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枝横斜自轻摇 “泰山涌”的百年变迁
一百多年前,油盐店就好比现在的便利店,散落于老北京的大街小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有它们,才有日常生活的烟火气。泰山涌曾是西打磨厂老街上唯一一家油盐店,始创于民国末年,我小时候,赶上它营业的一个尾巴。
泰山涌就在我居住的粤东会馆大院斜对面,屋里宽敞却昏暗,因为三面都是墙,只有朝南的一扇门和一扇窗进光。窗边挂着门板,打烊上板后,屋里就更暗了,如果有人敲门买东西,伙计还是会开门。尽管开着灯,没觉得有多亮堂;一灯如豆,根本照不多远,光线难以触及的地方,黑乎乎一片,着实有点儿吓人。
起初,泰山涌兼做小酒铺的生意,规模不及过去说的“大酒缸”。大酒缸,顾名思义得有个酒缸,另供应猪头肉、花生米、拍黄瓜等小菜下酒。泰山涌不供应下酒菜,只卖酒(主要卖很便宜的地瓜烧),到冬天,伙计能帮忙烫酒。屋里摆着两三个粗板凳,如果不想带回家,可以坐在粗板凳上喝,也可以趴在柜台上喝,多是“干喝”。
老街上的街坊们都爱去泰山涌喝酒,特别是附近扛大个儿和拉排子车的人。有时候,他们揣着别处买的猪头肉和花生米,夏天就攥着根黄瓜,到泰山涌买上几两地瓜烧,边吃边喝。即使喝多了,脚底下绊蒜没法回家,伙计也能把他搀回去,或者招呼家里人过来,将人拖走。借着这点儿小酒,大家有了碰面的机会,一边喝酒,一边说说家长里短、闲人恶事,久而久之,泰山涌成了下里巴人的小型会客厅。
除了酱油、醋、盐、糖、黄酱、芝麻酱之类,泰山涌还卖咸菜和草纸,这是油盐店都会卖的东西。别小看这两样东西,一般人家过日子,真离不开——青黄不接的时日里,把咸菜切成细丝,点两滴香油,就着两个窝窝头,便是一顿饭;有进还得有出,每天要上茅房,草纸更是不可或缺。
当然,对手头相对宽裕的人家来说,他们会去大栅栏东口粮食店街的老酱菜园六必居,哪怕就是买点儿再普通不过的芥菜疙瘩。其实无论是六必居还是泰山涌,芥菜疙瘩都卖七分钱一斤,货色大差不差,可有些人依然愿意多走几步路。更有意思的是,他们到泰山涌叫“买咸菜”,到六必居叫“买酱菜”,一字之差,透着看人眉眼高低的小心思。人们离不开泰山涌,心中却念着六必居,有点儿没把泰山涌放在眼里。
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泰山涌西边不远处新建了一家国营副食店,店面轩豁,后院的面积挺大,可以存货。副食店不仅卖油盐酱醋,还卖肉卖鱼卖新鲜蔬菜;卖冬储大白菜的时候,大白菜一直堆到街上,跟小山包似的,下雪天,雪白菜绿,蔚为壮观。如此一来,泰山涌这类油盐店便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逐渐被副食店取代,就像剃头铺被理发馆取代、官茅房被卫生间取代那样。
1958年,空置多年的泰山涌摇身一变,成为大食堂,街坊们都聚到这里吃饭。当时,老街上热火朝天,好多院子里建起小高炉,护城河边、明长城下也建起不少小高炉,全民大炼钢铁。家庭妇女被动员到街道工作,我母亲就在泰山涌做饭。记忆很深的是一天下午放学早,我去泰山涌找母亲,只见她系着白围裙,掀开冒着热气的大笼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大白馒头给我吃。我从没见她穿过这么白的围裙,这是她此生唯一一次有正式工作。谁能想到,这是泰山涌最后的“公开亮相”,算得上老树新枝,在新时期拥有了一个新角色。
没过多久,老街沉寂下来,泰山涌也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泰山涌原本是“前店后宅”——前面做生意,后面住人,老街上的很多店铺都是这样的格局。既然店面开不下去,就关起门过自家的日子。
泰山涌的掌柜姓葛,那些年里,老掌柜两口子和掌柜的儿媳妇相继离世,没多久,掌柜的儿子就出现在粤东会馆——他和王婶好上了,结成一对儿“乱世鸳鸯”。这是从泰山涌蔓延开来的一段插曲,由油盐酱醋衍生出的另一种滋味的日子,尽管街坊们对掌柜的儿子不大满意,但也表示理解。当时,有些人叫他少掌柜的,我们一帮孩子则叫他老葛,口气里多少带着贬义;老葛不老,也就三十多岁,头发很长、很黑,还留着两撇小黑胡子。
有很长一段时间,街坊们几乎把泰山涌遗忘了,大家不记得当年是怎样在这里买油盐酱醋的,是怎样在这里喝得酡颜四起的,甚至连葛家人都自顾不暇,老葛带着王婶和孩子返回通州老家,把泰山涌抛到脑后。适逢街道服装厂成立,泰山涌变为服装厂的仓库,算是再次“死灰复燃”,一“燃”就是十几年。
终于等到粉碎“四人帮”,各项政策落实,老街百废待兴。作为服装厂仓库的泰山涌被腾空了,重新发还给老葛和王婶,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哦,泰山涌还是属于自己的房产。
一如春暖花开,冬眠的动物苏醒过来,老葛和王婶的心思开始蠢蠢欲动:他们不想住在泰山涌了,回炉的烧饼总归不香,住在这儿,心里头还是别扭。再说了,两个人没有正式工作,工资、社保皆无,哪怕孩子再孝顺,也不能事事指望他们,怎么着也得有一定的积蓄。自从私房可以上市交易,他们就打算卖掉房子,早早变现,把真金白银揣在兜儿里,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卖房子哪儿那么容易,几番努力,还是无果而终。他们不想耽搁下去,就想着先把房子出租,弄点儿现钱花。虽然年久失修,屋况一般,好在面积不小,只要简单收拾收拾,还是不错的,毕竟这里离前门、天安门、崇文门、王府井都近,抬脚就到。
很快,房子租了出去,租客是外地来北京做生意的小商人。那时,像老葛这样将自有闲置房屋出租的情况越来越多,走在老街上,见到的多是外地人。老葛的租客不差钱,将房子重新装修,添置了沙发、双人床和电视机,泰山涌旧貌换新颜。他和一个年轻女人准备长期租住,一副一本正经过日子的样子,每月按时交付租金七百元。三十多年前,七百元也可以了,不是小数目。
把房子卖掉,是几年后的事。泰山涌的铺面房有二十六平方米,铺面房后边是两间刀把房带一个四平方米的小院,总共卖了七万五千元。泰山涌变成现钱,老葛和王婶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只不过谁也没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房子越来越值钱,特别是前门——寸土寸金之地,这样的独门独院,升值幅度更大。
虽然泰山涌只是北京一家再普通不过的油盐店,但它有着不凡的变迁史:从最初的油盐店,到后来的大食堂、街道服装厂的仓库,再到外地小商人在北京的临时的家……谈不上风云变幻,却也跌跌撞撞走过了百年的时光,影影绰绰串联起北京城的一段断代史。老葛之所以卖掉泰山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是他能够给王婶的唯一值钱的念想,或者说慰藉。他很明白,王婶为他生了两个女儿,又陪他走过四十年的风风雨雨,付出的人生代价太大,甚至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如今,泰山涌已然重建,又加盖了一层,变身小楼;房梁、门窗焕然一新,一层是红门红窗,二层是断桥铝合金窗,门前还挂着两串灯笼。不知以后这里会派上什么用场,难道要恢复泰山涌的原貌,再挂起店幌、移来柜台、点上烛灯、摆好瓶瓶罐罐……让今人穿越时空,体验一把旧京风情?
前段时间,我碰到老葛和王婶的大女儿小萍,说起泰山涌往事,她告诉我房子其实卖了九万元,中间人拿走了一万五。
泰山涌小院里的那棵槐树还在,疏枝横斜,在风中轻轻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