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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羊
来源:《万松浦》2024年第5期 | 包倬  2025年01月10日11:36

门没闩。狗没叫。月光洒满院子。冷风一直在刮。照这样刮下去啊,天上的月亮也会冷得躲进云锦被里。但你不冷。这一路疾走,胸腔呼哧,额头冒汗。

你在沙发上坐下,并未急着开口。倒是陈旧的布面沙发咯吱一声,像一副要散架的老骨头。关于声响,你此前想过。狗叫、敲门、问答、哭泣……但这些都没有。像是一切为你沉默,一切为你敞开。

既然沙发率先出声,那就从沙发说起吧。

“这沙发是我们一起挑选的。”你说。

“是啊,二十年了,还没坏,比很多东西长久。”她说。

你嗓子喑哑,掏了香烟出来点上,抽两口,任其燃烧。她没给你倒水,大概是因为意外和紧张而忘记了。她坐在你对面的凳子上,凳子比沙发高,这看起来像审视。但她其实侧身侧脸,目光紧盯水泥地面。

墙上的挂钟像只苍老的蟋蟀,奋力弹腿奏出声响。嘁嚓,嘁嚓,晚上九点二十五分。

“我知道你会回来。”她说。你心里一惊,涌到喉咙的话像鸟儿般飞走了。

“你伯伯是个好人,可惜了。”她又说。

——原来是这事。三天前,你伯伯死了。这个活了八十五岁的老银匠,十二岁当学徒,二十岁自立门户,背着羊角锤、戒指铁游走四方。他因为一个女人而终身未娶。这事在阿尼卡被当成笑话。早些年,别人奚落他时他还反驳:“你们这些畜生,懂个锤子!”到了晚年,别人再提这事,他便沉默了。

你们这一辈家族兄弟,数你最年长。所以从城里回乡,为无后的伯伯戴孝守灵,就成了你的责任。灵堂里烟雾缭绕,焚烧过后的纸钱被风吹起,像不死的黑蝴蝶。此情此景,你不可避免地想到死亡。死神是只巨大的乌鸦,翅膀掠过大地,寸草不生。你今年四十岁,如果现在死去,已经不是短命鬼。可眼下的问题不是死,而是活。活着就是他妈的承受啊,你悲愤地想——承受爱恨离别,承受宠辱成败,最后承受死亡。没有能否承受一说,而是你必须承受。死亡之锤悬在头顶,概莫能外。人是上天的羊群,圈门开着,一世如一日,早出晚归。

“人总要死的。”

你将自己从神游中拉回,见她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你能够猜到她此刻思绪万千,脑海里像战场,炮声隆隆,弹片纷飞。

“听说你回来了,我过来看看。”

——该死。你讲出的居然是普通话。这不仅仅因为习惯,还有潜藏于内心深处的语言地位。

“我有啥好看的吗?”不出意料,她感觉到了普通话的冒犯,高声叫着,站起身来。但站起来之后,她又不知道怎么办了。她就那么站着。月光从门外探进脑袋,照亮半个屋子。风吹得头顶的电灯摇晃起来,灯光在暗处像水漫上了堤岸。

“我有啥好看的!脸上又没有生花。”

“你比花还好看。”

这样的油腔滑调,只能属于二十岁的夏天。那时你高考落榜回阿尼卡,在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可你又分明意识到自己和父辈不同——你们所处的时代不一样,你比他多上了十年的学。十年,敲骨吸髓的十年,你像一副压在家庭之上的磨盘,榨干了父亲的汗水。这是父亲曾经引以为傲,而现在又无比愤怒之事。你这个骗子啊,他痛心疾首,你这个开谎花的骗子。谎花,只开花不结果。二十岁之前的六年,像一场并不成功的移栽。难道你注定是株土豆,而不能成为一棵甘蔗?土豆埋在高寒山区的地下,甘蔗站立在金沙江两岸。过去六年,父母花在你身上的所有钱都来自江边。江边的农民种甘蔗、花生、西瓜和芒果,他们头戴草帽,脚穿凉鞋,操着一种混淆了平翘舌音的方言。他们长期购买来自高山的木材、土豆、蜂蜜和山羊皮……

二十岁那年夏天,你站在世界的对面。土地、牛羊、山林、庄稼……仿佛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让你心志受苦,筋骨受累。世界是块石头,而你是个鸡蛋。夜晚你躺在晒场上,群星挤眉弄眼,山风嘻嘻哈哈,而你泪流满面。难道这一生,刚开场就要谢幕?

“你该找个人结婚了。”母亲说。

“跟谁结啊?”你问。

“某个看得上你的女人。”她说。

这事大概也就是说说而已。放眼阿尼卡,没有一个年轻姑娘。在离乡这件事上,姑娘比小伙更具信心和优势。他们中的一些人,据说已在外面过上了令人羡慕的新生活。年轻男子谈及那些远走的姑娘时无可奈何。可是,小伙子们除了抽烟、喝酒、打架、骂脏话,还能怎样?天就那么蓝着,云就那么飘着,太阳东升西落,人就那么活着。

你在一场葬礼上遇见她——数百人中,唯一的年轻且还看得过去的邻村姑娘。这惊喜岂止是眼前一亮,简直是晃瞎了眼。她穿一件样式普通的红色夹克,走起路来像一摊流动的血。之所以产生这样的联想,是因为她身边已经围着几个苍蝇般的小伙子。小伙子们的表现各不相同。胆大的开着粗野的玩笑,胆小的默默观察,只有你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这伎俩来自香港电影。

“你再盯着我看,我把你眼珠抠出来。”她说。

“来抠嘛。”你死皮赖脸迎上去,“我正愁着没人侍候呢。”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大概是觉得抠眼珠这个动作太过血腥。

“你赶紧走吧,”她又说,“小心有人打断你的腿。”

后来你发现,这不是一句玩笑,而是忠告。扬言要打断你腿的人是她父亲。那个集赌徒和酒鬼于一身的人,曾经在荞山农场待过十年。他不是农场主,而是杀人服刑。

二十年后的这个夜晚,你们失去了言语间的机敏。在你沉默的间隙,她换了个坐姿,仍然侧身,仍然盯着地面。她的意思很明显——看你怎么办。你之所以会来,是因为在伯伯的葬礼上,有人向你透露了她的一些处境。

“你冷吗?”你没话找话,“你穿少了,要不加盆炭火或加件衣服?”

她没回答,而是起身进屋,像一个塞子突然被从密封瓶里拔出。你贪婪地呼吸着冷空气,颤抖起来——其实感到冷的人是你。她为自己加了一件中长款的鹅黄色羽绒服,并在脸上擦了某种护肤品。现在,她终于抬头面对你。

“你过得怎样?”她问。

“就那样呗,”你说,“还能怎样?”

“给我一支烟。”她向你伸出手,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你几乎有点受宠若惊地点燃香烟,递给她。她叼着那支你刚吸过的香烟,猛抽一口,熟练地吐出烟雾。

“没想到吧,”她说,“我有十八年烟龄了。”

“我抽烟比你早,你知道的。”你说。

“但我酒量肯定比你好,”她说,“可惜家里的酒昨天喝光了。”

你假装不经意地看她,每一眼都像是从她脸上剜肉,以此拼凑记忆中的她。可是二十年过去了啊,别说是人脸,即使是块石头,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这些年你照镜子,习惯性地看自己,这看似是记起,其实是遗忘。

你问:“你父母呢?”

她说:“在县城,跟我哥他们生活。”

“孩子呢?”

“跟他爷爷奶奶生活。”

你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什么了。提问这种事,一旦对方坦白从宽,就变得无趣。她得逞了,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你还想知道啥?”她问。

“家里有木炭吗?”你说,“要不我们烧个火吧。”

“十点钟了。”她打了个哈欠。

话音刚落,你的手机铃声响起。是妻子。她在电话里问你归期,以及商量孩子报培训班的事。你接完电话回到屋里,她正在用燃烧着的松枝引炭火。还需要一点时间,炭火才会旺起来。你用一把塑料扇子猛扇炭火,一粒火星飞到了她的手背上。原本她应该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尖叫着抖落火星。但是并没有。她像一个江湖杂耍艺人,沉默,屏息,握拳,眼看着火星一点点熄灭下去。那几秒钟,你的脑袋高速运转,但终是没有伸出手去帮她拍掉火星。

“疼吗?”

“没事。我没你想得那么娇气。”

自从你进了这个屋,你发现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所指。这种指向像针尖或麦芒,刺得你坐立不安。炭火燃起来,你的身子没刚才抖得那么厉害了。四只手在炭火上烘烤着,此时的声响来自两道彼此呼应的沉重呼吸——似曾相识的场景。

“你过得怎样?”你重复她的话。

“就那样吧,”她说,“还能怎样?”

这样的问答像已经滑丝的螺帽,永远无法拧紧。甚至,她抬头看你时那略带嘲讽的眼神,也是一种循环。但这些年你和往事的缠斗中,却是丝丝入扣,不能动弹。“我为什么要来呢?”此刻,你有必要再想一下这个问题,“这算不算是自取其辱?”可这样的念头像树上的鸟儿,被风雨惊飞后又落到另一棵树上。难道这一生就这样躲闪吗?鸟儿不应该在飞翔中死亡。

“对不起。”

你终于低头、闭眼,垂死般说出这句话。风从门缝里挤进来,打着旋,吹得炭火哔剥作响。一只潜藏在黑暗中的猫叫了一声,接着跃上她的腿。你睁开眼,看到她已泪流满面。你递纸巾,她没接。那眼泪从腮边流下,滴在了猫的脑袋上。猫感到冰凉,又叫了一声。

“你走吧,”她说,“其实你不用来的。”

“我心里堵得慌,”你说,“无时无刻,甚至越发严重。”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她平静地说,“但我的方法是,自己慢慢消化。”

“我消化二十年了,”你快要哭出来,“像是胃里吞下了一块石头。”

“石头也会风化。”她站起身,又去了屋里,再出来时,眼泪没了,还给自己补了妆。

那些事不关己的人们说,把一切交给时间,可从没人告诉你需要多久。时间是一剂万能狗皮膏药。如果你没有消化掉内心的某些东西,只能说明时间不够。如果消化了,那也是时间的功劳。可我们这一生只有几十年啊。

她轻抚着趴在腿上的猫,那猫舒服得直打呼噜。猫的突然出现,为沉闷的空气开了一条缝。

“它叫啥名字?”你问。

“春豆,”她说,“它跟我十年了。”

“这么久。”

“久吗?”

……

“是你孩子喜欢猫吧?”

“他不喜欢猫,他喜欢奥特曼。”

她拿出手机翻照片,给你看她儿子。她的手机屏幕裂了一道缝,但并不影响观看。一个正在跨栏的高中生,和她一点都不像。你想,如果当初你们结了婚,孩子也应该这般大了。这样的假设让你感到寒霜阵阵。

二十年前,你就已经被摧毁了,其惨烈程度不亚于风雨雷电同时向一株野草施暴。正是在那段暗无边际的日子里,只有她向你走来,身披红色霞光。她像是一直在等你,等你脸红心跳说爱她。你说了,她泪流满面。那是在一片森林里,一棵山茶树下,山风浩荡,群山回响,她的羊群在不远处吃着青草。她为什么要哭呢?你死活想不明白。但是,她并没有拒绝你笨拙而坚决的手。事后,群山沉默。羊群回避,不知所终。蝉在林间弹唱,鸟和松鼠看见了一切。眼前这个泪渍未干的女人,正式成了你的女人。你们相互引领,进入了新的世界。如果不出意外,不久的将来,她就会成为你的妻子,和你一起耕种祖先留下的土地,和你生儿育女。你是读过几本爱情小说的,那些旷世奇恋被人写进书本,满世界流传,像是某种精神致幻剂。可没有永远的幻景,就像那时,一阵山风就将你吹醒。你突然想哭,但忍住了。你将她揽入怀里,像是抱着一棵粗壮的树。这样的想象并无冒犯,而是准确形象。你闭上眼睛,感觉像是从天空坠到了地上。这样的感觉发生过很多次,但这一次无比坚实。那一刻,你决定不再挣扎——接受了土地、山林、无尽的农活、汗流浃背方能糊口的命运和这个能看上你的女人。

……未完待续

(责编张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