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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扬四千精神”主题征文优秀作品 风从瓯江上来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小丹  2025年01月10日12:06

风,从瓯江上来,裹挟着一股湿润的咸味。它从江心屿古塔的阴影里穿过,从瓯江大桥下掠过,从一叶叶渔舟的桅杆尖上掀起,把河岸的青苔拍打得青翠欲滴。风一路拍打到船埠的老余身上,他弯腰撒网,手上用力,脚步稳得像钉在甲板上。天光还没亮透,他的身影已经和江水融为一体。

老余的渔船不大,三米宽,七米长,孤零零泊在水面上。岸边还有几条老船斜斜地靠着码头,锈迹斑斑的铁皮船身有着年代的陈旧,但船里的人却从未停过。老余常说,瓯江上养活了千百代温州人,这片江水,容不得人偷懒。他抬头望了望江面,船篷上挂着的一盏昏黄的灯泡像一只摇晃的眼睛,四周的水面一片墨绿,映着星星点点的反光。他的儿子常劝他别再出海,说养鱼养虾一样能糊口,可老余不肯。他说:“瓯江的风是有劲儿的,它吹了一辈子人,也吹了一辈子的希望。”儿子不再劝,只能任由他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潮水。

潮水是什么?对老余来说,是瓯江日复一日的涨落;对更年轻的一代人来说,是涌动的市场,是奔向未知的冒险。

1980年代的温州,大批人从这片潮水中站起来,转过身,奔向山外。有人扛着铁锅,有人挑着衣料,有人用麻袋装着自己打磨的铁钉或手工缝制的鞋子,登上长途车,搭上火车,再换上一艘海船,走向离家千里的地方。瓯江边的风,吹到了广东,吹到了香港,甚至吹到了异国的码头。老余没见过那些更远的地方,但他听说,瓯江人从来不会把江的尽头当成终点。他们会走得更远,再带回什么东西来。

阿华就是那批人里最早的一员。他出生在瓯江边,父亲是码头工人,母亲是裁缝。阿华年轻的时候,每天从江边的厂里挑两双皮鞋,蹬上自行车去邻县的市场叫卖。那是最初的四千里——不是地理的四千里,而是生活的四千里。他从街边小摊走向更大的市场,后来从江南走向了广东,从广东又跨过一片海洋。他像所有的温州人一样,总能找到最远的路,也总能带回最多的货。

阿华出发时的瓯江,还没有如今的繁华模样。江心屿上只有两条破旧的小路,岛上的塔虽然矗立了千年,却无人打理,长满了青苔,像孤岛上的沉睡者。阿华路过那里时,总喜欢停下来抽根烟,盯着远处天际线上的货轮出神。他的父亲常告诉他:“江水只会向前流,做什么都别回头。”可阿华却总爱多看一眼瓯江后退的水痕。他说:“我们不是不回头,是知道回头的时候,自己要变得更厉害。”

阿华卖鞋的第一笔生意,是在香港做成的。他和几个老乡搭上一艘货船,在甲板上摇了五天五夜。一路上,他盯着船舱里那些鞋,紧张得一刻不敢睡。那时候温州鞋子还没什么名气,款式单一,做工粗糙,价格却低得让人心动。到岸后,阿华穿着自己那双皮鞋,把装鞋的包裹背得笔直。他走进九龙的批发市场,听着嘈杂的粤语和外语,硬是靠手势和目光,与对方谈成了一笔交易。

“那天签完合同的时候,我差点掉泪。”阿华后来对人说。他没说出的是,那天晚上,他爬上船头,看着香港码头的灯火,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他知道,自己做成了第一单,可也明白,这只是更漫长的一场奔波的开始。

风吹过瓯江,再次吹上了阿华的货轮。那些鞋成了温州制造的符号,也成了温州人四千精神的象征。从瓯江码头到香港市场,再从香港到意大利、到法国,温州人从不让鞋停下。他们不只是做鞋,而是在用每一双鞋丈量世界,用每一次交易换回机会,再用机会把自己的路拓得更宽。

老余每次听人提起阿华这样的故事,都会点点头。他们是瓯江的追光者,敢用脚步丈量四千里的风浪。可老余说自己也没差多少,他的渔网捞不到什么名气,但他捞的是瓯江的日子。瓯江养活了他,也养活了他的儿子,甚至养活了阿华。江水涌动时,网线拉紧时,他都能听到瓯江在耳边低语:“这里每一个人,都要跟着风走。”

夜色退去,老余的网终于满了。他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水,慢悠悠地靠岸。岸边的天光亮起来了,江心屿的古塔在晨雾里变得清晰,塔尖指着天际,像是温州人抬起的目光——坚定,永远向前。

风从瓯江上来,从未停歇。

山,从不说话,却一直注视着脚下的人。

瓯北的山村,四面环山,唯有一条山涧小道连通外界。雨季的时候,水冲断了路,连牛车都难以通过;旱季时,满是碎石的土路让人走得小心翼翼,稍不留神,脚就被磨出血来。陈大爷一辈子生活在这儿,从小挑着稻谷穿行于这样的路上。他常说,山是有性子的,“你敬它,它护着你;你不敬它,它就断你的路”。可他说这话时,语气却是那么平静,仿佛他与这座山早已达成了一种沉默的妥协。

1973年的一个清晨,陈大爷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第一次挑起两袋稻谷,走出村子去换盐。稻谷不重,可路难走,早晨五点出发,直到夜里月亮爬上山头才到镇上。那一路,他要绕过山涧、翻过乱石堆,还要蹚过一条冰凉的河。他记得河水灌进鞋子里时的寒意,也记得肩膀压得几乎脱臼时那种快要倒下的挣扎。但到了镇上的集市,他把两袋稻谷换回两包盐时,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轻松。他明白,日子就是这么过的,扛过去就是另一头。

“那时候,一袋稻谷卖三块五。”他说,“走两天的山路,换不到什么钱,可全村都靠这条路活着。”山路是村子和外界唯一的纽带,挑担的队伍经常连成一线,男人挑谷,女人挑柴,孩子们跟在后头,身子骨稍微壮一点就要学着分担重量。陈大爷抬头看过那些挑担人头顶上的山,他们的身影小得像一只只蚂蚁,却在山涧里留下了一条清晰的泥路。

直到1980年代,瓯北的村子还停留在这样的时间里。地形封闭,资源贫瘠,村民唯一的财富是田间的粮食和山上的木材。没有公路,没有电灯,更没有外面的生活。那时陈大爷三十出头,挑谷子的日子依然没有停,他开始学会不再抱怨,而是盘算如何在这种“日复一日”里开辟一点新的可能。也是那时,有人提议:山路太窄,得把它拓宽。

“拓路”这个词,最初在村里引起了争论。有人说,山路是祖辈留下的,“走了几十年,有什么不好”,也有人摇头:“泥路再走几十年,咱的孩子也没出路。”这些争论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天。最终,全村人商量出一个办法:靠自己。村民自己挑着锄头和镰刀上山,从山脚一点点开凿泥土。陈大爷记得清楚,那年春天,第一批“修路队”踏上山坡时,村里响起一阵久违的锣鼓声。年轻人挑着土石,老人在一旁搬运碎木,连妇女都忙着往返山间运水送饭。

那条泥路,是瓯北山村的第一条“通天路”。它把封闭的村庄和外面的世界连了起来,尽管依旧狭窄泥泞,但已经能容下牛车和农用三轮车。随着第一条泥路的修通,村民们的脚步越走越远。陈大爷说,他记得当年的第一批“村外人”到来的样子。几个县里的干部走进村子时,带着一张张地形图和公路规划图,他们说:“泥路修得不错,但还不够。要想日子好,得让公路进来。”

公路,像一条从山外伸来的手,伸进了瓯北的山里。它带来了卡车、拖拉机,带来了外地商人,也带来了光亮和机会。山村的稻谷不再是村民挑出去换盐的筹码,而是成了米厂的货物;山上的木材也不再只是村里建屋的材料,而是成了家具厂的资源。山村的孩子们开始第一次坐上车,去镇上读书;年轻人开始坐上货车,去城市打工。

到1990年代末,瓯北的泥路已经变成了宽敞的水泥路,陈大爷也不再挑谷子。山脚下,建起了一片工业园,村里一些有想法的年轻人开始尝试办厂,有人做木材加工,有人做农具制造,也有人做纸箱印刷厂。“我们那时候不知道啥叫工业园,就知道这是个新鲜东西。”陈大爷说,“年轻人有本事,我们这些老骨头就是修路修到他们出头。”

今天的小村,已然成了新村。陈大爷的茶园就在山脚下,外面来的游客喜欢在他的小屋里坐坐,喝点刚泡的毛峰。他会慢悠悠地讲那些拓路的旧事,讲那些肩膀上挑过的稻谷,讲那些用手挖开的山石。他的声音平淡,像山风掠过,却让人忍不住多听几句。后来,有人问他:“你们修了这么多年路,到底图啥?”他想了想,说:“修路,不就是为了让人能走出去,也让人能回来嘛。”

瓯北山村的路,连着瓯江,也连着更远的地方。路开通后,有人走出去了,在外面扎根;也有人回来了,把外面的东西带进村里。山从未说话,但它见证了这一切——它看着人们用肩膀和双脚扛起第一条路,看着村庄从一片荒凉变成如今的新农村。路,是拓开的;而希望,是从脚下生长出来的。

天边渐渐泛起金光,陈大爷走到茶园的树下,远远地望着那条早已铺满柏油的村道。他知道,山的性子始终没变,只是走路的人不同了。新的村庄,新的生活,也该是新的四千里奔涌。

冬天的早晨,制鞋厂的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像是流水一般在空气中荡漾。林师傅蹲在车间一角,双手拎着一块鞋模,仔细端详着模具表面的弧线。他的指尖沾满油污,指甲缝里嵌着残留的胶水,这双手已经在鞋厂里干了三十多年。年轻工人们打趣说:“林师傅,你的手不是人的手,是‘鞋的手’。”林师傅听完,总是笑着点点头。他的确觉得自己的命运和鞋联系在了一起——不只是他的命运,而是温州人的命运。

温州这片土地,被称为“鞋都”。然而,这个名号并不是一夜之间得来的。

1970年代末,林师傅刚满二十岁,第一次进入鞋厂做学徒。那时候,温州的鞋子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品牌”。鞋厂不过是一些小作坊,木头钉成的房子,几台简单的缝纫机和钉鞋机就是所有的家当。林师傅的师傅常对他说:“做鞋啊,最重要的不是机器,是人。”他说这话时,拿着一把手工刀,一点一点在鞋模上刮出鞋尖的弧度,刮一遍,用手摸一遍,再刮一遍,直到那块鞋模的表面光滑得如同瓷器。

林师傅学着师傅的样子,也拿着刀刮模具。但他一开始并没有师傅那样的耐心。他想快点把模具做出来,好让鞋赶快成型。没过几天,他就因为一个模具做得不够细致,导致一批鞋的鞋底开裂,被师傅狠狠训了一顿。那次之后,他明白了一件事:鞋的好坏,取决于一个细节、一处弧线、一道缝线。“鞋子是脚的命根子,不能凑合。”师傅这么说,林师傅也记住了这句话。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温州的鞋子开始慢慢进入全国市场。林师傅记得,当时大多数温州鞋厂都在生产一些仿制款——模仿广州、上海的样式,价格却低得多。温州鞋的销量越来越大,几乎每一条街道的小作坊里都堆满了皮革、鞋模和裁布料的碎片。林师傅说,那时候的温州鞋子就像一种“跑出来的生意”。只要把货装上火车或长途汽车,送到外省,卖一批就能赚一批。林师傅带着鞋厂的货,跟着老板跑过无数城市,从江西、安徽到河南、湖北,一天能换好几个市场。他看到成百上千的顾客涌向摊位,争着买那些款式普通却价格低廉的鞋子。

那时候,温州的鞋,似乎风头无两。

可是,风头却转瞬即逝。1987年的“假鞋事件”让林师傅第一次尝到了“行业风波”的苦涩。那一年,温州的一批低质劣鞋被集中销毁,温州鞋厂的名声一夜之间跌到谷底。林师傅当时刚刚升任厂里的技术主管,听说销毁消息的那天,他站在厂房门口,整整愣了一天。

老板冲着工人们发火:“做鞋这么多年了,就因为质量问题,全砸了!”林师傅却没有说话。他站在堆满鞋盒的仓库里,低头盯着那些没有缝合好的鞋帮和粗糙的鞋底,心里掠过一种说不清的惭愧。他想起师傅教他刮鞋模时说的话:“鞋不能凑合。”可眼前这些鞋,确实是“凑合”出来的。他握紧了手里的鞋模,那种冰凉的触感让他一下子冷静了下来。他对老板说:“鞋厂不能倒,我们得重新做,做更好的鞋。”

从那之后,林师傅几乎天天泡在车间里,不断改良鞋模。他发誓,哪怕只卖出一双鞋,也不能再因为质量问题砸了温州鞋厂的招牌。

那几年,温州的鞋厂面临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许多小作坊关门倒闭,剩下的几家鞋厂也几乎是在硬撑。林师傅的厂从最初的几十台机器,缩减到只有几台缝纫机。工人们走了一半,剩下的人也看不到希望。林师傅没有放弃。他坚持用最好的材料,做最耐用的鞋模,每一双鞋都经过严格的测试。他对老板说:“温州鞋再便宜,也要有质量。”

到1990年代中期,温州的鞋厂终于迎来了转机。那时候,林师傅的厂开始尝试从“模仿”转向“创新”。他们花了整整两年时间,研究出一款独家设计的皮鞋,款式时尚,做工精细,耐磨性远高于市面上的同类产品。那款鞋一经推出,就引起了市场的轰动,销量迅速翻倍,厂里一下子接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订单。

林师傅看着厂房里重新忙碌起来的工人,心里既兴奋又感慨。他知道,这份成绩来之不易。温州鞋能从假鞋的阴影里走出来,是因为温州人始终没有放弃。林师傅说:“我们不怕摔倒,就怕站不起来。可只要人站起来了,鞋也能站得住。”

1990年代末,温州的鞋厂越来越多,不少鞋厂老板开始将目光投向海外市场。他们开始组团去意大利、法国学习制鞋工艺,林师傅也跟着老板出了一趟国。他第一次站在意大利的一家鞋展上,看着那些精致得像艺术品一样的鞋子时,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那些鞋不仅是商品,它们代表着一种文化,一种标准。“我们也能做到。”林师傅这么想。

从那之后,林师傅的厂不再满足于做便宜的鞋,而是开始向中高端市场进军。他们学习国外的设计,优化自己的工艺,还开始创立自主品牌。到2000年,林师傅的鞋厂已经出口到十几个国家,成为温州鞋业的代表之一。

如今的林师傅,已经不再是车间里的技术主管了。他的儿子林涛接过了父亲的衣钵,却没有继续留在制鞋厂,而是创办了一家智能鞋模公司。林涛说:“父亲做了一辈子的鞋,我也想做鞋,但我不想只做鞋,我想用技术改变鞋厂。”

林涛的公司用3D打印技术制作鞋模,大幅缩短了传统鞋模的生产时间,也让鞋厂的效率提升了好几倍。林涛说,他从小看着父亲在车间里摸索鞋模的样子,手上全是磨出的老茧。他希望有一天,做鞋的人不再需要那么辛苦,但温州鞋的精神却能继续传承下去。

林师傅有时候会去儿子的公司看看,看到那些用机器打印出来的鞋模时,他总是摸一摸,说:“好东西,比我手刮得还快。”林涛笑着说:“爸,现在鞋模得跟得上市场,手刮可做不出这么细的东西。”林师傅也笑了,嘴里嘟囔着:“鞋好,路才稳。”

温州的鞋,从当年的“假鞋”到如今的“国鞋”,走过了一条漫长的路。这条路,不只是从作坊到工厂,从国内市场到国际展会的路,更是温州人“四千精神”的路。千方百计争市场,是温州鞋厂的根基;而温州鞋厂的崛起,又成了温州精神的最好注脚。

瓯江的风,从码头吹到鞋厂,又吹到海外的展台。林师傅常说,鞋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路。而温州鞋,正是用千千万万人的脚步,走出了自己的路。

风,从瓯江上来,吹过老余的渔舟,掠过瓯北山村的茶园,也吹过鞋厂里林师傅手中的鞋模。它一路穿行,带着温州人用脚步丈量的路,用双手开辟的梦,也带着四千精神不息的力量。

瓯江的潮水从未停歇,正如温州人的脚步从未停下。那风里藏着的是一代代人闯荡的勇气,是千山万水间拼搏的执着,更是对未来的信念。渔网捞起的,不只是瓯江的鱼;拓开的山路,不只是脚下的泥土;走远的鞋子,不只是温州的商品。这一切,连接起过去与现在,也延伸向四千里之外的世界。

山河无言,却是四千精神最好的见证者。风还在吹,从瓯江的潮头吹向每一个温州人的心间,催促着他们去奔波,去开拓,去奋进,去迎接更辽阔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