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10期|指尖:音乐课
一
仿佛火花,又似星斑,在夜空中闪耀着神奇、魔幻而美妙的光芒。我们屏住呼吸,瞪大双目,直到毕老师抽回教鞭、声音从喉咙里涌出来才想起,那不过是坑坑洼洼的黑板上七个呆板的数字。
亮光诡谲地褪去,毕老师的声音沿着一道看不见的木梯向上攀缘,于某处迅速返转跌落,越来越陡,越来越低,最终滑向池塘和深井。多重意味的匀速停顿,磨刀般反反复复的节奏,渐渐生成一个节拍器,成功唤醒我们体内暗藏的乐感。
在毕老师的示意下,我们摇晃着脑袋和上身,配合着音阶的规律,野蛮声线如河堤决口,喷涌而出。毫无起伏和美感的喊叫盖过了毕老师的声音,冲出窗棂,向着山峁和沟渠、空旷天边和无尽远方飞去。
毕老师一离开教室,我们便迫不及待跑上讲台。教鞭躺在桌上,呈现僵硬、暗淡、毫无生气的一面。“你看没看见刚才这教鞭像马良的神笔,一下子点亮1234567们?”他的话音未落就被另一个急吼吼的声音打断:“不是1234567,是哆来咪发唆拉西。”又一个挤过来,将说话的人往边上一推,无比坚定地说:“不像神笔,像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他身后的同学用力点头:“是嘞,是嘞,满黑板都是星星,一闪一闪的。”
教室外面,有人还在练习《我爱北京天安门》的前两句。音节与音节之间,被谁悄悄掖了一块小石子,稍不留神就磕绊住了。一节课下来,除去“哆来咪”,其他四个音几乎没人分得清。一个伸出四根指头,问:“这个怎么唱?”另一个从头数起:“哆来咪发,发——”两个人都笑了。
此时的暖阳,照着暖村每户人家的院子,照着院子里的鸡窝和柴房,还有柴房门口的果树。树下的家犬正在假寐,鸡娃们单腿站立,缩在翅膀下昏昏沉沉,享受着人类无法窥视的梦境乐趣。五道庙前的聚集地,突然变得敞亮阔大,柰子树浅黄色的干枝上,几只麻雀怕烫似的跳来跳去。老牛们庞大的身躯隐隐泛着油光。
青石上,一溜儿坐了近十个人。发光的是一个箍着浅蓝头巾的婆姨,她的双颊布满雀斑,泛着似乎永不褪去的潮红。不用猜也知道,大人们的音乐课正要开始。他们不必学习“哆来咪发唆拉西”,只要用小指将耳屎清理干净,然后殷切地对婆姨说劝一番,渴望听到的小曲儿就会从这个叫桂莲的婆姨声腔中涌出。
据说暖村以前最会唱曲儿的人是成双老汉。他七十多岁了,住在村东头,一个人守着一“挂”院子。我们去羊圈玩耍,见他坐在石磨盘上,左手死死抓着拐杖,右手不停地揉搓眼睛,棉袄的前襟亮晶晶的,仿佛蹭了二两油。按照祖母的说法,人老了,是浑身上下、身里身外全老了,眼睛模糊了,舌头品不出香甜,骨头疼,肉疼,筋疼,脚后跟疼,手指头也疼,浑身没了力气,连觉也睡不安稳,更不在意洗不洗脸、吃什么饭、穿什么衣裳这些事了。成双老汉的闺女嫁到距暖村二十里外的村庄,一年回来几次。那也是个顶着帕子的老婆婆,一次比一次瘦,一次比一次佝偻,所以成双老汉一到冬天就变得亮晶晶的,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但他居然是暖村最会唱曲儿的人,这事儿听起来挺不靠谱的。
三十多岁时老伴儿过世,没几年闺女也嫁人了,成双老汉就开始放羊,一放就是大半辈子。白天他跟羊群上山入谷,晚上睡在羊圈里,眼前晃来晃去的,心里惦的念的,除了羊还是羊。可惜羊们不会说话,老汉只好唱小曲儿解闷,对着黑黑白白的羊群,对着望不到头的山峰,对着夏涨冬瘦的温河,对着羊圈里的石墙和草料。他觉得,他放的羊是世上最聪明伶俐的牲畜,不止能看懂自己的眼色,还能听懂自己唱的曲儿。
人们听了哈哈大笑,但又不得不佩服成双老汉随口即来的唱曲儿能力,蚂蚁土坷垃河西西蚂蚱蝴蝶,山峰流水沟卯悬崖,小媳妇大闺女后生小伙儿……这么说吧,凡世间存在之物都能成为曲儿里的主角,被他晃悠悠唱出来。有年他跟邻村五六个羊倌比赛唱曲儿,愣是唱了一天一夜都没重样,最后还赢了一根枣木羊鞭。
在暖村,没有人记得成双老汉最后一次唱曲儿是什么时候,或许也追忆过,争论过,并无限次在记忆深处掀翻过,但也或许没有。对于失去,人们总是一边惋惜一边顺从,一边念叨一边忘记。
而现在,这个叫桂莲的婆姨,从时间深处轻松打捞起一串熄灭的技艺,让暖村人的耳朵,重新享受小曲儿轻柔又暖痒的抚摸和挑逗。
桂莲婶子二十岁嫁到暖村,像其他小媳妇一样,脸皮薄,说话羞答答的。现在她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跟经风历雨的树木一样,粗糙,硬朗,泼辣,大胆。桂莲婶子会唱曲儿的消息,是她家人无意间“泄露”的。那时她最小的娃娃刚过百日,有婆姨正好去她家借笸箩,进了院子,就被她哄娃娃睡觉哼唱的小曲儿迷住了。隔着窗户,歌声虽不嘹亮,却婉转好听。她婆婆从窗子里看到人来,便扶着门请婆姨进去。婆姨不好意思地笑笑,跨过门槛,坐到炕沿边,仿佛忘了自己来的目的,说:“婶子,桂莲唱得好好听啊。”她婆婆抿嘴一笑,说自家媳妇过门这么多年,饭做得不精,针线活粗拉,但性格爽朗大方,小事小情从不计较,关键小曲儿唱得好咧。于是第二天五道庙前,婆姨们便“怂恿”她来上一段,她肯定是要推辞的,人前唱跟人后唱完全是两码事啊。但婆姨们表现出最大的诚意,有人接过她怀里的娃娃,有人把刚纳好的一副鞋垫塞到她怀里,还有人把刚摘下的眉豆放到她脚边,大家眼巴巴盼着桂莲婶子来一曲。
桂莲婶子坐在那里,正正身子,轻咳一声,明明人还是原来那个人,但声音一出来感觉就不一样了。只见她眼神迷离,神情缥缈,俨然远离了五道庙,离开面前的人群,踩着云彩,披着雾气,晃晃悠悠升到半天里。眼前听曲儿的婆姨和小孩儿,以及树木和飞鸟们,必须挺直身子,仰起脖颈,才够得着她和她的调子。
一年多过去,桂莲婶子早已百炼成钢,不羞不臊,大大方方,不忌讳听曲人的性别和年龄,更适应了暖村音乐课的秩序。此时,她被暖阳照耀,周身发亮,脸变得更红更亮,圆圆的,鼓鼓的。显然,在这堂音乐课上,她既是毕老师,也是一群学生;而听曲儿的人,是教室里的桌椅板凳,是教室外摇晃的树木和飞过的鸟雀。
二
课堂上,毕老师说简谱中的“1”发“哆”音,就像我们学过的多音字,比如自行车和太行山,“行”的书写方式虽然相同,但发音不同。也比如贾小芳,她在学校叫贾小芳,在家里就叫二闺女,但她的样子并没有发生改变。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二闺女是不是也可以叫“来”闺女?禾苗在我耳边说:“那样的话,我小弟弟就可以叫‘发蛋’了。”我对小名情有独钟,每听到别人的小名心里总涌起一股羡慕,仿佛这样才能体现一个人被珍爱的程度。现在,反反复复“哆来咪发唆拉西”的“小名”练习,让我渐渐感到某种难以描述的乐趣,仿佛那七个数字最终成为七朵美丽的花,具备愿想中的颜色形状,关乎珍惜和热爱。
窗口挂着的话匣子里,每天早上都会响起“热腾腾的油糕哎嗨哎嗨呦,摆上桌哎嗨哎嗨呦”,我端着一碗稀和子饭吞咽,忍不住回头看看空荡荡的炕桌,希冀有一碗热腾腾的油糕。
那是九岁的我听过最好听的歌曲,带着香甜的味道和浓郁的色彩。有天早上话匣子失去“魔力”,我被村里大喇叭传出来的声音吸引,放下饭碗,飞快跑出街门。许多大人和娃娃都已跑出去了,仰望着头顶上方的大喇叭。大喇叭一东一西背靠着背,同时发声,虽含糊刺耳,但所有人恨不能离大喇叭近些更近些,好让晚上放电影的消息更加确凿。
我们穿上“猴大衣”。那是一种带帽子的蓝色棉衣,村里的女人和娃娃差不多都有这样一件“猴大衣”,平日并没有机会穿它,只有看电影的时候,大人们才从柜子里翻出来。包裹在浓郁的樟脑丸味儿中,暖融融圆滚滚地出现在庙院,是我记忆里最美的事儿。
雪白的幕布挂在两株老柏之间,住在树上的黑老鸦,慌乱地绕着树梢飞来飞去。我们去河沟里寻找石头、砖头、木头,垒成一个个座位,坐在那里,盼望天黑。也有人穿过街巷,去接放映员。放映员正在某家吃晚饭,窗外等候他的人心急如焚,恨不能推门进去,一把将他拉出来。
第二天上午,听到桂莲婶子唱“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时,我们脑海里全是那两个俊美的年轻人,双手托脸趴在草地上的样子。这次显然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她的歌声一改低沉幽怨,变得高亢嘹亮,吸引了更多人前来。
大家都看着她,笑吟吟的,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仿佛她变成一只快乐的百灵鸟。毕老师破天荒迈着方步,带着笔和纸来到五道庙前,请她再唱一遍,因为他没记全歌词。不识字的桂莲婶子竟然全部记得。按照她的解释,她前后看过《红日》三次,在暖村看了两次,在她娘家温池村还看过一次,这首歌已经学会了。
“那《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会唱吗?”毕老师充满期待地问。
桂莲婶子迟疑而谨慎地回答:“我试试吧。”
那天起,音乐课从教室换到五道庙,我们更加卖力地唱“哆来咪发唆拉西”,也更加用心地学习电影里出现的歌曲,比如《爷爷为我打月饼》《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也有《地道战》《十送红军》《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等。
大伙儿都说,桂莲婶子的脑袋里装了个百宝盒子,你想要什么歌,她稍微翻一翻,就能拿出来,唱给你听。毕老师无比欣喜地将歌词抄到本子上,又在夜里反复练习曲调的准确性,向桂莲婶子求证后再教给我们。
可我们从未将桂莲婶子归类于任何表演者,就算她会在人们的要求下唱几嗓子晋剧,如“秦英你太无礼,不该去钓鱼”,或者“魏虎贼莫把舌嚼烂,三姑娘早已不耐烦”。在庙院的戏台上敲着锣说三句半,或者描眉画眼将辫子拉到胸前高唱“一条大河波浪宽”的女子,都不该是桂莲婶子的样子。在我们心里,桂莲婶子是音乐课的一员,靠我们最近,在我们中间,甚至就是我们自己——一个在暖村才鲜活自在的桂莲婶子,一个在灶台前做饭、去泉子沟担水、跟邻家婆姨吼着吵架、到地里劳作,无异于暖村任何一个婆姨的妇人。
就这样,桂莲婶子成了毕老师的老师,也成了我们的领唱,五道庙闲坐的人们顺从地加入我们的音乐课,他们边笑边唱,忽略自己的年岁和身份。笑声也感染着我们。
日头一日比一日高,天就要暖和了,暖村人又要去温河对面的地里劳作。我们的音乐课不得不回到破旧的教室里,大人们的音乐课也从五道庙前转移到田间地头。音乐课一分为二,各归其位。那些我们不在场时唱的小曲儿,包含了多少大人们的秘密,直到我长大才知道。
毕老师把教鞭塞进桌子下面。教室的墙壁和屋顶上,日光画出各种图案——圆形的亮点、不规则的方框、长条形的光棒……这些只出现在音乐课上的图案,如今想起,宛如奇迹。
三
新学期要开始了,我们兴奋不已,不止要来新老师,关键是我们还更换了新教室,就在庙院的戏台子上。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我们坐在阳光普照的新教室,嗅着崭新的课本里散发出来的香味儿,窗外老柏树上的喜鹊替代了我们的聒噪声。瘦小的中心校校长身后,是那个将辫子拉到胸前高唱“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暖村闺女,校长说:“从今天起,贾老师就是你们的老师了。大家欢迎!”然后带头拍起手来。
我们并没有拍手的习惯,只是笑嘻嘻地看着我们年轻的女老师,她站在讲台上,脸越来越红。去年冬天,我们还参加了她的婚礼。师范毕业后,她嫁到城里,因此缺席了暖村社火,现在却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暖村。
第二天我们就知道她回暖村教书的缘由:她怀孕了,需要家人的照顾。跟毕老师的教学方式不同,除去课间操时间,她希望我们坐在教室里写作业,也给我们安排了晚自习。上午最后一节是音乐课,肚子里饥饿的呱啦啦叫声被我们的歌声压下去,再从暂停的间隙跑出来。我们越唱越高,仿佛是饥饿带给我们优美的声线、清晰的吐字,歌声长着翅膀,从教室的窗户飞出去,飞到树尖,沿着庙脊,扩散到四面八方去。
我们变成了快乐的小鸟,上下学路上,吃饭的当儿,甚至临睡前也在唱歌,有时做梦还在唱歌。时间不长,村支书就来制止了,他的理由是,我们太闹腾,会惊扰神仙。我们无数次去教室旁的小庙里偷窥过,那扇斑驳的红门板,虽然旧了,却异常坚固,又沉又重,还上了锁。我们两三个人合力才能推开一条缝,里面空荡荡的,只有阳光投在地上的影子,泛着橘色的光晕。
五道庙前,我们按年级排成方队,像一摞摞刚出窑的青砖。贾老师把教鞭当作指挥棒,站在我们对面,闲坐的大人们散坐在我们周围,男人们嘴里叼着烟袋,女人们手里拿着针线,当我们的歌声响起,他们会渐渐忘记嘴里的烟袋和手里的针线,仿佛让歌声揪着到处跑。
贾老师一般先教歌谱,要唱到谱子熟得不能再熟才会教歌词,一首歌学下来,差不多需要六七节课。有意思的是,那些围坐在我们周边的大人们,也学得滚瓜烂熟。回家的路上,他们便会低声唱起它们。那段时间,所有人都学唱了《南泥湾》《绣金匾》《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我的祖国》《十送红军》等等。有时,桂莲婶子也坐在那里做针线,人们已不再请她唱小曲儿。
秋天到了,贾老师的肚子越来越大,她经常在课间休息时,跟有经验的婆姨说悄悄话。我们都知道她需要讨点儿生孩子的经验,但心里是微微失望的:我们一直觉得老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跟传说中的神仙有几分相似。小林有次掀开裤腿,看着腿腕上那个伤疤,搓了搓,说:“不知道毕老师去哪里教书了。”一句话,让我们都安静下来。毕老师临走时,把一只裹着黑胶布的笛子送给了珍珠,小林还羡慕了一番呢。不过后来他就想开了,说他笛子没有珍珠吹得好,腿可是毕老师给治好的喽。
我还记得那天坐在羊圈边背课文的情形。小林不知怎地找到一块小石片,拿它在石头上到处割,看到自己黝黑小腿上的青筋,便拿着石片凑过去划,悄悄跟身边的同学说:“你看我勇敢不,都不喊疼的。”突然,他身边的同学惊叫:“你们看啊,小林的腿里白白的是什么!”毕老师正坐在一旁看书,听到这话,猛地站起来,跑过去。我们看到小林的手里拽着一根白白的电线般粗细的东西,另一只手紧紧压在下面。毕老师脸色煞白,抱起小林就跑——在他伤疤的每个皱褶里,都有毕老师的担心。
在我们像羊群即将失去羊倌的那个冬天来临之时,贾老师给我们上了最后一节音乐课。她靠坐在一块高高的青石上,说:“今天我们把学过的歌都温习一遍啊,先唱《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预备起。”
深秋的风,携带着粮食浓郁的香味,浩浩荡荡在暖村上空游荡。柰子树上的叶子,不停地往下掉。我们张开喉咙,用尽浑身力气嘶吼。我们的歌声,被风送到每一户人家的树梢和洞顶上,那些窝在家里休息的人们纷纷跑了出来。桂莲婶子、月亮大爷、秀嫂子、文会、跟前大大、兰荷婶子,连梳着大辫子的俊兰只、林英只、小果只这些大闺女都来了,还有很多人也来了,站在我们身后。歌声让我们忘记了时间和空间,恍惚中,我们像秋风一样,飘浮在空中,看见比温河还大的河流,比小梁还高的高山,比舅舅家还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