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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2024年第11期|王雪茜:水光里的安东
来源:《鸭绿江》2024年第11期 | 王雪茜  2025年01月16日08:20

这是一座特别的小城。有山可倚,有江绵延,有海交汇。从高处俯瞰,它形如鲤鱼,抖鳞腾跃。城区辖内,千百条河道纵横,如经纬交织。没错,这是一座与水相依的城市。孔子云:“水有五德,有德、有义、有道、有勇、有法,君子遇水必观。”

遇水必观者,君子也。故临江而居的小城人,性格里便有了水的基因,爽朗、直接。如水明澈,亦如水有道;如水坦荡,亦如水有法;易倾盖如故,也易雪中送炭。

2024年夏天,因一座百年防洪堤坝的守城智慧,这座中国海岸线的最北端起点,被誉为中国最大最美的边境城市,屡次冲上热搜,成为四方焦点。

它,就是丹东。

安东,安东

丹东老城区的许多马路以数字加经纬来命名,简单利落,坐标直观,走向明确。我供职的《满族文学》杂志社位于六纬路31号,离鸭绿江边很近。办公室在大楼的22层,窗外有一圈绕楼的大平台。工作疲倦之时,我喜欢站在平台上,环顾整座城市。目之所及,是交错林立的高楼,是云集热闹的商铺,是熙来攘往的车流,一派欣欣向荣。北面的元宝山、锦江山,一脉连绵,起伏错落;南面的鸭绿江,波平如练,蜿蜒闪亮……而一江之隔的田野空旷而寂静。

风落江水,细碎无声。

登高极目,不禁令人怀想,万物永续,总有源头。丹东与鸭绿江的今日积淀几何?山脉不言,流水不语。它旧日的风姿,早深埋在时光的尘沙中,峥嵘隐去,杳默无闻。即便生于斯,长于斯,我一时也难以说清它的一鳞半爪。它曾经的繁华,往昔的荣光,任旁人观之,不过行云流水罢了,好在总有一些草蛇灰线,让我伏脉可寻;总有一些吉光片羽,或老照片,或旧传说,或各类典籍,或古物陈迹……可以让我抖落岁月的些许尘埃,旁搜远绍,斤斤于文字之末,以期磨洗出它的前世,照亮它的今生。

望向历史的纵深处,遥远的唐代,一个熟悉的名字由远及近:“安东”。唐高宗总章元年(668年),唐朝建立安东都护府,作为统治东北的重镇。都护府是唐代为了维护边疆稳定,为了促进不同民族之间的融合和交流,在边疆设立的一种特殊的行政机构,相当于现在的特别行政区。唐代版图的东西南北都有设立。

查看老地图,安东都护府的领土大部分在今辽宁省境内,现丹东地界便隶属安东都护府管辖。

安,安抚,安宁,安全。安宁东疆,安抚东部,想必是设名伊始最朴素的愿望。都护府的建立,让安东设治成为一种可能。

1875年,清廷委任兵部尚书崇实为钦差大臣兼盛京将军一职,署理奉天事务。1876年,贼匪既平,崇实奏请,在沙河子修筑城垣,以昭巩固。因国库支绌,防护堤最终未能兴工。崇实又奏请建设衙署,以利体制。清廷遂设置安东县、岫岩州和凤凰直隶厅。次年设置宽甸县,并以凤凰直隶厅为首府管辖岫岩、安东和宽甸三地。

至此,安东正式设治,丹东有了自己最初的名字。

七八十岁的老辈人,如果被问到家乡,会毫不迟疑地说,我是安东人。徜徉丹东的大街小巷,“安东”两个字仍随处可见:安东商行、安东站、安东阁菜馆、安东老冰棍、安东大戏院……最有名的当数安东老街。歌手刘宇宁当年在安东老街唱歌直播,一炮而红,使安东老街声名远播,来安东老街一睹明星真容的粉丝一度摩肩接踵。

安东老街的建筑外形主要参照20世纪二三十年代安东老街号建筑形式,采用老安东经典建筑元素,复制还原了一些标志性建筑,在外墙及街景装饰中不乏民国时期一些建筑符号。另配老物件、街景雕塑等,再现安东老街街景,街名亦采用安东时期繁荣一时的中富街、天后宫街、兴隆街、聚宝街等老街名,辅以百年老字号、品牌餐饮、东北特产、风味小吃、地方戏表演以及各种民间艺术等,颇有老安东风貌。

闲暇时,到安东老街,听听老戏,品品美食,看看老物件,可怀旧,可休闲,对丹东人来说,也算是美事一桩。丹东人以自己的方式延续着“安东印记”。

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很难想象,两百年前,安东还是一个处于东陲极边、萧条远僻之地,如一块埋在深山不被人识的璞玉。

1877年,清廷准设宽甸、怀仁、通化三县,并在州县之间添设一机构,命名为“分巡奉天东边兵备道”。主官称为道员,正四品衔,又被称为“道尹”“道台”,相当于宋代的观察使。衙署设在凤凰城,分巡奉天东边兵备道统辖二厅一州四县,即兴京直隶厅、凤凰直隶厅、岫岩州、安东县、宽甸县、怀仁县、通化县。

1906年,安东开埠。七月,清廷设安东关。同年,东边兵备道迁往安东。随着鸭绿江水运的开发,上游原始森林的大量木材被开发运出,制材、制油、制革、制笔、铁工、缫丝、印染等工商行业也相继出现。安东大小商户三四千家,不包括日本居留侨民,居民总计不下七八万人。

拂去历史的尘埃,我仿佛听到鸭绿江奔腾的江面上,木排和帆船顺江而下的呼啸余音,鸭江帆影,浪头三叠,何其兴盛!彼时的安东,作为东亚新城崛起,身姿挺拔,面孔清晰。

伪满洲国时期,中华民国奉天东边道衙署房屋为安东县公署使用,1934年,伪满政权设置伪安东省。

1937年12月设安东市,安东县析出,安东县公署搬到六道沟。

1965年1月20日,经国务院批准,安东市改名为丹东市。丹,红色。红色的东方之城。

从安东设县治始,至安东设市止,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只言片语又怎能道尽一座城市的沧桑起伏?即便后人如何搜索与想象,总有诸多历史细节隐于岁月的褶皱里,消失于命运的尘烟中,一如鸭绿江边慢慢黯淡的暮色。

爬罗剔抉,意外的收获有二。

一是关于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夏目自幼喜欢汉学,22岁首次以“漱石”为笔名。这个颇具汉学意蕴的名字出自《晋书》典故:“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厉其齿。”1909年,夏目漱石应当时“满铁”第二任总裁中村是公邀请,前往中国东北,待了三个多星期,写下诸多日记。夏目漱石此行的身份是新闻记者,只不过他在安东停留的时间很短,日记中对于安东的记载不多,现摘取几段,约略可见安东的自然风貌与商业风情:

(1909年9月27日)两点四十分到达凤凰城。包下一节二等车厢的清国人一家下车了。五龙背有一个温泉。伊藤幸次郎下车。从火车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温泉场,这里整洁干净。

晚上七点半到达安东县。月夜下的鸭绿江尽收眼底。

原以为鸭绿江很窄,但它最宽的地方有两英里。驱车前往玄阳馆。车经过的地方都像是日本街市。这是一个惊喜。整个满洲都还没有发展到这种程度。这里的房屋都是日本的风格。

锅烧乌冬面。

……

第二天二十八日上午。

坐着车去买绢绸……在名为“东益增远”的商号买了两匹绢绸,十四圆,五圆。另外看到清国繻子,买了四尺,三圆六十钱。

登上关帝庙,远望鸭绿江,在纳骨堂供上了香火钱后返回。

满铁的官舍是欧式,其他是日式,洋馆也是日式的。

日本人的建筑很简陋,屋顶大部分都是白铁皮铺的。房屋在年年增加,但日清战争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人。第一次坐日本人的车。车很干净,有靠垫,有厚实的毛护膝。可惜没有马车。

十一点半午饭,小蒸汽轮渡过鸭绿江。

从夏目漱石的日记中,我们可知的是:安东作为东北的丝绸重镇,已然声名远扬;那时候,鸭绿江大桥还未竣工;日俄战争后,日本人在安东的租界地已颇具样貌。

另外的收获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曾在日俄战争期间来过安东。停留安东的时间约在1904年5—6月。1904—1905年间,日本与沙皇俄国为了侵占中国东北和朝鲜,抢夺资源,在东北爆发了日俄战争。此前一年,杰克·伦敦刚完成小说《野性的呼唤》。《杰克·伦敦传》里提到,作为一名社会主义者,杰克反对一切战争。然而,要是爆发战争,他倒希望去战场看看。他曾研究过战略战术,研究过破坏手段,有兴趣去观察现代战争如何去毁灭世界文明……当然,他还认为,如果能成为一位有名的战地记者,今后赚钱不成问题。

杰克·伦敦穿着烫绒上衣,戴同色系烫绒鸭舌帽,嘴里叼着烟卷,戴着绒线手套的手里携着福伦达贝萨系列(Bessa)折叠皮腔相机。接受完日本兵的盘查后,杰克与助手住在林中帐篷里,帐篷外挂着美国国旗。

1904年5月26日,杰克用大阪黑川印行的一张书页纸给自己的朋友埃利斯夫人写了一封信,信由凤凰城发出,1904年7月7日18时30分到达了新泽西州蒙特克莱尔。信中有句:“我是一个不轻信的人,但我愿意相信。”

杰克写了一篇关于日俄作战的图文并茂的战地报道,发表于1904年6月4日的旧金山《观察者》上。在《观察者》的按语中,杰克的身份是战地目击记者。

在翻看《安东旧影》时,我发现,一些外国人的手臂上戴着浅色的袖箍,放大照片发现,袖箍上是日本字。看装束,既不像游客,也不像士兵,百思不得其解,多方查询方知,这些戴袖箍的人原来是战地记者。杰克的照片中,不乏各国观察团和战地记者在前线的身影。当时,有不少英美记者随日军采访,他们手臂上戴着的浅色袖箍,是日军审查后发给他们允许采访的凭证,类似现在的记者证或采访证。

杰克在安东拍摄了数百张照片,多角度多方位记录了当年的某些瞬间,并在回国后整理成了影集。在杰克的镜头下,我看到了鸭绿江畔被炸成废墟的民房院子里,披着破棉袄的男人赤脚站在碾盘旁,苦笑着望向前方;堆满了日军缴获的俄军武器的院子,空寂无人;九连城江岛上被炸毁的税局,只剩下残垣断壁。也有手臂或头部绑着绷带的日本伤兵,以及在堆满篓子、柴火、铁锅的院子里晒太阳的俄国伤兵。

1904年,杰克拍摄了位于七道沟附近的安东县码头,其中有清朝的挑夫穿着乌拉,正在从船上搬运铁轨上岸。这个铁轨应该是日军修窄轨小铁道用的,小铁道上跑的是手推的小车,是给日军送物资的。

杰克还拍了很多安东县的街道。店铺的名字,甚至店铺门口的广告语,皆清晰可见。有一张照片里,左侧第一家店铺名为“广庆德记”,是茶庄、药铺,还是贸易行?不得而知。相邻的店铺叫“金生丽”,猜不出是卖什么的。右侧店家门口墙壁上写着“言无二价,不欺主顾”的字样。还有以整棵树做成的招牌矗立在街道两旁,有“各色染料纸张等项一应俱全”的广告语。大街上既有穿着长袍、梳着辫子的清朝人,也有戴着袖箍的外国记者、穿着制服的警察,还有骑着自行车的男子背影,以及推着运输车的日军运输队。

尤为珍贵的是,他拍摄了很多鸭绿江码头的照片,有帆樯林立的远景,也有巨大的木帆船的近景;有鸭绿江上的夕阳晚照,也有鸭绿江汇入黄海的壮阔;还有帆船密布的鸭绿江畔,船帮上绑满了木材,这是木排解散以后运出安东的主要方式。

漂在鸭绿江上的“街道”

一条江滋养一座城。说到丹东,鸭绿江是它最重要的名片。鸭绿江与丹东,相依相融,如湘江之于长沙,黄浦江之于上海。我相信,每一座临江之城,都与一条江有着牵扯不绝的往事。

鸭绿江,汉时称为马訾水,隋时称鸭绿水,唐时始称鸭绿江。源出长白山(鸭绿江、松花江、图们江三江之源)南麓瀑布,流经临江、辑安、宽甸诸县境,至砬子沟入丹东境,于大东沟东南注入黄海。《新唐书·东夷传·高丽》记载:“有马訾水,出靺鞨之白山,色若鸭头,号鸭渌水。”有研究者认为,“鸭绿”一词为古阿尔泰语(蒙古语和通古斯语同源词),意为“匆忙的、快速的”,形容水流湍急的状态。一说满语译为“边界之江”。又有人认为上游地区有鸭江和绿江两条支流汇入,故合二为一,并称为“鸭绿江”。

坐在沿江的公交车上,我视觉上从不疲惫。有时会望见白鹭在江心岛缓缓地扇动翅膀,有时会发现挖沙船静静地停靠在岸边。清江似带,岁安人和;四时并美,目连天外。

不时有海鸥掠着江面随波起伏,人事陆沉,尽涌眼前。天涯尘埃,吊古难凭。唯有近树远渚,伴着层层云朵,迷入深深的晨光里。

江水无声,而过去种种,震耳欲聋。

应该是19世纪末,或最迟是20世纪初,鸭绿江流域群山叠嶂,万木参天,排比联络,间不容尺,森林资源极为丰富。清朝入关后将这里视为“龙兴之地”,封禁长达两百余年,致使鸭绿江流域人迹罕至,尤其是长白山区的鸭绿江、浑江流域的原始森林,多年未加砍伐,绵延无际,成为一座天然的林木资源宝库。

安东区域内有林业树种160余种,既有材质优良的红松、落叶松、油松等,也有水曲柳、刺楸、黄波椤等珍贵树种。据清末和民国初年调查,仅鸭绿江右岸和浑江流域森林面积就有358.6万余亩,储材量约12亿立方米。

清末,清政府对边疆的控制日益削弱,沙俄不断侵蚀东北边境。1874年,清政府宣布“东边地带全部开禁”,鼓励移民实边。

此前,已有山东、河北、河南等地大量百姓陆续闯入东北地区。开禁后,出关谋生者日益增多,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闯关东”。据推断,民国时期仅山东移往东北的流民就达一千八百多万人。据我们家的家谱记载,先辈便是从山东登州府海阳县东北乡槐树底下村来到东北的。我身边的众多朋友,大多是闯关东人的后裔。

可以想象,当闯关东的人来到鸭绿江畔,如一个个树种,破土而出,顽强生长、开枝散叶之时,一座边陲小城,也在百年间悄然崛起,成长为辽东商贸重镇。

这些闯关东的移民,最初主要靠放排和水运为生。

在没有铁路的情况下,要把如此丰富的木材资源运送出来,放排便成为主要的运输方式。鸭绿江上游有二十四道沟,适合放排。因此,鸭绿江成为唯一的运输大动脉。

放排,是借助水流运送木材的一种方式。作为一种原始而古老的职业,它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放排人将木材用藤条、篾缆、钢索、铁链等编扎成排节,再将若干排节纵横连接成为木排,由水流操纵,进行木材运输。木材既是运输工具,也是运输物资。

据《安东县志》记载,鸭绿江上船只众多,有沙船、改撬、红头、瓜蒌、燕飞、艚子、尖嘴船、敞口艚、舢板、独木船等十几种。品类多样的船只交错穿梭于鸭绿江上,水运蓬勃,千帆竞渡,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旧船模样已不可考,然商贾云集、舟楫如龙的盛况,留在老照片斑驳的纹路里,也留在长辈悠长的回忆里。

1877年,清政府在大东沟设立“木税局”,承认木材采伐合法,采伐木材的人逐渐增多。在鸭绿江上游采伐的木材,编扎成排,运出长白山,在安东云集。木材业成为安东主要经济支柱之一。

安东因此被称为“东亚木都”。

从我办公室窗子向外望去,丹东火车站前的一片敞开区域便是木都广场。昔日木都的繁盛已随江水滚滚而逝,高积如山的木垛亦没有影像可以重现。一切仿佛没有发生。

鸭绿江上编扎木排,采用的是当地一种叫楢木的枝条,趁其新鲜时,柔软其枝条,使其连接木排,制作方便。

每年五月,鸭绿江中开始放排,至十月前,最多可一次放排十余万张。鸭绿江源头窄而浅,上游水薄河狭,只能放小型排,渐向下游,渐增排幅。

木排有大小、形状之分,中国式木排,木把(从事伐木、制材、运输的特殊群体)少则七八人,多则十多个人。俗语云“头棹忙,二棹稳,帮棹尾棹要拿准”,说的便是排上木把的分工和职责。

头棹站在排头,如将帅,稳如泰山。“往左。”“往右。”我仿佛听见头棹目视前方,从容不迫地指挥着其他棹工矫正方向的洪亮声音。他手里的烟袋杆仿佛也具有了支撑的力量。

有歌谣曰:“水流湍急鸭绿江,木排漂浮水中央。孔雀开屏左右摆,唯有木把南北忙。”

有了鸭绿江这条黄金水道,安奉铁路及沿海地区修筑铁路所需枕木、铺架桥梁、制作电杆所用木材,均以安东为最。

安东的木材有自己独特的优势。在秋冬季采伐的木材,要晾到来年春季,再送到鸭绿江水中浸泡,经过快则二十多天、慢则一两个月的漂流后,在六道沟贮木所入坞,上岸分类,再放到贮木池里。木材在水里浸泡的时间长达半年以上,木材里所含的木浆全部泡出,如此,晾干后加工的木材永不变形。

今日丹东的青年湖,就是当年浸泡木材的池子。

安东的木材不仅远销到江苏、浙江、安徽等国内城市,还出口到朝鲜和东南亚各国。

当年,日本政府为了掠夺需要,通过外交讹诈等手段,夺取森林经营特权,成立了鸭绿江采木公司,名义上为中日合资公司,实际上木材的开采权、专卖权、利益分配等均由日本人掌控。1915年,当时安东县木材界的两大公司——鸭绿江采木公司与安东县大仓制材所,正式合并为鸭绿江制材无限公司,几乎垄断了来自鸭绿江一线的木材。据史料记载,鸭绿江采木公司和鸭绿江制材无限公司,在安东经营三十余年,木材产量便有三千五百余万立方米。

1941年以后,长白山及鸭绿江上游林木几乎到了无木可采的地步。

近十年内,我曾两次探访过长白山,第一次由西坡入,第二次由南坡入。在松江林场见过运送木材的小火车,安静地停在铁轨上。森林中,树木繁密而细弱。资料中记载的原始森林的样貌荡然无存。

有两张拍摄于20世纪30年代的照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照片是日本摄影师当年在鸭绿江边连拍所成,名为《漂在鸭绿江上的“街道”》。

大量的木排从上游滚滚而下,云集在安东,黑压压的木排,排排相连,如群山横落,十余里长的鸭绿江江面,几乎全被木排遮蔽,蔚为壮观。尤令人惊奇的是,木排上搭有形状不一的“花棚”(木板房),供木把休息,有三角形,也有弧形。远远望去,可不就是漂在江上的街道!

据说这组照片发表后,引起轰动,许多外国人专程到安东,只为一睹这一壮观的江上景象。据说,这两幅作品的底片,一张被摄影师带回了日本,一张留在了安东,被相关机构收藏。

在鸭绿江上放排,遇江水平缓处,流排悠悠西下,两岸林木葱茏,峭壁林立,众鸟翩飞,的确令人心神开阔。而无法回避的是,遇到急流险滩的时候更多,人们通常把这种地方叫作“哨”。哨水流湍急,激流奔腾,波浪卷起漩涡,直奔砬子。棹夫操棹过哨,需拼命稳住木筏。木筏流入急流的瞬间,如箭一般飞驶至下游数里处。对木把来说,过哨如同过鬼门关。

木把不仅要有高超的撑筏技巧,更要有过人的胆识和智慧。稍有疏忽,木排就有可能撞上砬子,或沉排,或散排。

鸭绿江上游的大门坎子哨,多明石暗礁,是鸭绿江上第一险哨,每年都有无数放排人在此撞散木排,或死或伤。每年阴历七月十五,安东人有到鸭绿江上放灯的习俗,放排遇难的木把家属以纸扎船,船上点支蜡烛,放到江中随水漂流,借以悼念亡人。

顺江而下的木排满载着层层故事。多少沧桑、多少传奇,都飘散在两岸的江风里,被秋雨遮蔽,被冬雪掩埋,令人不胜唏嘘。安东人的希望、信念、爱恨情仇,或许,唯有滔滔鸭绿江水能够容纳。

有一张拍摄于1929年的照片,抓拍了放排人经过罗暖堡激流的瞬间。罗暖堡在惠山镇下游十公里处,这一段江水汇合了浑江和朝鲜一侧的长津江,水量急剧增加,照片中可以看到,急流飞跃而下,浪花四溅,在激流中的木筏跌宕沉浮,极为凶险。

好在,惊心动魄的一关过去了,江面恢复了狂怒后的平静。多年后,我想,棹夫那一刻心里一定涌起劫后余生的快感,会放声唱起《木把歌》吧:“山神爷保佑我们平安到安东,到了安东卖了排,开喽劳金往上江来……”而歌声必回荡于两岸之间,逗得林鸟欢鸣,游禽应和。若从高处俯瞰,长长的木排,游鱼一般,流动成鸭绿江连绵的骨骼。

很难想象,曾经的鸭绿江岸陡流急、狂澜滚滚。其骨血里蛰伏着的兽性,渐渐平息。回眸远望,谁见木筏横流、帆船穿梭?只有沙鸟指点云间,引人回眸凝思。

屹立在锈色里的屏障

历史上,丹东常受水患侵扰。

细小而狭长的安东,地理位置独特,城处鸭绿江下游,蜿蜒迤逦,众小溪水、河流随处汇入,水系密布,水况复杂。又拥有数不尽的无名河沟,水势愈盛,又临黄海入海口,若遇黄海大潮,海水倒灌入江,江水难以东下入海,便会导致鸭绿江水位急速上涨。

丹东曾是实实在在的一座水上之城。

鸭绿江流域降水丰沛,年降水量为东北地区之冠。1876年安东县在沙河子设治以来,即屡遭水患。沙河子前临鸭绿江,左绕沙河,加之安埠地势低洼,形如釜底,历年每届秋汛,江流澎湃,海潮汹涌直上,安东商民损失无以计数。

1885年秋,风雨大作,江水泛滥,安东县署及巡检署房屋多被冲毁,耕地被毁一万余亩,商民被难者甚多。1887年秋,大雨,平地深逾半尺,水淹田地,鸭绿江沿岸飞雁坠地者无数。1888年7月初,大雨滂沱。初四日,江水陡涨,平地水深二三丈不等,衙署、民房冲失殆尽,仅存十之三四,官民皆爬至元宝山避水。安东设治以来,江水屡涨,这一年最大。水患后,县衙也由地势低洼处(今金汤街金汤小学)迁移至高处(今县前街新安小学)。

此后多年,安东地界大小水灾不断,或至霍乱流行,或至庄稼绝收,或至积柩遍野。安东开埠前,屋舍不多,居民稀少,遇水则避山顶,水退仍安故业。自商埠开辟后,外人云集,马路纵横,人口百倍增长。潮水动辄上岸,民房仅露屋脊,万众呼号,恐慌迁徙。

1905年7月17—21日间,日本人记录了安东县仓库被水淹的情况,其中也捎带记录了安东县老城被水淹的情况。当时已有日本人在安东县老城以东(八道沟以东)建立了街道“大和町”。

从老照片可以看出,八道沟已涨满水,“大和町”及大河桥都浸泡在水中。从屋顶可以看出,日式房屋与安东本地黑瓦或茅草的屋顶区别明显。夏目漱石日记中提到用白铁皮(可能是镀锌板,文献也称为亚铅板)做屋顶的日式房屋,在照片中反光比较强,显得很亮很白。

日俄战争结束后,1906年,日本人决定建设防水堤,同时开始整修道路。所谓防水堤,即环绕日本租界地建的一圈挡水土坝。土坝大致从现在的火车站站后的铁路路基起,直到江边,沿江边向上游至七道沟口,再沿七道沟沿向北,顺着锦江山,再连上铁路路基。同时,为了解决内涝和排水问题,日本安东居留民团于1907年开始建设排水渠和水闸。

1906年之后,日本的“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在架设鸭绿江大桥的同时,也对日本安东县租界鸭绿江堤岸进行修护,共修筑护岸25.7万多平方公里。

日本人修筑的土堤,面积、规模都比较小,经过二十多年的风吹雨蚀后,几乎毁损殆尽,只有鸭绿江桥下仍隐约可见当年的护岸木桩基础。

此时,我们不能不提到一个人:邴克庄。

邴克庄,字静如,辽宁盘山(今辽宁海城)人。老照片中的邴克庄戴礼帽,着长袍,拄文明棍,乡绅模样。邴克庄年轻时曾在家乡创办过乡团及初高等各种学校,后考入奉天高等警察学校,1911年前毕业,创办了奉天省警察协会。辛亥革命发生时,邴克庄积极响应,曾出任奉天民政公署顾问、众议院议员。

1927年安东县老城堤防开工之前,东边道尹邴克庄屡次召开相关会议,视修建江堤为首要事务,多次前往省城向省长汇报,并积极协调相关部门,发行安东市公债现大洋五十万圆,并由省库补助三万圆,又聘请奉海路技师设计,专门增设一机构——安东江堤税务局,全力投入修建江堤的工作。

《安东县志》记载:“民国十六年春,东边道尹邴公克庄惩前毖后,为地方避免水患一劳永逸计,倡议修筑江堤,以御水患。地方绅商咸以工程浩大。需款过巨为难。公毅然主持,决计修筑……召远东公司工人二千余人分段修筑,克期成功,自五月至于八月,凡三月而工竣。用款三十八万有奇。”

我找到一张摄于20世纪30年代的照片,是原安东海关大楼外的堤坝和坝门。堤坝高约1.5米。安东海关大楼是丹东开埠后的第一座海关大楼,欧式建筑,共两层,隐约可见大楼前设有邮筒。同时期的迎江街江岸照片可与之作为呼应,加固后的防洪堤坝与交通防洪坝门,与今日丹东防洪坝的形制基本一致。

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1960年开始,丹东市在全城区进行大规模防洪设施建设。在鸭绿江流域兴建了水丰水库、太平湾水库、老虎哨水库等多座水库,修建完善了迎江堤、河堤、台阶护岸、截洪沟、地下涵闸等基础防洪设施,并在各历史时期兴建的设施基础上,通过拆除、重置、取直、加高、加固、改建、新建等各种手段,分段分期完成了现今东起套里叆河大桥,西至浪头港文安桥,全长20多公里的混凝土挡水墙,改建、新建了47座防洪坝门。

防洪坝门,是江边路通过防洪坝墙进入市区的闸门。日常是打开状态,只有在大洪水来临之前的紧急情况下才会封闭。

将活动立柱插入槽里,用横柱插入坝墙固定后,便可以封坝门了。封闭坝门的材料,均为长若干米、厚数寸的上好木板。这成千上万条涂过桐油的木板,名曰闸板。每个坝门的每条闸板都带有编号,这既是闸板的“身份证”,也是安装顺序的密码。这些闸板或放在防洪墙内的中空位置,或就近放在坝门附近的闸板库里。如此,既能保证每次安装达到最佳封闸的精密程度,使得闸门合闸无间,与坝墙无缝衔接,又能最快地节省安装闸板的时间。

鸭绿江防洪坝,匠心设计之精妙,设施配合之无隙,令人惊叹不已。几代人的心血和智慧,为小城丹东留下了一座历史与现实交融的丰碑。

时间陡然来到了2024年7月28日。

持续半月的暴雨、大暴雨和强降雨,使鸭绿江水位连续上涨,丹东市12座水库超汛限,5条河流超警戒线。受上游水丰水库等泄洪影响,鸭绿江城市段超警戒水位在2.5米以上,鸭绿江最大洪峰流量3.26万立方米/秒。

鸭绿江几乎成了一条悬河。

仅仅五个小时,全市47座防洪坝门中,封堵了45座。这是丹东市继1995年、2010年后,第三次全面地、大规模地封闭防洪坝交通门。

二十余公里长的防洪大坝将江边路与丹东主城区隔绝开来。坝里坝外,一墙之隔两重天。坝门外,鸭绿江水横溢而出,江边路白茫茫一片,最高水位超过三米;坝门内,生活安逸,一切照常。

一道坝守护了一座城。

洪水退去,防洪坝封闭的闸门卸除,如同以前的老店铺一早起来,卸掉窗板,迎接新的阳光。整座丹东城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这是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丹东市又一次特大洪水被一座百年防洪坝轻松化解。

我曾多次观察过丹东的防洪坝,用脚步丈量过它的长短,用目光抚摸过它的坝墙。春天,爬墙虎在防洪坝墙上随意涂抹着抽象画;秋天,绿叶变红变黄,防洪坝变成了一道望不见尽头的金红色屏风。我也曾沿着江边路,一路徜徉,看那一道钢筋混凝土“屏风”顺着鸭绿江流势蜿蜒而去。丹东防洪墙是它,鸭绿江防洪坝是它,混凝土堤坝也是它。墙坝上每一粒沙,每一把土,都是这座城市历史的见证者。墙面上被洪水洗礼过的爬墙虎依旧葱郁,如这座城市的百姓,顽强而坚韧。数十年来,坝内坝外的绿植,新旧更迭,夏绿秋红,已然与防洪墙融为一体,成为丹东游子的乡愁!

大雨初歇,被乌云遮住的太阳,穿透浓厚的云层,放射出一条条炫亮的“通路”,与防洪坝遥遥呼应,宛如神迹。

【作者简介:王雪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在《北京文学》《上海文学》《中国作家》《天涯》《散文》《山花》《作家》《作品》等国内诸多文学刊物发表大量长篇读书文化随笔及散文,作品多次入选《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年度散文50篇》《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选刊和选本。曾获第十一届辽宁文学奖。著有散文集《折叠世界》《时间的折痕》《流浪的鸟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