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评论 | 吴泰松:小城烟火中的慢生活美学
浙南有一句民谚,“黄昏红霞,无雨烧茶”,讲的是人既然无法对抗时间和历史的流逝,索性不如以闲适日常的心态去对待生活和享受生活。这句话被小说家东君采用,成就了他的小说集《无雨烧茶》。《无雨烧茶》由10个短篇构成,讲述了浙南一个小城里普通人的日常烟火。透过这些带有南方烟雨的小城故事,可以发现,在东君的慢生活美学下,还有对历史褶皱中普通人命运无常的洞悉。
“慢”是《无雨烧茶》中的核心美学思想。东君小说的叙述节奏,总是那么地不急不缓,但平缓中也充满暗流,有海明威式的“冰山原则”,隐藏了巨大的能量。《门外的青山》讲乡村学校中顾老师和梅老师之间的爱情故事,叙述节奏如涓涓细流,平缓中又不乏波澜。顾老师是个谦谦绅士,所有人都认为他和梅老师是一对,两人散步的风景也充满诗情画意,“出校门,沿溪行,水声潺潺,移步间也能略觉绿意的流动”,有桃花源的意境。但随着叙事的推进,后来两人顺利成章在一起后,又引发冤情。最终结局是,顾老师被当成强奸犯,梅老师成为精神病人,平静叙述下的巨大冲击令人不胜嘘唏。《为张晚风点灯》则讲述了小城唱鼓词人的故事。小说以“我”的叙述视角讲述了师伯、师傅、“我”三代人和阿慧之间的爱恨纠葛,叙述总是戛然而止,却又意味深长。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都是写阿慧离“我”而去,在冷静的叙述下也让人感叹命运对唱鼓词人的捉弄。《去弗洛伦萨晒太阳》写一位基层公务员的故事。老范是一名按部就班的普通公务员,一直兢兢业业。他的生活有一天突然出现意外,妻子因为车祸不幸去世,从此儿子和他也有了隔阂。一个苦命的女子意外闯入老范的生活,两人之间将会发生什么?小说并没有直接告诉读者,而是将人性灰色地带的叙述隐藏在冰山之下。东君的小说,并不是只讲故事,而是精心构思精妙的细节和情节,让小说变得更加富有韵味。
东君的慢生活美学,并非仅仅表现在闲适的生活情操,更有对生老病死的从容态度。死亡是《无雨烧茶》中的重要叙述内容。在《美人姓董,先生姓杨》中,即使董老太太预感自己将要不久于人世时,依旧是那么从容,“给自己梳好了头,换了一身新衣裳,连布鞋也穿好了”。死亡在东君的笔下,也成为人生中再自然不过的现象,并无过多的哀伤。《赠卫八处士》则通过郎舅间的对话,展开了对阿妹生病期间生活的叙述。老冯作为阿妹的丈夫,以叙述者的身份进行讲述。阿妹病重期间想要以自尽结束痛苦,结果也是阿妹执意以决绝的死亡告别。在整篇小说中,关于病痛、死亡的叙述,似乎没有激烈的语调,一切都是那么地顺应天命。在《我们在守灵室喝下午茶》中,最能直接体现东君对于死亡的态度。小说叙述的空间便是在殡仪馆的守灵室。葛老师死于一场横祸,他的朋友们前往吊唁,关于他身前的二三事也随之展开。小说叙述的推进过程中,大家始终在喝茶,仿佛朋友间聚会谈笑一般,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葛老师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葛老师是中学物理老师,一辈子中也曾有过高光时刻,他曾经以自己的物理知识救过一位想要跳楼轻生的学生。小说始终营造出一种轻松愉快的谈话氛围,将死亡带来的恐惧消弭于无形中。可以看到,东君小说的故事大多是写形而下的普通人故事,但是在这种形而下的日常生活叙述下,却又隐含了东君对历史、时间、宿命等形而上问题的探讨。
其实,如何看待生死,自古以来都是文人墨客笔下的重要思考命题。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曾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庄子在《大宗师》篇中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已老,息我已死”。从东君的小说中,似乎能看到他接续了中国古人对待生死的豁达态度。生与死都是人的一生中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在浙南这个已有上千年历史的小城里,“父亲说,一千六百年间,这里的房子建了又毁,毁了又建。人哪,就是这样过来的”。人的一生不管怎样度过,最终都逃不脱时间和历史的轮回。因而,东君小说中的人物身上仿佛都有一种宿命感,无论他们如何生活,都逃不掉命运带来的无常。《为张晚风点灯》中的唱鼓词人,《山雨》中的谢先生,以及《秋鹿家的灯》中的苏晓丹,莫不如此。《在守灵室喝茶》中葛老师的死是无常,大家一起聚在守灵室喝茶聊天却是日常。既然这样,在东君的小说美学中,索性,倒不如以日常的生活美学来抵御时间和命运的无常感。这是东君《无雨烧茶》中人物故事背后所体现出的哲思。
东君是老派的作家,他的小说中也始终氤氲着怀旧的美学。他在访谈中曾直言,“守旧”未必是坏事,“我就喜欢那样一种择一城终一生的恒定生活,喜欢传统的日常起居方式,不想改变太多”。从他的小说中也不难发现,在《无雨烧茶》中,大部分的叙事都指向的是过去,所讲述的也都是小城普通人的日常起居。东君以小说家的身份充当起了故乡的“稗官野史”,他所记录的是浙南小城中那些“落伍”的人。东君始终生活在自己的故乡,当面对生活中太过于熟悉的历史和人物时,他在叙事中刻意拉开时间的距离。这可能也是《无雨烧茶》中大部分故事的叙述都指向逝去岁月的原因。但是,恰恰由于叙述时间距离的拉长,才使得东君的小说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间,也在冷静叙述下蕴蓄了更丰富的力量。
(作者系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