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5年第1期|杨逍:向隅而立
一
两个小时后,俊明终于找到了窄巷深处的大门。这个仅容两人并肩而行的巷子像一面簸箕随着渐次深入而略显开阔,后面一段完全可以让一辆东风汽车从容通过。他站在胡同尽头,不免为这个布局而疑惑地回头张望,但他的目光很快就被一堵突出的青色砖墙挡了回来,而他进来的时候并未感到它的突兀。
他不明白老木匠为何又要搬到这种地方来。
路面硬化后将巷子提高了大约二十公分,原本低矮的老式大门又低了一指,俊明一抬头就能碰到顶上的青瓦。俊明暗想,他驼背成那样的人,出门想必还要弯腰吧。左半扇木门的下端被岁月磨损了尖角,上端的拉环也铁锈斑斑,两枝爬山虎从环内穿过,轻盈地向上逶迤而去——布满半面墙的爬山虎从东南方向直扑木门,形成合围之势——这扇门从未打开过。右半扇木门失魂落魄地荡开一道能容一只老猫进出的缝隙,像将要散架的朽骨散发出腐烂的淤泥的气息。
这是他第十五次换地方了,有三年的时间,他一年最少换两次地方,有一年甚至换了四次,他决心和俊明打游击战。县城最偏僻的地方几乎被俊明寻了个遍。自从他执意搬到县城以后,他似乎就下定决心要过一种孤独的生活,每一个熟人都令他畏惧,如果不是俊明反复纠缠扰了他的清净,他其实也不用这么辛苦。两个人就像小狗追着老猫,在县城的弯弯拐拐里踟蹰而行,一个人用他的执着追踪着另一个人的执拗,互不退让。
他曾经为他的穷追猛打而暴怒撒泼,他也为他的冥顽不化咬牙切齿,在他们最初较量的日子里,都用了自以为最恶毒的语言来激怒或者试图说服对方放弃,但随着十五年过去,他们都渐渐平和了下来,各自的行动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就像突然他不知所踪和他不期造访一样,这个游戏成了他们苦闷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俊明推了推门,门扇向后打开大约一尺便停下了,他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挤进去。正面是五间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房檐正中的电线上有一个燕窝,檐下蜕皮的水泥台阶上,黑白相间的鸟粪铺成地图的模样,逼仄的院子里爬山虎的木架行将倒塌,枝蔓和叶子沉沉垂下,青苔在阴暗的地面上泛着绿光。俊明驾轻就熟地推开他的卧室——院子西北角那间昏暗、潮湿、窄小的房子,一个孤苦无依的流浪汉该有的一切就立时显现了出来。
“我是个手艺人,不是流浪汉。”极为遥远的一天,有一次他这样反驳道。
“可你这个样子,和流浪汉有什么区别。”俊明指着他身上破烂不堪、不知道从那儿捡来的中山装和运动鞋,怜悯地质问他。
“我是什么样子,要你管?”
“跟我回去吧。再这样拖下去,我们都要熬死了。”他央求他。
“我又没逼你来烦我。”他仍然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
“害死人的。”俊明自言自语了一句,便像往常一样开始收拾房子。他将锅碗瓢盆等搬到屋外的干净处,用一张旧塑料布遮起来,找到一把光秃秃的扫帚将屋子里经年累积的灰串串和一张小蜘蛛网清理干净。他的大多用具是捡来的,在俊明看来无一例外都是废品。他将堆积如山的废品一一归类,衣服装进塑料袋和纸箱子里,老掉牙的手锯、凿子、斧头等装进一个四面开裂的木工箱里。俊明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十五年前那个秋天的中午,天色昏沉,老木匠背着这只那时尚完好无缺的箱子和一床被褥出门,米晓兰追到松树河边,朝他的背影凄厉地哭喊,可他头也不回,甚至在米晓兰瘫软险些掉进河里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冷酷无情。他向来如此,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在他认识他的二十年里,他的冷酷和他一直绷紧的手锯一样,除非断裂,永不松软。被褥在他的后背,木工箱在他的胯上,手锯在他的肩上,钢条的齿纹咬在蓝色床单的花瓣上,绞紧的麻绳勒着那件灰色的汗衫。“我滚得远远的,任由你们去。”他说完这句话就开始整理行囊,而米晓兰完全蒙在鼓里。
俊明将木工箱搬到院子里,倒尽所有杂物,找了合适的钉子和一把钝刃的斧头,三两下就钉结实了,虽然比不上他初次见它的样子,但已足够用上一阵子。如果全部拆开,再凿两个卯,就完好如初了,俊明想着,但没有付诸行动,这点活儿难不倒他。俊明刚进米晓兰家的时候,尽管如他所说笨得像牛,但还是跟着他当了五年的学徒,挑大梁的事他做不来,零零碎碎的小活儿却都能干得得心应手。细算起来,撇开亲情,他们还是师徒,如果不是他一走了之,俊明也许现在还在吃木工这口饭。俊明其实并不想将木工箱修复如初,不想老木匠继续背着这个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噩梦般的应物流窜于小城的角角落落,但俊明却希望有朝一日,老木匠回家的时候仍然背着这个箱子,就和当初离开时一样。
俊明搬一把小凳子坐在廊台上,背靠着墙抽烟,看着爬山虎上一只麻雀跳上跳下。老木匠进门的时候发出吧嗒一声响,一只黑色的手提包掉在了门口,俊明先是看见那把再熟悉不过的手锯穿过门缝进来,然后才看见他确如老猫一样的身子。才是初秋,他竟然穿着厚厚的棉衣,就像一只浑圆的毛线团团从窄窄的缝隙里挤进来,随之而来令人心惊肉跳的咳嗽响彻庭院,惊飞了那只兀自踱步的麻雀,他回头捡包的时候,险些跌倒,头撞在朽骨一般的门扇上,门扇往后一倾。俊明抬了抬屁股,却又发现门扇反弹回来——他缓缓站稳了身子——俊明没料到门扇也是如此坚韧。这番艰苦的努力让俊明发现他的衰老竟如此之快,从而也想到自己不再年轻。
“哼,狗日的——”他说,“又来看我的笑话了。”
“和你一样。”俊明说。
很多时候,他们总是这样开场,也这样结束,到分别的一刻,再不多说一句。他已经习惯了让这个他一直叫做“狗日的”的年轻人、他曾经的女婿来看他的笑话,不管俊明为他做什么事,他都这样认为。他已经默认了俊明的捣乱——他把对他所有的帮助都看成是和他过不去,这种认识根深蒂固,无可更改,尽管他现在内心并不认为是捣乱,但还是喜欢在嘴上这样逞能。而俊明也不想当着他的面做任何帮助他的事,因为不管怎么做,都会招骂,于是索性就这样坐着,尽管心里很想给他搭把手,但还是喜欢在表面的冷漠中看他逞能。
他费劲地打开隔壁三间大房子的锁子,一股新鲜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他的工作间,里面放着一些收购来的旧木头,用来打床板,还有两根崭新的松木椽,用来做案板、小凳子和炕几。他刚搬到这个地方,还没有工作的痕迹。木头要等败集日,用架子车运到城南的电锯厂改成木板,再拉回来加工。逢集他就将做好的小家具用架子车拉到老粮站的木头市场去卖。他刚到县城的时候,虽然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但尚且两膀有力,力气活儿并不含糊,后来他想,若是那时他已经像现在这样力衰气短,肯定不会那样莽撞地离家出走。等他理解和原谅了俊明当初对他的威胁确实是迫于无奈的时候,已经事过多年,无法回头,况且他也不想回头,他觉得这一辈子尚不至于沦落到被自己轰出家门的人再回头给他唱一出白逼宫。他在西关落脚,租了一间老旧的土房门面,开始打制家具,他那时候雄心勃勃,三个月后就买了一台刨床,原本想着等以后有钱了,再添置一台电锯,生意也就做大了,可惜的是,狗日的找到了他,一面继续威胁他,一面求他。最初的三年里,他没动过挪地方的念头,但也不想再买电锯。直到米晓兰来找他,他望着她那愤怒而不解的眼神,才轰然惊醒,身上像滚烫的锯齿焦灼地噬咬,他意识到他逃避的并不是对俊明的厌憎,而是对米晓兰的愧疚。他知道,从那一天起,他们父女之间的隔阂将深如鸿沟。
他的生意一度比自己预想得要好,除了维持他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尚有结余,但他经历了两次大难,前功尽弃。就在他和米晓兰见面后不久的那个冬天,一天凌晨,他从浓烟滚滚中被人叫醒,邻居家的女主人救了他的命,他醒来后才知是炉子里的炭火跌了出来,点着了放煤炭的纸箱子,接着窗帘和整个房子就烧了起来。他大难不死,并没有损失什么重要的东西,但赔给房东的钱让他负债累累,花了五年时间才得以脱困。这五年里,他根本租不起一间门面房,只好在最为偏僻的地方租了容身的住处,接着又不断更换,最难的时候他曾撇下木工生意,站在双城门的十字路口给人打零工。第二次是因为一个女人,他甚至从没问过她是哪里人,做什么的,他们毗邻而居,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将全部的积蓄借给了她,而几个月后,她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将这两场劫难看成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而且意识到往后的日子或许还有更要命的事发生,所以便不再想着如何赚钱,辛勤工作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再次出门,他将五个小凳子、三个小案板、两张炕几一一搬进了工作间。之前的房子有一个大铁门,他可以将架子车直接拉到院子里,两张床板就搁在架子车上,用塑料布遮盖好就行了。他昨天挪到这儿,架子车和床板就放在门外的巷子里,本想着今儿的集上便宜卖掉,往后便不再轻易打床板,可终究没有谈妥。这一带是小县城贼娃子最多的地方,一着急啥都敢偷,他搬来之前就担心这个难题,却因为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而只好接受了现实。要不是俊明来,他或许还会想出别的防备贼人的办法,但现在,他想将床板搬到工作间去。这无疑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当他双手抓在床板上的时候他就后悔了,床板在离开车厢一个拳头的高度时沉沉落了下去,他不服,再来,这一次用了猛力,结果床板脱离车厢将他压在了身下,他羞愧至极。俊明将床板从他身上拿走的时候,他蓦然想起当初真不该赶他走。那一年,薇薇才刚过了五岁。
他们两个至少有十年,从没有谈过那件令俊明深受侮辱的往事,但这么多年,那件事却毁了俊明的一生,当他站在脚手架上,用瓦刀在一块砖上抹上一层水泥,再将另一块砖压在上面,水平线随着碰撞上下跳跃的时候,他时常会被那个咒语带进现实的耻辱里。“哪儿来的哪儿去!”老木匠的声音振聋发聩,在场的人都见识了老木匠的愤怒和俊明的窝囊,连小孩子都这样追着俊明喊,他现在就站在这个老不中用的人面前,可那个声音却仍然如当年一样铿锵有力,带着强烈的火药味。俊明已经是箭子川道名声很响的砌砖匠,当年,他把他带进木匠的行列,却因为他用不好平金而动手打他,现在木匠的营生衰败了,他砌砖匠的手艺受人尊敬,但他不会告诉他这些。
“把架子车也弄进来。”他突然说。俊明问了一声:“什么?”他没理他,兀自进了院子。这种带着命令式的请求就像天外之音,让俊明一时感到有些恍惚,包括后来他决定带他去下馆子,他也没有拒绝。持续多年的对峙突然柔软起来,这让俊明多少都有些不适和尴尬。在小饭馆吹风机的轰鸣和鼎沸的人声中,俊明说了一句最近几年来一直想说而从未说过的话:“回去吧!”他低着头吃炒面,胃口极好,俊明以为他没听到,又提高声音说了一遍。“哼——还死不了。”他的声音重得和当年一模一样。
二
自从入赘到米晓兰家,俊明就陷进了一个黑洞。俊明弟兄五人,他是最灵活也是最小的一个,除了大哥娶妻生子,其他四个都是光棍儿,这是他们那个地处深山的家庭无法抗拒的现实,父母一心要按长幼顺序来给他们兄弟娶亲——他们担心,后面的结婚了,前面的便再也没有机会了。父母的担心不无道理,事实也是如此,但他的二哥及至四十岁,也没有遂了父母之愿。俊明二十七岁那年,只好自己把自己嫁了。与俊明家相反,米晓兰姐妹七人,母亲临死的时候,还在为生孩子做着准备。老木匠听信了一个赤脚医生的高论:第七个是分水岭,前面有多少个女儿,后面就有多少个儿子,从染色体来看,生男生女的比例是一比一。老木匠压根儿不懂什么染色体,他云山雾罩地回来,就决定生孩子这项家庭工程将会继续推进。“至少生三个才能竣工。”他说。随着宏伟蓝图流产,老木匠的性情大变,米晓兰也因此在他的阴影下唯命是从,等她的姐姐们一个个出嫁,她顺理成章地成为米家延续香火的不二人选。
俊明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两边是废弃的门面和小菜市场,清真餐馆和水产专卖店的广告牌像两只千疮百孔的风筝哗啦啦地飘着,电器修理铺的门开着,写在墙上的电器名称被一个困在大红圈里的拆字压住了。街道上的青石板碎的碎,被撬走的撬走,要么留下一个坑,要么用水泥填满,老城区的安静带着英雄迟暮的悲壮。走过小菜市场的时候,俊明才发现他之前不止一次来过这一带,那片空出来的区域是早些年供销社的老楼,小山样的垃圾上孤零零地插着一杆蓝色的旗,这让他再次想起梯田地里的那面红旗,老木匠就是在旗帜下,向修梯田的人宣布要将他踢出家门的消息,而米晓兰就在旁边,一言未发,她只是惊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便低头挖土,她从不对老木匠的任何决定作出反抗或是忤逆。他了解她。
俊明每次从老木匠那里出来,都会想起这件历久弥新的旧事。他总是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上大半天,然后在车站外的小卖铺买一包烟,才坐车回去。老木匠离家出走不久,俊明从岘子口重新搬到了太原府。他之前或之后无数次求老木匠,“让我回家来吧。”但始终被拒斥在门外,老木匠铁青着脸,不正眼看他,被缠得烦了,就让他“滚”,米晓兰也无动于衷,只是在饭点上从门口递一碗饭,当然这还得提防老木匠。等她收碗的时候,他就抓住她的手说:“晓兰,看在娃儿的份上,要下我吧。”但他连她的脸都看不见,她背着身子,用另一只手拆开他的手,慌张而逃。如今想起曾经的祈求,他还有点儿脸红,时过境迁,再回到当初,他确定做不到当年的躬身下贱。
公交车在曲子梁一折三拐,白桦树林一片金黄,枯叶遍布沟壑。俊明想到了梯田地里红旗子下的米晓兰——在车上昏昏欲睡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个场景,想起米晓兰的样子:嘴唇紧闭,瞪大眼睛,黑而发亮的头发扎在脑后,双手攥紧头,身材修长而结实——她浑身充满男人的力量,那是年轻的朝气,干活的时候,她总是压他一头,这让老木匠一直觉得他就是个窝囊废。多年来俊明一直在想,那一刻米晓兰究竟在想什么——他仰望着一步之遥的老木匠,浑身颤栗,除了看到她惊讶的眼神,他觉得天旋地转,什么都没有留意,他在后来的这十五年,一遍一遍地想她当时的样子,而他一直困惑于此:他们是同床共枕五年的夫妻,尽管也曾有一些磕磕绊绊,尽管他也知道,她这样做完全是受制于老木匠的意志,但作为他的妻子的米晓兰,她不可能毫无想法。
咬紧的齿轮终于松动了,阳光穿透缝隙照在了俊明身上,但老木匠今日的妥协并没有让俊明感到惊喜,反而在秋天的萧条里困惑不已:他为了获得老木匠的原谅苦苦坚持了十五年,他想用行动来告诉他,他不是窝囊废,他可以从一无所有变成太原府家境殷实的人,他可以为了婚姻和女儿而至死不渝,但这一切,在他和米晓兰都行将老去的时候,究竟有什么意义?同样的困惑还可以追溯到他被迫返回岘子口的时候——父母已经亡故,他的两个哥哥如他所料的那样仍旧打着光棍儿,他们坚持认为一个被赶出家门的上门女婿对一个家庭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们拒不接纳他,“哪儿来的哪儿去。”他们用和老木匠同样的口气说了同样的话,“名声大过天,你这样跑回来不就是向岘子口的人宣布,我们和你一样蠢吗!”多年以后,俊明才想明白自己为何要重回太原府,为何要低三下四地求老木匠,“是因为名声。”有一次他这样对米晓兰说。但米晓兰根本理解不了他所谓的名声,她说:“我们的错就在于生了两个女儿,这就是命。”
他破例没有在车上睡觉,因为老木匠今天的举动,使他不得不想到另外一件事——这件事一直被他压在心底,从未示人,这是他和老木匠两个人的秘密。至今他都没想通当年到底做得对不对。
当俊明听到老木匠为米晓兰另择了一个上门女婿的时候,他就不再犹豫了,在那个男人登门定亲的晚上,俊明潜入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家。他本想在白天堂堂正正地进去,但又怕惊扰了米晓兰和女儿,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老木匠在睡梦中惊醒,尚且强壮的他一拳挥来,但被俊明抓住了手腕,随后,他就看到了一把明晃晃的弯刀。俊明说,我要问问你,纳纳是怎么死的?纳纳是米晓兰的二女儿,在她死后,老木匠就将俊明逐出了家门。小女孩生下十三天的时候病了,夜里浑身冰冷并伴随着抽搐,老木匠半夜将她抱出去看医生,天麻麻亮才回来,他将奄奄一息的小女孩放在炕上,黑着脸出去,没说一句话,皮毛厂的职工早上跑操的时候,小女孩死了。“你一定要让我回家,隆重而热烈地欢迎我回来。”那晚俊明对老木匠一字一句地说,“不然,我就杀了你。”
公交车驶进箭子镇的时候,三个去城里卖核桃的女人下了车,她们的扁担撞在车门上,将疲累的人们唤醒了,大家开始坐端身子,小声说话。
“你这是要干什么?狗日的。”老木匠绷紧的身子一下子松懈下来,他知道俊明不是来杀他的,“就是病死了,你瞎了狗眼吗?”他说。他们对峙了两个小时。俊明这么多年极为努力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忘了那个晚上,事实上,他也基本做到了,后来的对话他现在一句也记不清了,老木匠好像说过若他想重进家门,除非他死了之类的话,但俊明并不确定他是否说过,而老木匠第二天离家出走也能够证明那场战斗俊明胜出。
到了太原府,俊明没有回家,径直去找米晓兰。平常他从县城回来也是这样,倒不是为了要告诉她什么,她也知道,他不会带来父亲重回家门的喜讯。除了分居两处,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恩爱夫妻:平日里,俊明去建筑工地砌砖,米晓兰去杨喜娃的砖厂拉板板车。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在一起吃晚饭了,俊明对此印象不太深刻。米晓兰下班早,俊明回来的时候,她基本快要做好饭了,吃饭的时候也常常会说说近日里发生的事,饭后米晓兰洗锅填炕,俊明就去喂牛——米晓兰见过老木匠之后不久,就买了一头牛,到现在发展到了四头。养牛的事是俊明负责,甚至半夜里牛下崽,她也会叫俊明来。薇薇来的时候,米晓兰才去一趟俊明家,一家人在俊明宽敞明亮的房子里吃团圆饭,女儿的心思他们都心知肚明,但即使薇薇当面说出让他们破镜重圆的话,他们也只是微微一笑。每每这个时候,米晓兰是最忙的,她几乎要用一整天的时间来给俊明洒扫洗刷。太原府人也早就将他们看成了一家人,唯一的区别是,走人情随份子,他们会在礼单上写上各自的名字。
俊明的蓝色夹克在公交车的窗子上蹭上了土,吃饭之前,米晓兰执意要他脱了洗洗,并让他将一周前买的新西装换上,他说,等会儿还要喂牛,不值当。米晓兰不管不顾,亲自给他穿上。
“又换地方了。”俊明说着端起碗,捞了一筷子长面。
“唔。”她埋头吃饭,一碗长面吃完才发现他仍然挑着一筷子饭出神地望着她,她问,“怎么了?”
“我们一起下馆子了。”他严肃地说。
“一起?”她放下碗,盯着他。
“嗯,一起。”
这顿饭他们都少吃了一碗就草草结束了,他原本要告诉她的话也没来得及说出来。
“过些日子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俊明临出门的时候米晓兰问了一句。
“一起?”他问。他想起来,他们父女大概有至少十二年的时间没见面了。
“嗯,一起。”她说。
那个晚上,俊明一夜无眠。三天前,三哥从岘子口托人给他带话,说是家里出了大事要他回去一趟,这个消息令他吃惊不小。十五年,岘子口这个地方几乎要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了,他只是从工友口中得知这些年二哥三哥一直在新疆打工,极少回家,尤其是二哥,有人说他挣的钱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干一天吃三天的主。他倒也不生气——像二哥那样年近五十的光棍,有那么多人浪荡着,他也只是这股混流中的一员而已,更何况他们弟兄早就恩断义绝。至于三哥,他们抵得上半个仇人,那年他落荒回到岘子口,就是三哥怂恿二哥不让他进门,如果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他们完全就是有着深仇大恨的仇人,但这么多年过来,他已经不记恨他了。俊明后来还是想到了老木匠和米晓兰,其实他一开始就想到了,却又刻意想到了哥哥们,他想通过思考回不回岘子口来忘记今天发生的微妙的变化,但这一变化又太过惊心动魄了,米晓兰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他的思绪里,他想到她在旗子下抡着头挖土的身影:那时候她脸上没有皱纹,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想到的是强健,及至她隔着门缝递给他一碗饭的时候,他也这样想。但现在她瘦弱得像是一阵风就可以吹倒,虽然多年来一直留着短发,却温顺得像一只老猫。她没有任何绯闻,就像他一直本本分分一样。他们从来没有为某件事争论过,事实上,他们更像亲人,而不是两只被打散的苦命鸳鸯。名声,他一直以名声为借口死缠烂打着老木匠和米晓兰,可只有他自己清楚,在这样的地方,名声算个屁,是恐惧,是二哥三哥前车之鉴的恐惧,是岘子口及桐岭湾一带无底深渊一般的黑暗生活赋予他重回太原府的勇气,他不得不这样做。但想到老木匠即将回家,他和米晓兰要重新睡在一张炕上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他们还要组合成十五年前的三口之家,想到这里,他竟然后背一阵发凉,一阵心慌气短,就像被人捂着口鼻扔进铁皮笼子里。俊明至此才发现,他没有做好应对这一突变的准备。
去县城的那天早上,俊明喂完牛,才发现米晓兰将上房做了一番布置:大红的摆钟重新放在了八仙桌的正中位置——摆钟这几年一直放在米晓兰的东厢房里;前面摆放了一套老梨木香筒、蜡台和香炉,这是从米晓兰爷爷手里传下来的老物件,用辣椒油擦得黑红发亮——老木匠走后,米晓兰就将这套物件用报纸包好收起来了;两把酸枣木的太师椅重新露出了之前的本色——米晓兰后来缝制的座垫和椅套不见了;白铜水烟壶和放旱烟的铝盒再次出现在侧面的核桃木立柜上,蓝布储物袋也挂在了原来的地方。这一切让俊明心头一热,他看见了他还是这个家的一员时天天看见的一切,一瞬间觉得时间倒流,他们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而在惊讶之余,他再次后背发凉,心慌气短,“哪儿来哪儿去”的声音再次响起,老木匠就站在他的身后,用一把木尺向他的肩头打来。俊明猛然转身,看见米晓兰拿着一件褪色的橘红色西装站在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把这件换上。”她说,而她也穿着老木匠离家时的那件天蓝色外套。
“不,不用。晓兰。”他并不惊讶她至今还留着那件衣服,但他没想到多年后他突然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如此陌生,如此冒险,却又如此温暖。
“换上吧,让他看看我们那时候的样子。”她的语气就像是一种请求,她从来没这样说过话。
“这样的话,或许,他不会跟我们回来。”他一面说着,一面换上了西装,他比早些年瘦了一圈,衣服套在身上就像将人装进了麻袋。米晓兰走过来给他翻领子,他离她那么近,一股洗发水的香气钻进了他的鼻子。
“会回来的,他等着这一天呢。”她说。见俊明一脸懵懂,她望着他,又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俊明。”
他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他被她叫出名字而惊慌不已。她知道,他其实并不明白她要说什么,她想了一夜,想在此刻把关于纳纳的那件事告诉他——父亲走后不久,她就知道了真相,但她不愿相信那个一清二白的真相,所以她才去县城找他,当她问及纳纳的时候,父亲躲闪不定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对于纳纳,他确实那样做了,他将刚刚十三天发着高烧的孩子,扔在了松树河的桥下,天快亮了的时候才又良心不忍抱了回来,一对在桥下的男女看见了他。纳纳的哭声一直会在夜晚出现在米晓兰的梦里,挥之不去,哭声拦着她,不让她再去看望老木匠,也不让她在这孤独的十五年里再次接纳俊明,她始终认为,对于纳纳,他们三个都是罪人。
他们像刚结婚时那样,面对面坐着,中间放着俊明做成的唯一一件家具——梨木炕桌,桌上放着一杯茶,但俊明一口都没喝。俊明觉得,在接老木匠回来之前,他有必要告诉她岘子口哥哥们的事,因为这有可能影响到日后的生活。
“要我和你一起回岘子口吗?”她问。
“哦,不,不用。”他仍然用这句话回答她,尽管以夫妻之名带她回一趟岘子口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事,但此刻他还是拒绝了她。他同样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他们并肩走出家门,向过往的熟人打招呼,告诉人家他们要去县城。他们穿过街巷,穿过戏场,穿过当年米晓兰望着父亲的背影瘫软倒地的堤岸。箭子川道轻快的风穿过他们的身体,他们迈着凝重的步子回头张望熟悉的村庄。人们看见一对中年男女穿着遥远年代的古董衣服,像两个落魄的戏子一样在公路上渐渐变小。
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见了要说什么话?怎样劝他才能让他放下伪装多年的面孔跟他们回家?他会不会当着她的面哭?米晓兰在车上将这些问题事无巨细地想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反而连他老到是什么样子也估计不来。而俊明则始终纠缠在他想了几个透夜都没想清楚的事:他回来后该怎么办?事实上,米晓兰也想过这个问题,也自问过是否真的要现在接他回来,她同样没有想清楚,她觉得俊明应该可以处理好,她现在依赖于他,就像当初对父亲言听计从一样。
一进门他们就听见了推刨在木头上发出的布匹撕裂一样的鸣叫声,俊明从推刨的力度上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应该是松木而非白杨木,推刨的刃片是新的而使用他的人左胳膊上的劲道不足。老木匠在上次搬床板的时候左胳膊扭伤了,等俊明走后,他用点燃的白酒擦了擦就用布带缠了。他剧烈的咳嗽掩住了门外的脚步声,及至俊明和米晓兰站在门口将半片光亮遮住的时候,他才抬起头,天蓝色和橘黄色一齐涌进工作间,他甚至连咳嗽都忘记了。墙角那只暗红色的瓷香炉里一支香即将燃尽——每次进工作间干活儿他都要点一支,这个习惯持续了将近十年,他不认为这是忏悔,却一直在上香的时候念出纳纳的名字。他没想到,妻子死后,他渴望拥有一个男孩来扭转家庭阴气的愿望会更加强烈,他深陷泥潭而无法自拔,他只有用让俊明滚出家门这种拙劣手段来转转脉气,而这一切都让俊明以他特有的倔强改变了轨迹。有时候,他望着香炉里冉冉而上的青烟,和青烟下面他浑浊的身影,就能看见那个深夜纳纳的小脸,他就会恨起俊明来,也恨自己的余生竟然如此漫长。
“哼,狗日的——”他说,“又来看我的笑话了。”老木匠完全没有理会米晓兰,甚至连多看她一眼也没有。米晓兰看到的父亲仍然是当年那个扭头而去的狠角色。他仍然用这种坚硬隐藏了他秘不示人的孤独和脆弱,就像是对自己的再一次惩罚。米晓兰掩不住内心崩溃的伤心,跑出大门,靠着墙面,在爬山虎下掩面而泣。
他们三人在尤不饺子馆吃饭的时候,俊明告诉了老木匠岘子口的事:俊明的大哥得胃癌死了,根据亲房庄众和大嫂协商的意愿,一致同意二哥与大嫂结婚,而三哥闻讯赶来后与二哥打了一架,三哥想不通为什么只能是老二,而不能是老三。老木匠头一次表现出对俊明老家极为关心的样子。当俊明说三哥失手打残了二哥,他瞪大眼睛,十分夸张地问:“仅仅是用拳头打的?”
俊明点了点头。
“今后,你要多回家看看。”他像一个慈悲的一家之主那样对俊明说了这句话。
吃完饭,他们在老城区的街道上分手。老木匠搓着双手,问俊明:“再没有别的事吧?”
俊明说:“没有。”
老木匠又将脸转向米晓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讨好的爱意。米晓兰却将脸转向俊明,对他说:“你得赶紧回一趟岘子口。”
俊明又点了点头。
直到俊明和米晓兰从拐角消失之后,老木匠还期待着他们能突然回身,对他说明他们此行的目的。
【杨逍,本名杨来江,1981年生,甘肃张家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第四届小说八骏之一。曾获首届山东文学奖、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第五届和第八届黄河文学奖、第二届红豆文学奖等。出版小说集《天黑请回家》等6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