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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11期|麻嘉颖:迁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11期 | 麻嘉颖  2025年01月23日08:16

人在一生中不停地搬家,有些人搬家是为了梦想,有些人搬家是由于无奈。某种程度上父亲是喜欢搬家的,在他的认知里,搬家意味着买房,也代表着他努力的变现。他总是喊着有朝一日要住上大别墅,里面都是他最亲密的家人。

祖父的态度则模棱两可。每回父亲计划买房子的时候,他总是笑着说父亲出息了,还会和父亲一起商议哪个地段的房子更好。但真到搬家的时候,他又不知道在房间里捣鼓些什么,敲敲这儿摸摸那儿,或是坐在躺椅上发呆,虚虚地盯着某处,等星星盛满酒杯,抱着满是泥土的铁锄走向归处。

我很不喜欢搬家。

从出生至桃李之年,我搬过三次家。每回搬家都要落下些东西,或是父母嫌麻烦不愿带的东西,抑或是根本没被想起来的东西;回想起来时,也许已经被打上别人的烙印,也可能已被挖掘机夷为粉尘,抹去其在世间的痕迹。我真正在意的,是家所在之处碰撞的记忆。

我的户籍在T市,但W市是我的出生地。自我有记忆以来,住的就是五层落地房,外带一间地下室。当时这片区域还是老城区,大家都住落地房,因此家中空间大,无论到谁家捉迷藏都能尽兴。也正是因为空间大,家中设施比较齐全,每个区域都有各自对应的功能。一楼正大门进去是客厅,摆放着檀木制的沙发椅,椅子中间的玻璃桌上摆放着精致的果盘和小零食,通常用来招待客人;向前走几步就是厨房和餐厅。二楼南面是书房,后因我报了钢琴班变成钢琴房;北边是阳台,不过也有张床。三楼和四楼都是卧室。五楼南面是储藏室,一开门,细密的灰尘会随着门的转动掀起,带起呛人的烟;北边一般都用来晾被子,不过年关将至也会晒些酱油肉和腊肠。爷爷在无聊时,还会在五楼北面种一些葱、蒜之类。家门口外面还有一块正方形空地,我们经常搬着小板凳坐在外面吹风。夏日的太阳会咬人,父亲就在门口建了个大铁棚。每回我们傍晚吃完饭,就将躺椅拿出来,带着半个西瓜和一个铁勺。习习夏风拂过,与冰镇的西瓜相碰撞,让躁动的热都安静下来。我们一家人躺在外面,闭着眼睛不说话,享受这片刻欢愉。

家里的地下室都用来储放做模具所需的配料,是一股锈味儿和塑料味儿结合的潮湿气。后面连接的是父亲的厂房。当时父亲正是看中这厂房与家的距离,才下定决心将家安在这里。于是小时候,每回想父亲了,就跑到后面看,还会咿咿呀呀地叫。不过父亲总是禁止我去。他总跟我说里面有大怪物,最喜欢吃小孩儿。配合着厂房里轰隆隆的响声,倒还真像这么回事儿。每回等父亲回来吃饭,先闻到的一定是一身汽油味儿,粘连着潮湿的汗气。

因为厂离家太近,而且创业初期工人也没几个,他们不仅时常穿梭在我家,还在这里吃饭。经常有工人和我说话开玩笑,在我很小的时候还抱过我,送我一些小零食。有时家里人没空接我,都是工人来接我回家。吃饭时,我坐在工人中间,纵使他们干了一上(下)午的活儿,饥饿疲惫,但还是会把最好吃的留给我。

厂后面是一片小小的树林,没有特殊之处,不过曾经有一把火点燃了它的青春。那是一个大年夜,我和伙伴们吃完年夜饭,着急忙慌出来碰头,互相炫耀自己的新鞭炮多么与众不同,威力多么大。美好的事物使时间的沙漏走得悄无声、快无痕。随着最后一个新式爆竹燃尽成灰,新年的乐趣似乎跟着灭了。小孩子闲不住,每天脑子里都有千奇百怪的想法。我摇着伙伴的胳膊,满脸兴奋,说想要变出一场非常大的火。她们心中也对刺激的事情有隐秘的憧憬,听后跃跃欲试。我们挑了厂和树林中间这块较大的空地。恰好树林后一户人家要建房,有一堆沙砾和砖瓦。我们捡了几块废弃的砖,搭了三层,围成一个矩形闭口,再从小树林里拾些掉落的细树枝和枯叶放入矩形内。我们在家中开小卖部的伙伴那里顺了些鞭炮,多是像线一样长而细的引燃绳。伙伴先是点燃了一根引燃绳丢了进去,里面红色火光星星点点闪着,但没过一会儿就灭了,连一小撮火苗都没引燃。我尝试多丢了几根进去,火是烧起来了,可根本没有想象的那般壮丽。

我们一群人互相看着,冲动跳进每个人的心。我们加入更多树枝和树叶,朝里面投了数根引燃绳。为了确保能烧起来,还在引燃绳的尾端绑了一个炮仗。一声炸响,火砰地向上蹿,瞬间点亮沉寂的大地。我们吓得本能地后撤一步,有几个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火舔舐皮肤的战栗,瞳孔倒映跳动的光。每个人都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也不说话。快乐的时光大都是黏在蜘蛛网上的爬虫,很快就会消失。随着一阵风刮过,事情开始变得有点儿危险。我们刚还在商量如何向没来的伙伴炫耀我们的“壮举”,结果眼看着火像一阵风似的,卷起了小树林里树叶的边角。幽暗的小树林开始躁动。大家脸上的微笑被慌张撕下,定在原地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儿。还是一个稍微年长点儿的姐姐有了动作,她拿过空地旁一个废弃的盆,在树林后挖了一整盆沙子,朝着火扑了下去。火被压弯了身体,佝偻了些。大家似是被一同扑醒,一个个跑到树林后用手捧沙,再折回来将沙狠狠甩向火。不知是心中惶恐过甚还是我们搬的沙子足够多,火终归是灭了,那被舔舐的树叶或许是个错觉。我们都松了口气,但终究因太过刺激而早早散去。那晚梦里,树与火共舞,我与惮慑为伴。

这片差点儿着火的小树林后面有一条河,这条河的两岸没有围栏,父亲厂里所需的材料大多走这条水路。邻近的妇女都会在这条河里洗衣服,既省水,也能和姐妹们一起说笑。小孩子也很喜欢去河边玩,因为岸边的地够平够大,可以玩跳房子、跳皮筋之类。不过在我七岁那年,有个小女孩儿不幸掉入河中,打捞无果,我们就被父母禁止靠近河岸。

小树林西边有一个公园,中间隔着一排住户。这一片住户特别喜欢种几棵果树,什么枇杷树、无花果树等等。小时候,我家旁边住着一个大哥哥,他对小朋友非常温柔,几乎是有求必应。一回我们几个小鬼见无花果熟了,想去偷摘,奈何有贼心没贼胆,就暗戳戳求助大哥哥。他很是爽快地答应了。他挑了一个主人不在的时候,带着我们走到无花果树下,跳起来摘了几个一同品尝。当时我们也没顾忌外皮是否蹭了灰,随便在衣服上擦两下,胡乱吹了吹就开吃。第一口进去略微酸涩,掺着果肉的清香;慢慢吮至中间,一股细腻的甘甜流入口中,不觉毛孔舒张。饱满的汁水还流到手上。我第一个吃完,有些意犹未尽,指着树上最大的那个说还要。但他也够不着。最终,他将我抱起。我全身绷得紧紧的,所有的气力全放在了那只颤抖着摘无花果的手上。突然一声怒喝,主人回来了。她边喊边向我们跑来,企图抓住这几个小贼。伙伴们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几下就钻进旁边的公园没了影儿;大哥哥直接抱着我跑,我的手里还抓着那个刚摘下来的无花果。直到现在,我吃过很多香甜的无花果,但那样的味道,终不再有。

西边的小公园算是我们这一片小孩子的基地。每当玩大范围的游戏,如捉迷藏、撕名牌之类,就会在公园里面疯跑。父亲教我骑自行车时也选择在公园练习。他把我抱上车,先是推着我走,让我慢慢适应;待我能稳定了,他慢慢放开手,让我自己去摸索。我到后面越骑越快,结果在下坡时没刹住,连人带车翻到杂草丛里,膝盖碰到了尖锐的石头。最后父亲被奶奶骂得好久都不敢带我去公园练车。

忘了是哪天突然听到邻居议论拆迁的事。因为这块地被出售了,要盖商品房,我们这些原住户必须尽快搬家。有很多原住民不愿搬,说是找不着住的地方。更多的是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不愿将这里的记忆拔起。但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我们也只能照办。父亲在短时间内找到一套房子,就在邻近的一条街,很近也很远。一些短时间找不着房子的邻居,只能住在村里临时搭建的简易房里。

搬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西天取经还累。一日回家,母亲叫我收拾一下自己的物品,等明日搬家公司来了一并装走。我直奔楼上,一打开储藏柜,袭面而来的灰尘令我无法抑制地咳嗽。待缓过这阵儿,我慢慢将里面的东西拿出,上面爬满了旧时的尘硝。一个盒子掉了出来,砸在我的脚边。缓缓打开,是一本小学同学录。我一张一张地看,稚嫩别扭的话和真诚、催人落泪的情感交汇,将我编织进名为“从前”的回忆里。整个下午,我就坐在那儿,看着从前留下的痕迹,翻着别人留给我的印记。我想把这些都装上,即使很重,很重。

我曾经以为不过是隔了一条街,大家都只隔了一条街,回去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儿。可那时已上中学,面对成山的试卷,我自是焦头烂额。生活的重压一点儿不留情,将绷直的脊椎一点点压弯。大家都拼了命地朝理想拥去,没有人驻足远望,更不会有人回首踌躇。许多娇嫩的花朵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凋零。至我幡然回首之时,一个个鲜活的身影已经定格,然后逐渐模糊。时间如流水,淹没当初的声嘶力竭。

很快弟弟妹妹长大了。为了让弟弟妹妹能够读镇上的小学,父母商议在学校旁买一套学区房。大人们在挑挑选选中买了房,然后又开始搬家。这一搬,将我所剩无几的回忆拎起,抖得渣都不剩。当时明明觉得这个房子又潮又阴暗,每次下楼木梯吱嘎作响,浴室的水龙头经常放不出水,停电的频率也比其他住户高。可在要搬走的时候,不舍缠绕着我的脚踝,让我无法移动。那天下午,我横躺在床上,盯着窗外的云,想要拽住它白色的尾巴。一切都是徒劳。我看着它慢慢向右爬去。尾巴渐渐淡了,我被送到新家,开始收拾物品。整理许久,终于将之前的物品全都摆放好。因为这回住的是商品房,许多东西都挤在一起,显得空间更加逼仄。母亲和祖母合力打扫房子,将一些边角的污渍细细擦去。那天晚上,父亲邀请了一些本地好友来家里吃饭,觥筹交错间,宾主尽欢。饭后,客人留下礼物走了,最后一人贴心将门带上。于是房子满了,人空了。

很多时候,搬家像是喝酒,搬一次掏空一次。举杯相撞的那一刻,是记忆破碎的声音。锋利的棱角到底是伤人,我愤懑却也无可奈何。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搬家总要考虑很多因素,地理的,人为的,不可抗力,行情跌涨。

我总是抱怨搬家像小偷一样不声不响就带走了我的回忆,可父亲觉得搬家带给了他新的希望。

父亲小时候生活在T市农村。每次回去,无限循环的盘山公路让我几近晕厥。我曾经去过父亲幼时的住处,是一座深陷在橘子林里的小茅屋。

这座小屋子里生活着父亲、姑母、祖父、祖母四人。祖母年轻时是台柱子,村里不少人都爱听祖母唱戏。祖父是弹棉花的,这一手艺当时在村里能挣不少钱。后来父亲出生,祖父祖母就开了一家早餐店,祖母早起制作,祖父负责售卖。夫妻俩每天早晨出门前,都会将姐弟俩中午的食盒准备好。父亲和姑母学校离家有些远,他们基本都会带食盒上学。食盒里大都是杂粮大米打底,夹杂着些许红薯,旁边放上些腌萝卜、咸菜和咸鱼干。有时晒了酱油肉和腊肠还会切几片进去,不过这都是极好的时候了。家外有围栏,圈养着几头猪。每次父亲回来,放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拔猪草。拿着一定分量的猪草,父亲站在围栏外,一把一把喂给猪吃。

离屋子不远处,有一条小溪。这条小溪不是很深,孩童站着也不会被淹没。小孩儿放学后大多聚集于此。大家光着脚踩在小溪边,翻开大块的石头,寻找那些小虾小蟹。他们找到后大多放在手里把玩,或是拿来一根绳子系在虾的尾巴上和螃蟹的钳上遛着玩。男孩儿之间的游戏多是凶猛、有冲击力的。他们喜欢在橘子林和小溪中间的空地上玩斗鸡游戏。两个人跳着,对峙着,撞碎一地的光阴。父亲总是骄傲地告诉我,他小时候能撞赢村里的大多数同龄人。我说那现在怎么篮球都打不动。他讪讪一笑,也不为他的懒惰找借口。

小孩子总有使不完的气力。斗鸡游戏尽兴了又跑去玩角色扮演,什么三打白骨精、猫抓老鼠等等,围着整个山头不停地跑。又或许是去爬树,比谁爬得高,比谁摘的果子多,然后将果子藏在秘密基地中,接着再去疯玩。父母喊吃饭的时候基本寻不着人,只得等孩子玩尽兴了自己回家,再说上两句。

祖父是W市人,在那里有许多亲戚。父亲刚上高中时,祖父祖母带着成年的姑母一同去了W市打工。或许是因为长时间见不到父母,再加上衣食住行都只有自己一人,父亲的心越来越浮躁,高考意料之中落榜了。消息传来那天,父亲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父亲后来说,他觉得当时的房子就像一座囚笼,想把他一辈子关在这无人问津的山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祖母回来看着颓废的父亲,叹了口气,未加多言,带着他一同到W市打工。小茅屋随着最后一人的离去,轰然倒塌。

到了W市,祖母和姑母都在鞋厂做鞋包,祖父开早餐店,而父亲跟着祖父家中的亲戚学着做模具造型。换了新地方,也或许是因为家人都在身边,父亲即使起早贪黑做工,也比从前有干劲儿。不得不说,我的祖辈和父辈都是吃苦耐劳之人。他们很快就在市区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买下房子。收拾完家里那天恰巧是端午节,一家人拿着辛苦挣的钱,去店里点了牛肉、鲈鱼和几盘小菜。这是他们平时绝对不敢点也舍不得点的菜。

不出意外,我觉得我应该降生在这里。当时父亲已经和母亲订婚,正在攒钱挑选附近的房子作为婚房。怎料到了年底,那亲戚一直拖欠工资不肯给,拖了好几个月。父亲也是个果决的人,他直接与这家亲戚断了联系,在新年之际于距离市区五六十公里外的小城镇火速买了一套房,连带着后院的厂房。他对着全家人郑重地说他想要自己办厂。至今回想起来,他都觉得那是他人生中做过的最大胆的一件事。

他回忆说,那段日子是他最苦也是最幸福的日子。因为家人都在身边,他也不用再看亲戚的脸色。赚的数额,由他决定。搬到这里来,给了他新的希望,新的方向。

如今,我们住在弟弟妹妹学校旁边的学区房。父亲说,等我大学毕业,也就是弟弟妹妹小学毕业之时,我们一家要重新搬回T市城区,和姑母一家生活在一块。父亲不止一次提过,要在T市买一栋大别墅。在他的愿望——确切地说应该是目标里,这栋别墅是要带后院的,后院种满家里人爱吃的菜;顶层一定要有一个游泳池,不需要很大,他能来回游个三四趟;一楼大厅摆着几幅字画,装点一下家里,虽然他完全不懂欣赏;二楼要装上台球桌、乒乓球桌,瓜子啊茶啊也要备齐,闲来无事就和朋友一起打打球聊聊天;三楼每个人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还有一间书房,享受一个静谧的空间。

纵使T市的回忆于父亲而言是破旧的,蒙上了层层细灰,可当夕阳将其抖落时,那份沉淀的归属感依旧让人怀念。

若说父亲对于搬家是满怀欣喜的,那么祖父却叫人迷惑。他在父亲说搬家时能一起谈论房子的好与坏,能最大限度地将房子以最低的价格谈下来后开心地商量着什么时候住进去,但在真正要走的时候,又踌躇在自己的一方园地,捧着小册子不知道嘀咕些什么,直到太阳渐落。

我们一家人户籍都在T市,除了祖父。祖父是地地道道的W市人。说起祖父为什么会到T市,也是一桩趣事。当时年近三十的祖父跟着熟人到T市一个村里打工,路过一个戏台,就停下来看了会儿。恰巧祖母在台上唱戏,祖父在台下竟着了迷。就这样,祖父每日做完工,就在台下看戏,一直看到结束,等着祖母出来。祖母起先并未在意,日子久了竟也慢慢习惯了。在经得祖母的父母同意后,两人迅速完婚,祖父就这样在T市的小村庄住了下来,也没有提要回W市的事。

两人就这样生活在T市的小村庄里。祖母继续唱她的戏,在上台前背着那几句台词,在结束后缝制着新的戏服。那时候的祖母年轻记性好,一整页的台词读个五分钟就大致能背下来,口齿伶俐不说,脑瓜子还转得飞快,团里的人都很喜欢她,也经常让她担大角儿。当时大家伙儿也都比较穷,为了省点儿钱,戏服基本上都是自己缝制的。这个村里别的不说,女人们做衣服的精巧劲儿倒是实打实地厉害。而祖父看中了做被子的营生,脑子转了一转就开始弹棉花做被子。也得亏祖父这一门手艺,让这个家在村里的这段生活比较富足。

后来祖父祖母到W市来打工。祖母因为手巧,就去鞋厂和姑姑一起串鞋包;祖父一人去鞋厂附近开了一家早餐店。祖母每天早上三四点就起来做早点,五六点和祖父一起掀开早晨的第一缕鲜香,帮着一起卖到七点,祖母匆匆吃几口就赶到鞋厂开始她的工作。此时早餐店的压力全给到祖父。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将一切都收拾好,将钱一分不落地交给祖母的,我只知道,他们凭借着扎根泥土的淳朴韧性,在W市有了一处立身之地。

祖父年轻时,为了挣钱买房干过很多活儿,上山砍树、弹棉花做被子、开早餐店、摆小摊儿做灯盏糕等。但在三十岁之前,他是一个农民。我不知道三十年前的他是否爱耕地种田,但三十年后的今天,在这个W市的小城镇里,祖父重操旧业。

当时父亲的事业刚起步,祖父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什么忙。最后找到一片空地,就搬着铁锹吭哧吭哧去种地了。每天清晨天蒙蒙亮,祖父就去田里溜达一圈,看看蔬菜的长势。回来吃个早饭,又穿上雨鞋,戴顶草帽,带着水壶、桶和木柄锄向田里走了。临近中午,祖父才从田里回来,带着一身的尘土与泥垢。午休过后,又带着他的农具向田里走,一走就是一下午。晚间开饭,他也不着急,必定是把田里的事情都忙完,才不紧不慢往家走,照例是一身的泥泞。

母亲总嫌祖父破坏家里整洁,因为他总将锄头摆在客厅一角,带着成块的泥土。祖父总是左耳进右耳出。每当母亲在饭桌上谈论起这事,祖父就会转移话题,说他今天种地时的收获,并且时常念叨着,只有自己种出来的菜吃着才舒心。在黄土地中出生的人想法纯粹而质朴。

祖父经常让我和他一起去田里看看他种的蔬菜。纵横交错的长形土堆,划分为一块块不同的区域。区的边缘是弧形,区和区间是一道水壑,一不留神就容易踩进水里。水非常脏,除却泥土搅浑的污浊,还有会吸人血的蚂蟥。夏日炎热,田里虫子更多。自从那次被虫子咬了许多包,我就很少再去田里了。而祖父,十年如一日般劳作,无丝毫怨言。

祖父每日都会戴一顶帽子。戴草帽去田里,为了遮阳;平日几乎把鸭舌帽焊在头上,可能是为了遮一遮所剩无几的头发。我总爱进祖父的房间玩,因为里面总给我另一个时代的感觉:一张床,一墙衣柜,一台电视,一盏茶壶和一叠红色的小册子,那是《毛主席语录》。祖父无事时,便躺在靠椅上,两只大手虔诚地捧着册子,慢慢地读着。椅子一晃一晃,窗外的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打在泛黄的书页上,闪着信仰的光。见我进来,祖父就把我抱到怀里,用他那枯黄而粗糙的手握住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我听。“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祖父带着我的手指轻轻划过,泛起阵阵涟漪,又归于沉寂。

我对祖父从前的生活并不了解,但在一日日的相处陪伴中,我似乎越来越靠近他。祖父,对土地爱得深沉。

他们那一辈人,生来就在黄土地上劳作,汲取着土地给予他们的恩惠,同时将人生全部苦乐都扎根在土地之中。他们始于土地,终于土地。

我想祖父也是如此。他中年时无法忘却土地的召唤,却又因生活的重压将自己推离了土地。对此,他选择在暮年重新拾起他的铁锄,走进大地的怀抱。

搬家,有的时候又是无可避免的。我们每个人都在来来往往的生活中搬来搬去,寻求安放自己的地方。对于每个人来说,搬家的时候,每一件物品似乎都是有温度的。有些人将它背在肩上,承受着千斤的重量,任凭压弯的脊梁诉苦,轰然坠落而无果;有些人将其托运,闭眼不问来时路,待到新归途,杯酒相撞处;还有些人,紧紧地拖着行李,虽可任其滚落,却也不愿放手。这一握,便是一生。

(作者为温州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2022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