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如潮信有起伏
我案头堆着三本书,看完许久没有换新,这在过去是不可思议的。
这三本书,一本是钱穆的《论语新解》,一本是鲍尔吉·原野的《掌上流云》,一本是张志春的《神奇之门》。人老了,行动力和思考力都差了,对人、对事只能慢慢琢磨,更何况这还是对待富有内涵的书呢。读了大半辈子书,读不动书了还要读,便分明是这书里有一股子邪劲,而且是那种能唤起不同读者不同邪劲的邪劲。
一个人一生能读多少书?对读书人来说,“这是一个问题”。不过时代不同读书条件不同,读书的量与质也会有所不同。古代书源有限,读书条件差,对于寒窗苦读的古人来说,若能“胸富五车书”即委实不易。据梁实秋考证,中国古代用牛车装竹简,“五车书”不过30万字,这在今人眼里已算不得什么。审视自己这一生读书,大致有四种状态,就是:勤读书,苦读书,深读书,浅读书。年轻勤读书,指的是在相当长时间里,每月读七本书。对柏拉图、康德、笛卡儿、尼采、叔本华、马克思、克罗齐、爱因斯坦,都认真拜读过;对拜伦、歌德、毛姆、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罗贯中和冯梦龙等文学家的作品,则是在玩的过程中熟悉了的。《论语》读了50遍,是它用处大;《水浒》读过30遍,却只是因为喜欢。中年苦读书,说的是我打45岁起用10年间每天读书4小时,通读完《二十四史》;又用两年时间通读完《诸子全书》和《资治通鉴》。一来二去说我读书上亿字,是符合实际的。进入老年深读书,是退休以后读书注重融会贯通,门不分“文史哲政经科”,类无论“经史子集”,由此专注于系统与学术,力求提要钩玄。可以预期的是,下一步进入暮年,只剩下浅读书,浅尝辄止,蜻蜓点水,“好读书不求甚解”了。
读了这许多书,扪心自问到底有什么用?大多数可算是“瞎耽误工夫”。由于不是搞历史专业的,读毕《二十四史》那一刻我真有些后悔,不禁慨叹“以无益之事,遣有生之涯。”我在读书时,经常提醒自己不要死读书,不要为读书而读书,尽管自己也“有样学样”地出版过30多本书,若自嘲一下,那便是——不仅耽误自己时间,还耽误了别人的时间。
书读得多,什么书好、什么书坏?就我个人的成见来说,书之好在有新意,“适我无非新”。需要指出:并非新书方有新意,古籍同样可以有新意,古人的智慧往往比我们更单纯也更高级;再者,新得的书未必有新意,读过的书也未必没有新意——过去读书可能没有发现的东西,再看兴许就有新意,而且随着个人阅历的增加,还可能看一遍有一遍的发现。
好书的第二个特点是能启智。一般的书,能把知识介绍清楚就不简单,由于知识不断更迭、无穷无尽,所以能把新知识讲准确、讲清楚就有价值。而好的书,则是要交给大家一把钥匙——用讲思路的方式打开新知识的锁,使人“知其然”还“知其所以然”,毕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启智的书读之可以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好书的第三个特点是能引燃读者的火炬。火种传递,不仅照亮读者,还能让读者变作者,进而照亮更多读者。一本好书,在触发读者热情之后,诚如章太炎所说可以让人“直观自得”,将能量化作千千亿,惠及整个社会。
世上物,再好的东西也做不到尽善尽美。即由我案头放置的三本书看,缺陷显而易见。写《神奇之门》的张志春,运用奇门遁甲可知祸福、调兴替,然而他本人患重病无救只活了72岁,可见“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也是会打折的。写了《论语新解》的钱穆,对《论语》的阐释固多振聋发聩,然而他本人却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书呆子,这与其笃信的孔子“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尚有不小的距离。写了《掌上流云》的鲍尔吉·原野,其优美的文字确实让人目不暇给,但其中也夹杂着一股戾气,比照中国文化传统所要求的“字向纸上便轩昂”,就不够周正,欠缺平和,而同善大相径庭了。
当然比这三本书好的书,还有很多。从外国人的角度看,中国古代典籍能让世界膺服的,譬如《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顶格,都夸它好,但私下里许多人却弃之如敝屣。由于《红楼梦》满是婆婆妈妈鸡肠小肚,我把它视同与爱因斯坦《相对论》一样的难读。我也承认它好,但先后读了十多次才最终把它通读一遍。由此我理解了为什么干粗活的“焦大不喜欢林妹妹”。就我本人的喜好来说,《水浒传》可算翘楚,108条好汉在我看来都是天上人物,读之使人神情一振,魂飞天外。牟宗三则说《水浒传》是一部禅书。我个人偏好的作家还有卢梭,毛姆、李渔,莫泊桑,契科夫,而最崇拜的永远是鲁迅,也唯有鲁迅值得崇拜。好书终究是少的,如果让我从个人所藏一万多本书中挑,可以终身受用之书当不超过20本。真个是“多乎哉,不多也”。
读书人各有各的读法与心得。在读书时,都会从个性和爱好出发做拿捏。我知道许多人是不拿笔不读书,而我是一边读书一边做“批改”,偶尔也会在读完一本书后顺带写成自己一本书。
总之读书的好,有成千上万,而读书的坏也无可讳言。《道德经》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即为一证。就读书说感觉,则我见过有的人读书读到想呕吐,由此而不读书;有人读书变成刺毛,好像有条件喝茅台酒了,就喝不得其它酒;有条件抽中华烟了,就不再抽其它烟,借口不能糟蹋自己的结果就是变腐败。而我呢?读书直读得老眼昏花,理解力流失,想一想自己曾经孜孜以求地读书的样子,唯剩一笑。《朱子语类》说:身观世事,不过一场儿戏。好在孔子曾告诫我们:“朝闻道,夕死可矣。”当一个人获得一个新感悟,仍不免欣欣然。
说到底,人活着未必要读书。对能不读的书,可以不读,这近似于老子“无为”的大智慧与神操作。但假如不读书涉及饭碗——端不上眼下的和端不稳将来的饭碗,那就非读不可,且无论多么恶心的书都得读,因为人不吃饭最多只能撑七天。读书人与喜欢读书的人是不一样的,但喜欢读书也不一定就是好。如果是好书,你喜欢便有道理;如果不好,你喜欢就会出问题。至于一个人闲来无处去,到了“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的地步,或者你能从读书中找乐子,则“好之不如乐之”,那就请你尽情地读书吧。
读书是要缘分的。一个人什么时候读书、读多少书、喜欢读什么书,“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诚所谓,书如潮信有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