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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4年第11期|刘聆:霜降(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11期 | 刘聆  2025年01月06日08:32

夜是什么时候枯萎的?灰白的光一星半点漏出来,像几滴浊泪。我闻到嘴里的酸腐味,唇舌苦涩,皮肤干裂,头发几乎能拧出油来,脖颈淤成泥。我又熬夜了。电脑上,未写完的字在我的眼里蜿蜒生长,朝我爬来,带着不祥的气息。下一秒,他一定会突然出现在门口,厉喝,“打摆子!敷衍了事!”我依然在写,手指颤抖。“经理说什么就是什么,”父亲仍坐在我身边,不停地说,“你不要以为你是博士,是高材生,就很了不起。”电脑屏幕的光覆在他满是褶皱的脸上,像一层淡的釉彩,犹如梦境。如果不是他沉重如铁的口吻砸下来,我几乎睡去。父亲继续说,“你打小面冷,只会读书,不通人情,最吃亏。”我没有说话,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常感身处之地,有一层薄薄的玻璃隔着外界。我就是这样。“你这样清高,别人会觉得你看不起他,如果是领导,就会打压你,有你苦头吃,实在改不了性格,说什么都得忍,这是我对你的最低要求。”父亲的话像鞭子抽在我身上,扑灭我的冷冽和傲慢。如果不是父亲,我早辞职了。我删掉上一版策划案,打开空白文档,从手头厚厚的文件里勉力辨别漫漶不清的脉络,重新将一个字一个字“刻”进电脑里,与上一版完全不同——这已是第十次重写——为了一个也许永远开不了的活动。

天空如水洗过一般透亮,窗外的大街醒了。他没来,同事也没来。我推开窗户,偷偷喘口气,清凉爽朗的味道在鼻尖浮动。城南小巷在我的模糊视野中以理所当然的形式浮出来,长长的白墙有着江南般的委婉深情。我穿过小巷,慢慢走进那栋如宫殿般神圣的建筑,一步一步踏上去,她住在三楼还是四楼,索性五楼吧。我的手悬在半空,会不会吵醒她?一晚上没回,她一定生我的气了。也许她会跟我大吵一架,甚至离开我吧?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喜欢上我的。我只记得,她的微笑像一阵若有似无的呢喃流过我的恍惚,在熹微的余晖下慢慢燃烧。我只是傻笑。

细碎的声音飘进格子间,只要我扭头,一定可以看到一张张浑浊又张扬的脸浮在我的周边。同事们来了,彼此就像见到久违的老友甚至亲人一样热闹,不时大笑几声。天光如一层致密的薄膜包裹着我,将我与他们隔开。我站在窗前,思绪乱麻一样堵在脑子里。熬了许久,四周陡然陷入巨大的寂静里。

他来了。

来了就来了。让他去改,也许他会骂我,随他去吧。他朝我走来,空气仿佛凝固。我的身体轻微抖动了一下,肩膀一凉,他从我身边擦过。“方案拟好了吗?”“拟好了,经理,这是我在办公室通宵写的方案,请您审定。”姚定升递上方案,他的声音异常顺和。姚定升昨晚也在?我怎么记得昨晚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加班?我的脑袋一团蒙,新的策划案蜷在手心,仿佛有千斤重。“很好,把时间写具体就可以了。”他的声音徐徐而降,该怎么形容?像女人一样尖利,像男人一样深沉,又像老者一样肃穆。我看到一张深褐色的脸被他的声音极缓地刻出来,发音部分犹如额头高大宽阔,笃实的气流汇成深渊般的眼神,高隆冷峻的鼻,略微上翘的唇以及寒如霜石的脸颊,直至收敛处,两道浅浅的皱纹隐浮在鼻侧,一直延伸到他威严的下颌。他的声音还在继续,“刻桥集团的接待方案拟好了吗?”“拟好了。”是梅琳清脆的声音。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工位边,巨大的尴尬就像一堆毫无意义的废话塞满我。他装得真行。我尝试想一想小说里的事,厘不清头绪,一片黑影从眼底飞上来,带着凛然杀气,仿佛要刺穿我的瞳孔。眼睛涩得很,我闭上眼,一小滴眼泪拼命要从眼角破出来。“经理,这份方案主要是针对我们上游企业。”轮到何凯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要沤烂在空气时,他的气息越来越近。他依然没有说话。“经理!”我心头轻泛一阵恶心,声音有些弱,挂在嘴角。递出策划案时,我的手抖了一下,大概是熬夜的缘故。我来不及反应,策划案脱手飞到半空,随即摔在我的脸上。“打摆子!”极度的厌恶将他的声音凝结成一张锋利的刀,“抄上一份策划案,敷衍我!”受伤的策划案被扔弃在地上。我低下头,唇舌僵死,胸腔里涌出蒙蒙雾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源,你就是这样做事的!垃圾!重写!”

“这是经理对你的考验。”我再次看到父亲,站在门口,像株老迈的胡杨。他神情恳切,充满智慧的眼神刺穿了我。我的内心安定下来。“他要打掉你的傲气,你清高、冷僻,就是看不起他。”父亲的话在他潮水般辱骂中不停地钻进我的耳朵,划出一道道闪亮的光芒,“做工作不仅仅是做工作,做的是人情世故;工作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给他面子;你当众挨骂,就是给他面子;这些苦头,就像中药,你吃了才会通人情,才会懂世故,才会好。”

“给我滚!”他尖锐而沉闷的声音向我咆哮出一连串的谩骂。空气微微振动。同事们的眼神就像刀刃一样剥下我的面皮。我的目光无意间碰上姚定升虚冷的眼神,他扭过头,斜睨我一眼,不再看我。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我还是感觉隐隐不适。我捡起策划案,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变得舒缓些,我心想,这没什么。我的脸颊微微发烫。同事们早已散去,他们绷着脸,各干各的,摆出思考国际大事的严肃样。我见惯了他们这副面孔。

窗外的天空仿佛要砸向我的头顶。那条小巷在金色的阴影和颤抖的空气中像波浪般晃动,它的周边流动着无数条嘈杂之河,穿过写字楼的玻璃清晰地刺进我的耳朵。耀眼的阳光下,小巷尽头的那栋居民楼在浓密的枝叶间微微闪烁。我看到她的身影藏在一小片嫩叶背后。她微微皱眉,噘着嘴,在生我的气。我有什么办法呢?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甚至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这该死的策划案将我囚困在写字楼,暗无天日。她慢慢站起来,转身离去时身体一倾,差点摔倒。我的心脏跳得厉害,嗓子眼干裂得很,手指冰凉,全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她要去哪?去上课?去写论文?还是去看我那篇没写完的可笑的武侠小说?我改完这次策划案就回去。她从楼道里走出来,扎着马尾,穿件白色T恤,天蓝色裙子,慢慢向前走。阳光像金色的碎叶落在她忧愁的眼神里。你要去哪?我差点喊出来。我想拉住她,问问她。可现在,我哪儿也去不了!该死的策划案!穿出小巷,她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透出深意,阳光照亮了她光滑的脸颊,给她的眼睛增添了一丝不自然的暖意。她什么都知道了,我在她面前是个傻瓜。她朝我走来,明暗不定的阳光就像落叶飘落在她的肩头。她的脚步微微急促起来,义无反顾地向我走来。

剑影就像扭曲的藤蔓缠绕着杨源,以他那点道行,根本无法招架。千门以暗器与毒药,为世人称道,首座弟子张千手的一手暗器功夫更是独步天下。但面对他,张千手只需要使出最普通的剑招,便是灭顶之灾。

这是一座剑影制造出来的迷宫。

剑光密不透风,宛如铁墙。他躺下,侧身或者蜷成一团都躲不开。最普通的剑法在张千手这儿,仿佛幻化出成千上万柄剑,将他四面八方彻底封死。他知道张千手的剑法并不高明,但他躲不过去。极致的悲哀涌上他的心头。

他出身剑术世家,他的父亲创建了名动江湖的万剑山庄,一套逍遥剑法溟溟漠漠,浩浩漫漫,过招之人,看不到一招一式,又仿佛在对抗千招万式,最后只看到无穷无尽的影子在跟自己过招。父亲一生总共用过四柄剑,第一柄湛卢,无坚不摧;第二柄衡山,柔若钢索;第三柄无名,普通之剑;第四柄松纹,是柄木剑。父亲三十岁后不再用剑,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四十岁以后,父亲可自如地使用眼神,甚至叹息,化作无形剑气伤人。五十岁以后,父亲将意念炼为剑气,杨源亲眼见过那柄剑,剑无形,只在下雨或者吹风时,才能在扭曲的空气中隐约看到剑的形状。剑时而势如长虹时而短如匕首,周身泛起鱼鳞般的白气,一闪即逝,随即隐伏在空气中。败在他父亲手下的武林中人不计其数,甚至连少林元深禅师和武当丹阳道长也不例外。六十岁那年,父亲的剑气已提升至天元级,可突破凡躯,充盈于天地之间。杨源的世代先祖,从未有人达到父亲的境界。七十岁以后,星辰日月,皆可变成父亲的剑气。杨源亲眼看到仇敌围攻万剑山庄,父亲独创六龙剑法,穿行在天际的太阳就像一只小球在父亲的手掌之间跳动,随即化作一柄炽热的长剑划破苍穹,熊熊烈日把半边天都烧透了。

父亲离开万剑山庄的那天,下着小雨,天边散发出水一样漠然的灰色微光。他的身影长久地停留在杨源的眼睛里。后来,杨源无数次想起这个场景,才明白父亲一定是有意为之——他想让自己的身影留在杨源的眼睛里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

父亲再没有出现过。有的人说他被仇家杀了;有的人说他勘破剑道,白日飞升;还有的人说他变成了无形剑气,游荡在天地之间。杨源辨不清楚,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父亲离开了他,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事实上,在万剑山庄,他很少看见父亲,父亲也从不教他剑法。记得有一次,母亲跟父亲说,教源儿一些剑法吧。父亲皱着眉头说,“学剑是没有出息的事情!我宁愿他将来哪怕做一个种菜的农夫、挑粪的奴仆,也比学剑强!”父亲说得很激动,剑气从他的意念中迸裂,割断母亲的头发,划破他的脸颊。母亲吓得面色苍白,哭了很久。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如此厌恶他学剑,封死他学剑的一切途径,甚至偷瞄一眼,也会遭到最严厉的惩罚。“给我读书,考秀才,考举人,走仕途,比什么都强!”父亲将他整日关在屋里,禁止沾手一切家中事务,只是让他安心读书。他虽然在家里,却像远隔千里的流放犯人。三十年来,他甚至分辨不清小麦和大麦,看不懂锄头和犁。除了书本,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真正变成了一个文弱书生。

我想起昨晚琥珀色的夕阳,掠过鳞次栉比的楼房,无声地沁入深蓝色的城市上空。我的视线在繁闹疾梭的大街上穿行,越过明暗交织的人影,从无数张或焦虑或仓促的面孔跳出来,滑进虚构的城南小巷。小巷路面用青砖错落砌成,两侧的白墙素净极了。她住在小巷尽头。在长长的鸽哨声中,我看到她慢慢打开窗户,秀发微扬,明媚的春衫宛如一片薄云漫入梦境,手腕挥舞如春雪般曼妙,纤淡的阳光落在她的额头、她的鼻梁、她的嘴唇和她的手臂上,洒在陈旧的窗台上,一点一点洇入我的眼睛。我想象她的眉眼就像初春的树苗一样清秀,肤色略微呈现健康的小麦色,鼻子小巧,嘴唇微微有些丰腴,给人乖巧可爱的感觉。临街的窗户此时半数已打开,细碎的声音拥挤地迸出来,锅铲的碰撞声、门与门框的碰撞、小孩的哭嚷、大人的叱责……这些声音全都变成慌张的背景铺展在她的身后,只余下她温煦的脸庞,期待的微笑。

她在等我回家。

昨天晚上她父母过来见我。这是早已定好的事情。“放心吧,有我呢。”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斜倚在我的身边,声音安静而笃定,清澈的气息就像晓雾弥漫开来,“他们一定会接受你的。”

我们是在书店认识的。自从上班以后,挤时间看武侠小说是我释放压力的唯一渠道。那天下午,我是众叛亲离的乔峰或者被迫破戒的虚竹,被命运的齿轮碾压,浸透痛楚。正入神,耳边响起清亮的声音,“老板,有《天龙八部》吗?”我抬头看到了她。她站在书架前,秀发披肩,脖颈修长,微微丰润的身材渗出娴雅的古典美,白色的裙摆散发出明丽的气息。她掠起散在耳边的秀发。或许,她瞥了我一眼,甚至友好地笑了笑。“就是他手上这一本。”她朝我笑。我将手上的书递给她。仿佛我们事先约好了似的。我们聊了很久,或许只有一小会儿,绝大部分时间是她在说话,她告诉我,她叫李晴,就住在我公司附近。分别的时候,我跟她说起我正在写的武侠小说。“我要做你的第一个读者!”她的脸颊浮出微笑,就像漾开了温暖的春意。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是个寡言无趣的人,她也安静,却又透些活泼,唤醒了我对生活的热爱。“我教你一招,保证搞定我妈,”她凑到我面前,故作神秘地说,“你下班的时候,买一条鳜鱼,照我说的法子做给我妈吃,保证我妈满意!”她说的是松鼠鳜鱼。她妈是江苏人,嫁到这儿二十多年,乡情不减,乡味不改,常说要回老家看看。能为她做上一道外脆里嫩、酸甜可口的松鼠鳜鱼,确实加分。说到做菜,我有悟性。松鼠鳜鱼是道功夫菜,我在网上看过做法,并没有特别认真准备,做起来,双手像先大脑一步学过,一气呵成。我记得她用筷子小心地搛出一块肉,慢慢搁在舌尖,腮帮轻微颤抖,脸上缓缓绽放出惊喜的笑,“地道十足的苏味!”她形容那种肉质就像棉花糖,含在嘴里就化了。

“打摆子!这是公司,不是你混日子的地方!”我惊醒过来。打摆子,是他的口头禅,也许是专门针对我的,也许不是。我的面皮硬起来。总是这样,他的声音一旦劈来,我的身体就会像弓弦一样绷紧。他在骂。混合着侮辱和谩骂擦伤我的脸颊,踩过我的肩颈,压在我头顶。我越发感觉到累。这世间最伟岸的哲学大家和逻辑大师,他强大的逻辑和辩证理论就像葳蕤的藤蔓盘旋缠绕,轻而易举地将我的错误上升到品格卑下、能力低下、陷害公司、无恶不作的境地。我懒得辩解。“垃圾!”桌面响起敲钟般的巨响,仿佛整栋写字楼都要被震碎,“你不要连累我们部门,不要给公司抹黑好吗!”他冷冽的声音插进我的身体,寒彻骨髓般的痛遍布四肢。我装出战战兢兢、无比羞愧的样子。这场戏非得配合他演不可,我想,我应该没有感觉到羞怯甚或痛苦,仿佛挨骂的是别人。“一定不能当面顶撞经理,记住。”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边,他面色凝重,“忍着吧,你是博士,更要忍。”我看到他耷拉的嘴角,花白的头发,越发沉默。他在机关里写了一辈子材料,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全靠忍,才混得一官半职。父亲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经验之谈、成功之道,是我必须遵守的铁律,像护身符一样庇护着我。我不敢想象越界的后果。桌上的文件夹猛地飞起,像铁蹄踢过来,“今天晚上把这份策划案给我重写出来!”我的身体一抖,是的,我确定我抖动了,就像一块抹布掉在地上。我还是被他吓到了,如同戏子被剥下衣服,仓皇躲进角落。他高大如巨人的呼吸极缓地消失在我的余光里。蜷缩在格子间的同事一张张毫无表情的脸如同一面面劣质镜子映着电脑屏幕的微光。我的视线落在姚定升身上,他转过身,背影就像一堵灰硬的墙,渗出蚀骨的凉意。我默默打开文件夹,厚厚一叠,三百多页。松鼠鳜鱼做不成了。窗外的夕阳溅出鲜血,被身后浓重的夜幕一点一点吞噬。不远处,小巷在房屋之间纠缠,像干涸的河谷被稠密的森林浸染,一些清晰的细节逐渐掉色,变成模糊不清的一小团灰影。

在张千手的剑即将穿透他身体的那一刻,杨源弃掉了手中的剑,一动不动。一个丝毫不懂棋术的书生如何才能赢九段高手?唯一的办法是砸掉棋盘,跟他比写文章。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明白了这个道理。父亲曾告诉他,唯有读书,才是他唯一的出路。既然他是一个书生,为什么要使剑?堂堂千门首席大弟子杀死一个文弱书生,岂不惹天下人耻笑?胜了也是败了。

果然,张千手的剑一偏,贴着他的耳垂滑了出去。“为什么不出手?”他沉声问。他看着他,并不作声。现在,张千手不能杀他,因为他更要脸。张千手看穿了他的心思,骂道,“想当年,你爹开山立派,纵横江湖,好大威风!没想到他的儿子是个孬种!”一席话激起杨源的愤怒,他捡起剑朝他砍去。可他一介书生,疏于锻炼,之前的格挡已耗尽心力,才走几步,就瘫软在地。张千手啐他一口,“废物!”张千手没有杀他,却比杀他更让他难受。

父亲在他这个年纪,仅用一根柳枝就击败了江湖各大门派。真是耻辱。他躺在地上,想起父亲的话:你不必走我的路,你有自己的路。出生在剑道世家,为什么偏要读圣贤书,走科举路?父亲走后第二天,大小帮会门派便上门寻仇,接续不断,山庄拼死抵挡,死伤惨重。而这次千门寻仇,山庄子弟本可抵挡,可不知自哪儿跳出一个黑衣人,剑法凌厉之极,宛如鬼魅,瞬息之间,血洗了早已疲敝残破的山庄,将庄中子弟健儿、妇孺老幼一百余口尽数屠戮。他至今还记得母亲临终时看他的眼神,像无尽的深渊,缠绕在他的心底,“源儿!快逃!去找万花塘李塘主!”母亲耗尽气力重重吐出一句话。想到这里,他的胸间涌荡着难以遏制的悲愤和痛苦。可面对张千手,悲愤和痛苦终究化为了绝望。

父亲离开三年了。如今的江湖,已不是父亲的江湖。青年一代如雨后春笋般生长出来,各方剑派你追我赶,早已达到超凡入圣的地步。父亲当年以日月星辰为剑,涤荡群魔,守护山庄。如今,日益隆盛的天剑派以空间为剑,群山大洋,瞬息千里,颠倒四方,搬山倒海,无不可为剑;新兴的衡山宗则以时间为剑,可在未来过去随意穿梭,让人瞬间作婴孩,眨眼变老者,以时间杀人于无形;还有隐秘的魂族,可穿物越障,径取魂魄,收入炼魂皿中;在西北大漠,还有妖门,以群魔为剑,练成的群魔剑阵可以驱使万古妖魔化为长剑,遮天蔽日,蜃气弥漫,沾之亦化为妖。至于千门、唐门还有海沙帮、莲花会,相较之下,不过乌合之众。

可悲的是,他一介书生,不用说千门,甚至是普通行人,都可将他揍得半死。

他多么希望父亲此刻飘然而至,以眼神化剑,将张千手打得跪地求饶。然而父亲没有出现,只有张千手提着长剑,朝他走来。“你以为缴械认怂我就不杀你了?当年你父亲血洗千门,我的父亲哥哥弟弟全部惨死在他剑下,这笔账怎么算!况且,这里地僻山荒,谁知道是我千门下的手!”厉光炫目,一声脆响,等他回过神来,张千手空着双手站在他的面前。他双目赤红,面色煞白,身体微颤。“是谁?”杨源听见张千手喉音发颤。张千手以为是父亲来了。而他却以为,是李晴——广陵万花塘塘主李晓峰之女。万花塘与万剑山庄平素交好,他曾与李晴被指腹为婚,李晓峰一定会念及父亲面上,记当年之约,给他一个安身之所。

张千手拾起长剑,挥舞两下,扯着嗓子喊,“是谁?敢与千门作对!”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四寂无人,只听得一两声鸟鸣。张千手的脸色渐渐平复,盯着杨源,目光凶狠,“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他的长剑朝他直刺过去。一道黑影倏忽而过。杨源来不及反应,张千手的尸身已朝他砸来。难道真的是父亲?万剑山庄被屠戮的时候他没有来,母亲被张千手一剑刺死的时候他没有来,这会儿,会是他吗?或许是李塘主?他的百花神功,以气为器,驱役天下气味幻为刀、剑、戟、索,甚至千军万马,洪水猛兽,伤人无形。可他早已退隐,江湖大小事务皆托付给了唯一的女儿李晴,她的百花神功竟到了这般地步?近年来,江湖英杰辈出,又会是谁?他的心中恍惚起来。

上午十点整,跟往常一样,又要开会了。他们站起来,排成队列,几十个人,走出了成千上万的气势,在格子间缓缓蠕动。我被他们浓密的影子拖着,像提线木偶。我想象自己是一粒灰,黏在他们的鞋底随波逐流。

会议室灯火通明,一片死寂。一成不变,还是那些话,“公司是我家,发展靠大家。”他的这些话我都能背出来。他现在越来越喜欢开会,即使丢一张纸屑,踩死一只蚂蚁,他都要开会研究半天,最后纸屑依然是纸屑,蚂蚁依然是蚂蚁。但没有人敢不去开会,我更不会拒绝。“千万不能得罪经理,做什么事情都要忍,忍无可忍时更要忍。”父亲走到我身边,神情严肃,表情痛楚,脸上的皱纹带着深刻的记忆,那是饱经现实毒打后的烙印。“我年轻的时候一次跟领导吃饭,酒喝多了,他拿我开涮,我回了他一句,‘您也一样!’他的脸色当时就变了,我当是玩笑,并没有意识到后果严重。后来连着四年,每次研究干部提拔,他都投我的反对票,说我还不够成熟。不管我做了多少事情,当面跟他道过多少歉,他都一直卡我。我硬是被他压了四年,直到他调走。”父亲嘴唇轻颤,终于将一段刀子似的往事吐了出来。想起父亲的话,我的头垂得更低了,仿佛囚犯一般。我蜷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像一团空气。

他沉实而尖厉的声音再次如厄运降临。“今天我们开个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强纪律、改作风、见实效!杨源!”不出我所料,他是冲我来的。但一开会就抛开惯例的客套说辞,直接点我,仍让我措手不及。无数的目光扎向我。我低下头,慢慢吞吞地站起来,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努力想象脸上的每一块皮肤都凝成龟壳。“说的就是你!一个策划案改了一个多月,反反复复,抄袭了事,敷衍塞责,大家都被你拖累了!”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所有的人都看向我,戴着恨铁不成钢或者深恶痛绝或者麻木不仁的表情,宛如游魂在我身上纠缠,翻滚,嘶吼,将我囚禁绞杀。我迷失在窒息的黑色中,身体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

“要是别人,直接开了你!”会议桌发出穿越裂石般的巨响,“你要知道!我是为你好!”写字楼摇摇欲坠,每一缕空气每一束阳光每一粒灰尘都在颤抖。无数的眼神犹如针尖一样寒冷。我装作满不在乎,内心还是感到隐痛。他是可以直接开除我,那就不好玩了。开除了我,他拿什么立威呢?我独来独往,温顺沉默,又没有根基背景,是最好的人选。“这是公司,不是你家里,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打摆子!”他的声音像翻腾的怒火被烤得通红。我瘦薄战栗的身体被他的声音拎在半空,使劲摇晃。“你是整个公司里最差的!”他的声音在我的头顶盘旋,无情地扎进我空旷而喑哑的肺腔里,只剩下一声声谩骂、诅咒和刺耳的侮辱。父亲的声音再次在我的耳畔响起,“干了活儿还要挨骂,这是常有的事情。领导越是骂你,越是喜欢你。”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我也经历过你现在遇到的事,比这个更难听,那是几百人的大会上啊!我硬是将这份委屈咽了下去,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当场发作,这一辈子就彻底毁了。”父亲的声音顽固地钻进我的耳朵里,就像神奇的咒符,熄灭了我内心的怨念。

忍吧,还能怎么办呢?

“不要争辩,一切都是对你的磨砺,是最好的安排,他们都在帮助你成长。”父亲痛心疾首的面孔沉稳地逼近我的眼睛,嘴角深陷的纹路仿佛蕴含着一股强大的隐忍的力量。他那先知般的眼睛正熊熊燃烧。泼墨如土的污言塑造了一个虚构的全新的我,我又将它仔细雕琢,宛如真人,然后像衣服一样套在我的身上,进入我的体内,成为我的宿命。我的身体不自觉地就像一摊鼻涕稀在桌上,巨大的空白在我的脑子里爆炸,带着汹涌的眩晕不断扩张、漫延,吞没了格子间以及整个写字楼。

“你还呆在这儿干嘛?”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清亮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是李晴。“你来这儿干什么?”我站起来,挡住她,“快回去,我马上就回去了。”她抿嘴一笑,朝我左右指了指,“会议室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走了。”我慌张地说,“你快回去,我的事情,自己能解决。”她的嘴角微微翘起,浮出好看的梨涡,“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连边都没摸到,怎么解决呀?”我没再说话。我们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她依偎着我,发梢轻趴在我脖颈,脸庞散发出瓷器般闪亮的光。“你的小说还在写吗?”她突然问我。“最近有些写不下去,”我说,“一个神秘的黑衣人跳进我的小说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问,“他的仇人?”“不像,他并没有杀他。”“他的恩人?”“也不像,他杀光了他身边所有的人。”“一个爱他又恨他的人。会是谁?”我们不再说话。许久,她又说,“等会儿我想吃糖醋排骨。”她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从昨晚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东西,肚皮快贴上脊梁骨了,竟还撑了这么久。“好。”我说。她饱溢善意的温情在沉默中发酵,安静的脸庞被明丽的日色点染得格外娇美,我能听见她的心绪,感受到她和缓而轻微的呼吸,就像一片清澈的梦境在我的身边闪闪发光。

细碎的马蹄声从他的耳畔掠过,是一群女子,皆着各色花衣劲装,腰束明黄缎带,飒爽英姿。为首一人,眉目如画,身着华服,就像身处万花丛中。她的一头秀发如波浪起伏,上面插着一支玉簪。“可是万剑山庄杨公子?”她下马问道,声音清澈明丽。杨源微微躬身,“正是在下。”“快扶起杨公子。”一丝温意闪现在她清澈的眼睛里。“万花塘李晴”,她朝他示礼,“我们接到飞鸽快报,即刻起身,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李晴叹息一声。杨源颔首抱拳。“公子放心,万花塘光明磊落,重信守诺。”李晴朗声脆语,内功催发,一股馥郁的茉莉花香弥漫开来,空气醉人。杨源感激道谢。“广陵离此数千里,你身负重伤,行动不便。距此二十余里有座善源山,连绵起伏,山高林密,颇为隐蔽,我留两名弟子护你休养,待你伤愈,我再来接你。”杨源全身困乏,只得答应。李晴送他进山,留下弟子,很快就消失在夕阳迷蒙的余晖里。

眼前的小山在动。杨源以为是眼花,他刚从昏睡中醒来,两名万花塘弟子不见踪影。确实在动,速度越来越快,他来不及反应,那座小山被高高抛起,连同长长的乡道,宛如一柄巨大的软剑遮天蔽日朝他挥来,天色一黑。他跌在地上,看见深浓的暗黑里走出一个年轻人,绫罗绸缎,面目精致,一柄玉坠小扇轻轻摇晃。“害怕了?”他的脸上浮出一丝讥讽,“你爹被奉剑宗,英雄一世,竟生出你这么个瘪虫!”“你是谁?”他惊呼。那人双足轻轻一点,宛如纸鸢高高跃起,一挥手,背后的群山就像小石子一样跳到半空,组成一柄硕大的长剑,迅疾地飞舞、旋转。日月昏沉,天地震动。少顷,群山归位。一道水柱自遥远的东方激射而来,犹如矫健的水龙摇头摆尾,一会刚如玄铁一会软如棉絮,白虹贯日,剑法绚丽,仿佛一场水上盛宴。他的心中陡然明白,天剑派!搬山倒海,颠倒四方,他心中大骇。又一会儿,水汽散尽,天朗气清。

那人自微薄的雾气中现身,朗声笑道,“我被你爹收养在山庄十年,极少见你。他常跟我们说,你是要考科举,做大官的,不许我们跟你说话,甚至看上一眼也是不敬。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考科举做官!可怜可恨,你爹英雄一世,最后竟也走上这条路,要你去做个劳什子官!”杨源越发惊骇,“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那人所言,他闻所未闻。父亲英雄一世,在他心中就如天神一般,绝不容许别人有丝毫亵渎。他猛地转身说道,“我跟了你爹十年,也过了十年猪狗不如的日子!”他激动地扯开衣裳,身上遍布剑伤,宛如千百条蜈蚣在蠕动,触目惊心。“这都是你爹干的好事!你爹为了剑术精纯,拿我们作活靶子,许多伙伴都死在他的剑下。那天,他拿我练习檀中穴,刺中我的心脏,以为我死了,就将我扔进河里。老天保佑,我捡回一条命。这都是拜你爹所赐,他教我们闭气法,这样被他刺中穴道时,我们的身体不会抖动。你知道什么是闭气法吗?将脸浸在盆里一个时辰,就这么简单!你爹怎么也不会想到,我自闭气法中领悟到剑诀真谛,开创了天剑派!孬种,你爹常跟我们说,你是贵公子,我们全都是臭虫,来,今天也请你尝尝这闭气法的滋味!”那人如拎小鸡般拎起他,剑法宛如绸缎展开,窄窄的乡道变成一柄绵柔的软剑,迅疾地飞驰。他是天剑派掌门谢童。杨源惊觉,今日恐无生路。

万水千山,数步之遥。

直到东海的浪拍到他的脸上,他感觉不过才绕过前面的山丘。谢童卡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面浸进海里。海水宛如噩梦攫取了他。不要说一个时辰,只一分钟他就会被憋死。他猛烈挣扎,谢童松开手,脸上浮出嘲讽的笑,“我当你有多了不起!废物!你爹就是在这里,像条狗一样跪在鞑子皇帝面前!你们全都是狗东西!我杀你,就像捏死一只臭虫,脏了我的剑!滚吧!”谢童的话,就像污浊的火焰炙灼着他,将他面皮烧焦。他忍受不了。他是堂堂万剑山庄少庄主,学富五车的杨公子。父亲不过因为小事得罪了他,他就百般诋毁,狗东西应该是他!一股义愤之气涌上他的心头,他愤怒地瞪着他,转身跑到海边,独自将头浸在海水里,练起了闭气法。谢童哈哈一笑,“狗东西倒有几分倔劲!”他的笑声越来越小,回荡在天际之间。

杨源一次次将头埋进海水里。海的冷峻刺进他的身体,封闭的气息剖开他的胸腔,将他卷入昏沉、癫狂的梦境中。在无边的海水里,那道黑影仿佛从他裂开的肺管、喉咙和口鼻之间激射出来,就像平乐坊的舞者般轻盈曼妙,这让他敏感地察觉到——李晴来了。黑影不发一言,只跟他一样将头埋进海里。他感到她纤细而有力的呼吸宛如一根韧带闪闪发光,九短一长,气发丹田,他听见黑影的声息,就像在耳边呢喃,“想象你的呼吸是另一个你,发自百骸,流向任督,汇于百会,以息养身,以气化神,注入大海,沧海汪洋,融贯心身。”最开始他只能闭上几秒,怎奈黑影如他一般闭气,声音如佛音般浩渺无边,浸润心田,他不自觉地照着修习,闭气时间竟越来越长。他在海边扎了一个窝棚,除了外出讨食,其余时间均用在练习闭气法上。他须发渐长,皱纹渐生,可他渐渐感受到气息在体内流转,宛如日落月升,群山隆起,江河奔涌。他呼吸的频次越来越少,气息越来越短,他感受到自己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汗毛都在呼吸,甚至他的心绪、他的眼神、他的动作都能随着海潮、流云、冷风起伏回旋,成为他呼吸的一部分。

细碎的喧嚣浅浮在格子间上。还是那样。来来往往的身影、高高低低的脚步、敲击键盘的声音、文件翻动的声音、低头交谈的声音、通电话的声音……他们面无表情之下藏着无数表情。刚才,就像是一场梦。李晴大概回去了。我得早点改好策划案,晚上给她做糖醋排骨,跟她解释。眼前的策划案顽固地摆在我的桌上,就像一个小型碉堡,朝我开火。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将我扔进沙漠里,硬要我凿出水来。“这是经理关心你,严师才能出高徒。”父亲沉实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灯光落在他的银发上,他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更深了。我再次朝碉堡爬去。翻了两页,大团大团的黑从纸页间舒卷,蔓延,像黑影挥舞长剑腾挪跌宕,闪转跳跃。还是昨晚熬夜太狠了,快中午了,我一分钟都没休息,他这是要熬死我。“又胡思乱想了!不逼你怎么能成才呢?”父亲盯着我,表情严厉。我想起小的时候,有次在楼道没有跟邻居打招呼,被父亲狠骂一顿。我不再说话,强撑着几乎要断掉的头,努力辨识上面的字。

“你在这儿?走!帮我改稿子去!”是李晴,她轻盈地从电梯里跳出来,阳光斜掠过来,将她的身影融入一片温暖的色调中。她拉起我的手就走。斑驳的树影落在她身上,仿佛水草荡漾摇曳,她俏丽的身形似乎也在婆娑起舞。“什么稿子?”进电梯时,一阵凉气溅上我的后背,他尖刻的气息似乎在门口游荡。“是我的稿子!”她轻晃我的手,嘴角微微上翘,流露出恳求的意味。我又跟着她走了几步,停下来说,“晚上我们再一起吃饭,看电影吧。”我感到他的气息朦胧地透过窗户,无情地穿过我的身体,滞涩了我的呼吸。他一定看见我了,一定。“我上班呢。”“你改不改?”她的眉头皱起来,做出生气的样子。“我,可,他那儿……”我似乎看到他无处不在的目光宛如鬼魅吸附在我的身上,寒凉入骨。“是我的稿子!”她猛地扯开我的手,“你怕什么?”她的脸涨得通红。“我……我还有一个策划案没改呢。”我的脚步就像湖心的小船,晃晃荡荡,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什么策划案,都没让你改了,他们都把你当空气了!”她猛地转身,跑到格子间门口,冲里面嚷,“有本事你就自己写,凭什么折磨杨源!他不写了!”听到她的话,我吓了一跳,大脑一片空白,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说完这些,李晴拉起我的手就往外拽,她的面孔就像一枚镜子闪闪发亮,脸上流露出梦境般的微笑。走进电梯的时候,我转身看到很多同事抬起头看她,他们的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没有一个同事跟我说话。

我不得不承认,她做的糖醋排骨真好吃。在轻咬下第一块肉时,我甚至疑心,刚刚是我自己在厨房里做了这道菜。她解开围裙坐在我身边,笑意盈盈。“你也吃一块。”我给她夹了一块。她吃得很慢,“哎,最近还有没有写小说?我很好奇那个黑衣人到底是谁?你吸引我了。”她轻笑起来。“黑衣人,就像是他的影子,一个既帮他又害他的人。”我咬下一大块肉,含混不清地说。“是谁?”李晴不解地看着我。“他似乎一心想要成就他,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你不会是把你经理写进去了吧?你现在还认为他是在锻炼你?为你好?如果是你父亲,一定会认为这是锻炼。”我摇摇头说,“这个黑衣人我也不认识,但他跟男主角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天剑派掌门做得也太过分了!你能不能不要把男主角写得这么惨?或者让这个黑衣人帮帮他。”“我试试吧,”我说,“但他在故事里,我大概什么也改变不了。”我说。她起身给我盛了一碗饭,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她幽幽地说,“你昨天为什么不回家?我等了你一晚上,你不知道昨天我爸妈过来,特意要见你吗?”“昨晚要改策划案。”我放下碗,然后放下筷子,低低地说。仿佛生怕让人听见。“改什么改!帮我改改这个,”她从卧室里拿出一个稿子,大声地说,“我的大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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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青年作家》2024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刘聆,男,生于1987年;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湘江文艺》《西湖》《野草》《福建文学》《青春》等刊;现居湖南衡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