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5年第1期|孙一圣:人猿(中篇小说 节选)
●推荐语
赵麦生因交不上学费而被罚站,他翻墙跳出学校后,先坐上表哥的摩托车,后上了一辆开往城里的机动客运三轮车,之后沿铁轨随人群混上了一列开往齐齐哈尔的慢车。身无分文的他因没钱补票而跳下车,饥渴难耐地走了一路,遇到了好心人家,最终帮他联系上了焦急的妈妈。本文以第一人称孩子视角,叙写其离家出走后,迷路走失又重新回家的一天一夜,勾勒出20世纪90年代曹县一家人的生活状态。作者以孩子诚实明亮的眼与心,来展现这个我们熟视无睹的复杂社会,在看似琐碎的叙事中,充分体现了各式人物的内心波澜,一展人间真实。
人 猿
□ 孙一圣
没有窗子只有烟囱的厨屋就是白天也黑咕隆咚。屋顶的椽子和苇箔,还有门框统统被烟熏得黑咕隆咚。是以,厨屋里吊了一盏灯,灯罩以上照常黑咕隆咚,灯罩下头冒着昏黄散漫的光,很是不合时宜。
刚刚进门,我便看见似乎有些冒险的妈妈。灯盏吊得低低的,妈妈的脑袋别在灯罩边上,我能清楚看到妈妈肩膀以下,却看不到妈妈的脑袋。妈妈一手搅拌锅里,一手挥着蒸汽。那只灯盏就像妈妈的脑袋,晃来晃去。没错,看起来妈妈没有脑袋,只是长了一颗灯盏权作自己的脑袋。这可真是一颗明亮的脑袋呀。
我靠在门边,正想与妈妈说学费的事体。妈妈叫我看着火,别灭了。我来到灶下,坐上低矮的板凳。拿起烧火棍在灶底扒了几下,又拉了几下风箱,火势呼呼大了起来,烤热了我的脸。没多久,一根柴火也没了,我的后背也冷飕飕了。
出了厨屋,我到院子的墙角抱了一抱花柴。花柴是棉花的秸秆,摘了棉花的花柴,沤在地里不如烧火,虽不如劈柴,却比麦秸耐烧多了。本来我想多抱一株花柴,刚刚站起来,勉强把住的那株花柴掉了下去。我想捡起来,迟迟弯不下腰,却一屁股坐进了边上的麦秸垛。花柴也散落一地。再抱花柴,我不再贪心,抱了一抱花柴,一瘸一拐再次进来厨屋。
添了几根花柴,拉几下风箱,火势慢慢大了。那火呼呼烧出灶门,几乎把我额前的头发也舔掉了。我退了一退,再次坐稳,双膝齐齐并拢,一双小小的布鞋齐齐并住。
见火势良好,我抬头看向妈妈。我看不到妈妈的脑袋,可我的脸庞一定被火光映照得通红。我说,娘,我脚疼。
妈妈啊一声,说,腰疼?小孩子哪来腰,小孩子没有腰,腰疼什么?
我说,娘,我没腰疼,我脚疼。说罢,我的右脚向外撇了一撇,鞋尖的那只窟窿,现出我的脚指头,像想要出洞的爬叉(金蝉)一拱一拱。
灯盏稍稍晃了一晃,妈妈的肩膀侧了一侧,我猜到是灯盏望了一望我。妈妈的声音说,是是,是你脚疼,我看见了。妈妈将锅盖盖好,接着说,等明天集上给你买双新鞋,你脚就不疼了,说几回了都。
妈妈应该觉着脸儿发烫了,不然不会退了一步,她以为是蒸汽哈的脸。妈妈一定还没发现自己的脸是盏灯。
我的视线慌忙避开那盏灯。灯光虽不亮,不过十五瓦,也不能直视。我本想说这回真的脚疼,不是腰疼。不及说出,我便低了头,失了说话的勇气。
妈妈说,气球吹完了?
我低低地说,还没有。
妈妈说,这里你别管了,快去吹气球吧,一会儿就该吃饭了。
我“嗷——”了一声,站起身一瘸一拐走了。白得亮眼的清晨,很快包围了我,似乎叫我寸步难行。才走两步,疼的这只脚,突然陷进一个坑里。坑里的水被我踩中,统统溅到别处去了,就像这个坑被我榨干了。
姐姐坐堂屋的凳子上,正鼓着腮帮子吹气球。姐姐吹得费劲,似乎用尽了力气,我真怕气球尚没鼓,姐姐先把肚子甚至四肢也憋到鼓胀起来,以致脚不点地,甚至飘飘忽忽。姐姐故意似的,吹饱了好些个红色气球,才吹饱一个老虎气球。把气球绑紧,系在椅子腿上。好些气球飘在上面,绷直了绳子,也含辛茹苦地拽着椅子,说想要掀翻椅子,有些抬举了。我走进屋里,随手拿了一个气球,吹起来便是太阳花,也该叫向日葵花,我不知道。又吹饱一个太阳花,而后是个圆圆的气球,我吹得鼓鼓的,像风一样鼓胀。要是不小心,手上没抓住,那只气球便跑了风,秃噜一阵,转了半圈,栽了下来。下一个我吹出个直直的棍子,茄子一样有点难看。我便递给了姐姐。姐姐放下手中的气球,接过棍子,轻轻一捏,扭了两扭,便做了一只小动物。我猜不准这是小马还是兔子。
望着众多气球,我想这些气球里装的都是风,一团一团,乖乖的风。
该到吃饭,姐姐与我也没吹了更多气球。
妈妈与姐姐对坐,我的对面则是空空荡荡。我与妈妈说,就我们吗?
妈妈瞪我一眼,没好气说,你还想几个?快吃,吃完上学去。
我不像单纯说错话的样子,可能也穿错了衣裳,乜了一眼姐姐。姐姐正识趣地扒饭吃。姐姐似乎很饿,饿到不像吃饭,则是从饭里刨了一只碗出来。我不知道该说学费还是脚疼。犹疑之间,学费和脚疼在我嘴里较劲,烫嘴似的,都没能说出口。烫嘴的还有掺了红薯的小米粥,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嘬。
姐姐催我快些走。我没想磨蹭,一瘸一拐走不快。快要出院门了,正给自行车打气的妈妈突然叫住我,你的脚怎么了?
我惊慌起来。我早该说的,现在被妈妈发现,做贼心虚,似乎我不但穿错了鞋,也走错了这只脚。我委屈巴巴,脸庞一皱,差点哭出来。我说,我也不知道,我真的脚疼。
妈妈又打了两下打气筒,才走过来。不由分说,把我鞋脱了,就要检查。我说,娘,不是这只,是这只。妈妈又脱了前面有洞的这只鞋。我不得不抓紧妈妈的手腕才不致摔倒。妈妈喃喃说,是鸡眼呢。
鸡眼是什么,鸡的眼睛吗?
妈妈领我往东走,叫姐姐先行上学去了。
前几天下的雨,早被麦地吃透,土路也干燥不已。地势低洼的路段,积不住水,也该是浓稠的淤泥,经了拖拉机和三轮车轧过,就烂了,丑得要死。妈妈尽量走在烂泥边边,怕被咬了。我喜欢走在深深的车辙里,就像走在铁轨里。
过了拱桥,穿过又宽又高的路,远远看到一处稀疏的杨树林,边上靠了一处趴趴院落。土墙低矮,有些地方有很大的裂缝。门楼也没有,几根木头钉的栅栏门,如果卡在门柱上,不会这样歪歪的,看起来随时会散架。
院子空空荡荡,妈妈高声喊,有人吗,家里有人吗?隔了一阵,妈妈再喊,九爷在家吗?待了一忽,还是没人应声。
栅栏门往里撇开了一些,妈妈费了大劲也没提动,蛮力往里掼,也没撇开更大的豁口(地上早有个弧形的沟壑),我们将将挤了进去。
院子里空空荡荡,除了几只母鸡,正在咕咕叨着地。我们走到院中央,那几只母鸡,无动于衷,看不见我们。它们也看不到从堂屋走出的一个人,可这个人蹚过了它们(母鸡们扑棱着翅膀,向另一边去了)。若不是她不开门便出来,我没想过堂屋居然没关门。妈妈看到她猛然站住了,妈妈说,怎么是你,九爷呢?
范丽娜说,我怎么了,怎么不能是我?
妈妈不甘示弱似的,说,我刚刚喊人,你怎就不应?
范丽娜说,又不是喊我,我干吗要应?
妈妈说,九爷呢?
值当此刻,我与妈妈突然一哆嗦,而后听到背后有人说,你们找谁?
妈妈比我先转身,可能妈妈与我看到的不一样。一个高高的老人,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大大的派头像扛着一管猎枪。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突然站在院里。他身后的栅栏门已然大开。他说,原来是范丽娜和,什么风把你们凑一块儿了?他的眼睛眯做了一条缝,笑了起来。嘴巴犹如一只不会闭眼的独眼龇出两排不合时宜的牙齿。看到九爷的瞬间,我有种错觉,这个院子是我家,九爷风尘仆仆过来,才为找人。
九爷走过妈妈与我,也走过范丽娜,到了屋檐下。锄头扶到墙边,再也不动了。屋檐下挂了一排去年的玉米棒子,金黄灿灿。这些玉米棒子,挤挤挨挨,不像有人挂上去的,像是老天爷去年由天上落下来的,落雨一样,落到屋顶,沿着瓦楞滚落,挂在屋檐下,迟迟不坠。
范丽娜转身拦住九爷,慌慌地说,九爷你帮我看看,我家狗子跑哪去了?
九爷绕开范丽娜,说,狗子不就是乱跑的,寻么子寻?
范丽娜跟在九爷后头说,我也这么说,可你老又不是不知道老廖他,狗子是他心头肉,比我都金贵。这都三天没回家了,走脱了还好,莫要给狗贩子摸了去。你老就帮看帮看,到哪个去寻。
本来径直走去压水井的九爷,叹了口气,说,也罢。九爷转到边上随意走了一阵,边走边踢中了不知道么个东西,噶啷啷响。到墙根捡了一根树枝,转回院子中央,拣了一块空地,蹲下身来。九爷从上衣口袋摸出三枚发绿的铜钱,往地上投了六次。每投一次,九爷便在地上写个算式,第一次九爷这样写:3+2+2=7,第二次九爷也这样写:3+2+2=7。投到第四第五次时,九爷写下的还是两个“3+2+2=7”。第六次则是写下了不同的“3+3+2=8”。
六个算式九爷是从底下向上排列的,写完六个算式,第一个算式便成了第六个算式。
这么简单吗?我也会解。
九爷啧啧称奇,怪道怪道,居然又是一正二反。从下到上,数了数,便是“778778”。九爷在每个算式边上画了长长短短的横线。很快,九爷胡乱涂抹,擦掉了算式,留下看起来奇怪的符号。我与妈妈站在九爷的对面。我们看到的符号,如下所示:
九爷喃喃说,没有6没有9,无老阳也无老阴,就没变卦,便取本卦。即是兑为泽卦,可取可取。兑上兑下,兑为水,两两相加,水乳交融,哎呀,要是问姻缘就好了,岁在七夕,牛郎织女,缠绵缠绵。若是寻人,利在西方。若是寻物,必然金属和金钱,不久自归。九爷抬头问,狗子拴铁链了么?
范丽娜说,么有。平日戴了有金项圈。
九爷说,那就对了,非人非物,不伦不类,那便大差不差。九爷突然大声说,那便大差不差。
范丽娜焦躁地说,九爷怎么样怎么样,找得到么,怎么找?
九爷说,你往西边寻去,到有水的地方,就在那里了。就是找不到,也自会回来的,只是须要晚些时日。在个西方没错的。
到了学校,我居然还没迟到。我意外觉着是学校故意等我,等了太久,以致我来了,也没想起该打上课铃了。
他们正在玩跳山羊,一个人弓了身,其他人排排站,一个一个从他身上跳过去。我尽量不看他们,向门口走去。明桃和刘翠丽在门口踢毽子,挡着我迟迟不能进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喊声远远叫住了我,他说,赵麦生。我扭头看到路棹麟。路棹麟没什么可怕,可我不敢动,又不甘心不走。路棹麟又喊,来,过来。路棹麟身边的王传志瞥了过来,我知道我不能不过去了。
刚刚走过来,便轮到路棹麟了,他跑了几步,双手撑在申志杰背上,轻松跃了过去,就像跃过一只轻盈的月亮。王传志站在边上,轮到他了,却迟迟不跳,仿佛与我比赛似的,比赛谁站得更久。尽管王传志再也没看我一眼。
路棹麟走过来了,他气喘吁吁说,你也玩会儿不?
我连连摆手说,我不玩了,有点怕。尽管我的想法已然跃跃欲试。
可我怕什么呢?
对。路棹麟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说,怕什么呢?
路棹麟迎合王传志一般,飞快地看了一眼王传志,说,赵麦生也想玩,叫他一块吧。
王传志没有吭声,没有吭声便是没有同意,同样也是没有反对。路棹麟便一把拉我过去。轮到我时,远远看见申志杰高耸的脊背,我觉着有谁从我背后跃了过去,而后淹没了我,那一定是河流,淹没一切的河流。正待起跑,王传志突然说,你后来的,先做山羊。
路棹麟登时耷拉个脸。王传志说,路棹麟,你甭动不动便掉脸,规矩就是规矩。
与路棹麟不同,我甚至感激王传志,因为我不用跳了。
他们几个人差不多跳过了,先是申志杰,而后才是王传杰。王海瑞刚刚跳罢,本该绕到前面的他,却嗤嗤笑将起来。王传志说,你笑么子?王海瑞说,看看他的脚指头,一动一动,哈哈,像个老鼠。
他们统统望过来,鞋上的洞洞可笑地叫了出来,再也躲不过去了。本来只想缩缩冒出来的脚指头,双脚紧张,十个脚指头紧紧抠地了。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看起来我还支在这里,却是一扇虚掩的门。
路棹麟不及听到,已然跑来,双手摁住我的脊背。一阵酥麻像早晨的一场大雾,不但将路棹麟,也把我陷进去了。我们两个猝不及防,就像稀粥,蔫了下去。路棹麟比我更惨,“哎呦”一声栽倒更远。他久久不动,似乎在想怎么起来,我以为把他弄死了。
王传志“嘁”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路棹麟像一件浮在河面的衣裳,终于被人捞了上来。他皱巴巴地站在那里,弯腰驼背,好像还没弄清楚哪根骨头该直哪根骨头该弯。他板起了脸,说,你怎么回事啊?
我找不到借口,急慌慌地说,怪就怪脚上长了个鸡眼,才刚刚治好。
见路棹麟不再吭气。我知道机会来了,打定主意,故作大声地说,你是没看见,九爷可厉害了。
王传志说,哪里厉害了?
我说,我就站在圈里,踩了一下,就好了。
王传志疑惑地望着我,我接着说了起来。
范丽娜走后,九爷到了压水井边,压了几下压井杆。压水井哑巴了,吱哇吱哇叫唤,就不出水。九爷从边上的水桶,舀了一瓢水倒进压水井。起初,我以为九爷直接伸进桶里洗手,没料到桶里有个瓢,好像直接舀出一只葫芦瓢出来。九爷说,你们怎么了?
妈妈说,脚上长了个鸡眼你老给看看。
趁着引水没有洇透,九爷快速压了几下压井杆,及至最后一下沉沉压住,仿佛搬石头一般用力,压水井终于像是突然冒出大量石头一般,汩汩出水了。九爷把穿了拖鞋的脚,伸了过去。我这才注意到,九爷的拖鞋和脚上全是泥。冲干净另一只脚,九爷简单淋了一下双手(仿佛不是要洗手,只是要把双手淋湿),抬头望住我,哪里,我看看。
妈妈眼疾手快推我一把,我的肩膀拨愣了一下,向前走了出去。妈妈严厉地说,把鞋脱掉。妈妈向来如是,外人面前,从不与我好脸色。
甩着手走来的九爷,捉住我刚刚抬起的脚,朝脚底板瞧了一瞧,说,不打紧,剜掉便好了。
九爷湿漉漉的手,叫我的脚脖凉了一圈。
随即,九爷寻到那块空地,捡起丢掉的那根树枝,而后拖住拖鞋将刚刚的算式和符号抹掉大半。期间,九爷问妈妈,派出所来了以后,有消息了吗?
妈妈说,没有呢,这都好久了,是不是就捉不到人了?
九爷说,哎,就当丢了吧。
妈妈良久没吭声。我不得不扭头去看妈妈。我真怕妈妈顿时也丢了。
九爷情知说错话,故意重重咳嗽两声,把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很不圆的圆。这时我突然看到九爷右手的食指很是突兀地没了,刚刚我怎么没看到?这根树枝仿佛是九爷重新长出来的食指,不但过分长了,也很不听使唤。那只圆除了不圆,也没堵死,翘走的线条,留了个缺口。
原来我们喊九爷九爷,不因为九爷排行老九,则因为九爷只有九指。
九爷说,来来,踩上来。
我趿拉着鞋正要踏进去,九爷说,把鞋舍了,光脚光脚。
我赤脚踩了上去。有点奇怪,仿佛我没踩在地上,只是大地硌到了我。我正想重新踩一踩,九爷把住我的脚腕正了一正,说,别动。
九爷舀了一瓢水,端在左手,围着我转圈,口中念念有词。没有多久,九爷喝了一口水,咕嘟咕嘟几声,喉结滑动。猛然把水喷我脚上,便把葫芦瓢甩进桶里。我的裤子也被弄得湿淋淋的,凉了一片。
九爷说,好了,把脚拿开吧。
我抬了脚,把脚穿进鞋里。
圆里头多了一只小小的浅脚印,好似我刚把鞋忘在圆里了。九爷把树枝在脚印里寻摸,戳啊戳的,戳了好些处。树枝狠狠扎下去,挑出不少小坑。戳了不知几下,九爷突然挑出一颗小石子,飞了出去。那颗小石子,我没看清,但听“啪”的一声落到不远处。本来安静的母鸡,惊动了一只走过来,耸着鸡脖子叨了又叨,叨中了那颗小石子,很快吐了出来,咕咕从我双腿之间走掉了。
九爷把树枝一撂,忽地站起身,背了双手,说,好了。
说罢,我冲着他们说,你说神奇不神奇?
王传志“嘁”一声,说,不但没用,还是个骗子。
我惶急了,急赤白脸说,骗你们是小狗。
学校似乎刚刚想起职责,突然响起上课铃声。门口的明桃与刘翠丽早已不见。王传志他们,仿佛与强大的校园一同涌向门口,进教室里去。我迟迟不走,仿佛我不走,上课还能推迟。我高声叫道,真的都是真的,你们不信看看这个——。
我从兜里摸出一颗石子,举在手上,像高举一根救命稻草。尽管他们陆续进门,还是满腹狐疑地,瞟眼过来。尤其王传志,格外突出的冷冰冰,像从不认得我。我想再喊一声,可急促的上课铃声,像一头发脾气的骡子,令人恼火地,连路棹麟也顶进教室了。我决定不走,就这么站在教室外头,哪怕站在墙边,与墙壁融为一体,也要替这颗石子平反昭雪。
这是九爷的石子,也是我的石子。妈妈带我离开前,我多走了两步,捡起这颗石子,紧紧攥在手心。九爷说“好了”的时候,我早死死盯住了。
班长喊过起立,我们哗哗站了起来。明桃刚刚便乜我,仿佛我不该随便找个座坐下就坐她边上。刚刚坐下,明桃再次捅咕我。怕班主任看到,我动也未动。
班主任似乎在等,等他刚刚发现我们,严阵以待地说,没交学费的站起来。
我仿佛听到身后谁喊了一声:“喂!”我的心跳了一跳。扭头看去,可没人站起来,我也不敢帮他们站起来。原来是“喂!”孤独地站了起来。
班主任“Muuuuu啊”了一下,说,我不想再说一次,没交学费的站起来。
张超仿佛是第二声没交学费的人,适时站了起来。而后,慢腾腾站起来的李瑞麟才是第一声没交学费的人,迟迟站了住。申志江仿佛不知道自己交没交学费,站起来只是为了把板凳弄倒,哗啦一响,惹得教室发出一阵得意的笑,他则晃着满不在乎的肩膀。我暗示自己也交过了学费,之所以站起来,是在学习没交学费。
我们几个,三三两两,像揠苗助长的苗,个个不成气候。
班主任朝张超挥挥手,说,张超你的情况你爹与我说过了,你先坐下吧。
接着,班主任自暴自弃一般,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再不交学费就不要上学了。
李瑞麟说,我娘说下星期就交。
班主任面无表情,没有生气,也不说话。
申志江说,我……我爷爷也说下星期。
班主任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我该说话了,再不说话,活该遭殃。可我该说什么?我刚要张嘴,班主任直直地盯住我,你呢?
我慌忙低下头,怯懦地说,我、我不知道。
班主任说,问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啥。锯嘴葫芦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成天学费学费不知道学习学习也不知道,作业不会做,考试不及格。就你这样的还会什么,浪费那个钱上什么学,趁早滚蛋。
班主任似乎发现自己正在生气,轻咳一下。
班主任突然说,赵麦生我没说你吗,给我站到外面,什么时候把学费交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一个人站在教室外面,内心空空荡荡,像是一只放在外面没人想坐的椅子,无所事事,也毫无用处。班主任正在讲课,我听得见,可我全无心思。我好难受,难受到想吐。看到不远处那株桑葚树,我第一次觉着这真是一株孤独的桑葚树啊。校园里安安静静,一个人也没有,这也是一个孤独的校园。于是,我看到了一株孤独种在了另一株孤独里。我甚至连孤独也不算,我是没有的。是啊,这个没人的校园一个人也没有,仿佛世上没有一个人了,所有人都人间蒸发了。我也不该站在这里,我也该人间蒸发。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总归不回学校,也不回家。没错,我早该人间蒸发了。
……
(全文详见《江南》2025年第一期)
【孙一圣,青年作家,1986年出生于山东菏泽。出版有长篇小说《全家福》《必见辽阔之地》,小说集《夜游神》《你家有龙多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