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11期|郑金师:生日会(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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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慧春按第二下门铃,还是没人来开门。
指纹锁扣在门上,被方慧春的手碰到后,响起悠长的曲子。曲调是漠然的,不过是告知门外有客,还将她的热情隔绝在门外。指纹锁旁有一拇指大的猫眼,不露声色地凝视着方慧春,充满戒备,仿佛在问她为何到这里来。
窗外,蓝色的泳池成了小方块,被绿树掩映着,人行道变窄,那只在灌木丛中窜来窜去的野猫浓缩成一个小黄点。远处,小区外马路上停着的车子如同火柴盒。这是32楼的视角,住在3楼的方慧春感到新奇和陌生。电梯第一次将她送到这里来,她的脚有点抖。她紧紧攥着女儿的手,告诉她不用害怕。
女儿穿着白色的蓬蓬裙,蝴蝶结和蕾丝边点缀其间,脚下蹬着崭新的果冻鞋,鞋头的两颗红樱桃里装着流动的亮片,走起路来一闪一闪。这双鞋是方慧春童年时代最向往的东西,那时鞋子的款式极少,街上流行的才一两种,这是其中之一。方慧春没试过踩在上面的感觉,她穿的全是表姐不要的旧鞋子。在女儿2周岁生日这天,她决定让女儿替她实现当年的心愿。尽管这种款式在当下显得复古了。
方慧春蹲下来,将女儿头上掉落的碎发重新整理一遍。发夹是新买的,紫色的花朵开在乌发中,女儿终于像个姑娘。此刻,她张着圆溜溜的眼睛,手被母亲牵着,脸上露出好奇的神情。等待于她而言是抽象的概念,既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还要再等多久。那扇门紧紧闭着,她也站着不动,倒是母亲踱来踱去,使她的裙摆被反复提起。
酷热的六月里,距离小暑还有一周,热气由上到下笼罩着母女俩。方慧春的额头湿了,她用手抹了一把汗,闻到浓烈的化妆品味。生下女儿,方慧春疏于打扮,棱角也粗糙了许多。今日,她特地化了妆,却觉手法生疏,眼线断断续续,眼影搭配显得浑浊,还不如素颜耐看。她的五官长得立体,鼻梁高挺,双眼皮细长,凑在一起好歹算半个美人。美中不足是那嘴型,她的嘴角下垂,不笑的时候满脸愁苦。既然是女儿生日,她不想敷衍。这会儿妆融了,甜品台上的三明治想必也变质。它们本该在冰箱里保鲜,方慧春心急,不到三点就拿出来摆台。
女儿生日前一天是端午节,全家回到乡下过节。方慧春突发奇想,决定回城里举办生日会。婆婆想在乡下逗留一天,丈夫也想和村里的兄弟聚一聚。方慧春坚持己见,说服婆婆和丈夫,当晚就开车回到城里。丈夫和女儿入睡后,方慧春连夜拖地、擦桌子,将家里内外收拾了一遍。过去她忙于工作,家里的卫生由老人搞,地面粘有头发、桌上绘本杂乱是常有的事。方慧春擦得很仔细,她跪在地板上,用纸巾沾水抠茶几上的茶垢,不让一颗灰尘落地。忙到半夜,临睡前瓷砖上光洁如新,方慧春才露出笑意。
32楼这户邻居的小孩叫昊昊,是女儿的三个玩伴之一,方慧春不晓得他父母的名字,若开门的是女性,她就喊“昊昊妈妈”,男性就喊“昊昊爸爸”。搬到新房子一年多,她没到邻居家串过门。虽是邻居,整栋楼里,她认识的人没几个。每天上下班,在电梯见过面的人,彼此很冷漠。
方慧春曾见过昊昊的父亲,那是周末的傍晚,方慧春带女儿到游泳池游泳,昊昊和父亲也在那儿,方慧春不认识他们。昊昊的父亲喊了一声“豆豆”。女儿笑起来,冲进他怀里。方慧春的心涌出一股暖流。她没带泳圈过来,昊昊父亲将儿子的泳圈套在女儿身上,两个小孩在泳池里拍水、追逐。方慧春坐在水池边,昊昊的父亲在不远处,他弯下腰,捧起水往两个小孩身上泼去。他的小腿修长,腿部肌肉结实,腿毛浮在水上,像一缕缕黑色的水草,方慧春看得出神。
门铃曲一点点地消失,门却紧闭着,拒绝向方慧春打开。墙上的气球该掉落了吧,食物的品质也变差,方慧春的心很是焦灼。早上布置好场地,她到超市买水果和饮料,又到本地最大的蛋糕连锁店订蛋糕。方慧春选的蛋糕叫“绿野仙踪”,是店里卖得最好的新品,她还买了泡芙、蛋挞、三明治、麻薯饼、绿豆糕等甜点。回到家,丈夫抱怨方慧春花钱毫无节制,方慧春说孩子的生日一年就一次,该花的得花,不能落下话柄。
方慧春预约的配送时间是下午三点半,蛋糕店提前配送过来了。方慧春摆上当季水果,把甜点装盘,觉得太少,不够体面,在手机下单寿司、烤翅和披萨。这些都是热食,放久口感不佳。方慧春和家长们约的时间是四点整,准备就绪后,方慧春留言给煜辰妈妈,邀请她过来。
煜辰妈妈是个全职太太,方慧春对她了解甚少,听婆婆说她和朋友合伙经营美容店,不用打理店务。她的朋友圈里多是烘焙、探店等动态。方慧春不善于与这样的人相处,她对生活不追求品质,因而与人相处总怕露怯,生怕人们知道她是意外获得这个高档小区的居住权的。邀请煜辰妈妈出于某种考虑——方慧春急于更换生活方式,她迫切渴望融入城里,融入这个小区。
半小时过去,煜辰妈妈才回信息,说儿子还在睡觉,让豆豆和小朋友们先吃,不必等他。甜品台上的食物散发出热气腾腾的香味,方慧春的胃也苏醒。等香味挥发,干瘪脱水的食物还有多少嚼劲。方慧春以为办生日会花不了几个钱,重翻账单,高昂的数字超出她的预算。大家都不来,这笔费用就白花了。她的心在焦虑中疯狂跳动,一会儿调试电脑,播放女儿的照片,一会儿查看气球是否漏气。她试着给女儿拍照,女儿不搭理,在沙发上跳来跳去,刚换上的裙子也起了皱。
一旁的丈夫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身上套着宽大的、洗得掉色的睡衣。方慧春骂道,瞧你这熊样,衣服不换,胡子也不刮,想被邻居们笑话吗。
丈夫站起来,脱掉上衣,说道:就你事多,搞生日会还不存人家电话,在这干等有何用,还不如去找他们,兴许人家不好意思过来呢。电梯往32楼爬升时,方慧春有点后悔,生日会不是非办不可,不办它,烦恼就不会找上门。
门铃的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来,方慧春还想按第三遍。女儿开始闹情绪,指着门“哼哼唧唧”叫着,方慧春的电话响起,丈夫的声音从话筒传来:“昊昊和琪琪两家人都到了,快点下来吧。”
2
回到家时,门口摆着四双鞋,方慧春有些意外,她没准备拖鞋,以为邻居们会穿着鞋子进屋。女儿走入客厅,沙发上骚动了一下。琪琪的奶奶站起来,边鼓掌边夸豆豆可爱,她的龅牙挤压着上颚,眉尾下垂,两只眼睛眨不停。叫她来是婆婆的主意,婆婆说她是小区唯一能说上话的。琪琪跑过来拉豆豆的手,她也穿着裙子,裙摆沾着一块油斑,方慧春瞅了一眼她刚坐着的位置,眉头皱起来。女儿害羞地吐了吐舌头,把手藏到身后。昊昊的父亲站在阳台上打电话,见方慧春进门,和她相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他穿着方领T恤和短裤,胡子刚刮过,发型清爽,比初次见面时更俊雅。
豆豆和琪琪钻进围栏里,加入昊昊的积木游戏中。方慧春空闲下来,忙不迭给大家倒茶,招呼他们吃点心。谁也没动手。婆婆和琪琪的奶奶在聊孙女们的糗事,婆婆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她在说豆豆去年发烧的事,那时他们在乡下,婆婆说半夜被豆豆吐了一身,吓得心脏都快停掉,年轻时操心儿子,老了还要操心孙女。方慧春听完不悦,这话有责怪的意思,做母亲的不至于将女儿抛掷在医疗条件落后的乡下,那会儿连一盒布洛芬都买不到,她靠着几碗黄豆水退的烧。
方慧春掏出手机,视频号里弹出周岁生日布置的“推送”。此前她在网上搜过类似的视频,她想从中获得灵感,将场地布置得更温馨一些。由于筹备仓促,她忘了买孩子们的生日帽,这让方慧春略觉遗憾,她希望女儿的生日有更丰富的内涵,比如,孩子们会记住这天,他们戴着生日帽,一起唱生日歌、吃蛋糕。方慧春的目光停留在电视墙上,气球、彩带和彩灯被她反复比量过,贴的位置还是歪了一点。她选的气球是时尚的ins款,细看下来和瓷砖的颜色相斥,再看电视机里的背景板,右下角藏有水印。方慧春怀疑眼花了,怎么样样都不对劲。可不是吗,为这生日会,她整夜都没合过眼,脑海里尽是孩子们的笑脸,还有家长们的欢声笑语。困意袭来,她打了一个哈欠。
门铃声响起,丈夫打开门,是煜辰和他妈妈。煜辰妈妈戴着墨镜,耳朵上坠着两个大耳圈,红唇格外妖娆。她穿着条纹背心,双肩白嫩,宛若少女。丈夫脸上堆满笑意,手放到煜辰头上抚他的发,被对方甩开后,他也不恼。
煜辰提着泡泡机玩具,母亲喊他:“快给豆豆说生日快乐。”他的眼睛转着,像在思索。送到豆豆跟前,他没吱声。豆豆不敢接,方慧春替她接下,拿进书房。书桌上还有另外两份玩具,款式、大小都差不多,方慧春猜她敲门那会儿,昊昊和琪琪两家人一起买礼物去了。
小小的客厅因邻居们的到来显得格外拥挤,地上的玩具被孩子们耍得到处都是。琪琪拿三文治时打翻一杯水,三文治泡在潮湿的碟子中,迅速膨胀。方慧春的微信弹出信息,董泳姝妈妈说有事来不了了。方慧春有点失落。昨天从业主群添加她为好友,她迟迟未通过,方慧春表明来意,再次发送邀请,她才同意好友请求。她的孩子比女儿大两岁,按理说玩不到一块,方慧春偶然得知她是公立幼儿园的主任。女儿明年上幼儿园了,方慧春倒想她能来。
煜辰妈妈坐在沙发里,拿着手机自拍。她的唇色在灯下沉淀出辣椒般的艳红。两条腿歪向一侧,细瘦的骨骼被薄皮裹着,皮肤上泛着青筋。她穿的是牛仔短裙,小腿上有一块刺青,脚踝上串着链子。方慧春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她,她发现,煜辰妈妈让屋子添色了不少。但有一点让方慧春不快的是,昊昊的父亲很快带着孩子们转移阵地,他把积木、串珠和警车分给四个孩子,然后将他们赶到沙发上。他的后背起了汗,衣服上露出沉甸甸的一片。煜辰妈妈放下手机,抽出两张纸巾递给他,他擦完汗后,和她聊起来。婆婆和琪琪的奶奶笑声响亮,唾沫星子从沙发的另一侧横飞过来。只有那一桌甜点无所事事,鲜有人光顾。
方慧春走到阳台上,她的心被莫名的情绪包围着,像是兴奋,又像是遗憾。她想说真热啊,还好客人基本都来了。丈夫从她身旁走过,用一种“不去招待客人,在这里干嘛”的眼神审视着她,方慧春吞回肚子里的话。她望向外边,太阳还没落山,夕阳被高楼遮挡,为小区投下大片的阴凉。从午睡中醒过来的妈妈们推着婴儿车,在人行道里悠闲地散步。不远处的石椅上坐着几个老人,脸部皱纹舒展,聊起年轻时的辉煌岁月,谁也不担心冷场。方慧春想起在32楼看到的泳池,那么小,那样不真实。而此刻,她能听到孩子们的笑声、追逐声,它们与教练的哨声此起彼伏。水是蓝色的,蓝色的水与蓝色的天空对映着,好像在比谁更纯净、透彻。
室内,空调的风将本不顽固的气球吹落,“生日快乐”几个英文字母也落出空缺。儿歌从音箱里传出,孩子们的叫声尖锐刺耳。换在平时,方慧春受不了这般聒噪。她走入厅内,心情恢复平静,拿起一块绿豆糕,她吃得慢,眼睛瞧着电视机里的幻灯片,女儿的照片在自动播放。从出生到2岁,抬头、翻身、爬行、走路……孩子的发育过程被她用照片记录下来,她曾想过,养育孩子的艰辛最易让妈妈们共情。可邻居们不这么想,他们将生日会当成大人的相聚,聊得可投入呢。方慧春的眼角湿了,生命的奇迹从照片中显现,将她带回怀孕那段岁月,她多想与他们分享,她是怎样让一颗种子着床,熬过那些漫长的岁月,变成今天这样子。
她又想起更遥远的中学时代,在僻静的小镇,星辰闪耀的夏夜中弥漫着夜来香的气味。当她还是一个肤色黝黑的乡下姑娘,班里的同学热衷搞生日会,讲究礼物的分量和价值,她不属于被邀请的人,也没人记得她的生日。晚自修班里空出座位,必定是她们请假过生日去了。她们化了妆,穿着俏皮的短裤,在院子里架起烧烤炉,往上边投放香肠、鸡翅、牛肉串和玉米棒。她们借来卡拉OK机,将躁动的青春注入歌声里,她们邀请男同学过来,和他们一起喝啤酒、玩游戏和跳舞。她努力想象着生日会上发生的一切,她们的欢乐、忧愁,是她从未体验过的。要是请她去一次,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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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见《草原》2024年第11期
【作者简介:郑金师,90后,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散见于《清明》《西部》《草原》《星火》《红豆》《鸭绿江》《青年作家》《广西文学》《山西文学》《安徽文学》《特区文学》《鄂尔多斯》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