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5年第1期|凡一平:流浪汉(节选)
跨过桥栏的女子从桥上往下跳,正好被他望见。他从桥洞出来,面向江,即将小解。通常,他都习惯地朝桥上望一望的,预防被人发现。今天也不例外,只是意外地望见有一个人,倚着桥栏,朝下看。路灯照见那个人的上半身,下半身照不见,被桥栏遮挡着,但已足够让他辨别是个女子,年纪还不大。她出现在半夜三更的桥上,把他吓了一跳。他被迫、及时地中断了小解的进程,正继续探个究竟的时候,只见女子突然跨过桥栏,再无犹豫地往下跳。她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垂直地掉落,秒入江里。“嘭”的一声巨响,像一颗鱼雷爆炸。在两岸灯火的映照下,可见水花迸溅、波浪涌动,却不见女子浮头。他不免心慌,慌忙地前跃,一个猛子扎进了江里。在江水里,他就是一条如鱼得水的鱼,得劲、自如、奔放,像凌空翱翔的鸟。从小在湍急的红水河练就的好水性,此刻在和缓的邕江发挥,显然不特别难,何况他对邕江水情的了解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很快在女子掉落的位置稍微下游的深处,摸到了女子。他把女子托出水面,然后拉扯她,往岸边游移。
女子被他抱到岸上。她浑身湿漉,衣裙缭乱,露胸露腿,像条翻着白肚的鱼,看上去已经没救了。但他不甘心,也不肯放弃,有一丝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此刻他希望有一头牛,现场有一头牛就好了,可以把女子架在牛背上,俯着身子,然后赶牛小跑,将溺水者胸肺里的水颠出来,通气开窍。如果不是溺水过久,这个方法通常有效。但深夜的江边哪有牛呀,繁华的城市怎么可能有活牛呢?他不得不断绝了用牛的想法,不得不把自己当牛,一头用人工方式施救的牛。人工急救的知识他懂,他用这个知识救过心搏骤停的爷爷。胸外按压、开放气道、人工呼吸,但愿这些步骤和方法同样对这个溺水女子管用。他如法动作,逐一进行。一番操作过后,女子的胸廓有了起伏。他再次用仰头抬颏法开放气道,给予女子第二次通气。女子的心肺算是复苏了,但是仍然有危险。他这时想到了医院,想到打120。可是他没有手机,于是他沿着江的上游跑,直到遇见还在夜钓的人。他借夜钓人的手机,打120电话。然后他还上岸去等。救护车一来,他立即引导救护人员,步入河道去救人。
他与救护人员共同抬着溺水女子上岸。女子上了救护车,他不上,退到一边,一副交接完毕或事不关己的样子。一个救护人员探出头,呼叫他上车。他欲言又止,上了车。
到了医院的急诊室,几乎与溺水女子入抢救室同步,救护车上同来的一个人,把开好的一张票,递给他,让他付费。名曰院前急救费一百五十元,看上去不高,但他却付不起。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正在与救护人员解释说明,急诊室的医护人员把他叫过去,递给他一张单子,让他去收费处缴费。他把与救护人员的解释说明,对医护人员又说了一遍。意思是,他与溺水者无亲无故,他只是救人者,他的身上没有钱。医护人员说可以用手机微信或支付宝支付。他说他没有手机。走到一旁的救护人员说120电话不是你手机打的吗?他说是借钓鱼的人的手机打的。医护人员和救护人员面面相觑,交换了意见后,议定让他把身份证留在医院,他如果没有特别的事,人最好待在医院,等患者清醒后,通知家属来了,对接了再走。他听了医护人员的意见和建议,有些发慌,像是有难言之隐,或哑巴吃黄连,说不出的苦。他摇摇头,嘴唇哆嗦,还突然打了个喷嚏。这是冬天的晚上,他的衣服、头发现在还是湿的,可以想见他救人、施救、呼救等连贯的行为,是何等急迫和仓促。他身上没有身份证,即使有,或许救人的时候,掉江里了。医护人员想当然的时候,只听见他说:
“我从救人之前,尿憋到现在。我可以先去撒尿吗?”
借口上厕所,他溜走了。确实憋了很久的尿,直到溜回桥洞附近的江边,才终于排解。隔了足足三小时,他站在原地,天空已经放亮,桥上车流滚滚,人行匆匆,竟无人注意到他。他没有顾忌,放任自流。江水澄明,桥梁稳固,寒风向他吹着凌厉的哨子,他独自立定在那,像是享受,也像是受罚。
小解完结,他返回了桥洞里。这是邕江大桥南面一个相对较小的桥洞,是入冬的时候,他从隔壁的大桥洞搬过来的,为了御寒。说是御寒,其实比大桥洞暖不了多少,依旧寒冷。尤其此时此刻,更冷,因为身上的衣裤未干,又没有衣服可换,他所有的衣服在入冬后都穿在身上了。他在洞中生起了火。砖石搭成的火灶焰焰烘烘,照红他的脸,也逐渐烘干了他身上的衣服,甚至身体发热了。他把锅架上灶台,放入水,水开后放入昨天钓得的鱼,放盐。汤水泛白,鱼香扑鼻。他把今天的早餐提前了,因为特别饿,救人和运动消耗了他特别多力气。昨天钓得的鱼足够大,有三斤重,被他吃得一干二净。吃饱喝足,他便要睡了。睡觉是流浪汉拥有的自由,想睡就睡。他是流浪汉,今天他还想做懒汉。躺在破烂的席子上,裹在轻薄的被子里,他习惯安然、清心平和,像破茧之前的虫卵,像冬眠中未闻春雷的王八。
警察来到的时候,他还在昏睡。这一觉睡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他不知道。他觉得他的头又痛又沉,浑身发冷,而额头却在发烧。晕乎乎中,他被人叫醒,见眼前的人身穿制服,意识到是警察。他第一反应是警察来抓他了,抓着了,然后他吃力地坐起,却乖乖地伸出双手,等警察铐他。但警察没有铐他,只是问:“前天夜里,在这桥下的江里,有人救了一名落水的女子,是不是你?”他愣了愣,转过神,点点头。警察又问了一些细节,他一一应答。仿佛答对了,确实了,一个警察握住他未放下的双手的其中一只,说:“你救的人,活过来了。”他一脸笃定,像是不出意外,他救的人能活。另一个警察接着说:“你叫什么名字?”他一听,这才乱了神,慌张地环顾其他,就是不敢看警察。握他手的警察从他冰冷并哆嗦的手觉察到什么,再探了探他的额头,说:“你烧得不轻,我们送你去医院吧。”
两个警察一上一下将他从桥洞护送出来,然后搀扶他上岸。江边在钓鱼的人看见的是两个警察在拖拉着一条捕得的“大鱼”,送去“笼”里。那些钓鱼的人大多见过他,他也见过他们。他和他们,或他们和他,相见相安了很长的时间,只是互相不闻不问,互不知根知底。他不知道他们是何人,他们仅以为他是一名流浪汉。而此刻当他们看见警察把熟视无睹的流浪汉带走了,方恍然大悟这不是一名普通的流浪汉,他们长年累月钓得的鱼,加起来,恐怕都没有警察逮得的这条“鱼”价值大。
他当然或自然而然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或来历非同一般,借警察的关怀、呵护、信任和趁其不备,他成功地溜走了。
他已经不能重回桥洞里。寻找一个新的住地,这是必须的。
他沿着邕江,往上游走。为什么走上游?因为他是从下游走过来的,下游是家乡的方向,走下游则是返回,他现在还不能返回家乡。他欠着家乡民工和银行的很多债,有三百万之巨。这些债务他无法偿还,因此被当地法院判定为失信者,也就是俗称的“老赖”。他的家产已经全部变卖清光,上门讨债、逼债的人仍源源不断。他不得不逃离,背井离乡。从红水河到邕江,从桂北到桂南,他一直都是步行,并且都是露宿,因为他不能乘车,也不能住店。他以流浪汉的方式和形象行走、起居,如今已和流浪汉无异,尽管仍怀揣着志气和梦想。他的志气是寻找机会,东山再起,还清所有债务。他的梦想是上层欠他钱的企业和老板,起死回生并且良心发现,把他该得的部分全部给他,哪怕给一部分也行。四五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他志气犹在,而机会渺茫。他的梦想则彻底地破灭,因为欠他钱的企业和老板都在敷衍他,甚至欺骗他,不是希望他别再做梦,就是希望他消失,甚至希望他死。他可以消失,但现在肯定不能死。他必须活着,哪怕猪狗不如、当牛做马地活着,活着就有机会。此刻,他就像一条丧家之犬,往邕江的上游流浪。这是夜里,是流浪的好时光。白天他从警察身边溜走后,躲在一个公厕里,直到天黑。天黑没人管顾他或理会他,他好独行。夜晚的邕江边,仍有不少垂钓的人,他们专心致志、气定神闲,仿佛行脚路上打坐入定的僧人。他从他们身边经过,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专注的他们和江里未上钩的鱼。
在邕江的仙葫段,他上了岸。为什么在此上岸,因为岸上灯火稀薄,想必人口疏松,可能有落脚或栖身的地方。而且,他感觉到累了,特别累,感冒发烧仍然在持续,而且更严重了。
岸上果然有荒废的建筑,被他发现。他钻进看不清样貌却能确定无人的建筑里,捜着一处平坦和避风的地面,疲软地躺下了。
他做了无数个梦,大多是噩梦。梦里的妻离子散、被人追打、漂泊无助,其实都与现实无异,是亲身遭遇在梦中舞台的上演,是煎熬过后的再一次煎熬。终于做了一个美梦。梦中,他遇见贵人,贵人助他再创业致富,然后他怀揣巨款返回家乡。债务还清,亲人团圆。苦尽甘来,他重新当了老板,锦衣玉食,风光无限。
然后,他就醒了,被人捣醒。
这次弄醒他的不是警察,而是一名流浪汉。这名流浪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份地位一看就懂。他已经醒了,流浪汉还要捣他一次,说:
“你侵占我的地盘了。”
他转眼一看,发现自己在一幢别墅里。别墅灰暗、空洞、残破,没有装修过,处在烂尾的状态。他的目光回到流浪汉身上,质疑的眼神。
流浪汉将他拉起,拉到房屋外面。别墅的外面,茅草萋萋,枯树森森,还有数十幢烂尾别墅掩在其中,如泥淖中静卧的王八,或像垃圾场报废的汽车。
“这一片别墅,都是我的,在你没来之前。”流浪汉带点自豪的口吻说,“一共九十八栋。我轮流住,一栋住两三天。今天轮到现在这栋,碰到了你。”
他赧颜,以为流浪汉需要一个道歉,说:“对不起。”
流浪汉甩了甩他遮脸的长发,说:“你不是不可以与我共住这一片别墅。不过,我得当老大。”
他直接服从,说:“老大。”
老大说:“我姓吴。”
“吴老大。”
“你姓啥?”
“我是老二,随你姓。”他机敏地回答。
吴老大喜笑颜开,相当满意,拍了拍老二的肩膀,看看天色,说:“老二,我们得弄饭吃了。”
他心领神会,自告奋勇,去找食材。
如诗如画的邕江边,他对一个钓鱼的人允诺,钓得的第一条鱼奉送,借到了鱼线和鱼钩。他观测了一会地形和水势,选中地方,以蚯蚓打窝,也以蚯蚓为饵,开始放线钓鱼。不一会,便有鱼上钩了。第一条鱼较小,不足一斤,被他放生了。第二条鱼约三斤重,他把鱼捧到不远处借给他钓具的钓鱼人跟前,恭敬献上。钓鱼人接受了他的奉送,他心无旁骛,继续钓鱼。不久,一条大鱼上钩了,在被溜了二十分钟后不再抵抗地上岸。这条十斤以上的罗非鱼引来不少人围观,在啧啧的称赞声中和众目睽睽下,他见好就收,及时撤退了。
两个萍水相逢并已结拜的流浪汉吃着烤鱼,在主人不知是谁的别墅里。带烟的火焰在卖价上千万的房子里燃烧,炽热的光芒映照着两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此刻,他们坐拥豪宅,吃着肥美的鱼,感觉到特别温暖和满足。吴老大狼吞虎咽,看来是很久没有吃到如此美味了。老二也吃了不少,因为他身体虚弱,需要补充营养。饱食后的两个人,一个容光焕发,一个康复如初。等同的境遇让他们靠近,相似的年纪使他们意趣交合。
吴老大说:“我也是有梦想的人。我的梦想是,用两块钱买彩票,然后中一个亿,从此过上花天酒地的生活。”
老二说:“花天酒地的生活,我曾经有过。”
吴老大说:“你吹牛。”
“我最顺的时候,曾经赚过一千万,实打实。”老二说。
吴老大盯着老二,说:“知道我是怎么成为流浪汉的吗?因为我总是吹牛。你比我还会吹牛。我从来没有吹牛我有过花天酒地的生活,因为我不知道花天酒地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你竟然吹你有过。”
老二也盯着老大,说:“请大老板去夜总会玩乐,小姐一大排,随便挑,算不算花天?大老板请客我买单,喝的是三千以上一瓶的茅台,一顿喝一箱以上,一箱六瓶,算不算酒地?”
吴老大盯着老二更紧了,像是信了老二的话,说:“那你是怎么走到今天这地步呢?”
老二一愕,脸部出现痛楚的表情,像是伤口被揭。他把脸转过一边,低头看地,像是回忆伤心不堪的往事。很快,吧嗒吧嗒的眼泪,跌落在地上的火灰里,吱吱地冒泡和冒烟。
吴老大看着老二哭,等到火焰渐灭,火灰也不冒泡和冒烟了,他踢了踢脚边的鱼骨头,说:“从今往后,我是老大,我罩着你就是。”
那天之后的每一天,甘做老二的他负责伙食。最好的食材肯定来自江里,也只能来自江里。他是钓鱼的高手,这是肯定的。红水河聪明狡猾的鱼,也得上他的钩,何况是邕江。他觉得邕江的鱼笨,一钓就中。而且想钓啥鱼就中啥鱼,只要根据鱼的口味换饵就行,比如钓罗非鱼用的是蚯蚓,钓青鱼则要用螺蛳肉,鲤鱼用玉米。然而邕江边钓鱼的人却轻易钓不上鱼,有的人一天都钓不上一条。如此看来,还不是鱼笨,是人笨。那些一天都钓不上一条鱼的人,却那么乐此不疲地热衷于钓鱼,究竟是为什么?当年,他在红水河钓鱼是为了食用,如今在邕江钓鱼也是为了食用,目的是一样的。钓鱼有乐趣吗?对他来说,如果有乐趣的话,是鱼钓上岸的那一刻,甚至是鱼肉进入腹中的那一刻。
他钓的鱼一次比一次多。他每天钓一次,一次约一小时,不超过两小时,就能把需要的鱼钓上来,这已经包括了观测地形水势及打窝的时间。那江里的鱼,越来越像自己家养的狗似的,他到哪在哪,鱼就跟到哪守在哪,等着上他的钩。他每次根据鱼的重量钓一两条,足够当天的食用便收竿。有几次鱼钓够当天食用的了,一看时间还早,就忍不住放钓。一放就中,鱼就多了起来,多到当天肯定吃不完。多余的鱼又没法保鲜,怎么办?他首先想到的是放掉。他的确放掉了一些鱼。有一天,他正准备放鱼,附近一个钓鱼的人走过来,买他的鱼。这个钓鱼的人说今天估计又是钓不上鱼了,买一条保底,回去跟老婆交差,也炫耀炫耀,不然老婆意见大。他听了,觉得好笑,还真笑了,边笑边把大五斤重的翘嘴鱼递过去,说送你。要买鱼的钓鱼人不干,坚决把二十块钱给他,要他接受了才收鱼。他收了二十块钱。区区二十元钱,要是放在三五年之前,不缺钱不用还钱的时代,就是两片树叶。可如今此刻,它就是货币,是盐巴和打火机,是牙刷。他已经很长时间不用牙刷刷牙了。那天,回到别墅,他把卖鱼所得交给吴老大,托付他去买盐和打火机,剩下的钱买一把牙刷,最好是两把牙刷,因为吴老大也应该养成刷牙的好习惯。吴老大的牙黄得已经比黄金还黄了,关键是厚厚的牙垢刷出来,足可以炒一碟菜。吴老大看见钱,眼睛瞪亮,仿佛看见生机,也看见了商机。他责成老二每天钓鱼,除了留着食用,就是卖,每天保证上缴一百元。老二想了想,说那我每天可能要回来很晚哦,你不怕饿肚子吗?吴老大甩甩两张十元纸币,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还担心饿肚子?当老二的他觉得对老大的担心是多余的。那以后,他专心地钓鱼,然后把多余的鱼卖出去。因为廉价,钓不上鱼的怕老婆的钓鱼人多,鱼总是能卖完,甚至不够卖。更有鱼贩子闻讯而来,抢购和订购。他延时,早出晚归,成了常态。但每天不管何时回到别墅,他总能向吴老大缴纳一百元。盈余的部分,他自留,这或许吴老大就不知道了,或许知道。
吴老大也是早出晚归,成了常态。老二下邕江,吴老大是进城。吴老大每次进城,回来总得把头天老二上缴的钱花完。每次回来一见老二,便伸手要钱。老二纳闷吴老大都把钱花在了什么地方?一天花一百块钱对正常人不算多,但对流浪汉就不简单了,简直是奢侈。这天,老二忍不住问吴老大,你一天一百块钱是怎么花的,能告诉我吗?吴老大看着老二,指望他上缴钱,就是不张嘴。老二说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给你钱。吴老大只好如实交代,说:
“首先,坐公交车,我不打的,不浪费。坐公交车总可以吧?来回四块。到了城里,我早餐一碗粉,中午一碗粉,晚上再吃一碗粉,一碗七块,三七二十一。二十一加四,二十五了。你不是嫌我邋遢,说流浪汉也要注重形象吗,然后我今天在路边摊理发,明天逛地摊买便宜的衣服鞋袜。你不觉得我现在的形象帅了很多吗?这形象费又花二十五。二十五加二十五,五十了。还有五十,还有五十……五十……”
老二见吴老大吞吞吐吐,不肯说出另外五十的下落,说:“你还想不想我交钱?”
吴老大攥着拳头,还举起,十分自信的样子,说:“我买彩票了。福利彩票、体育彩票、双色球,都买,轮着买。一注两块,每次买二十五注。剩下五十块钱,买彩票了。”
老二瞠目结舌,其实是大惊失色。
见老二失态,吴老大以为老二不信,从衣兜里掏出彩票来,左手一沓,右手一沓。左手厚,一看是开过彩的。右手薄,尚未开彩。“都在这,不信你验。”他说。
看着吴老大手中注定是废纸的彩票,老二怒从中来,跺着脚,说:
“你,你你,你呀……”
吴老大说:“不可以吗?我的钱,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可以吗?”
老二说:“你怎么用都可以,就是不能买彩票。”
“为什么?”
“因为这是浪费,白费。”
“万一中了呢?”
“你不会中的,概率太小了。”
“万一中了呢?”
“从今天起,我每天只上缴你五十块,”老二说,“就是禁止你买彩票。”
吴老大一拍大腿,然后用拍腿的手指着老二,说:“你敢!我现在买上瘾了,买出经验了,断不了了,一断就前功尽弃,我不能倒在黎明前,非要买到中奖为止。你敢不上缴一百块钱,我就把你从这里赶出去!这是我的地盘,我发现的,也是我首先住进来的,九十八栋别墅,都是我的!”
见吴老大斩钉截铁、振振有词,老二软了。他无奈拿出一百元,上缴给吴老大,像战败者屈服地交出自己的佩剑。
吴老大拿着几张纸币凑数的一百元,用鼻子闻了闻,还用嘴亲了亲,然后双手合拢,把钱夹在手中。他双膝跪地,举手向天,祈求神灵保佑他买的彩票中奖。他接着向神灵承诺,中奖以后,将把一部分奖金,分给他的兄弟吴老二。
礼拜完毕,势在必得的吴老大看着一旁冷冷的老二,说:“我中一个亿,分你一千万。中一千万,分你一百万。我够意思吧?”
老二依然冷冷的,说:“你算术挺好。”
某天,吴老大从城里回来,与从邕江先回的老二在别墅会合。吴老大显得特别奇怪,或者说是反常。他首先叫老二站着别动。老二像一棵树桩一动不动。吴老大开始仔细地端详老二,以老二为中心,绕着老二转。他边看边变脸色,越转腿脚越是灵活,表现出的都是喜悦和胜券在握的神态、动作。
老二莫名其妙,说:“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神灵。”
吴老大说:“我好运要来了。这好运可是你给的。”
“你中奖了?”
吴老大神秘地笑笑,说:“差不多,跟中奖的性质一样。”
“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好事你就说。我祝福你。”
吴老大说:“我问你几个问题,看你答不答得出来,答得对不对。”
“问吧。”
吴老大问:“你是不是救过人?”
“救过。”
“什么人?”
“我救过的人可多了,我爷爷,辍学的孩子,病重的农民工,等等。”
“最近呢,有没有救过人?”
“最近?如果你真拿我上缴的钱去中了奖,就是救你咯。”
“先不说我。我的前面,还救过谁?最近。”
“是救了一个人。”
“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
“多大?”
“三十岁这样吧。”
“在什么地方救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
“在什么地方救的?请回答!”
“邕江。”
“邕江什么地方?具体点。”
“邕江桥下。”
“邕江几桥?一桥二桥三桥,还是五桥八桥?”
“我不知道。”
“具体准确是什么时间?哪月哪日?”
“我不清楚。不到一个月吧。”
“白天还是夜晚?”
“夜晚。”
吴老大激动地举拳,再往下一挫,说:“欧耶。妥啦!”
老二疑惑地看着吴老大,不明白吴老大的好运将至跟他有什么关系,跟他救人是什么因果。他请吴老大进一步明示,但吴老大就是不肯透露详情,像是天机不可泄露。
第二天,吴老大照常进城,他照常去邕江钓鱼。今天的鱼情有些反常,临近中午的时候,他竟然钓得一只乌龟!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乌龟很大,起码有二十五公斤重。二十五公斤重的乌龟是老乌龟了,不上百年也有七八十岁。它庞大而温顺,像尊胖佛。龟背上的花纹斑斓夺目,如丹凤朝阳。附近钓鱼的人相继过来围观,他们对这贵重之物叹为观止。闻讯而来的鱼贩子摩拳擦掌,其中一个鱼贩子开出了两千元的价格。这鱼贩子来跟他买过鱼,算是老客户了。两千元于他已是高价,正准备成交,一个妇人插了进来,开价三千元,要把乌龟买下。鱼贩子不甘示弱,将价格抬到三千五百元。妇人举着五指,将价叫到五千元。鱼贩子服了,拱手把乌龟让给了妇人。妇人用手机要微信支付买乌龟的费用,可卖主表示没有手机。妇人则表示她没有现金,如果相信她,她明天将现金送来。他看妇人慈眉善目,答应了。老乌龟移交给了妇人,只见她抚摸龟背,拍了拍,柔声说了句走吧。老乌龟应声转向邕江,爬往邕江,投入邕江。妇人放生乌龟的举动令众人咋舌,直到她离去消失,仍有人目瞪口呆。
就在妇人走后不久,吴老大带着三人,来到江边。吴老大眼观六路,找到目标。他走到面向邕江入定的老二身后,将老二的身首扳过来,对跟随的来人说:“就是他。你们好好看看,比对比对,是不是他?”
来人二男一女,均五十岁以上。他们打量、识别着被吴老大指定的人,认真、谨慎,像是甄别一件别人捡送的珠宝。吴老大生怕他们不信和失误,掏出一物,打开,是一张八开纸。他挑着纸上的词句,念出来,帮助来人参照和比对。来人反复仔细地辨认、询问,并交换眼色,最终相信和确认了眼前的江边钓鱼男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他们的眼睛流露感激,其中的女性潸然泪下,扑通给钓鱼男跪下,激动地说:
“感谢你,救了我的女儿。”
两个年纪差不多相等的男人也接着道谢,一个说:“恩人呀,我替我外孙感谢你,是你使他没有成为孤儿。”另一个说:“兄弟,这辈子我一定认你为兄弟。我的好兄弟,你救了我老婆的命,我一定报答你!”
他像一棵神树一样立着,被人们感恩、致敬。从吴老大的念念有词以及后面人们的感激许诺中,他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由—就是不到一个月以前,他在邕江边救活了一名自杀的女子,过后有人发出悬赏,寻找救命恩人。散发或张贴的悬赏书被吴老大看到和拿到,经吴老大盘问、比对之后,判断救人者是他的老二。于是吴老大顺藤摸瓜,找见了悬赏者,将他们领来。认定救命者之后,吴老大要领提供救命恩人线索的赏金。眼前吴老大领来的人,便是悬赏者,也是被救女子的亲属,具体地说是女子的父母和丈夫。
确认了救命者,吴老大迫不及待地伸手讨赏。被救女子的丈夫当场兑现了赏金。吴老大数着赏金,间隔一会舔了舔数钱的手指。他从一数到两万,数到最后一张钞票。这个旷年穷乞的流浪汉,搂抱着仿佛从天而降的巨款,在江边欢跳,像一个长久空手终于渔获的垂钓者。吴老大领了赏金便飞快地退走了,仿佛生怕悬赏者反悔,也像急于去享受生活的赏赐。
…………
(全文详见本刊2025年第1期)
【作者简介: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毕业于河池师专(今河池学院)、复旦大学中文系。第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现为广西民族大学教授、广西文联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十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十三部。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被翻译成瑞典文、俄文、越南文、马来西亚文等在瑞典、俄罗斯、越南、马来西亚出版。根据其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