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1期 | 淡巴菰:亚当那根肋骨
淡巴菰,本名李冰。曾为媒体人、前驻美文化外交官,现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国家一级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上海文学》等发表小说、散文和撰写专栏。作品多次被国内有影响的散文、小说年选收录。出版散文集《下次你路过》,日记体随笔集《那时候,彼埃尔还活着》,非虚构“洛杉矶三部曲”,小说《写给玄奘的情书》、对话集《人间久别不成悲》《听说》等十三部图书。《听说》被译为英文出版。
1
像鸟儿一样起飞,落地,用脚步去丈量从未踏足过的土地,呼吸气味儿陌生的空气,品尝新鲜又吃不惯的食物,给身体以营养的同时,心灵似乎也获得了不同于以往的滋养。这样的人生,即便只是想象一下,似乎都让人在灰暗单调的世间望见一丝亮光。而真正在路上了,各种困顿、不适和疲惫会像行走在丛林中被灌木划到手脚,或被不知名的虫子蛰到皮肤一样,不期而遇。最痛苦的莫过于时差,本想打起精神好好享受眼前风光,磕睡虫却跳出来捣乱;明明躺在昂贵的酒店的床上了,睡眠却像被谁偷走了一样,没了下落……
去年冬天是我行走最为密集的一个冬天。北京、汉堡、柏林、布拉格、魏玛、布莱梅、阿姆斯特丹、洛杉矶。醒来还没睁眼,先要下意识地问自己:我,这是在哪儿?然后,脑细胞渐次苏醒过来,浮现出几张在那个城市的熟人面庞。
“我也有同感呢!在我看来,如果只是重复熟悉的日子,活一年和活一百年有什么区别?经历,而非占有,是活着的惟一有积极意义的目的。”在机场遇到刚从大溪地岛写生回洛杉矶的吉赛尔。这位女画家,不仅走遍了七大洲,还漂过了四大洋。疫情期间我们结伴去新墨西哥州的荒山上寻访原住民遗址,一路同行同吃同住,我才知道总是幸福地微笑着的她,十年前便患了乳癌,切除了两侧乳房。摄影,画画,骑马,种树,航海,烤点心,生女儿,她比以往活得更恣意舒展。她的作曲家丈夫是迪斯尼音乐总监,本不用她为生计奔波,可她除了偶尔卖几张画,还去一所社区大学兼课,坚持与丈夫平等负担家里的开销,说那样能让她感觉到作为partner(搭档)的价值和尊严。在路上,在旅馆,我们两个成了话痨,聊文学、历史、艺术、园艺、气候,也聊人性。“Human suck(人类挺差劲的)”,这句悲观的话,被她眼里含着宽容的笑意道出来,竟让我一下乐观起来。“我们只能,也应当原谅彼此,因为各自的差劲背后都有难以言说的迫不得已。我父亲,在我读中学时自杀了,很吓人的那种方式——他加足马力,从山崖上直接把车开进了海里!越长大,我们越心疼他的不易,而非像小时一样恨他自私。当年他内心藏着那座地狱,而我们又何曾伸出过援手?”那晚的对话,毫不夸张地说,照亮了我雾蒙蒙的世界。体格纤柔的吉赛尔,是一根暖暖缓缓燃烧的火柴。
“米歇尔好些了吗?”在机场分手前,我俩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我们知道,等见了探险家史蒂夫,他肯定会带给我们好消息,正是他,介绍我们认识同龄女子米歇尔的。
“我听说时差每增加一个小时,就需要多一天回到正常状态。北京和洛杉矶差十四个小时,那就得花两周调整。”史蒂夫听说我回来了,特意从高速上飞驰一小时赶到。我们在冬日仍碧绿的灌木林中徒步。美其名曰帮我倒时差,其实,我知道,这位忘年交有一肚子话想说。
半年未见,他似乎更神清气爽了,全然不像七十二岁的老人。“我不敢期望像我母亲一样能活到九十五岁,可至少,我想和她一样不给亲友添麻烦。”他拿出手机,给我看他母亲。目光慈祥的老妇,在照片上冲着我微笑,满脸皱纹像斑驳落叶,衬托着两排贝壳般洁白的牙齿。那是史蒂夫疫情前飞到佛罗里达州去看她时拍的,也是老人最后的一张肖像照。“我父亲当年总嫌她话太少,老了,她反倒比年轻时更幽默了,那次她跟我说,你知道在我们这些老女人眼里,什么样的男人最受欢迎吗?夜里还有足够好的视力和体力,敢开车上路的男人!哈哈。”美国的佛州因气候温暖湿润,是许多老年人退休后安度晚年的首选。
我不只一次听史蒂夫跟我聊他的母亲。“年过九旬了,还腰背挺直,那个小小的公寓总是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那些老先生们没事儿就爱去她那儿喝咖啡。报税、还账单、缴纳水电煤气费,她全都按时按点儿,票据叠放得整整齐齐。”她染上新冠后变得极为虚弱,甚至小便在了床上。“她难为情地打电话给我,说别让那位女看护去了,她实在不好意思让人家清理秽物,坚决要求住进临终关怀医院。”临终关怀医院是放弃治疗的病人死前的最后一站。史蒂夫想去看她,被她阻止了。“墓地我早在十年前就给自己买好了。我这一生经历丰富,很知足。儿子,我现在要跟你说再见了,我爱你!”她躺在病床上柔声和史蒂夫道别,半小时后,她安祥地闭上了眼睛。
老人把薄薄的遗产分了四份。两份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两份给她再嫁的丈夫与前妻生的两个女儿。史蒂夫他爸年轻时的照片我也看到过,那退役少校是个外表俊朗的万人迷。在史蒂夫十一岁时,父亲丢下眼泪汪汪的妻儿跟别的女人走了。史蒂夫的母亲被迫出去工作,在一所小学当打字员。不忍心看两个儿子跟着她活得太拮据,她再婚嫁给了一个经营厨柜生意的男人。
“当然,没有爱情。那人大概嫌我和哥哥是累赘,开始客气过一段,后来就常对我们恶声恶语。我哥受不了,一上高中就搬走了。我则患了抑郁症,关在卫生间把毛巾撕烂过好几条。我母亲只得带我去看心理医生,直到我也去外地上了大学。后来那个男人死了,遗嘱里所有财物都写在他女儿名下。那两个女孩很仗义,说太不公平了,主动跟律师协商分了一份给我妈。”作为犹太后裔,成年后的史蒂夫和哥哥都赚钱有道,生活优渥,但回首当年,他仍有些动容。
他母亲在七十岁时再婚,十二年后那老先生去世了。“尽管两人没有任何共同子女和财产,可她说那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她得到了一个男人的爱与平等对待。”
我也意外得到了老人的一件遗物,一套装在精美小木匣里的中国麻将。“把我和哥哥送到学校,把家里打扫得窗明几净,约几个军官家属在客厅里打麻将,是她年轻时不多的快乐时光……”史蒂夫给我看过一组母亲的黑白照,那个扎着蝴蝶结眨着黑眼睛的小姑娘,那个穿着方格裙装戴着长串珍珠项链的美少妇,定格在历史里,像从未存在过一样不真实。
那套麻将牌当然是由史蒂夫转赠给我这中国人的,我从来没玩儿过,放在书架上摆着,像一件祖母留下的传家宝。偶尔拉开小抽屉,我会摸一摸那象牙的温润,像轻抚着老人骨感的手背。展开那张小小的纸片,笔迹工整,记录着缺失的几张牌:二饼缺一张,八条缺两张……
从露珠晶莹的清晨走至暮气散漫的黄昏,哭过笑过,她最后平静地走完了属于她的里程,轻悄地融化了,像一片干净的雪花;可她留给亲人甚至一个陌生人的怀想,沉甸甸的,像刚从田间担回家的稻谷,散发着熟透了的清香。
我想到在北京的一位好友的老妈,走时也是望九的人了。“那天她突然提出要去医院住几天。我们只当她是哪儿不舒服了,就带她去了。第二天,她就在病床上去世了。”回到家,女儿们才发现她把衣柜里的衣服都已分类叠好,下面压着纸条,注明哪些是她们可以接着穿的,哪些是崭新的,可以送给外人。“她一辈子从不穿皮鞋皮衣不背皮包,说不能忍受让动物为人类被剥皮。”
这两位老人我都未见过一次面说过一句话,可想到她们,总让我忍不住仰望天宇。如果有天堂,她们一定正在那瑰丽圣洁的所在冲我微笑。
2
腊月底了,洛杉矶正午的阳光仍热烈温暖。走了一会儿,史蒂夫指着不远处一块大石头说他得坐下歇歇。半年前他去北加滑雪,一条脚后跟的韧带断裂,打了三个月石膏,现在走路仍有不适,可他已经作好准备,一周后要再去滑雪,虽然医生极力反对。一想到那个名为猛犸的滑雪场,我脑海里闪过的是那张沉静从容的东方笑脸,是那个帅气阳光的牛仔和两条矫健的大丹犬。
“快告诉我,米歇尔怎么样了?上次你说她干细胞移植很成功……”我望着史蒂夫,有些急切地问。
“现在,我得告诉你坏消息了。三天前,米歇尔走了,从被确诊到离开,刚刚半年。下星期,在帕萨蒂纳有一个追思会……”史蒂夫带着磁性的声音一下钝涩了,双眼皮的大眼睛里透着无奈与悲凉。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丽的阳光一下子比那雪山还刺眼。
“天哪!你过几天去滑雪,会多难过!每次你都住在他们家……”我嘴上说着,脑子却是卡顿住了的,仍不肯相信那个漆眉星眸的女子已经从世间消失了。
“她和瑞本来已经从山里搬走了,他们半年前在波特兰买了个漂亮的房子,瑞在法学院注册的硕士课程也要开学了。米歇尔添置了成套炊具和种子,打算在家煮饭带狗种花种菜……我怎么能不伤感?他们在山里租住了六年的家,我熟悉得像我的滑雪杖。”史蒂夫说着眼圈已经红了。
米歇尔,我怎么能忘记她,那张友善似姐妹的笑脸!
那年去洛杉矶采访,在史蒂夫的游说下,我打算跟他去滑雪。从洛杉矶到滑雪场的路很好走,向北,开五个小时的车,路上所见,除了自二百年前就立在那儿的三两个凋敝小镇,只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好在史蒂夫爱聊天,我已经被他“灌输”了即将见到的米歇尔的简历。她自小家境富裕,父母是第一代菲律宾裔移民,都是很有名望的心脏科专家,在帕萨蒂纳富人区拥有一栋百年别墅。从医学院毕业后,米歇尔成了一名妇产科大夫。她爱玩儿爱运动,在一个健身俱乐部与史蒂夫相识,两人都参加了每周三次的越野晨跑,早上五点就起床跑五英里。家境好、生活如意的女人大都晚婚,因为她们不期待通过婚姻或爱恋改变人生。年过三十,她嫁了称心如意的白人老公,是个帅气儒雅,成功的企业家。婚后五年,命运跟她开起了玩笑。“很抱歉,honey(甜心),这是我为你庆祝的最后一个生日。咱们分手吧,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在她的生日晚宴上,递上一块新款的百达裴丽
手表,丈夫带着歉意坦然相告。她有些喘不上气来,似乎一下明白了为什么结婚五年了她一直没有怀孕。
离婚手续办得很利索。这梦幻又奇葩的婚姻破裂了,碎壳下倒并非空无一物,银行账号里那长长一串数字像一串珍珠项链,至少令人欣慰。前夫不是没良心的人,创立的新公司刚好上市,很慷慨地给了她一大笔钱,加上做医生的积蓄也不少,米歇尔便辞了职,揣着一颗空荡荡的心和鼓鼓的钱袋,开始周游世界,同行者是她的爱犬彼得。有着运动员体型的她也许身手太矫健了,两年过去了,丘比特之箭从来没能射中她,直到某天倦累了回到洛杉矶。一个冬日,她决定去滑雪。
“她住在山脚下的威斯汀酒店,很快结识了一帮志趣相投的朋友,包括一对长年住在滑雪胜地的夫妇。某天他们说:‘你应该认识我们的朋友瑞,一个真正的西部牛仔,他也有一条大丹犬。’他俩一见钟情,尽管她比瑞年长十五岁。”他俩带着两条大狗,租了一个二层楼的木屋,一住就是六年。每年十月开始飘雪,整个小镇银白一片,那在山脚下的房子被覆盖上了洁白松软的棉袍,像现实版的童话世界。
我听了越发想认识这对情侣。
快到了,史蒂夫接到米歇尔的电话,说一会儿要接上我们一同去河边餐馆吃晚饭。她的声音很干净浑厚,隔着电话都能让人感受到暖意,没有一丝富家女惯有的嗲气或甜腻。
刚办好入住,在房间安顿好行李,他们就到了。
米歇尔在电梯边迎到我们,与史蒂夫拥抱后,站在那儿目光暖暖地打量着我。她脸色微黑,浓眉大眼,一头黑直的长发,加上真诚的微笑,在金发碧眼的人群中,让我看着倍感亲切。瑞从那辆旧旧的顶着雪的本田小车里出来,高大修长,浓密的棕发剪得极短,戴着金边眼镜。他安静腼腆地笑着,像个在读大学生。
路两侧是高高的雪墙,那是暴雪后由铲雪机堆起来的。不同于用了除雪剂的主路,通往树林深处的餐馆要经过一条结着冰的窄土路。瑞把车开得极小心,嘴里仍热切地和史蒂夫讨论着洛杉矶棒球队的排名。“你知道吗,男人眼里的孩子气真让我受不了,我完全没有抵抗力!”米歇尔拍一下我的肩,笑着说。这句话很有魔力,一下把我们俩拉近了。
“喝什么酒?如果都点红肉咱们就要一瓶红酒。如果吃海鲜,就来点白葡萄酒。”他们显然是那餐馆的老主顾,服务员大妈亲热地抚了一下瑞粉红的耳朵。他是个地道的白人,儿时父亲出走,母亲在一个牧场当厨师。他十来岁就在牧场与牛马厮混,独自在山上放牧,为小牛犊小马驹接生,嚼着草茎枕着双肘躺着望天,在大自然中他像匹野马一样无拘无束地长大。
“你甚至可以不用马鞍倒坐着骑马?”都市生都市长的史蒂夫羡慕的惊叹,让米歇尔脸上泛起自豪的笑意。她侧过脸望一眼身边的瑞,抬手爱抚一下他的短发。是喝了酒吗?烛光下,她的眸子越发黑亮,像注满了幸福的幽泉。
开胃菜,汤,正餐,甜点,一道道地上来,全都美味可口。我们喝光了两瓶红酒。聊天的内容也是天南海北,包括旅途的见闻,正热映的电影,更多的是聊他们即将迎来的新生活。房子看了好几处,除了要给人和狗足够的空间,他们最在意的是要有几棵大树。当然,几位都是dog person(爱狗人),狗狗是不可缺少的话题。
“我爱福克纳,他是真的懂狗爱狗的好作家!”米歇尔给她的狗取名彼得,是因为福克纳那篇《他的名字是彼得》,那条只活了十五个月便被汽车轧死在公路上的猎狗。“彼得还是原谅了这个司机。在彼得一年零三个月的一生中他从人类那里得到的除了仁爱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他甘愿奉献出一生中剩下的六年、八年或是十年,以免有一个人赶不上自己的晚饭。”米歇尔在手机上找到那篇短文读了起来,“可是他仅仅是一条狗。他没有过去也绝不会永生不死,对于他来到的这个世界他所要求的并不多:食物(他不在乎是什么,也不在乎给他多少,只要是慈爱地给予就行)、手的抚触、一个声音(他认得这声音,虽然不理解所讲的话也无法回答),还有就是可以奔跑的土地、可以呼吸的空气、四时八节的阳光雨露……听听!”
瑞刚要接话,米歇尔笑着轻拍一下他的手背,有些孩子气地抢着告诉我们,“知道今年夏天我们四口去哪儿了?Monterey Bay(蒙特利尔湾)!就是想感受一下当年约翰·斯坦贝克带着他的狗——查理,在码头走来走去的场景。棒极了!听听这段,《斯坦贝克携犬横越美国》……”说着,她又快速在手机上划着,扬脸读起来,“他不识字、不会开车、对于数学一点概念都没有。然而在他努力的领域里,也就是他现在正在做的事——缓慢而高贵地把整个区域闻个够、留下足够的气味——则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当然,他的领域有限,但我的领域又有多宽呢?” 听说斯坦贝克也是我喜欢的美国小说家,以蒙特利尔湾为原型的《罐头厂街》我更是百读不厌,米歇尔开心地举起右手在空中与我击掌。“我和瑞说好了,等过些年,也和斯坦贝克一样带着狗去游历,也许和他一样,走上一万英里……”
我们靠窗而坐,隔着一层玻璃,外面是雪堆成的白而厚的墙,房檐下锥形冰凌晶亮剔透,工整地竖成一排,让人想伸手去摸或用舌头去舔。户外的冷冽和桌上的热烈相映,让人愈发觉得这把酒闲聊的梦幻。我不由暗想,人生有这样的美妙时光,确实值得来过。
我和史蒂夫出门前已经约好,结账时split the bill(分摊账单)。许多美国人约定俗成的规矩,再好的朋友相约吃饭,也是AA制,何况这个餐馆的美味并不价廉,这样全套地吃喝下来,至少得三百美元。账单来了,瑞伸出长胳膊接过去,笑着递给米歇尔,“Be our guests(当我们的客人)!”米歇尔柔声说着,拿笔在账单上写小费,好像款待朋友是最自然且快意的事。
回酒店的路上,望向车窗外,山岭与雪野一暗一明,线条壮阔又纤柔,像一幅中国古山水画。一度,我们都静坐着没有说话。不记得是谁感叹了一句瘟疫之下人类的脆弱。“我觉得人类应该放下面具,放下虚荣,像狗一样,自由而忠诚地活着。”米歇尔与我坐在后排,轻声说罢这句话,侧脸望着我,目光笃定,像夜幕中刚挂起的星。
“是啊,所以我一到冬天就来滑雪,自1969年起,五十多年了,从没间断过。有人说不值得,往返开车十几个小时,只为那几小时的快乐。可我不在乎。有多少成年人还没放弃孩提时的快乐啊!我希望自己能滑到八十岁。不过,也没几年了。”最后这句,史蒂夫的声音低了下去。
“瑞还有些年头,他还年轻……”米歇尔顽皮地笑着,边说边伸手搔了搔瑞的后脖子。“哦天,你吓得我差点让车撞到了雪墙上。”瑞惊叫着笑嚷。
虽然有个富足的女友,瑞仍在利用他的法学专业赚钱,不时受地方司法部门的委托,走访、记录和安抚家暴案件的当事人。
听说我想去体会地道的美国牧场生活,他说可以帮我引荐,“我建议从帮厨开始,每天交几十美元,吃住全包。慢慢地适应了,就可以接触畜群,练习一下骑马。到时候恐怕你就不想写作了,那样的田园生活既忙碌又放松,没体会过的人永远想象不出那感觉。”
“不过,你真要去那儿生活,需要额外地小心一点,lay low(低调)。那里方圆几百公里全是白人,看到其他肤色,比如像咱们这样的人,他们会不习惯,甚至会大惊小怪……”明明是在说种族差异,米歇尔仍是云淡风轻地笑着。
3
快到酒店时,瑞停车加油。
我和米歇尔说起了我十五年前刚到美国时第一次加油的经历。
“在中国的加油站,只要把车一停,就会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上前来招呼。熄火,你不用下车,只需从摇下的车窗大声嚷一句加满,无论是用加油卡还是现金,几分钟搞定。不像在美国,全是自助加油。”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暮春的黄昏,刚参加了一个活动,看到油量很低了,便开进路边一个空荡荡的加油站。我突然有些心虚,除了几杆注油枪挂在那儿,看不到一个人影儿。我事先倒是听同事指点过这里加油的规则——有加油卡或信用卡,可以直接刷卡;如果两样都没有,就要走进那便利店交现金,说明车停在几号加油枪旁边,服务人员会收费遥控,你出去加够预付的费用,加油机便会自动停止。
我是办了加油卡的,按屏幕指示一步步操作,刷卡,快速取出,选择加油型号,拉过油枪插进车的注油孔,楞是不出油!重新操作一遍,仍是没动静。
我有些急了,天色开始暗下来。不久前刚看到报上说有一个劫匪专门在加油站抢车,趁车门没锁,钻进去开车就跑。他已经作案十几起仍在逃。
“我听说过那个劫匪,专抢女司机,当时的新闻很轰动。”史蒂夫道。看着油表在蹦数字,瑞也过来听我说。
想求助吧,偏偏没有其他人出现。我坐进车里,锁好车门,焦急地等了十几分钟。暮色渐浓。终于,有一辆越野车很快速地开了过来,从上面跳下来一个人,还好,是位金色头发的中年妇女。穿着牛仔裤和及膝马靴的她像个中世纪骑士,利索地泊车,腋下夹着个男式公文包,走进旁边的便利店。
“你不会加油?!Oh my gosh(哦,我的天哪)!”她脸上的惊愕比遇到劫匪并不逊色。
我只能有些难为情地微笑着说我试了,不行。
“以前都是谁为你加油?”她脸上浮现出友好的笑意,似乎想把惊讶藏起来。
“我丈夫。”我有点尴尬地应付道,不想跟她解释中国的加油站有多方便。
“你丈夫?!亲爱的,作为女人,不能事事指望男人活着哦。”她睁大了眼睛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像母亲在不放心地叮嘱思想幼稚的孩子。
我点头说好的。她接过我的加油卡,熟练地操作着,不到一分钟,就有新鲜血液注入了我那老马的胃。
“哈哈,我觉得你应该感谢这个看似有点女权主义的陌生人。我以前和你一样,许多事都是父母和兄弟、丈夫来操心。后来我去云游四方,租住在意大利人家里,语言不通,买不到新鲜菜蔬,吸尘器坏了也要自己修,似乎是可怜的,可真学会了必需的生活技能,才感觉像鱼在大海里游泳一样的自由,以前的安逸不过是在泳池里打转的小自在。”米歇尔从地上握起一团雪,揉成雪球朝一株松树扔去,“《圣经》里说夏娃是由亚当的一根肋骨做成的。我没有宗教信仰,即便如此,女人也可以选择做一根坚韧的肋骨。”
我们都不相信那次的见面是唯一一次,临别依依,约好他们来中国找我玩儿,或者我到了美国去投奔他们的新居。
“有钱有爱心不势利不自私,米歇尔是多么难得的好女人!我就不理解为何英语会有misogyny(厌女症)这个单词。我生命中认识很多女性,看似柔弱,但即便遭生活凌辱,也挺直脊背活得磊落坦荡。”在酒店电梯里,史蒂夫感叹。
“米歇尔、吉赛尔和你母亲,还有我北京那位朋友的老妈,都是可爱的肋骨!”我笑着赞同。
有好几次和国内的男性朋友聊天,他们都好奇地问我对美国女人的看法。有人问我是否她们更倾向于淡化性别,活得更独立更坚强。在我看来,美国女人确实往往更具“中性思维”,不因为性别下意识地让自己先矮男性半头。
自那以后,史蒂夫又去滑过两次雪,而我则在摔伤了肘部后对滑雪失了兴趣,但仍不时听到米歇尔和瑞的消息,知道他们从雪山脚下搬走了,正热火朝天地迎接人生新一阶段。
后来我回了北京。时差还没倒过来,半梦半醒中接到史蒂夫打来的微信电话,声音低沉。“有个非常坏的消息我得告诉你。米歇尔病了!她早晨醒来,发现身上有许多瘀斑,瑞赶紧拉她去医院,她被确诊了白血病,而且是非常恶性的那种……”
我心一抖,怎么会?我们的老朋友彼埃尔得了白血病后抗争了两年,在春天仍是走了,但好歹他也活了八十二岁,而米歇尔才不过五十岁!我安慰着史蒂夫,也在安慰着自己,说别太担心,一来现在科技发达,二来米歇尔年轻,有经济实力,父母和她自己又都是学医的,应该能有好转。
此后不时听到史蒂夫转述的消息,还看到过一张米歇尔化疗后包着头巾的照片。照片中,她与瑞相依而坐,脸贴着脸,开心地咧嘴笑着,似乎她得的只是一场感冒。不久,听说她哥哥特意从外州赶来,配合医院为她做干细胞移植,进展顺利。没想到……
“那天瑞给我打来电话,带着明显的哭腔。”我从来没见史蒂夫如此压抑沮丧甚至气愤,“命运太不公了。那么善良的人,没有不良嗜好,竟然说没就没了。”
心酸化作泪水流了我一脸。米歇尔,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场隆重的葬礼,地点选在加州理工大学那座古香古色的小楼,爱因斯坦曾在里面住过很长时间。吉赛尔也去了,发给我一些现场照片。 “大家轮流发言,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回忆当年和她在一起的点滴往事。”史蒂夫说到场的亲友有二百多人,包括米歇尔的前夫,他献上了一篮白色蝴蝶兰——他是一位儒雅清瘦像哲学教授的男子。
我没敢去,燃了三支香,默想着灵堂里米歇尔的那张照片。她侧着脸,笃定专注地望着我,就像那晚坐在车里时一样。
“她有遗言吗?”我不甘心地问史蒂夫。
“瑞说她最大的遗憾不是不能陪亲人多走一程,而是不能捐献器官,虽然她十六岁第一次考取驾照时就在器官捐献后打了勾。她沉着地把后事都作了交待,还手写了这张纸片。我拍了发给你。”
那是一张巴掌大的横条便笺纸,很流畅的笔迹:
Lessons from dogs
(从狗那儿学到的)
Get messy
(去滚一身泥)
Run, jump, play
(去跑,去跳,去玩)
Do not be afraid to relax
(不要害怕放松)
Be true to yourself
(真实地面对自己)
Get a little goody somewhere
(在某个地方做点好事)
Give everyone a chance
(给每个人一个机会)
Greet each day with excitement
(带着兴奋迎接每一天)
Do not forget food is awesome
(别忘了食物是了不起的)
Take care of yourself
(照顾好自己)
Be loyal
(忠诚)
Do not hold grudge
(不要怀恨)
Appreciate little things
(欣赏小事)
Know how much you love someone
(知道你多么爱一个人)
我也看到了照片里的瑞,着黑色西装的他似乎一下成熟了十岁,他对着镜头微笑,礼貌、努力地微笑。那张脸真诚依旧,笑容后是藏不住的心碎和哀伤,让人不忍多看。米歇尔和那些桃李春风的印记,已经深深嵌进他三十五岁的生命底色中。那还没焐热的新家,那失去了女主人的狗,既是保护他的铠甲,也是刺痛他的伤疤。
“ 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史蒂夫遇到不如意的事,都爱用法语发出这句感叹。“米歇尔没错,我也从狗身上学到过不少东西。我曾养过一条狗,它陪伴了我十八年。每天我和老邻居乔治教授一起遛它两趟,一月月,一年年,我们眼看着它脊梁塌下去,脸上长了突起的肉瘤,后来牙也掉了,下巴也松了。我和乔治说,从它身上就看到了我们自己,咱们也正走在这条老迈下去的路上……这就是自然的残酷,任谁也没有办法阻止。”
几天后,我接到了史蒂夫的电话,他正在开往猛犸滑雪场的路上,“我要像条狗一样,去滚一身泥,去雪地上打个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