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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4年第12期|赵琳:宝音鸟
来源:《福建文学》2024年第12期 | 赵 琳  2024年12月31日09:30

赵琳,1995年生于甘肃陇南,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诗歌八骏”之一,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班学员。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星星》《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丰子恺散文奖等奖项。

1

2004年转场前,达布察克镇的青草刚绿就被牛羊吃干净了,然后接着再绿,再被牛羊继续吃掉。可是,新生的草即使长得再快,我们也要转场了。

听说去年的草场属于禁牧区域,临近出发前,我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勒勒车的车辙压过青草,停在一个有五六个方向的岔路口。往西望去,绿油油的一片,草地正在咕咚咕咚地冒嫩芽儿;向东看去,荒野茫茫寸草不生,起伏的坡面像一群追赶着一群的绵羊。

两个家庭,八车行囊,两只狗,三百多只羊和十多匹马、六十多头牛,浩浩荡荡的队伍被牧场的选择挡住去路,迷失了方向。绵延百里的草原上,看不到一座砖瓦房,都是洁白的羊群和蒙古包。这些事物在夜晚,辅以广袤的星空,像古朴的音符一样,演奏着草原上生生不息的长生歌。

新的牧场一般在近六十公里外的地方,我们生活四五个月,然后又搬回旧牧场。往年转场的路程两天足够,在野外度过一夜,第二天黄昏前总能到达牧场。领头的老羊和马都已经熟悉了转场的路线,一边抢着吃几口草,一边走着。转场的过程虽然很累,可是,夏牧场水草丰茂,牛羊长膘快,尤其是新鲜的草对于牲畜们像某种诱惑,它们对周围的一切充满好奇,也不陌生。

我们和胡和鲁爷爷一家合在一起转场,祖父说他和胡和鲁爷爷认识几十年了,两家人一起转场也有十多次,算是老朋友也是老邻居,大家有事相互帮助,十分融洽。可是今年,因为禁牧轮休政策的实施,原定的夏营地无法前往,只能寻找新营地。我们都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胡和鲁爷爷说,跟着鸟儿走吧,鸟儿落脚的地方就是新的夏营地。

我问胡和鲁爷爷:什么鸟?

我也没见过。他又补充道:但它总是在牧人最困难的时候出现,无论什么鸟,都是宝音鸟。

我们转场了。两家人的队伍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草原上,节奏缓慢,这更便于牛羊啃食沿途的青草。牛羊的欢乐和我们的哀愁形成鲜明的对比,唯独胡和鲁爷爷悠闲地坐在车上吸着烟,把玩着他的鼻烟壶和手串。

直到到了做出选择的岔路口,正在驾车的胡鲁和爷爷才从勒勒车上跳下来,向东望了望,又向西看了看。他胖胖的,慈眉善目——他的头发和胡子,就连眉毛都白了,远远地看,就像神话故事里的南极老仙翁。

他捻了捻花白的胡子,思忖着。

“就让我们跟着一只鸟走吧。”过了一会儿,他说。

“哪有鸟儿?”

我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天空,不解地问胡和鲁爷爷。他家黄狗阿黄也跟着我抬起头来,冲着天空“汪汪”叫了几声,算是对我的附和;白狗小白自顾自扭过头去,前爪扣着地上的泥土,眼睛盯着路过的一群蚂蚁,饶有兴致地看着,口水落了一地。

只见胡和鲁爷爷俯下身来,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使劲抛向天空。那石头圆圆的,月白色,好似鸟儿长出的翅膀。

随着石头“咚”的一声落了地,一只不认识的鸟振翅飞了起来……看!石头真的变成了鸟儿,这只鸟是白褐色的,肚子上雪花一样的白,云彩一样的白,胸口还夹杂着淡淡的灰色白,它飞起来了!它从不远处的草丛中飞起来,一只,两只,三只……十多只鸟飞向朝北的方向。

胡和鲁爷爷是老神仙,会变魔法哩!我大呼惊奇。阿黄弓着背瞪大了眼睛,伸出舌头“哈哈”地喘息着,和我一样瞳孔放大,吃惊不已。

“那是自然,这世上就没有我不会做的事情!”胡和鲁爷爷拍了拍胸脯,洋洋得意地说。

祖父也仰起头来,望着南面不远处的鸟群,会意地笑了。他并没有当面揭穿胡和鲁爷爷的“小把戏”,这是他们相伴几十年依然年轻依然愉悦的秘诀。

“咱们跟着鸟儿走,就对了!”

胡和鲁爷爷大声喊着,一个箭步跳上马车——这个小老头,身形圆润却手脚麻利,一跃就跳了上去。他甩起皮鞭,吆喝着拉车的牛,驾着装满了一车行囊和家当的勒勒车咯吱咯吱地压过草原弯曲的路。

我和祖父赶紧坐上了车,两只狗也奔跑起来,整个队伍也有序地提速了,跟随鸟群飞去的方向寻找一个新的地方,一个可以接纳我们的地方。

这群鸟不一会儿又从草丛中起飞,在不远处盘旋。它们仿佛是引路使者,瞅了瞅整装待发的我们。有一只在空中盘旋了一圈,而后压低了翅膀,慢慢地落在了我的头上,两只爪子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头发。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鸟儿飞回来了,是鸟儿——就在我的头上!”我的头顶着一只鸟儿,身子一动不敢动,只能乱喊一通。胡和鲁爷爷的这个魔法真不好玩,我心里嘟囔着。

我这一喊不打紧,盘旋在我头顶上的鸟儿,拉下几滴粪来,当是对自己受了惊吓的报复。

这该死的鸟儿!我高声咒骂着,想要挥手驱赶走它。它却马上飞起来,然后俯冲着啄了我的脑袋几下,拍拍翅膀飞走了。我的头顶上,一颗草籽也没有,鸟估计很失望。祖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棉布帕子,轻轻擦拭着我额头上的汗珠,帮我整理好头发。

他总是这样,生性淡泊,和谁也不争,也不屑于和谁争,看待世间万物都像看待自己的孩子。祖父前几年患上心脏病,心脏偶然间的停顿又跳动,让祖父感受到温柔的颤抖,那种感觉如同世界永恒的钟表一般古老。

胡和鲁爷爷说,这种鸟他也叫不出来名字,像湖边的大苇莺,但更敏捷和有灵性。它们转场的时候总是向北飞,也很奇怪,除了转场时节看到,其他时间还真看不到。

当然,有一些鸟天生怕人,但一些不怕人,经常在队伍中或者毡房外盘旋的鸟,我们草原人都相信它们会带来幸运和美好。

这种鸟,我们都叫“宝音鸟”。

祖父看了看鸟群转移的方向,安慰着我——咱们就沿着河流走吧,总是不会错的。

有水就能有家,那里一定有一条河流,正穿过草地和戈壁,缓缓地向东流淌着。

2

天色暗下来,草地上被牛羊和转场队伍踩出的路不再明显,黄昏像拉着宽阔的金黄色丝带从太阳将要落下的地方缓慢向队伍包裹而来,青草上发出队伍行进的声音。这一刻的我们,丝毫没有先前的不安和焦虑,安静的草一点点接纳我们,并给予无限的自由。

转场队伍身披霞光,几头牛拉着装满了我们全部家当的勒勒车,走在最前面。我坐在高高的行李垛上,额头上的头发被大风吹起,在山风的雕刻下,被灰尘和汗水凝结成一丝丝、一绺绺,打结的头发坚硬而倔强,不听话地散落各个方向,满是污垢,但我也只是三天没洗头。

胡和鲁爷爷牵着几匹马走在最前面,马扬起蹄子嗒嗒嗒地要越过所有的草。可是,这一望无际的草,怎么也走不完。中间的牛车很慢,牛比起马的轻巧,反而老实巴交地承受了一家人所有的重量,真正做到了俯首甘为孺子牛。从日出到日落,整个队伍的步伐渐渐沉重起来,在一个陡坡处,牛的身子不吃重,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我惊慌地叫了一声,但它稳住趋势后,蹄子抓地,身子前倾,攒足了力气尝试爬坡,鼻子里喷出一股股热气,浑身蓄满了力量。

祖父把鞭子甩得高高的,在天空中噼啪作响,却不舍得落在牛的身上一下。听到响声,牛在前面使劲地拉着,祖父在后面用力地推着,两只狗一前一后地跑着,好像也为牛加油助威。牛使劲往前弓着身子,前腿压低,后腿颤颤巍巍地蹬直,一下子就跨越了湿滑的地方。

过了很久,所有的勒勒车和牛羊才终于爬上了山坡。

每一次转场,看似只有两天的路程,却是漫长的旅途,但结束又在一瞬间:当队伍到了下一个草场,一切是结束也是新的开始,宛如一个人漫长一生中的某个瞬间,甚至都不会被刻意铭记。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瞬间?或许,我们都不明白,但觉得转场就是有道理。

那是很早的时候,我们刚到达布察克镇,是从西面转场过来的。有一年,我们的两间毡房差点被人用绳子套着马粗暴地掀翻了。

说来话长。好像是一个晌午,急促的马蹄声从明晃晃的太阳中穿过,一个身材高大、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来到我们的毡房,说我们侵占了他的土地,要我们即刻搬离。男人手掌长得很粗糙,手指缠着发黄的医用胶带,五官像是随意搭配在脸上的,鼻子高大,脸上布满黄豆大小的红颗粒,眼睛像枣核儿一样突出。我有些害怕,拽着祖父的衣角藏在他身后,又忍不住探出头来瞄一眼。

祖父看了男人递过来的一纸证明,他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祖父轻声道歉,说我们一家老小缓上三五天,找到合适的牧场就搬离。

他说,如果过几天还不搬走,他的牛羊来了没地方吃草,他就用绳子拴着毡房,让健壮的马儿把毡房拉走。他还拿马背上的绳子向我们比画着,我家两顶随时都会被风吹跑的毡房自然经不起这种暴力的折腾。

他好像不太满意祖父的说辞,大声嘟囔了几句,转身跨上马扬长而去。我们转场前,大约半个月,再没见到那个男人。

……

有一段时间,我梦见,我们不是转场就是在转场的路上,搅得梦里都不曾消停。

梦里,祖父正盘算着如何转场,又将搬去哪里,络腮胡子男人就等不住了。傍晚时分,他带了一个帮手闯入了茅草屋,抡起铁锹和镐头,推倒了我们的茅草屋,砸烂了锅碗瓢盆……那个帮手身形消瘦却灵活有力,他戴着黑色的口罩,只露出两只黑黑的眼睛,透着利落和凶狠。我看到他抡起镐头时,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还有右胳膊上的一个花朵文身。那是曼陀罗花。不远处的草地上有着大片大片的曼陀罗,我们叫它洋金花,盛夏的时候它们开得沸沸扬扬,绚烂多姿,娇嫩的花瓣上像是驮着雨后的彩虹。

你们赶紧走,我们的青草不欢迎你们。

我们就要走了。我们已经选好下一个牧场了。

梦中是无尽的争吵,我十分害怕。醒来后,额头有汗,我们的毡房还在,星星也还没落下去,有一些还挂在天边,舍不得昨晚宁静的气息。第二天转场前,我把梦告诉胡和鲁爷爷。

梦有时候太真实了,以至于我长时间回忆其中细节。胡和鲁爷爷说:无论风暴把我们带到什么样的岸边,我都将以主人的身份上岸。

这么多年,我们偶尔也会和邻居有吵架斗嘴的时候,但没有人粗鲁动手,吵完过几天,谁家牛羊丢了,或者有事需要帮忙,大家还是和气地相互扶持。

队伍走了一会儿,天很快黑了下来。路那么长,没有一点星光。就在大家就要累倒之际,我们遇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她在河边打水,河水打湿了她藏青色的裙摆,她的两个儿子在打水的下游玩耍。

她打理一下头发和衣服,走过来说山坡上有一块空地,还有废弃的石圈,都是几年前的,如果不嫌弃就先住下吧。

她还补充了一声:这段时间很多转场队伍都是在这里歇息,这里靠近河流,牲畜饮水也方便。

我们十分感谢这位额吉的帮助,还拿出包裹里的一块煮熟的牛肉,送给她。

她又指着前面的凹处,往上不远处的河水很浅,小狗都能过河,不用游泳就能过河。

我们照着她的指引,到了河流很浅的地方,留下几头牛和车停在河边。

祖父驾着车,在牛的牵引下一点点跨越河,车辙将水面分开,水花打湿车上的包裹行李。从远处几乎看不到这里的真实状况,远远地望过来,似乎这里的水流很湍急,造成一种河水很深的假象。再往下面一点点,是一座失修无法使用的浮桥,只剩下几根木桩,桥面在湍流的河水中消失了。或许多年前,两条粗藤竹拴于两岸桩柱之上,几块木板漂浮于上,浮桥在水流的冲击下,自然向下游弯曲,形成曲浮桥,清亮的河水从身边流过。如今,只有几根木桩在水中等待被时间一点点腐蚀。

夜幕降临之前,队伍暂时安顿下来,两家人用一个毡房,也没有做饭,简单烧水泡茶吃着馒头,度过了转场的一天。

夜空下,月亮出来了,月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上,两只狗趴在河边吹着风,懒散松弛的模样,比我们悠闲很多。山坡上的石圈中关着羊群,牛群和马群分别被集中在山谷中,祖父和胡和鲁爷爷轮流看着,只要不分散就行。等它们趴在草地上入睡,我们也就和星星一起进入梦乡。

这里接纳了我们:有草,有水,更有祥和的星空。

这里大概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在废弃羊圈看到一把生锈的锁子。胡和鲁爷爷捡起地上的一根细铁丝,插进锁孔里左右转动,耳朵贴上去仔细地听着。只听见咔嚓一声,铁丝断了,锁子没开。

他还有很多本领用来教我,白天提醒我,经过松树林的时候,千万别碰那些松果,被砸中的人会变成石头,火都烧不化。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只有六岁的我,还是悄悄碰了,却没变成石头。

我在车上,无聊的时候就看看天,看看云。其实,即使天上没有云,我也会在低头的某一个瞬间想起云彩里的各种动态的虚构。白天,一只花蝴蝶落在了阿黄的身上,煽动着翅膀,阿黄小心翼翼地背着蝴蝶,生怕抖走了它。

哎,也不知道它们下一次还能不能遇见,估计很难了,蝴蝶活不到明年。

那个下午,风暖暖地吹着。我想起这些,就忧伤,蝴蝶只有很短暂的生命。比起它们,我们幸运地活了很多年。

晚风习习,东面依山缓坡住着两三户人家,毡房里有灯光,很近,又很远,看着是山坡,实际是遥远的草原。

胡和鲁爷爷走过来,和我讲起蒙古西征的故事,这些是他从连环画看到的,蒙文版,我看不懂。

他说,在达布察克草原幽深的一处山谷中,经常会听到兵器相碰、战马嘶鸣的声音。在山的那一边,高高矗立着一座寺庙,许是沾染了佛祖的气息,菩提树上鸟儿的叫声婉转清脆。

这里还是几千年前的古战场。黄土上站立着一支成吉思汗统领的雄伟骑兵部队。前排的士兵正在马背上射击,后面是一望无际的大队伍,那过境的阵仗,好比天空的雷声从草原的深处袭来,浩浩荡荡,配合默契,让我们惊心动魄,热血澎湃。

我听得用心,可是,他翻了翻连环画,发现这本残损的连环画只有一半,讲到战无不胜的战神成吉思汗时没有了。他说,剩余的部分在车里,我手里就这一本,不过,他指了指脑袋,这里有。

那晚,我听着听着就睡了。眼皮慢慢合上,再次睁开的时候,他居然还在讲着,越讲越兴奋,讲得如此具体生动,仿佛是一名亲身经历战争洗礼的士兵在叙述回忆录。

但我太累了,太困了,迷迷瞪瞪中,眼睛关闭了月光,仿佛时间都安静了。

3

第二天,我们又上路了,两只狗勤快地跟在队伍两侧,时刻警惕着牛羊跑出队伍。

我坐在勒勒车上,远山一点点清晰,走过的路一点点模糊。一只遗落的黑靴子沾满泥土,静静地躺在露水打湿的青草中,估摸着如果不被狗或者狐狸之类的动物叼走,下次返程的时候,我还能看到它。

下午,我们找到了新的营地,胡和鲁爷爷说这里肯定没有人住,不信的话我给你做一个验证。他捡起一块石头,扔到远处的草丛中,有鸟出现,肯定就没人住。

我不信,但祈求鸟别再在我的头上拉屎。

他使劲扔出来,草丛中果然飞起几只黑鸟。这也是宝音鸟,“宝音”在蒙语中是“福气”的意思。

我看清楚了这几只鸟,它们的头部下有一部分和翅膀都是黑色的,但颈部两旁和腹部像穿着一件白马甲,羽毛在阳光照耀下透着一点点蓝色的反光。它们叫声短促,比起前面的大苇莺,长得真的很单调,只有黑白两种颜色。

这不是乌鸦吗?我疑惑地看向胡和鲁爷爷。

错了,孩子,这不是乌鸦,不是城市里的大乌鸦,这叫达乌里寒鸦,是一种候鸟,雪下得再大,也会看到。

胡和鲁爷爷,乌鸦代表着不吉祥,听人说是一种不好的鸟,看到了会不好,这是真的吗?

孩子,这些寒鸦不是的。在我们草原人的眼中,凡是遇到的鸟,不管大小,不管美丑,只要遇到了,那就是带有福气的宝音鸟。

我们家在不远的地方就停下来了,胡和鲁爷爷则带着他们家往山后去了,他叮嘱祖父说,这片牧场是他家的,大可放心作为夏牧场使用。牧场很平整,草长得很旺盛,一看就是牛羊长膘的好地方。

祖父推辞了好几次,说我们再往山后走走。胡和鲁爷爷坚决不同意,还打趣地说,你家小子都梦到因为找不到牧场和人发生争吵打架了,但我们遇到了几次宝音鸟,这就是福音,也是神让我们选择的地方,更要感谢自然选择了我们这些放牧人。

他还说,在草原,神的旨意是不能抗拒的。

我们不好再推辞。胡和鲁爷爷告诉我们,这块是往年搭建毡房的地方,稍微平整一下就能用,往河边取水也方便,十多分钟就到了。

过了几天,有个人骑马从东面赶过来,我远远看到他的马跑得飞快,经过一段弯曲的小路时,骑手和马倾斜着身体向我们奔来。那人胖乎乎的,两块圆嘟嘟的脸蛋红里透黑,小小的一双眼睛像倒挂的月牙,弯弯的,细细的,比婴儿的眼睛都小很多;而上方的眉毛却黑又粗,搭配着厚厚的嘴唇,以及硕大的耳朵……我打量来者,他下马,用马鞭指了指后山,问我,山背后是胡和鲁一家吗?我点点头。他却从马背上取下包裹,把一盒茶叶和一袋面粉拿进我家。他走得很快,给我说,他是胡和鲁爷爷的亲戚,名字太长了,就叫他“尼斯夫”吧。他把东西放下,一口水都没喝就朝着后山去了,我目送他,他还是和来的时候一样骑马,靠着转弯的地方,向内倾斜身体,像是这样骑得更快一样。

祖父回来后,问我这些茶叶和面粉是谁送的,我说是胡和鲁爷爷的一个亲戚。祖父说那应该是他的堂弟,他家就在前面五公里的牧场,我们年轻的时候见过几次,他家有一个小孩子,和你年纪差不多,叫芒哈,是一个更胖的小胖子,摔跤天赋很不错,你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没有人摔得过。

我们在新的牧场稍微收拾好,就开始正常放牧,我主要负责看管家里和照顾两条狗,还要去河边打水。

我又遇到了那位曾经给我指路的中年妇女,她还是穿着那天的衣服,但身边跟着一位更大的男孩,看上去比我要壮实很多,手里提着的茶壶比我的要大很多。我每天要跑十多次才能把水桶添满,小茶壶的嘴没有塞子,在路上会颠簸出一些水,像摇晃的大海涨潮落潮时把一些海水留在岸上,滋润着这些野蛮生长的野草。

我小声地问她,阿姨好,我该怎么称呼你?我指着正在河边洗手的男孩,我有时间可以和他一起玩吗?

她说,你们年龄差不多,可以一起玩啊,我家就在那边山谷。她给我指了指河对面的山谷,几间毡房静谧地立在空地上,山顶白云,山谷青草,蓝天倒映着浅棕色的毡房,很有诗意。

她走的时候,用手指着自己说,叫我嘎乐额吉就行。这是我的大儿子,叫嘎乐。

嘎乐是我在新牧场认识的第一个同龄人。后来祖父告诉我,这附近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不多,可能就三四个,我如果有时间也可以去周围找他们玩,比一直待在家里要好,小孩子就应该多走动走动。

隔了几天,嘎乐脖子上挂着一个绿灰色的军用水壶来找我,看样子比他脑袋还要大的水壶里的水装得很满,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先在外面喊着我,那个打水的小孩,我来找你啦。我走出毡房,他就站在门口,鞋子和裤子都因为刚刚下雨的原因湿透了,裤腿背后也沾了很多泥,圆圆的锅盖头上也有几小块泥斑,像是新的,一些都已经滴到脖子了。

我问他头顶的泥斑怎么回事。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走了几步,走到门前的斜坡上,刚刚用树枝刮干净的鞋子踩在泥潭里,使劲用脚往上一甩,泥点就准确地印在头发和额头上。我进屋,祖母把毛巾洗一下,为他擦干净脸上的泥斑,又为他倒了一杯用橘子粉冲的温开水,他倒不客气,直接端起瓷缸子一口气喝完。他跑到祖母身边,叫了一声额吉奶奶,问能不能在他的水壶里放一点酸酸甜甜的橘子粉。祖母又把水壶拧开,倒了很多橘子粉,毡房内都闻得到橘子粉的味道。

嘎乐也有草原男孩倔强的一面,他总是变着法玩着新的游戏。有次,我和胡和鲁爷爷的孙子芒哈去嘎乐的牧场玩,他正在和几只羊较劲。四五只羊在水坑边喝水,他就招呼我们过去,要和我们比赛骑羊,嘎乐比较胖,身体不灵敏,总被羊一个转身就甩了下来,但他一遍遍尝试。我和芒哈选择的羊比较小,相对温顺很多,他选择的成年羊,根本不听话,我们骑着可以控制的羊稳稳当当地走了,他还在水坑边和那只羊相互拉扯。

一个想骑,一个不让骑。嘎乐一个不注意,被羊甩到水坑里,半个身子都湿透了。他的小胳膊也被水边的石头划伤了,一道红色的血流到了手腕。他脱掉外套,用泥水冲洗了一下血渍,嘴里咒骂这只羊挨千刀。我和芒哈走过去,一人抓住羊角,一人拽住羊尾巴,然后让嘎乐骑上去。在三个人的威压下,羊顺从了,安稳地站在地上。当我们一松手,羊一个前冲急停,又把可怜的嘎乐摔进水坑,本来湿了半个身子的衣服,这次成了八成湿,泥水顺着脸流淌进衣领。

嘎乐气呼呼地不说话,他扯了一把青草,不顾湿透的衣服,过去招呼那只羊过来吃草。羊的眼睛注视着他,他不断轻轻地甩甩手里的青草,羊还是没忍住草的诱惑,慢慢靠近他。羊把草吃到一半,还没咽下去,就被嘎乐一把从脖子后面抓住两只羊角,使劲一摔,人和羊都摔进了水坑。他死死地用两只手压着羊头,膝盖顶着羊肚子,只见一只白色的羊被泥水染成了黄黑色的羊。

一羊一人陷入苦战,我和芒哈不想下水,只能喊着加油加油,给嘎乐打气。这一幕让周围的几只羊也不知所措,它们呆滞地看着我们。

嘎乐赢了,他也不骑羊了。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对我们说,再犟种的羊,也抵不过我的大力气。他还给我们握紧拳头,弯曲胳膊,展示了肥嘟嘟的,愣是没有挤出肌肉的肱二头肌。

返回家的时候,芒哈想不通,嘎乐傻呵呵的,干吗跟一只羊斗气?

我捡起路上的两块石子,扔向草丛,然后回答,对啊,他怎么傻呵呵的,干吗要跟一只羊斗气?

芒哈哼哼地加重鼻音,学我干吗?

我不理他,又扔出手里剩余的一块——我在找宝音鸟。

4

转场后的生活是固定的,每个家庭基本是每天五六点醒来放牧,天黑了再骑马返回家中。某个时间,大家好似商量好时间一样,选一个时间段,给羊统一剪完羊毛。夏天正热,脱掉一层厚厚的天然羊棉袄,每一只羊成功“减肥瘦身”。也有几只比较多动的羊,剪得不太干净,一团厚,一团薄,倒也不影响它们吃草的专注度。

这种日子是有序的,有期盼的。许多时候不需要我们刻意计划做什么,但那些草,那些羊,那些和牛粪烟一般轻盈的日子飘向天边,仿佛告诉世界,这里自由的洒落不带有任何微小的羁绊。

5月到了,芒哈迫不及待地带我去看草原精灵。我们又喊上嘎乐,而嘎乐正在照料两只新生的羊羔,他一听要去看看草原最萌的精灵,羊也不管了,冲着额吉喊了一句,我们要去看精灵啦,也不管额吉有没有应答就撒丫子出门了。

我们走向河对岸的山谷。河上已经搭建了木桥。搭建的人真聪明,等转场结束后搭建可以避免牛马踩坏木桥,现在只有人走,就牢固很多。再往前不远,芒哈就让我们悄悄地爬上一座倾斜角度很缓的山坡。我们趴在草上,像三只巨型屎壳郎般爬了二十多分钟,芒哈才示意我们停下来。他慢慢探出脑袋,连续三四次,还用食指做了不发声的动作。过了一会儿,他说精灵没有出现,我们再等等吧。

好像任何时间,等待都是漫长的。一望无际的大地上漫长的绿,天空高高的蓝,衔接天空和大地的山脉,这些宏观的事物将我们勾勒得无比渺小,渺小到可以被随意忽略的点。

芒哈时不时瞄一下山坡对面,不一会儿,他小声地喊我们看过去。三只小沙狐在草地上玩耍,有两只将一只老鼠抛在空中,然后趁着落下的间隙用嘴叼住,或者扔去远一点的地方,再学着捕猎的模样抓回来。在阳光下,两只沙狐半站着抱在一起,耳朵尖尖的,灵活地旋转,收集周围的声音,它们的听觉十分灵敏。另一只躺在地上,时不时弓着身子抬头张望,耳朵转得更快,张口打一个哈欠,换个姿势又趴下了。

它们的毛色灰褐色,腹部白黄色,干净整洁的毛发柔软地在风中飘着,讨人喜欢。那天下午,我们趴在山坡上看到太阳要落山了才回家。

芒哈告诉我们,这些沙狐还叫白脸小狐狸。我们觉得它们的脸也不白啊,他强调,反正比我们三个白。

小时候似乎就在眼前,而现在的转场已经变得很简单,往往一辆卡车就能装下所有行李,两三个小时就到新营地。转场很多的趣事也没有了,许多牧民转场结束,回到现代化的城镇过上一段城市生活,再开车返回牧场。放牧已经不是必修课,像多种固定生活的一种兼职。

胡和鲁爷爷这几年很苍老,他的白发已经比刷墙的白灰还白,身体却一直很好。他还经常到我们家串门打发时间。不放牧的日子是寂寞的,也是无趣的,这是他常说的话。

他说很多人都搬到镇上了,这里的老朋友没有几个啦。

我们宽慰他,长生天护佑你,胡和鲁爷爷是草原上身体最好的老人。

他却说,草原上的一切都活不过长生天,人还活不过一棵草。

他说得对,但面对这些正常的自然衰亡与新生,所有存在的一切都是孱弱的,也是伟岸的,毕竟,原始的精神属性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像胡和鲁爷爷一样的老一辈牧民,一般不会参与年轻牧民的工作。他们多数选择居住在城镇,吃完饭约上邻居散步,带孙子,打牌晒太阳,一天也就结束了。

芒哈接替了他们家族的放牧生活,已经是两个女儿的父亲。

他有次经过我们家,专程为我带来了两瓶新疆产的白酒,烈性酒。他比我能喝,一碗酒一口闷,我酒量不行,只能硬着头皮陪他喝。

芒哈说起胡和鲁爷爷的趣事,有一次晚上他一个人走出镇子,循着牧场来找我们。芒哈阿爸打电话给芒哈说了,让他开车接一下,芒哈倒是马上开车沿着镇子的方向寻找,结果开了一路也没看到胡和鲁爷爷。等他到镇子的家,阿爸在悠闲地看着电视剧,也没多说啥,就说爷爷找不到了。

他阿爸第一反应不是着急,而是瞅了瞅门口小棚子的黑狗,发现狗也不见了。胡和鲁爷爷带走了那条狗,黑狗九岁,在狗的年龄中算是高龄了,但胡和鲁爷爷还养着它,还要给狗养老送终。

那晚,他们找到胡和鲁爷爷时,他和狗坐在一座废弃的活动板房里,火堆里还燃烧着几根废弃的木材尾料,不远处是正在新建的居民楼,定于明年搬迁牧场的一些牧民入住。火光照在人和狗的身上,胡和鲁爷爷吸着烟,狗在脚下趴着,一动不动,远远望去,只有火堆发出木柴微微燃烧的声音。

芒哈着急地问,为什么不回家,也不来牧场,却坐在这里?全家人都在找你。

他淡淡地说,这有什么?半夜睡不着,出来生个火看看月亮也不行吗?

可是,我听阿爸说你要来我的牧场,我找了一路也没见到,害怕你出啥意外。

胡和鲁爷爷没等芒哈说完话,生气地反驳,我硬朗着呢,长生天一时半会儿还不要我,何况这儿还有我的老伙计陪着我。他指了指蹲在身边的黑狗,还伸手摸了几下狗的后背。狗也摇摇尾巴,仿佛告诉他们,有我陪着,不会有啥事。

芒哈说完这件事,又喝了几碗酒。我也好久没见胡和鲁爷爷了,自从他去了镇子,就很少来牧场啦。

我问芒哈,你现在放牧,还见过宝音鸟吗?

他说见过太多了,记不清了。可能遇到了也没留意,哪天抓一只养在家里。

酒肉过半,他给嘎乐打了微信视频,屏幕中出现熟悉的玩伴。嘎乐的身体更强壮了,一双小小的眼睛也在二十多年间慢慢长宽了许多,整个人面部棱角分明,脑后梳着一根粗粗的短辫子。他在西安一家健身房当健身教练,练了一身肌肉,松弛肉多的肱二头肌变成了硬邦邦的肌肉块,还为我们连续做了一组单掌俯卧撑,展示他那从小摔羊的力道又成倍增大。

芒哈喝得面红耳赤,解开衣服,信誓旦旦地说,再喝一斤,我去抓一只宝音鸟送给你。

窗外,野草萋萋,暮色已近。星星成群在星空上闪烁,再远一点,星星越来越小。红柳在夜风中摇曳身姿,大苇莺和达乌里寒鸦隐没于夜色。

我们隔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是啊,我很久没见“福气”宝音鸟了。

宝音鸟,只飞在属于草原的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