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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25年第1期|彭文斌:上付的秋收
来源:《星火》2025年第1期 | 彭文斌  2025年01月14日08:22

是云朵和负氧离子将我们迎入资溪县上付古村这个世外桃源的。

每一座山头似乎都经过精心装扮,林木齐整,纯绿、豆绿、茶绿、墨绿、暗绿、葱绿等各种绿和谐地组合成童话一般的山色。狭长的谷地间,间或露出几幢房子,更多的是稻田,是金灿灿的稻田。

忽然,范晓波停下了车,推门,站在路边,伸出左手一指,“这就是我们的稻田,是驿友们插的秧,今年是第六年了。”

脚下,稻浪起伏,明晃晃的阳光照亮乡野。我有点恍惚,觉得那一束束稻穗,分明是阳光凝结而成。

打从组建伊始,《星火》驿站的活动便一波接着一波,文学星火燎原于赣鄱大地,而到上付开展“稻田写诗”活动,更是其中的一张闪亮名片。这几年,作为牵头人,范晓波像只辛勤的小蜜蜂,每次必从省城南昌驱车四百多华里,参加一年一度的秋收活动。尽管是“重操旧业”,他还是担忧组织工作出现闪失,从而给驿友们留下遗憾。

负责摄影的刘飞燕自然也是上付的常客。她陪着我自村头走到村尾,从记忆深处打捞影像片段。站在那片修竹边,飞燕有点伤感地道:“这儿以前有一座老屋,青砖飞檐,我们在屋前照过合影,可惜现在没了。”

一种淡淡的惆怅包围了我。这时,我看见斜阳悬挂在那棵古樟的枝叶间,好像一个熠熠生辉的鸟巢。植物缄默,老屋缄默,甚至连黄狗也保持缄默。丝瓜、南瓜趴在篱笆上,沉静而安然。野草相互扶携,攀上台阶,穿过巷子,朝着竹林匍匐过去。最欢快的还是那条无名小溪。它从山间来,尽管不过是上付的匆匆过客,却依然留下一路歌吟,在村庄盛时如此,衰时亦如此。

村中有一座“乐善居”老宅子,大门上悬挂着一块“江夏堂黄”匾额,门框两侧是一副对联,道:“骏马同堂赴异乡,任从胜地立纲常。”屋檐下,两盏花灯半旧半新;台阶边,四个陶罐相对无语。飞燕说,这是《星火》资溪驿驿长黄吉勇开办的民宿点,是在其老屋基础上改造的,第一届《星火》文学年就是在这座宅院里举办的。我曾经看过相关的图文和视频,记得寒冬里那一幕幕以文学喂养身心、温暖灵魂的情景。一生为《星火》痴狂一回,值得。

进山的村道正在拓宽之中。旁边的菜地里,有农民正忙着浇水、除草。茄子、辣椒、苦瓜、青菜的身影随处可见。这儿是我故乡的“翻版”。我喜欢此时的山野,每个人的头上戴着云朵制作的冠冕,每个人吐纳着清风山岚,暮色变得亲切、明亮。

在与村民的攀谈中我得知,上付村现有五十余户人家,以付姓为主,另有黄、司、李等姓氏。至今令村民津津乐道的是,2008年,上付的学子付超平以抚州市理科状元、江西省理科“探花”的耀眼成绩考上了北京大学,实现了“龙门”之跳。

飞燕说,要带我看看前些年参加“稻田写诗”的驿友们一起栽种的香樟、梨树和桃树。谁知,由于村里正在修路,地形变化太大,我们寻寻觅觅良久,终究无果。

正徘徊间,耳际传来轰鸣声。飞燕下意识地看向远方,发出惊喜的声音:“呀,瀑布,以前没有见过。”

果然,百米开外的半山腰间,一匹白练摇曳,婀娜多姿。据飞燕介绍,以前这一带被林木遮挡,无法见识瀑布的真面目,没有想到,这一次村里竟然把道路铺到了瀑布附近。

我何其幸运,第一次走进上付,便遇见了其最美的一面。

耳朵里塞满的单词是虫鸣,秋风的致辞是谷香。伫立瀑布之下,我若有所思。上付的瀑布自然无法跟黄果树瀑布、庐山秀峰瀑布、壶口瀑布比肩,甚至,没有人知道它姓甚名谁,但是,只要爬上山巅,再平淡无奇的水珠,也能跳出磅礴之舞,演绎出壮丽景象。

山谷间的上付守着自然山水,从容恬静,一如既往。即将在这样的地方体验劳动,收割秋天,我觉得幸福。

霞光里,来自《星火》余干驿的陆小锋、刘三明、袁春萍一抵达上付,便沿着山道前来与我们会合。出乎意料的是,小锋很快找到了被灌木、野草包围的香樟、梨树和桃树。飞燕不好意思地向我一笑。

我凝视着这些看上去依然弱不禁风的小树,兀自发呆。这漫山遍野的林木,哪一棵树又不是这样在日月相衔、时间接力中缓慢成长起来的?

小锋还是那样内敛,话语不多。范晓波跟我说过,这次秋收活动,全部交给陆小锋和诗人天岩组织。我多少有点好奇,明天,二十多名年轻的驿友将有怎样的表现呢?

入夜了,月华满山,峰如水墨。空中传来浓郁的槐花香,也响起虫子们的狂欢曲。

我没有想到,上付古村附近,竟然深藏着一个法水森林温泉,据说日流水量在一千两百吨以上,水温为43.5℃,水清,无味,属优质碳酸型温泉。令人称奇的是,这儿的泉水从古至今一冷一热,两宗泉眼同出于一巨石下,温泉炙热烫手,冷泉则冰凉彻骨。明代诗人冯日望曾赋诗赞美道:“谁点红炉一粒丹,阴崖水沸气漫漫。风从玉叶池中度,鱼在桃花浪里蟠。濯日能酣山骨暖,蒸云不作雪花寒。个中几许阳春意,长注人间冷眼看。”有“贡鱼”之称的罗非鱼便盛产于此地,闻名于海内外。

清晨,从入住的宾馆凭窗看去,但见云海翻滚,翠竹密密匝匝,景致绝佳。秋虫全天候演奏,漫山遍野都是它们在高吟浅唱。

吃早餐时,我无意得知,范晓波昨夜特意等天岩从赣州过来后,与几个骨干驿长碰头,推敲了整个活动方案的细节……

八时多,太阳暂时收敛了暴躁的情绪,躲进云层里。来自全省各地的近三十位驿友穿上印有“星火”字样的文化衫,齐聚稻田前。稻田附近,是一排楼房,黄吉勇家的新居便坐落其中。

刘三明、李昂桦、余晓等曾经干过农活的“老同志”站在田埂上,挥着镰刀作示范。见大伙似懂非懂的样子,他们也不多言,弯腰钻进田间,左手握紧稻秆,右手挥动细长的弯月镰刀,刹那间,一阵沙沙声,稻子被割倒一片。有女孩子见状,早已按捺不住,操起镰刀就要冲锋陷阵。眼瞅着她们用左手虎口朝下抓稻秆,右手镰刀刀口朝上割扯的样子,我急了,生怕大伙伤到手,赶紧大声提醒,纠正那些不正确的姿势。

作为组织者的“《星火》兄弟”天岩、陆小锋率先踩起了打谷机,隆隆之声响彻田间。几位姑娘主动上前抱稻子,接力传递给打谷者。别看黄吉勇家的打谷机偏小巧,可踩动起来并不轻松。范晓波一边操纵着“小飞蟹”拍摄视频,一边用眼睛余光观察整个场景。他感慨地说:“天岩、小锋,你们是第一届‘稻田写诗’的劳模,可今天看来,体力和速度明显大不如以前。”“《星火》兄弟”没吭声,估计心中不服,可是,踩打谷机是个技术活,更是个体力活,两个人的手脚明显迟滞起来。

关键时刻,一旁的女汉子们上阵了。余干驿的王艳金、资溪驿的张琪琪接班风快地踩起打谷机。天岩、陆小锋乐呵呵地闪到一边,露出一脸后继有人的欣慰之色。张琪琪向来是《星火》驿站中的活跃分子,尽管如今远调九江市某区委党校工作,但一接到秋收的征召令,便毫不犹豫地独自开了四个多小时的汽车,连夜赶回故乡。王艳金在杭州工作,这次积极响应驿站的号召,不远千里前来奔赴一场秋收之约。谁说女子不如男?《星火》团队里,巾帼不让须眉。

打谷机在乡野间亮开嗓子歌唱。金灿灿的谷粒裹挟着阳光聚集在谷桶。风吹稻香,风也吹着文青们的诗心。此情此景,我想起海子的诗句:“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止不住手痒,我也忍不住拿起一把镰刀,重温少年时期的感觉。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每逢七月,我便跟随着兄长、大姐在村前村后忙活,抢收十多亩责任田的稻子,并且赶在八月一日前抢插完二季稻的禾苗,那种昏天黑地的劳累,不堪回首。昨天我跟晓波夸下海口:“就这一亩多稻田,我当年一个人一早晨就包干了。”现实是,与土地分离得太久的我,不过弯腰十几分钟,便觉得手脚不听使唤,浑身酸疼。我颓丧极了,脑海里不断翻滚着一句话: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转眼间,打谷机前又换了一茬人。来自赣州燎原驿的刘莎莎弯腰捧起一把稻子,递到广信驿的杨林手上。刘莎莎是个有故事的姑娘,她与男朋友一起骑着摩托车行走西藏,历尽磨难,在文友中写下一段传奇。忙乱中,刘莎莎不慎被稻茬绊倒,毫不矫情,一骨碌爬起,自我解嘲说:“我这是为五斗米折腰呀。”忙碌的人们几乎没有谁注意到这一幕,我这个“观察者”忍俊不禁,一边擦汗,一边笑开了。杨林是位“00后”,她戴着一顶太阳帽,穿着一袭白色T恤衫,右脚富有节奏地踩着打谷机,仿佛一匹白色小马驹正在纵情奔腾。趁着换班的间隙,杨林忍不住从打谷机的谷桶里抓起一把稻谷,捧到鼻子跟前闻了闻,感叹说:“好香。”说罢,她一把抓过竹筛,麻利地将那些稻屑淘汰出来,再把稻谷装入箩筐,活儿干得有板有眼。

让我刮目相看的是赣州市作协主席简心。久居城市,她却没有丢掉农活,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她悄然将废弃的稻秆扎成稻草人,逐一排列在稻田里。正在休息的张琪琪心生欢喜,现场拜师,向简心请教扎稻草人的技巧。赣州黄金驿的李小连也雀跃着上前,迫不及待地想学会这“绝活”。李小连善于唱采茶戏,扎稻草人的身手也颇有几分扇子花、单袖筒的表演韵味。一时间,张琪琪、李小连好像同台竞技,你追我赶,很快摆出一个稻草人的阵列。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简心轻车熟路,轻轻松松挑起一担稻谷,抬脚往田埂上迈。黄吉勇的父亲黄荣生赶忙抢上前,劈手夺过扁担,挑着谷子拔腿就跑。遗憾之余,简心欣喜地对我说:“在上付找到了一种久违的气息,忽然激活了干农活的欲望。真是庆幸,对农活荒废多久,重新拿起来,竟然没有生疏感。”

汪填金是《星火》饶州驿的摄影师。今天这位摄影师似乎有点魂不守舍,不在状态,他手中拿着几束稻穗,站在稻田间,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宝物。我一问,他如实相告:看到那些遗漏的稻穗,便忍不住想去捡拾,生怕浪费,因为祖母生前多次告诫过他,不能糟蹋任何一粒粮食。

天气在变幻,忽晴忽阴。范晓波手搭凉棚,仰头看了看天空,大声说:“天气预报有雨,大伙得抓紧,否则没法干完活!”坐在田埂上的天岩挥起草帽用力扇了扇风,摘下眼镜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大步走向打谷机。张琪琪、刘莎莎、鄱阳余晓等人举起矿泉水瓶碰撞在一起,大喊一声“加油”,然后分头各就各位。

隆隆的声音,如稻浪一般欢快地穿越乡野。

倚靠着田头的橘树,我与简心聊起了记忆中的乡村日子。她说:双抢时,最过瘾的就是来一碗自制的凉粉,或者一瓢井水,那种惬意和满足感,实在是太难忘了。曾经,我们的物欲那么低,我们的人际关系那么简单,我们的快乐那么纯粹,我们能闻到泥土的芬芳,听到庄稼的拔节声,而现在,我们的嗅觉、听觉和味觉正变得麻木。《星火》主张重建文学与土地的友谊,其实,我们这些在都市里“内卷”的人,又何尝不想找回心灵里那块丢失的“泥巴”呢?

披着阳光,我捶着腰慢慢走回到黄家的新居前。黄荣生正操持着木制板耙,在竹制晒簟上推拉稻谷,不疾不徐,张弛有度。我盯着那张黝黑发亮的脸看了半晌,情不自禁想起晒稻谷的母亲,当年,她也是这样顶着烈日坚守在晒坪上。不知不觉间,我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进入厅堂,我被一个细节吸引。黄吉勇的祖母周兰英老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门边,身子微微前倾,向外面张望。顺着这位九十三岁老人的视线看去,我忽然明白了,她是在看晒稻谷的儿子。也许,黄荣生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切,而老人也不在意什么,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夏去秋来,远山还是那个模样,村庄已然变迁,儿孙已然满堂。时间的花朵,被老人收藏在心窝。

这雨,终究是来了。

瞬间,山如泼墨,迷迷离离。干燥的稻田尽情吸纳着甘霖。原本干得热火朝天的驿友们不得不暂时撤离稻田,到黄吉勇家避雨。

吉勇的母亲端上两盆切好的西瓜,热情地招呼大伙抓紧解渴消暑。汗水淌满每个人的额头脸颊。盯着雨帘,天岩、陆小锋有点不安,毕竟出师未捷,他们担忧不能如期完成任务。经过商量,年轻的驿友们被分成三个小组,准备在雨后轮番上阵,对剩下的稻子开展攻坚战。

趁着闲暇,我与广丰驿的郑凯雯、杨林等人聊起文学与人生的话题。我说,很多人注重抓技能教育,这样做自然不错,但其实我们有必要先进行格局、视野和气场的培育,从“精气神”方面解决思想问题。对于如何学会深挖生活中的美,我建议要构建人生的“三重门”,获得超脱一地鸡毛、化腐朽为神奇的活法。第一重门,是学会愉悦自己,做一个有趣的人;第二重门,是学会愉悦别人,形成一个有格调的朋友圈;第三重门,是学会愉悦社会,做一个正能量的领跑者。

“彭老师,请您再说说第三重门。”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不知何时,张琪琪竟然拿着一个本子在记录什么。

我很感动,这就是学习态度。张琪琪有点像《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总是透着机灵睿智,为人处世也很是周到。

屋外雨声潇潇,厅堂里,我们敞开心扉交流,其乐陶陶。

山间的天气说变就变,片刻后,云收雨霁。按照分工,年轻人分批出动,田间重新响起欢快的隆隆声。三个小组,就是三支突击队,大伙展开“车轮战”,效率大大提升,效果顿时凸显。

看着战意酣畅的驿友们,晓波一方面感到欣慰,一方面也担忧大家的身体,生怕出现状况。吃午饭时,他宣布道:下午好好休息,晚上再组织集体活动。

雨后的山间焕发着蓬勃的生机。上付最不缺的就是翠竹,门前屋后、漫山遍野,抬眼即可与竹相遇。在如此幽静的环境里漫谈,不失为一种享受。

李昂桦悄悄告诉我,这一带的山区盛产槐花蜜,货真价实,有空时可以上蜂农家直接采购。他目光幽幽地凝视着青绿绿的远山,说:“那个著名的铁牛关也离上付不远,我去过,历史文化厚重。”

我知道铁牛关,那是闽、赣两省交界处的著名关隘之一,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铁牛关竟然与驿友们频繁造访的上付比邻而居。在时间的激流里,许多事物看似毫无关联,可在某一天,它们往往殊途同归。我甚至臆想上付古村与铁牛关之间存在的某种历史密码。不知哪一天,有谁会去揭开其中的秘密,甚或,书写出上付与铁牛关的恢弘往事?

时间就在槐花飘香中缓缓流过,像穿过上付的溪水。

兜兜转转,黄昏时,我和简心、黄吉勇等人走到了村口的石拱桥上。

披着暮色坐在桥头的感觉真好。似乎,这儿是个交通站,穿越时空,我跟旧时进出上付的人们接头了,彼此的手中持着一束稻穗作为信物。

收割稻子时我就注意到了这座古桥。多年来,我对古物充满怜爱之情。

翠绿的藤蔓将桥身仔细地缠绕好,仿佛给古桥穿上一件贴身小褂。河流千古,千古保持一个腔调。上付的光阴追踪流水而至,哗哗地向我示意。黄吉勇说,当年这桥是进村出村的必经之路,桥下的河水直通金溪县的雕版印书基地浒湾古镇,老百姓经常乘坐竹筏出远门。

简心默默沿着河畔行走。我则坐在石桥的青石台阶上,任凭狗尾巴草拂面。

目光越过田野,对面是郁郁葱葱的青山。黄吉勇告诉我,前几年《星火》驿友们选择山脚的稻田插秧,可近两年野猪猖獗,经常下山祸害稻田,导致去年颗粒无收,“稻田写诗”秋收活动不得不搁浅。经过慎重考虑,今年《星火》编辑部决定就在黄吉勇家门前挑选了两亩左右的水田,组织驿友们插秧。黄吉勇的父亲黄荣生主动帮忙看护,买了一个充电的电筒,悬挂在电线杆上,整夜照亮稻田。“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一百多个日夜的等待,总算换取了沉甸甸的谷粒。

成功的背后,是汗水和隐痛。

“上付到处是宝。你看,那是一棵千年红豆杉,那是一棵古枫树。”顺着黄吉勇的手指,我看见一团团墨绿的树影守候在暮色里,偶尔起落的一个个白点,那是白鹭。

大地是位智者,也是一个巨大的U盘,终将把我们格式化。我们无法离开土地,文学的意义在于我们对于土地的认知和感情。

我看见,简心正在菜地里跟一位农妇交谈什么。此刻,一切变得简单空灵起来,我不由得想起简心在其散文《鹤堂午月》里写的文字:“你看她热热闹闹的风俗里,不知温柔了多少寡白苍翠的日子,留下的只是欢欢寞寞的人生。”

是的,我们需要热闹,需要仪式感。于是,已经收割干净的稻田里,堆起了木柴,只等黑夜到来,驿友们将用篝火表达自己对土地的依恋之情。

山里的天黑得早。星星、月亮和虫鸣是山中的主人。

刚刚收割完的稻田里,木柴已经架好,只等待激情时刻。遗憾的是,天公不作美,关键时刻,骤雨像一头莽撞的猛兽撞了过来。这情形,多么酷肖丰收在即的稻田里闯入一只野猪。

驿友们无所畏惧,决然点燃篝火。烈焰奔腾,与黑暗、与急雨较量。《星火》的铁杆粉丝们围成一圈,大声呼喊,相互鼓励,没有丝毫怯意。眨眼间,很多人的文化衫被打湿了。范晓波感动之余,还是决定执行应急预案,把篝火恳谈改为长亭雅集。于是,上付村口的长亭成为临时“舞台”。

雅集由天岩和张琪琪主持。活动的第一项内容,是由陆小锋宣布本届“稻田写诗”的劳模评选结果。小锋本来准备直截了当地公布名单,谁知,范晓波提出:先画像让大家猜测,再公布“谜底”。这一突然变故,徒增了本来就内向寡言的陆小锋完成的难度系数。好在他处变不惊,很快调整状态,开始“卖关子”。

第一位劳模,是被陆小锋称为“出汗最多”的乡村教师方永。他来自余干驿,在乡村长大,曾经跟着爷爷割稻子。他说,秋收是一件很劳累的活,尤其是踩打谷机时。方永表示,看到天岩把稻谷扒出谷桶装进箩筐的情景时,他情不自禁想起了爷爷,很温暖,留恋起少年光阴。

来自饶州驿的小武姐姐摘取了劳模的第二顶桂冠。小武姐姐的芳名叫武雪姣,当年为了爱情,这位张家口姑娘嫁到了鄱阳湖畔。天上掉下个荣誉,她惊喜之余,向大伙坦言:“来上付之前,我以为所谓秋收,只不过是摆拍而已,哪里知道《星火》的活动竟然是真材实料,如此真诚。在北方生活时,我只知道麦子、高粱,不认识水稻,即便到鄱阳工作十六年了,也从来没有割过稻子,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与水稻亲密接触。”

雨水击打着植物,发出一阵阵声响。一只不肯回家的蝴蝶在灯火下轻盈独舞。眼前骤然变得通明起来,原来是刘三明举着手持补光灯棒,协助刘飞燕拍照。此刻,知天命之年的三明兄分明是一个小书童。

“第三位劳模,曾经被星空美哭了。”难得,陆小锋竟然使用了煽情的字眼。迷蒙的灯光里,驿友们异口同声地喊出了“谜底”:刘莎莎。

平常看起来略显腼腆的刘莎莎接过话筒,落落大方地讲述起与男友骑着摩托车行走西藏的经历。她直言不讳地说:“当时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真的是说走就走,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高原反应折磨得我整日头疼,遇到下雨时就更惨。”抵达拉萨时,刘莎莎已经浑身散架,肠胃里七荤八素,翻江倒海,最后挣扎着去布达拉宫为《星火》杂志打卡,算是了却心愿。人群中有人起哄道:“说一说,为什么会那么信任男友,义无反顾地坐摩托去西藏!”刘莎莎说:“骑行是他热爱的方式,也就是我爱他的方式。”话音刚落,长亭里响起一片掌声。

举着补光灯棒的刘三明感慨道:“莎莎在给我递稻子时说,在家里连地都没有拖过,可她在高热的稻田里坚持到了最后。莎莎被评为劳模,实至名归,也很有意义。”

第四位亮相的劳模是资溪驿的邓路。这个小伙子长得敦实,话语也朴实无华。他说,自己是生平第一次割稻子,手臂多处被稻叶割伤,但看到山风吹拂稻子,那种感觉好美,心里泛起阵阵涟漪,不用去想什么人情世故,让泥土自然疗愈了一切,或许,日子的意义就应该蕴含在劳动之中。

毫无悬念,充满活力的杨林成为第五位劳模。我暗暗为天岩、陆小锋、黄吉勇等评委竖起大拇指,他们称得上是火眼金睛呀,对整个秋收情景洞察秋毫、了如指掌。杨林的感言有诗人的气息:“参加‘稻田写诗’,给我一种亲吻土地的感觉。”

最后一位劳模是来自最美乡村婺源的李森娇。与绝大多数驿友不同,作为村官的她,几乎每天要与农民、与土地打交道。李森娇从小便参与割稻子,这次到上付参加秋收,于她而言,其实就是回到亲爱的田园。

有人说:“文青与土地的关系,会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插秧中建立,也会在一次又一次的驱赶野猪中加固,且会在呼呼响的踩打谷机中被谷仓听到。”我认同这种观点,无论何时,我们都不能忘记乡村,更不能背离土地。

不知不觉,雨消停了,月亮缓缓钻出云层。上付恢复了惯有的平静模样。

万籁俱寂时,最宜读好书。

这一次,郑凯雯、武雪姣、杨林、张琪琪、天岩联袂上阵,一起朗读李昂桦的散文作品《江左岸右》。“《星火》朗读者”是一个富有朝气和活力的团队,这些年来,他们用声情并茂的表达将《星火》中的作品传播给成千上万的读者,收获了一束束沉甸甸的精神“稻穗”。

秋虫伴奏,朗读五人组以抑扬顿挫的演绎,牵引着我们走进岁月深处。无疑,《江左岸右》是一篇优秀的原浆散文,作者用才华和深情打动了每一位读者。昂桦在文末写道:“人在他乡即故乡,吃上熟悉的食粮,想着故乡的人和事,想着梦中人,瞬间的慰藉,依然让人热泪盈眶。”

掌声中,李昂桦赤着脚走到前台,向驿友们讲述了这篇文字的前生后世。他说:“我写的并非所谓爱情,只是写出了自己的一段心路历程。从师专毕业后,我当过老师,在乡政府工作过,后来从商,所有的打拼,不过渴望给那个梦中的女孩过上更好的物质生活。谁都有过这种懵懵懂懂的感情,生活总是给出了与初衷不一样的答案。”

灯光迷离。山影磅礴。众人皆醉于作品所构建的情境之中。良久,余干驿的陈朝新轻声道:“这次秋收跟农民不一样,我收获的是文学的种子。”

半个月亮悬于长空。长亭里,传来范晓波的声音:“在城市生活中,我们与土地的关系疏远了。‘稻田写诗’,就是要重建文学跟土地的关系,耕种高于生存的精神食粮,用文艺精神照亮生活,把白日梦变成现实。”

上付之上,满天繁星。这夜,我们相信了真情,看到了远方。

【作者简介:彭文斌,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常务理事。已出版十余部作品集,曾获全国铁路文学奖、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刘勰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