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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4年第5期|唐诗:浮平(节选)
来源:《湘江文艺》2024年第5期 | 唐诗  2025年01月09日08:05

浮平出生在江西。父亲是个江湖艺人,吹拉弹唱,没有他不会的。某年到北方一个偏远的村庄唱戏,父亲认识了母亲。母亲长得俊,心气高,村里同龄的人她都瞧不上,单单与搭台唱戏的父亲看对了眼。她天天去找他。村里人心眼实,算算两个人年龄相差20岁,就像父亲和女儿,谁都没往别处想。

直到唱戏班子走远了,外公才发现家里眼高手低的丫头也不见了,这才反应过来:两个人私奔了。外公满村打听,可惜谁也不知道走江湖的人到底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

资讯不发达的年代,遇到这种事只能认栽。

母亲生了个儿子,父亲高兴得不得了:“老浮家总算有后了。”几天后,母亲让他给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他期期艾艾,举棋不定。后来,他想到了一路上的山川河流,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河流一样居无定所。河流里有那种绿色的植物,像是能扎进水里生根。父亲知道那叫浮萍,像是自己的姓氏,像是儿子的名字。母亲说父亲是胡扯,河流是流动的,哪会有浮萍?江水湖泊里才有。

父亲轻声说:“我儿子就叫浮平吧。平平安安的平。”父亲带着母亲一路讨生活,从江西到湖南,从湖南到河南。浮平长到能上学的年纪,父亲就手把手教他认字。

母亲跟着父亲的头两年还是正常的,对沿路的风景赞不绝口,充满好奇,对父亲言听计从。时间久了,腻了。路过集市,她出去一整天,把父亲积攒的钱全部花出去,买她喜欢的小玩意、衣服、吃食。路过村庄,她故意换上一身短装,和年轻男人调情。路过城市,她在一些商店门口流连忘返。

春天路过高山,她疯跑上去,采摘野花野果。夏天路过河流,她跳下去游泳玩水,一直玩到肚子饿了,父亲弄到了食物。秋天遇到果园,她要父亲夜里拿个棉布袋去偷采偷摘。父亲身手好,仅有一次被狼狗追着跑了几公里,吓得魂飞魄散。冬天遇到降雪,她守在炉火旁不肯挪窝。

她不准浮平叫她妈妈,叫一次打一次,一次比一次打得狠。幼小的他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她明明就是他的妈妈啊,是她生了他,父亲说只能叫她妈妈。她偏偏不让他这样叫。他又实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称呼来喊她。他对她充满了畏惧。

认识浮平的人都喜欢逗他,指着母亲问:“小娃,她是你的什么人啊?”他如实回答。问话的人就大笑,不相信他说的话,他们说:“小娃娃真会乱说话,她肯定是你姐姐吧?”回到家里,母亲少不了又要找个由头打他一顿。

浮平六岁那年,他又被母亲以莫须有的罪名暴打了一顿。他暴发了,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对母亲哭喊:“那我以后就叫你姐姐!我妈死了,我只有姐姐,没有妈妈了,我妈妈真的死了!这下你满意了吧?”母亲的声音比他的声音更大,她声嘶力竭,双手用力捂着自己的耳朵,拼命摇头:“不是不是,也不是!”

母亲在浮平心里只是一个代号。他叫母亲时也只是选择了一个代号来唤她。再大一些,他成全了母亲,既然某个称呼令她痛苦,他完全可以不那么称呼她。他可以顺着她的心思,她什么时候想听他如何喊她,他就能如何喊她。他慢慢懂得了如何与母亲周旋。

他与母亲保持适当的距离。有外人在的时候离她尽量远一点,没有外人在时就尽可能离她近一点。母亲没再打过他。

一个秋天,母亲不小心摔了一跤,病了。他们住在一个好心收留他们的农民伯伯家里。那家有个儿子,跟母亲一般年纪,还在念大学。那个儿子总是天不亮就起来温习功课,嘴里念着不知道哪国的语言。问他,他说是俄语。

“鹅鹅鹅,去上幼儿园。”浮平念自己改编的儿歌,边念边笑。

农民伯伯家的小哥哥笑起来有酒窝,单边酒窝,在左颊上。他喜欢给浮平讲故事,讲封神榜、孙悟空,讲逆天改命的故事。他还给浮平买糖吃,买泡泡糖,又甜又软,能吹出大泡泡,将嘴巴挡住。将嘴巴挡住最有意思,不用说话了,多好啊。

小哥哥眼神清澈,像他家门前的小河,静静的河流,一眼望到底。他的声音很好听,语速很慢很慢,永远不会着急,永远不会像母亲那样大喊大叫。

只要一见到浮平,小哥哥就会自然地矮下身去,捏着他的小脸蛋说:“哎哟哟,瞧瞧你这张可爱的小脸蛋子。小不点,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啊?”

远远地,小哥哥就会向浮平热情地打招呼,低声喊:“快来快来,小家伙,我告诉你哦,我有魔法,能变出你喜欢的东西。”他神秘地握紧拳头。拳头里有时候是糖果有时候是小玩具。

浮平难过时,小哥哥总会第一时间发觉,他抚摸着浮平的小脑瓜,温柔地说:“我的小兄弟,你说说看呐,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你愁眉苦脸的?”

母亲病后,父亲出门时总不忘反复叮嘱浮平,要他多去母亲床边,陪她说说话,问她需要些什么。父亲说他年龄不小了,应该懂事了。这话他不爱听。他想起小哥哥喊的那些词语,“小不点”“小家伙”“小兄弟”,怎么在父亲眼里就成了“不小了”?

还有,父亲嘴里的“应该懂事了”是要他怎么做?像母亲要求他做的那样吗?

父亲的嘱咐他总是满口答应,但他一次也没照做。父亲一出门,他就躲到离房子很远的空地上玩,时而静静地躺在草地上,时而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时而找截干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他从来没听见母亲叫他的声音。他猜她不会叫他,他也不愿意听见。跑远一点就行了,叫不叫都无所谓,他就当她叫了他,他只是没听见,他就当她没叫他。

他一般要在外面待到太阳落山才回去。渴了就去河边喝水,饿了到农田里找东西充饥,随着季节的更迭,要么是一根黄瓜,要么是一个西瓜,要么是一条红薯,要么是半截玉米。某天中午,他鬼使神差地跑回家,趴在窗户边上往里瞅,正好瞧见母亲一把抱住那个好看的小哥哥,嘴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哥哥涨红了脸,整个人僵在那,他说只是看她可怜才扶她上毛厕,给她倒水,他真的不想冒犯她。她又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被他一把推开了。

从窗户边上往下跳时,浮平碰倒了一只粗陶罐,裂口的器皿割伤了他的脚踝。他忍住疼痛,一瘸一拐地离开那扇窗户。

他在村口碰到了那个好看的小哥哥。哥哥的眼神仍然清澈,声音始终温柔。他的伤口被细心的小哥哥看见了,他在那双好看的眼睛里读到了疼惜,他不再觉得疼痛了。他拼命往远处跑,像被什么人追赶那样。耳边的风越来越大,最后淹没了他。他整个人化成了一股强风,在农田的上空来来回回,到处打滚。

每次都是远远地看见父亲回来了,浮平才飞奔回家。父亲早上出门,天黑之前一定会回来。只有两回,他中午就回来了,发现浮平没在家,他气坏了。

“浮平,你这个养不亲的狗崽子。”父亲骂起来。在浮平听来,父亲不像是在骂他,倒像是在骂母亲。他站在父亲面前,像个小小的男子汉,父亲抡起巴掌给了他两记耳光。

“你没良心啊!兔崽子,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父亲越骂越起劲。他没顶嘴。父亲说的是事实。他觉得自己的良心确实被狗吃了,这一点,他随了母亲。

夜里,浮平听见母亲向父亲告状。

母亲说浮平心狠,自己病了以后,他一次也没踏进她的病房。她说她知道他恨她,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使得他如此恨她。父亲只是叹气。

母亲的病一直没好,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父亲坐在她的床头,泪流满面,唉声叹气。他求她别死,他说他不能没有她,孩子也不能没有母亲。浮平知道母亲不会听父亲的话,她一定会先离开,一定会比他们先死。她一直是个我行我素的人。

拖了大半年,母亲死了,死在万物复苏的春天。父亲捶胸顿足,哭嚎着说他不该将母亲带出来,是他糟踏了她,她原本还是个美丽又乐观的小女孩。

直到母亲死的那天,浮平都没再喊她一声妈妈。

父亲像受了什么盅惑,一门心思要将母亲送回她的家乡。他将所有的家当卖掉,租了一辆车,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一个人载着母亲,沿着他们曾走过的路往回开。他将浮平留在农民伯伯家里,并承诺说很快就会回来接浮平。

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夏天的午后,浮平离开村庄,一个人踏上了寻找父亲的路。他流浪了好长一段时间,直接饿晕在熙熙攘攘的街道,被人送到城市的救助站,后又转送到福利院。

他清楚地记着小哥哥家的地址。他又想,也许再过段时间,父亲就会去小哥哥家找他。福利院将他送回了村庄。见到浮平,小哥哥的眼睛哭得通红,他对浮平说:“你别再跑了,留下来做我弟弟吧。”

浮平成了小哥哥家里的养子。

养母对浮平特别好,比小哥哥对他还要好。养母送他去学校,给他买好吃的好玩的,给他买新衣服,将他的户口落到了自己的名下。奇怪的是,她保留了他的名字,只在他的姓名前加了养父的姓。他在这个家里不用任何称呼喊人。他从不向任何人提任何要求。他觉得自己对生活已经没有了多余的奢求,连再次见到生父的意愿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消散得无影无踪。

“伍浮平。”每当他默念这三个字时就会特别想哭。

养父母没闹离婚之前,他以为只有他过得不好。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发现人人都过得差强人意,大家都只是很努力地生活着,尽量活得体面,尽量别活成一个笑话。

养父带着小哥哥出去打工了。一个冬天,养母病了。生病的养母像极了浮平的生母,整天骂骂咧咧。她一病不起,整整三年。没人告诉他,养母得的是什么病。他看见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地往下掉。

一到晚上,养母就疼得在暗处不停地叫唤,像街道边被人遗弃的母狗。养母叫唤的时候,浮平就哭,哭着从暗夜里爬起来,哭着走到养母的床边,哭着用手紧紧地抱住自己。

“平儿,你别哭。”养母说。

“你别看你别听。你捂上眼睛和耳朵。”养母说。

“平儿,你给爸爸打电话。”养母说。

养父的电话总是打不通。

“你别怪他。”养母说。

“以后他会后悔的。”养母说。

“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去。”养母说。

浮平想,养母真傻,即使他会后悔,事过境迁,事已至此,又有什么用?

有几天夜里,养母的喊叫声把邻居家养的狗也吵醒了。狗发出凄厉的叫声,养母的声音盖过了狗的喊叫声。

冬至这天,村庄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养母死在寒冬的夜晚。浮平守着养母的尸体过了两天。夜里,他还是能听见养母的声音,她还在疼,还在疼得不停地叫唤。

两天后,邻居阿姨过来给浮平送野菜粑粑,她走进养母的房间,发出连声惊呼,像一头母狼受到了莫名的刺激。不知道为什么,浮平总觉得邻居阿姨和养母长得特别像。哪怕一个像狗,一个像狼。生母像什么动物呢?浮平努力回想生母的样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邻居阿姨打通了养父的电话,他回来了。小哥哥没有回来。村里人都说小哥哥心狠,哪怕她只是后妈,她对他也真心好过,并没有亏待他。

养父有一张阴鸷的脸,让人不敢随便打量。养父哭得特别大声,眼泪鼻涕一直流一直流,他抚着尸体边哭边小声地说着什么。他在众人面前用力地将浮平拥在怀里,嘴里发出的声响如山洪决堤。

浮平没有哭,邻居阿姨将他拉到一边,心疼地说:“平平,你想哭就哭出来吧。”他眼眶里没有泪。他不想哭。他觉得自己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在那些听见养母疼得不断喊叫的夜里流干了。那些夜晚总是特别漫长。一夜又一夜。

办完丧事后,养父没再出远门。村里的人说他和养母一向恩爱,都是因为儿子从中作梗,造成了误会。他们嘴里的儿子是小哥哥,不是浮平。难怪,养母对浮平格外好。难怪小哥哥一去不返。

养父说要不是为了老婆孩子,他何至于背井离乡出去打工?他宁愿守着村庄,每天过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如今,养母不在了,他要留下来照顾浮平。

浮平想说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像那些与养母相依为命的日子一样。终究没说。他很少说话。养母在世时,他就不是一个话多的孩子。

养母没了,养父过上了极度颓废的日子,黑白颠倒,晚上出去喝酒,白天回家睡觉。浮平除了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养父。清洗养父吐脏的衣服,打扫养父酒后的“战场”,给养父准备一日三餐。

除了上学,浮平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见到邻居家的狗。这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狗。狗屁颠屁颠地跟着他。浮平站着它也站着,浮平坐着它也坐着,紧紧挨着坐。他看着它从一只小狗长成一只大狗。

浮平放学回来,老远就看见狗冲过来迎接。不管浮平乐不乐意,它都往他怀里钻。有时趴在他的腿上,有时趴在他的身上。它像猴子那样善于攀爬。

邻居出去打工后,狗就成了流浪狗,全身脏兮兮的。浮平将狗带回家。一连养了几天,养父都没发现。养父经常不在家,长时间躲在某个寡妇家里喝酒。

浮平给狗取名小安。平安的安。小安即富。他去哪都带着小安。他上学时,小安就在学校附近乖乖地等他放学。浮平烧水给小安洗澡,给它喂食,和它一块儿写作业。他甚至教小安识字,给它讲故事,讲中国历史,讲世界地理。

“我们哪一天也离开这里吧。”浮平对小安说。

小安“汪”了一声,像是同意了。

“到时,我带你一起离开这里吧。”他又对小安说。

小安“汪汪”两声,配合得很是默契。

养父是凌晨到家的,他一到家就弄得家里的东西乱响,这个碰掉了,那个打倒了。他大声呼喊浮平,边喊边骂。后来,他甚至过来敲浮平的门,先是用手一下一下地砸,后面就用脚一下一下地踢。浮平缩在被子里,身体微颤。

隔天,养父挡在门口,挡住浮平的去路。浮平不安地将小安护在身后。养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兔崽子,你怎么像只母鸡一样?”他说。浮平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养父收起笑容:“你想养一只狗?”浮平还是不说话。养父凶狠起来:“经过我同意没有?我养你还不够?还要帮你养一只狗?”

浮平不再看他了,他的眼睛看着门外:“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吗?”

“生日?”养父疑惑地重复这个词。“再过半个月,我就满18岁了。”浮平说。“18岁了又怎样?你想从这个家滚蛋吗?”养父又笑起来。

“我不读书了,我可以出去打工了。”浮平微微笑了一下,又说:“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养父显然气坏了。他一脚踢在门板上,冲浮平吼了一声:“滚,现在就滚,滚得越远越好,别再让我看见你。”

浮平绷着脸,疾步走出家门,身后是木门甩得刺耳的声响。

一人一狗,漫无目的往前走。四周渐渐暗下来,村庄传来奇怪的声音。“咻咻咻”像是有怪物从田野上掠过,像是怪物张开了血盆大口,像是有什么被无情地撕扯和毁坏。

天越来越黑,浮平在暗夜里记起了很多事。当年,是养父点头同意他留下来的。养父脾气暴躁,但心地善良。喝醉的时候,他总是大哭不已,边哭边喃喃自语:“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都抛弃我……”

浮平回到家,带着小安。

养父坐在餐桌旁。桌上放着两碗蛋炒饭。浮平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养父盯着他说:“我养你那么大,你现在翅膀长硬了,可以飞了,你就想抛弃我,这样说得过去吗?”说完,他叹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养父苍老了许多。浮平的眼睛不自觉地眨巴了两下。

“你也要像你哥那样离开这个家?你的良心呢?”养父说。良心是什么?浮平想。生父说过他的良心被狗吃了。“你真的想出去打工?”养父又问。浮平脖子一梗,声音提高了一些,说:“是。”

“你是不是想逃走?想躲开我?”养父看起来很悲伤。他的悲伤很快就能转换成愤怒,浮平知道。他逼着自己勇敢一点,他说:“是。”他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你再说一遍!”养父的愤怒值倾刻间拉满,他一把掀翻了桌子。桌上的碗和杯子在地上裂开,饭粒、水撒得到处都是。小安警觉地逃出去,发出哀嚎。

浮平冷冷地看着养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养父面目狰狞地说。浮平不说话,他觉得不管自己说什么,养父都不会相信。

养父气坏了。他随手捡起地上的碎碗片砸向浮平。浮平的额头上血花四溅。小安冲进来,护在浮平面前,它的叫声听起来有些失真。浮平用手捂住额头,眼眶里缓缓地落下一滴泪。养父呆在那里,像是没料到浮平不会躲,像是第一次见到他掉眼泪。

养父整个人卸下一口气,性子软下来:“你现在出去不合适,好歹要念个大学。”想了想,他又说:“以后,只要你们过得比我好,不回来也没关系。”

“即使我出去打工,我也不会不管你的。”浮平对养父说。他用手将流到嘴边的血擦掉。血越擦越多。

……

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