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浪
好吧,浪又打在我的呼吸上了。我吞下一口湖水,半口空气,屏息。再一次把脑袋往水下浸,一面向外蹬腿。然后抬头,重复。无数愤怒的思绪和太湖水一并在体内积蓄、降解。我的身体像一段黑褐色的圆木,笨重,越来越重。我很疲惫,我感到自己在向下沉——离第一个折返浮标还有一段距离,才游了不到四百米。我努力把头撑到水面上,大口喘息,踩水休憩。可浪不愿意;浪,一个一个,接连不断,咆哮着从正前方袭来,把重复的湖水倾灌入那张求氧求生的口中。浪在嘲弄我。浪抓住我了。世界抓住我了。
我扭过头,胳膊向后伸,抓扯着绑佩在腰间的系带,把身后的“跟屁虫”一点点挪到胸前——那只椭圆形的橙色气囊,形貌温顺而惨淡,在晦暗的水里发着微弱的色光。这是我第一次在铁人三项比赛中使用“跟屁虫”。去年10月在金山海里比赛的时候也有些微碎浪,可那天阳光灿烂,海水还有不少浮力。那天我游得轻松、舒适。用的是效率最高的自由泳,每一次侧身呼吸,就能看到远处海面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梦幻的金光;近处的海水是浑浊的黄,远方的海域却是非凡的蓝;海岸线在不怎么受阻的视线里若隐若现。那天的我像一艘惠特曼的房舱船,浮游在稠密的海景之上。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天我能看到我的终点,我的命运,我的未来。海浪那么美,温柔,有力,托着我安静地航行,朝向我的终点、命运、未来——
然而此时,想起那一天只能令我感到阴郁,绝望。台风还没过去,我正在一场风暴的中心。我恼火地抱着气囊,浮在翻涌的水面上,累得像条狗。雨下得很急,打在脸上是沸腾的冰凉。旁边又有人上了救援队的快艇,用斗篷似的保温锡纸裹住自己,看上去既欣喜,又悲伤。一个划桨板的小救援队正在向我靠近,“要上来吗?”他们冲我大声呼喊。我有气无力地朝他们摆摆手。但很显然,他们认为这个手势语义不明,我的姿态不置可否,因为他们还在继续靠近继续喊:“要上来吗?要上来吗?”我抱着气囊,生气地吐出几口气,积攒了些许能量发声。“不要!不要!不要!”我听到自己在嘶吼,吼叫的同时似乎也往肺部注入了一部分新鲜的氧气。我意识到我的吼叫毫无意义。语言表象着思想,思想表象着自身——唯有行动,行动是语言和思想共同的表象——一切表象的表象,一种沉默的执拗。
我深吸气,甩开“跟屁虫”,重新一头扎进水里,抬起乏力的胳膊,继续向前。浪不停地把我向后推,向下按。
在泳池里游泳,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跟隔壁泳道的人竞速。我的身上好像有一个感应式的智能开关,只要迎面遇上他者,就会自动调节到竞争模式。竞赛的胜负倒不重要,至少最后能保证那是一次肺叶无比充盈的训练。当然最好还是能大获全胜,因为一旦失败,精神胜利法在我这里几乎完全无法奏效。我只能日复一日地期盼打败我的人在泳池里再出现一次,给我一次反败为胜的机会——当然其实更可能是再输一次的机会。
这样的我,跟水的本性可能不怎么契合。至少跟中国传统观念里的水之本性差得有点远。孟子说人性向善,犹水就下,说的大概是那种涓涓细流,不违抗万有引力的势能,顺从地向下就下;至于反抗势能的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当然不是,“其势则然也”。那是外界一股更强大的力量迫使水改变了温顺的本性,促使水流改变了方向,一跃而起,跑过河床,跳过卵石,越过你我的前额,冲上无主的山岗。
好胜的我当然更喜欢不顺从的水。嗯,那些“其势则然”的水。搏而跃之的水,激而行之的水,藐视万有引力的水。我喜欢那种被赋予、激发的激烈的性情,喜欢浪漫派放肆的抒情。所以我不喜欢泳池,我更喜欢在江河湖海里游泳。我喜欢看风肆意地冲水吹吼,我喜欢和浪搏斗。
这就是我最初参加铁人三项比赛的原因。
或许你可以想象我的沮丧。太阳不曾升起,台风尚未离去。每分钟空气都更灰,更暗。2024年10月27日上午9点,我还在水中,在蠡湖,太湖伸入无锡的内湖。第一圈还差一点,我已精疲力竭。比赛开始的时间是8:30,但我下水的时间比发枪时间晚了十多分钟。原因是所有女性选手在冲向发跳台的时候都被拦截在一座小石桥上了。有一个穿着蓝色塑料雨披的中年女人在维持秩序。“女的靠边!”她重复地拽着喇叭,扯嗓子喊,一面敏锐地辨认出我的性别,把我推向右边。
“为啥?”我问她。
她没理我,继续喊那句刺耳的话。桥上风很大,气温在15度左右,我们大多数人身上穿着胶衣,头戴粉红色的泳帽。雨在浇,真冷。我转头问一个女选手:“为啥我们要靠边?”她耸耸肩。旁边另一个女生说,他们是在按性别分组出发。我说真奇怪,头一次遇到。以往比赛都是自愿的顺序,自认为更专业、速度更快的先出发,因为救援多半在后头捞人。
“主要他们也没提前说清楚,现在突然把我们拦下来。”旁边的女生等得冷了,边搓手边说。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说出我想说的话——我和我的同事至今一直因为五年前刚入职时,没有当场及时驳斥一名在学生座谈会上理直气壮地说“女生最好不要读博”的男同事而耿耿于怀。我拍了拍维持秩序的阿姨,说:
“这么说有歧视女性的意思,您要不换个说法?”
她一脸震惊,像看怪物一样地瞪着我,瞪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转回去维持秩序。不过,这回喊的是,“女的等一下!”“女选手这边!”。旁边的几个女选手都笑了。
“其实我也不是想先游。”我吐吐舌头,“我很慢,但我还是受不了她这么说。”
“是的,而且不合理。一共游两圈,即便女的真的速度更慢,等我们下水的时候,最快的男的已经开始游第二圈了,很混乱。”另一人补充道。
她说对了。因为正当我在水里挣扎着向第一圈的终点缓慢挪游的时候,身后忽然涌来一群第二圈的男选手。他们像一群狂暴的鱼,冲破水面,快速而傲慢。有人掰住我的腿,有人推我的肩。在水里,我浑身紧绷,思绪纷乱。在这里,我的自信跌落了。我的眼前是一片疯狂的水域,飓风掀浪,世界折叠。
我失败了。更确切地说,我正在失败。可我仍然需要穿越失败。
几个月以前,婧易给了我一本《从熊口归来》。她说作者也是一个“铁人”,一个法国女人类学家,被熊咬掉了半个下巴幸存下来。她说“也”的时候我当然十分得意,因为她在认可并强调我的铁人身份。我是2016年的秋天开始训练铁人三项比赛的。那年秋天我刚开始在复旦读博,好几次穿着粉色骑行服,扛着为比赛新买的崔克自行车去光华楼上历史课,感觉自己太酷啦。直到一场9月末的摔车折断了我右前臂的两根桡尺骨,取消了所有的参赛计划。手术和康复前后持续一年多,我的手臂里至今还保存着一块取不出的手术钢板,像块古老的思想残片。去年秋天我开始重新参赛,每场都很顺利,今年5月份还在常熟尚湖赛拿了年龄组冠军。当然,我其实清楚地知道我在目前的年龄组之所以有优势,是因为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大多数都正在生育。(铁三业余赛最“卷”的女子年龄组是40岁以上的组别。)加上夺冠那天的温度和湿度非常宜人,我游泳的时候就在不断加速,骑车全程匀速,最后跑步几乎是在飞奔,总共才用了两个多小时。那天的我完全没有“搏斗”或“幸存”的感觉,因为一切都那么轻松。尤其是在水里,我浑身都是力气,每一次抬脸换气都那么快乐。每一次呼吸,世界都焕然一新。
可这一次,我的脸在爆裂,全身透湿。第二圈开始了,我决定坚持。这次下水后我咬咬牙保持自由泳,速度很快上去了,喝水也变少,但我也很快彻底乏力了。游到最后一个折返浮标的时候,我泄了气,又抱起“跟屁虫”歇息。再一次逼迫自己推开“跟屁虫”自由泳时,方向变了,我右侧换气的泳姿跟浪的方向形成了完美的对抗。浪狠狠地打在我的脸颊上,毫不留情。一次又一次,一种我快要无法理解的暴力。痛觉从面部神经一直向下传输到张开的冰凉的脚趾,然后再往上,涌入脑部,冲洗着我的大脑凹槽。一个个没头没尾、互不关联、支离破碎的想法从脑中掠过,我似乎正在进入一种恍惚的状态。眩晕、空虚、缥缈。好多奇形怪状的词语在胸口升起,和湖水一起吐出来,变成漂浮的字,无光的话语,统统淹没,没入身中的迟暮——是的,在这片水域,我感到自己已经很老了。就这样,我在水中放下了希望之盾。
救援队又在向我靠近。这次来的是一艘快艇,刚一靠近,浪里就涌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柴油的气味。我害怕他们误以为我需要弃赛,只能强撑着装模作样地游。可柴油味还在,柴油在侵蚀我的意志。我的耳边是湖水的喧嚣,浪的威胁与轰鸣。“谁若是在世界上只看见事物”——埋头,吐气,有人在我耳边低语——“谁若是不能透过事物”——起水,吸气——下一秒,我终于能看到湖岸了,蓝色浮台。两岸是平缓起伏的山峦,烟雨中升起了一座陌生的城市。万物好像都在等待着什么。水岸上下的风景第一次和缓地在我眼前铺展。
可我并不想要风景,我不需要景观。我还在浪里,还在奋力从浪的景观里挣脱出来。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想只看见事物。我想在事物之中。我想透过事物。
我想穿透我的存在。
可能就是在那个瞬间,还在水下,也可能是在后来上岸以后,在雨中骑行的时候,我又想起《从熊口归来》那本书里打动我的时刻。命运的时刻来临以前,遭遇野兽之前,书里的“我”离开了小伙伴,独自一人,行走在高原:
“我很兴奋,是那么着急,急着想要从外面的世界里挣脱出来,或者说是从风景里挣脱出来,我想要走出的正是风景。而拉娜和尼古拉却是为了风景来的……然而走出矿物的世界,逃离和我一起攀登的伙伴时,我也陷入了某种形式的病态冥想中:我并非往高处或者地面看,而是要往内在,往里面看。我是那么希望可以走出这外部的风景,进入到能让我忘记自己身处何处的森林里,在一个有可能居住着其他生灵或是其他生灵穿越的世界里。我忘了,就是这么简单。我怎么能忘了呢?现在我问自己。是我背后的冰川。尼古拉和拉娜的大自然,一望无际的碎石堆,是最后几天的暴风雨,是在火山口的帐篷里,还有害怕下不了火山的恐惧。是高处沸腾的,差点把我们卷走的河流,是关切,还有问题一旦解决之后的懈怠。是疲惫、恐惧和压力,这一切都在同一个动作中荡然无存。是我内心的忧郁,即便走出再远也无法治愈的忧郁。”
有关铁三这件事,我可能不会写得比这更好了。风景之外,有疲惫、恐惧和压力,有柴油、巨浪和无力。风景之外是孤独,一颗迷惘而多刺的心。我和她一样,独自一人。满怀着对这个世界的渴念,预感和忧伤。我们都急于走出风景。为了抛掷身内的迟暮。为了寻得身外的青春。
那天比赛后来骑行的时候还有一小会儿放晴了。太阳穿过云层,把零星的光抛洒在雨后的路面上。道路像钻石一样闪烁,像海浪一样自由。
好吧,浪。要知道太阳的光总是比所有哲学家、学者和诗人的思想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