖六百。他拉下脸走了。

我起身沿着江走,这条江的尽头就是入海口,再往前就是东海了,出了东海就是太平洋了,过了太平洋就到美国了。我在入海口的栏杆上,看到一则《寻狗启事》,主人悬赏五千块钱。我想这赚钱机会到处都是,脑子里顿时 生出好几套忽悠方案,于是我拨打了主人的电话。对方说,你好,哪位?我说,请问你是在找狗吗?对方说,对,下午刚找到了。我一把扯掉那则启事,揉成一团,扔到了大海里。我注视着那团纸,它被波浪卷向大海,很快不见了。

我一直在入海口待到了凌晨十二点,其间,有一个骑着电动车的保安过来,提醒我钓鱼要注意安全。我说,我不钓鱼。他又调头疑惑地看着我说,那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就更加疑惑了。我说,这里什么也没有,来这里巡逻干吗?他说,就看看大海有没有异常,看看有没有你这样的人。我说,我跳了你还能来救我?他说,那不能,我只负责提醒,我又不会游泳。他又将电动车掉转头说,我两三千一个月都没有想不开,你别想不开。我说,两三千的工作还缺人吗?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骑着电动车走了,尾部的灯一闪一闪的,伴随着潮汐声好像消失在了大海里。后来,我就在那边打起了瞌睡,半睡半醒间就这样过了凌晨十二点。

《美国白痴》这歌特别好听,上次我在车里放这首歌, 有人骑着摩托车因特意追上来问这是什么歌而重重摔倒在地上。

5

四号那天,为什么你家楼下的流浪猫在蓝天白云下突然摇了一下尾巴你却斜叼着烟且无动于衷?

我下楼去发动那辆破车。我隔几天就发动一次,出去跑一圈,以防止汽车打不着火。这一次,却已经打不着了。我自己捣腾了很久,又打电话给修车师傅老陈,老陈满口方言,让我打开引擎盖。他讲了好几分钟专业术语,问我好了没?我说,还在开引擎盖。我把车拖到老陈修车店,老陈拿着扑克牌说,在忙,你等会儿。我等到三缺一,老陈又说,你顶替一下吧。我坐下来和他们玩到了中午,输了一百多,老陈摆摆手说,钱别给了,午饭你买就行了。我给他们买了一百块左右的午饭,觉得自己还赚了几十块。

吃完午饭,大家都散了。老陈抽着烟,让徒弟小王先给我检查一下车子,他自己对着那台九十年代的电脑玩起了纸牌游戏,玩了一会又玩玩扫雷和弹珠,弹珠卡住的时候,老陈一个劲地拍电脑,卡得鼠标都不能动的时候,他一把拔掉了插头。小王对老陈说,查不出什么问题。老陈看着我说,那就是没问题了。我说,不能发动了还能没问题吗?老陈坐在从别的车上拆下来的后排座上说,就像一个人,死了,但没什么病,说明寿命到了啊。我站在油腻腻黑漆漆的修车店里,答道,这话说得真有道理啊。老陈的座位里漏出破棉絮,老陈一边挖着破棉絮一边说,有道理吧?学到了吧?我说,那不用修了吗?老陈将挖出来的破棉絮往旁边一弹说,改天我再看看。反正现在能打着火了。

我下午去补办身份证。我简单说一下为什么去办身份证。半个月前我在小区里,看见一个姑娘长得挺好看的,经过几天的摸底,发现她住在我对楼的903室。我头天晚上才决定,直截了当去要她的电话。当晚,我就发现了一家运营商推出了一个非常优惠的电话套餐,当即便下决心把电话卡换成他们家的,换卡需要身份证,接下来我找了很久的身份证,最后决定去补办一张。说实话我都有点忘了那个姑娘长什么样了。

我在那里坐了很久,起先是排队,后来在那边又坐了一会儿。很快一个下午就过去了。这一天天气还比较热,我在那里喝了很多白开水,还有大麦茶,全部免费供应。我甚至躺在了联排椅子上。一个保安走过来告诉我,躺没问题,但是能不能躺得好看点,你这样子有伤风化。我说,哪种躺姿算好看?保安想了想说,我说不出来,你起来,我给你示范一遍。

他的躺姿一会儿闭月羞花,一会儿含苞待放。边躺他还边拍拍腿进行细节讲解——弯曲80度,双腿并拢,手,看见了没,一定要放在后脑勺下来一点点地方,那个,对,天柱穴

,知道不?我继续喝着免费的白开水,问,什么叫天柱穴?保安一下子坐起来说,这个你不懂?我可以给你好好讲讲,你对我们传统医学完全不懂,这个我很有研究。保安从头到脚给我详解了一百多个穴位,那里已经快要关门下班了。保安说,我换个衣服下班,一会儿一起吃个饭。我说,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先走了。

我在路边买了几个面包,急匆匆赶往镇海口。据我的几位狐朋狗友说,那里是捕蟹圣地,只要蟹笼放在水中,人在上面吹会儿牛,一笼蟹就有了。我特意买了一只蟹笼,开着这辆破车前往镇海口。我们约好七点,一直到九点,我也没有看到一个朋友。我一个人在镇海口待了两个小时,蟹笼一直放在车里。我没有给他们打电话,他们也没有给我打电话。对于我来说,捕不捕蟹都无所谓,主要是来这里看看镇海口的潮涌,看看内陆的水是如何流到大海里的。我有时候在想,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被汇聚并流向更宽阔的远方。那一晚我有很多想法,但没有必要说出来。我当晚就睡在车里。十一点多有人敲我的车窗,我打开窗,发现我的几个狐朋狗友到了。他们用手电筒照着我说,来得真早啊。他们放下蟹笼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们说的是早上九点,现在已是第二波了。他们坐在岸边,盯着江海汇流处。一个说,我年轻的时候在这里游泳,江两岸来来回回十趟没感觉。另一个说,我在这里划船,往外面划,划到了公海,在上面睡了一夜,又划回来了。第三个说,台风来的时候,镇海口海水倒灌,我第一个跳下去抗洪,一个人堵住了缺口。我坐在旁边说,那个……他们三个说,快快快,把蟹笼拿上来,肯定有了。我对着镇海口上空的夜空想,我还能说点什么?时间不知不觉就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流浪猫在我们的小区里专门有人喂养,我朋友就是在喂养流浪猫的时候认识了他年轻漂亮富有爱心的老婆,今年他们刚离婚,还好只损失了半套房子。

6

五号那天,你为什么拿着长短不一的筷子轻而易举地张开到了七十五度角且毫不在意?

那天,我去一家公司应聘,因为就这家公司的岗位没有什么要求,好像是个人都能去。一大早到了那边,他们问了我姓名年龄,就通知我进入了第二轮测试,交了三百块钱我就被大巴急匆匆拉到了荒郊野外。第一个项目就是玩真人CS。我们穿上迷彩服,拿上玩具枪,分成两队,穿梭在野地里。他们说赢的那队可以返回五十块。我的策略是只要藏得够好,就是稳赢,于是我扛着枪拼命往更偏僻的地方走。过了一小时,我坐在一片农田边,一个种田大爷叼着烟看着我。他问我,你是哪里来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又问,是在打仗吗?我起身往回跑。我以为我赢了,但等我到达的时候,游戏已经结束了,他们似乎都没发现少了一个人,我也若无其事地准备参加第二个项目。只听有人喊,接下来我们进行第三个项目,拔河。拔河的时候,我问前面的人,第二个项目怎么没有了?他说他才刚到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候,队伍一阵涌动,我们输了。在此说明一下,拔河我的确一点力气都没花。根据公司的说法,通过三个项目,检测了我们的团队意识、个人意志、个人力量。接下来,又测试个人速度,一百米跑步比赛。我随便跑跑就得了第二名。前三名晋级到了下一轮,其余人当观众。下一轮是耐力测试,每个人跑三千米。我也很想被淘汰,想尽办法跑了倒数第三名,这一次倒数三名进行惩罚性测试,每个人五十个俯卧撑。

下午的第一个项目是当众演讲,测试每个人的胆魄。演讲主题是介绍自己。我突然想起了我那几个朋友吹牛的场景,学以致用,但我依然在演讲评分中排名靠后。第二个项目是百科知识竞猜,一会儿罗马角斗场的座位有几个,一会儿宋朝北海郡民间主食是什么,弄得我一道题都没回答对,知识面测试结果为零分。接下来还有唱歌比赛、成语接龙、你画我猜。最后一个项目是打牌斗地主,斗地主的时候我把把都赢,但赢了和没赢一样,他们在吃晚饭前急匆匆把我们送回了市区。回到市区,我胆子大了一些,和公司说,我也不举报你们了,三百块钱还给我就行。公司表示,虽然我没有被录取,但是三百块钱肯定可以退给我。又说半年之内我可以继续参加测试争取通过,如果不愿意,他们按月分期将三百块退回给我,并且赠送我一份公司特制的精美礼品。我说,你再说,我现在就举报你。对方掏出一只熊猫小玩偶说,礼品先给你,钱按公司规定一定分期归还,这是我职权范围内最大的权力了。

我拿着熊猫小玩偶看了很久,它的黑眼圈一只大一只小,没有四肢,鼻子就一个黑点。我爬上那辆年代久远的车,将熊猫玩偶放到中控台上,一会儿移到左边,一会儿移到右边,最后放在了中间。我开了几十米,遇到红灯一脚刹车,熊猫玩偶就掉了下来。我俯下身去捡,这时红绿灯变绿,后面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我一直找不到那熊猫玩偶,也许它因为太小滚到椅子下的缝隙里卡住了。交警走到我车窗边,问我原因,我说车子坏了,他让我去车后方架上警示架,马上让保险公司来拖车。我架好警示架,打了保险公司电话,跳上汽车,打着手电筒仔细寻找那个熊猫玩偶。四周车水马龙,绕着我来往。而我在拼命寻找我一天的所得。

拖车到的时候,我发动了汽车,换了一个地方,停好车,继续寻找那只劣质熊猫玩偶。我拿掉脚垫,拆掉椅子,在这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终于在左后方的缝隙里用手指夹出了玩偶,但这是另一个神龙玩偶,这个玩偶让我想起三年前的故事,比熊猫玩偶更精彩的故事我就不讲了,因为和当下无关。

筷子是“五大发明”之一,我叔叔说另外“四大发明”是马车、灯笼、宝剑、假山,去年他因为玩灯笼导致火灾,赔了六十万。

……

(节选自《山花》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