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10期|文猛:天瓦
一
天瓦就是瓦。看颜色,有青瓦、灰瓦、红瓦、黄瓦;看材质,有玻纤瓦、琉璃瓦、玻璃瓦。
在我们老家,从来不单喊“瓦”,总会在“瓦”前加上“天”,喊“天瓦”,把瓦喊到天上。
老家喊的那些天瓦是“天爪子”烧出来的。大人们喊“天爪子”,我们喊“天叔”,后来喊“天爷”。
“天爪子”是天叔的外号,他是我们家乡有名的盖匠,就是盖房子的匠人。在很长一段时光格上,盖在头上的不是瓦,是草,看见的瓦蓝是别人村庄的瓦蓝,我们村庄是盖在屋顶的草枯黄后的灰白。
天叔有一双特别灵巧的手,他把小麦秸秆或者茅草盖在屋顶上。小麦秸秆和茅草光滑,质地硬,不藏雨水,是盖茅草屋最好的材料。天叔走进家屋,看了要盖的房子,掐点几下手指,多少草,多少竹,多少屋梁,多少屋檩,心中明亮得很。
走进竹林砍来大堆竹子,划成篾片,破成两层,黄篾绑竹桷上垫底,青篾绑扎固定小麦秸秆或者茅草,用手除去软草杂叶,捆成小腿粗细的小把,草蔸朝下,草尖朝上呈一字形,上面压匹篾片,用篾条穿过麦草,厚薄一致,好让雨水顺畅流下,从屋檐口一层一层往上铺……
纸上记录的盖房过程很简单,走上屋顶,才知道盖房是很讲究的手艺活儿。草蔸没有扎结实,风一吹就亮相了;屋脊上两边的草蔸没有盖平,雨一来就堵上了。大家特佩服天叔那双巧手,喊他“天爪子”,其实是赞叹,感觉他的手要是足够大,他能把天抓在手心里。盖房子是技术活儿,也是力气活儿,天叔从没有歇着。他白天给村里人盖房,晚上还要去照料村上的仓屋。
后来天叔离开了家乡,我们才知道,天叔最大的理想是给自己盖一院大瓦房,这是他以抓天的气势拼命挣钱的最大动力。天叔盖大瓦房的终极目标是把村上的冬姑娶进大瓦房。天叔爱着冬姑,冬姑爱着天叔,冬姑的父母给他们的相爱加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天叔盖上大瓦房。在乡村盖一座大瓦房,今天看来实在太过平常,却是那个年代难以实现的理想。冬姑的父母没有给天叔更多时间,他们把冬姑嫁到了山那边,那家有八间大瓦房。
起起伏伏的山路,起起伏伏的唢呐声,冬姑一步一步往山那边走去,红硕的音符一颗颗滴在天叔心中。天叔默默地用锋利的弯刀划着盖茅草屋的篾片,唢呐声翻过山梁,手中的弯刀闪了一下,篾片划破手指,鲜血一滴滴从篾片上滴下来……
第二天,天叔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到了哪一方山村。
二
我家何时搬到这个叫新龙岭的地方,何时盖起最早的八间茅草房,我不知道,我还在父亲取好的名字中。父亲和母亲成亲的时候,他们还没有自己的家,寄住在上白蜡湾一方岩洞中。父亲看中这个叫新龙岭的地方,辛辛苦苦好几年,终于和母亲一起在新龙岭上盖了八间茅草房,也给自己的孩子取好了八个名字。母亲真生了八个孩子,只是我上面的姐姐、弟弟下面的妹妹,还没有长到一岁就夭折了,装进母亲出嫁时候的木箱子,埋在山坡上,小小的坟头上盖着一片瓦。
那是从祠堂天井中取出来的瓦,祠堂是村里唯一的瓦房。祠堂天井中总堆着一堆瓦,一圈一圈地堆着,就像树的年轮,哪家有人走了,就去取一片瓦,压在坟头。村里每年总会买些瓦去补充天井中的瓦堆,那是村庄的年轮。我们知道,那是姐姐和妹妹永远的家。我们活下来的六个弟兄就像那些捆扎好的草蔸,一个挨着一个,从屋檐口一层层往上铺。
桐子花开的时节,连续几场大风吹乱了我家的茅草屋,那时天叔还没有离开我们白蜡村。麦子还在地里绿着,没有小麦秸秆,父母发动我们到山里割茅草。当时到处开荒种粮,茅草没有立足之地,刚刚冒出绿芽就被牛羊啃个精光。一家人只好走进大山深处,艰难地割来几捆茅草,让天叔捆扎成草蔸,填补在那些被风雨掀开的屋顶上。
五月麦收季节,村里收了小麦,家家分到很多秸秆,大家想着翻盖自家茅草屋,迎接即将到来的多雨天气,村里却听不到天叔的声音。
三
大哥长到谈婚论嫁的年龄,成为父母最大的渴盼和焦虑。第一个儿子成家立业,这是父母最忧心的开篇,也是望子成龙的第一声哨音。大哥一表人才,又在乡里电影队放电影,是山里姑娘暗恋的对象,媒婆不断带着姑娘上门“看人户”,却永远得不到下文,主要是嫌弃我家的茅草房。谁会傻到把女儿嫁到一户住着茅草房的大家庭之中?
茅草房,那是村庄辛酸的封面。
村庄的茅草房被风雨从金黄刷成了灰白,我们的村庄叫白蜡村,村里没有一棵白蜡树。白蜡,其实是土地上灰白的茅草屋的白蜡色。
实用主义爱情最大的天敌就是缘分,这或许是我们歌颂爱情的理由。大哥在一个叫瓦厂的村庄放电影,一个叫张义琼的姑娘看上了大哥。大哥的电影队走到哪个村子,张义琼就会跟到哪个村子,她不看电影,她看大哥。
张义琼的父母悄悄来到我家后,放出话来,什么时候盖上大瓦房,他家女儿就什么时候嫁过来。
这句话让我们想起天叔和冬姑,全家人心情格外沉重,如同茅草屋上厚厚的霜雪。
油菜花开的时候,大路上出现了长长一队披红挂彩的挑夫,前面是红绸披挂的家具、铺盖、木箱子,中间是大红的花轿,后面几十人挑着瓦,瓦上盖着红纸,穿过金黄的油菜花田,向着我家走来……
张义琼成了我家大嫂,她没有等到我家盖上大瓦房,带着瓦,和全家人一起给八间茅草屋换上了青瓦,我家盖成了全村第一座大瓦房。仰望屋顶的青瓦、青瓦之上的蓝天,再看大门挂着“天作之合”的横联,我很想把横联改为“瓦作之合”,那是我大哥大嫂的瓦缘,他们向天空共同举起一片瓦,瓦下就是风和日丽、岁月静好。带上嫁妆,带上青瓦,那是村庄最红的记忆、最蓝的记忆、最感动的记忆……
我们欠大嫂一场像样的婚礼!
四
天叔回来啦!
天叔是村支书狠狠地找回来的。
我家有了大瓦房,村上的会场从老槐树下搬到我们家中,雨打着青瓦,如一朵花状,玉珠飞溅,滴滴答答,瓦上生烟雨。瓦就是用来遮雨的,瓦下的日子就那么踏实,那是乡村最向往的人间烟火。看着我家的大瓦房,大家就想在村里开个瓦厂,让瓦上烟雨开满整个村庄。
听说天叔在很远的地方给别人车瓦烧瓦,大家向他放出狠话:再不回到村上,就收回他家的宅基地和菜园地。
天叔就回来啦!
天叔急切地问村支书,我家的宅基地还是我的吗?我家的菜园地还是我的吗?村支书没有回答,带着天叔来到我家的大瓦房前,指着我家的大瓦房,指着村里的茅草屋。
天叔说,明白!明白!
村支书说,你随便选哪块田都可以,我只想看到村里冒烟的瓦厂。
这次是天叔带路,天叔带着村支书来到榨油坊边,指着那里的三块田说,就这里,我早看好了。那片田最早叫烂泥坪,村里修了榨油坊后就叫油坊坪。那是村里老庄稼汉都不愿意去下田的地方,泥土很厚,是村里很少有的“酒黄泥”,特别的黏,人踩进去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把脚提出来,村里几头力气特别大的牛耕完这几块田也会累倒下。
村支书特别高兴,一是天叔没有选村里那些产量很高的好田,二是他更加坚信天叔这些年在外面真学了本事。
天叔放干田里面的水,清除掉稻草蔸和石块。太阳暴晒几天后,天叔喊村支书安排几个精壮汉子,把村里几头健壮的耕牛牵来,人和牛就在田里来回走圈。天叔说,八月十五中秋节家家都要打糍粑,大家什么时候把酒黄泥踩成糍粑一样柔韧,就可以回家了。听说村里要开瓦厂,很多人都走进田里唱着歌走着圈儿,想着屋顶上的瓦,有使不完的劲儿。天叔一边指挥大家踩泥,一边用一弯很大的泥弓把田四周踩好的泥切成大块扔进中间的泥堆里,田中间的泥堆垒得越来越高,很快垒成一座泥丘,大家再用草帘子盖住泥堆。
天叔和大家在田里踩酒黄泥的时候,村支书带领一帮人把另外一块田夯平,铺上细沙,四周夯上土墙,架上人字形屋架,再盖上一块块活动的茅草架。这是天叔车瓦坯和摆放瓦坯的地方。
天叔在木架上车瓦,一手握住上口较小下口较粗的瓦模子不停地转动,一手拿着半边括号一般的铁泥铲在瓦模子上下抹动,瓦模子上的泥皮让半边括号的铁泥铲抹得光滑均匀。再用一根近一尺高的细木棍靠着瓦模子,细木棍上边钉着一小截竹钉,竹钉的一头插进泥皮里。转动瓦模子,瓦模子顶上参差不齐的泥皮让竹钉切得整整齐齐。瓦模子上钉着竖着的四根光滑的木条,刚好把一圈瓦分成四片瓦。
天叔拎着瓦模子的木柄,提到一块茅草屋下铺着细沙的空地上,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把活动的瓦模子卷小了抽出来,提着隔离布的篾环扯出隔离布,一个圆锥形的瓦坯就做成了。
捧着切好的长条泥皮,转动瓦模子,摆放瓦坯,这是天叔一个人的流水线。天叔车出的瓦坯在茅草屋下的土坝摆成了一个一个的圆圈,放眼望去,圆圆相连,十分壮观。白天,天叔关好所有门。晚上,天叔在茅草屋下安放一张床,就怕村里的牲畜跑进来。一次冬姑回村,天叔悄悄去看,没想到龚老八正巧赶猪回家,高大威猛的脚猪突然发性,到处乱跑,撞坏茅草屋下的木门,把美丽的黄色圆圈踩成一地碎泥。天叔回到瓦厂一看,瘫坐在地上,边哭边唱:“黄连苦啊黄连苦,黄连哪有我天叔苦。起早贪黑几十天,稀里哗啦一瞬间。”
大家看着天叔车瓦,感觉很简单轻松,等天叔歇气的时候都去试一下身手,结果洋相百出。要么割的泥皮厚薄不一,托不住泥皮,放不到瓦模子上;要么就是抹不均匀泥皮,瓦坯厚薄不均,放下就倒。
等到茅草棚下瓦坯够装一窑时,天叔就安排人在第三块田边挖好一孔瓦窑。那块田边有一个土坎,正好用来砌瓦窑。村里人说油坊坪还真是上天给村里一片开瓦厂的好地方。
天叔说,瓦也是我们屋顶上的庄稼,你对它真心,它就对你暖心。泥池里踩出瓦泥的情形很像村里育水稻秧苗、玉米苗、高粱苗的样子,这里培育着瓦的苗。茅草屋下车瓦的情形很像村里把庄稼苗一棵棵栽在沙土上,这里种着瓦的庄稼。瓦窑里烧瓦的情形很像村里把庄稼装进仓库的样子,这里装着瓦的丰收。
熊熊大火烧着瓦窑,瓦窑里的瓦变得通红,看火候最考验一个瓦匠的眼力。火候不到,烧出的瓦变黄。火候过了,烧出的瓦会熔化在一块,成为烧瓦最怕的“牛脑壳”,所有的辛苦毁于一旦。
天叔用一把长长的铁钳子从窑顶抽出一片瓦来,浸进旁边水盆,“嗤”一声响,水盆里冒出一股青烟,瓦片上的水沸腾了,再等会儿,盆里的水不再沸腾,天叔拿起瓦片,手指轻轻一敲,瓦片“当”的一声,发出脆生生的弦音,余音绵绵。这就到了熄火封窑的时候。
天叔喊窑下边的人堵窑门,指挥窑上边的人铲起细土严严实实地封住窑顶,围成一个圆水塘。大家从旁边小溪里挑来水倒进水塘里,要确保水塘不能断水,一直到天叔喊不再灌水的时候。
封窑大约五天之后,窑里的余温让水塘里的水刚好干涸,扒开表面那层细土,里面就是青黑的瓦片。
五
村庄一堆一堆篝火如迎春花一般次第烧起来,那是茅草屋上拆下来的茅草,岁月的风雨让那些茅草早就看不到小麦秸秆和山茅草的影子,它们在屋顶上化成了草泥。
黄土最疼乡村,黄土是乡村最大的财富。
天叔用黄土车出天瓦,瓦窑中的熊熊烈火给了天瓦温度和硬度。
乡亲们在黄土地上平整好地基,抬来大青石砌好墙底,请来夯土墙的师傅,把黄土装进墙板中,一锤一锤夯得结实。黄土墙上架上木梁,木梁上架上椽子,椽子上等着天瓦。
从天瓦厂请来天瓦,从屋脊高处,顺势而下,俯仰相承,那是在房顶上给雨铺路,给风铺路,给鸟铺路。铺上天瓦,盖了天瓦才叫屋子,升起炊烟才叫人家。
给黄土一个高度,给瓦一个温度,有了自己的瓦屋,才有村庄的高度,才有挺拔的日子。
俗语说,烂泥扶不上墙,乡村的烂泥经过瓦窑火的温度,经过汗水夯出的厚度,它们成为天瓦,成为黄土墙,给墙挡风遮雨,给家挡风遮雨,这是泥土的传说,这是泥土的升华,这是村庄站立的泥土。
把朽烂的屋梁丢进篝火,把朽烂的竹架丢进篝火,把朽烂的小麦秸秆、山茅草丢进篝火,把岁月的烟尘丢进篝火,这是穷困的告别,这是明天的宣示,给大地暖场,给新家暖场,给心灵暖场。
随着一堆堆篝火点燃,仿佛有一支巨大的画笔,将那些灰白的茅草屋涂上瓦蓝。瓦蓝在乡村土地上渐渐浸漫开。那是乡村的标点,书写着乡村的章节。
山风吹来,乡村的树会顺着风势弯下身子。屋顶上的瓦不像树,它们永远不会顺着风势弯下身子或者让风喊着退步。它们顶着风,顶着雨,顶着雪,紧紧扣住屋檩,不让一丝风雨漏进屋中。
我们常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玉碎”太高贵太遥远,乡村最信赖的还是“瓦全”。
头顶上是天瓦,天瓦之上是炊烟,炊烟之上是蓝天,这才是我们乡村把瓦喊成天瓦的真正理由。
有天瓦屋顶的家,院中必然堆着一圈一圈的天瓦,就像圈圈年轮,就像一摞摞书页,泛着瓦蓝的光,随时等待走上屋顶,等待天瓦成为瓦的真正时刻,替代那些破了的、碎裂的、被风吹走的瓦片。瓦只有走上屋顶才是真正的天瓦。
没有不可抗拒的外力,瓦永远不会自己瓦碎,瓦坚守它的瓦全,瓦能够挺立多久就会挺立多久,瓦永远不会偷懒。
天瓦在我们屋顶为我们唱着歌,以风为弦,以雨为弦,以阳光为弦,以树叶为弦。余音绕梁,那是天瓦在唱歌,那是村庄的慢时光,那是村庄的小夜曲。
天瓦在我们头顶为我们托起一袭岁月、一片风云、一缕炊烟,托起鸟带来的种子,让它们在屋顶长大,在屋顶开花。
青瓦房落成,大家总会选出几片天瓦,走向村里向阳的山坡,点香,烧纸,呼喊祖先的名讳,把天瓦盖在祖先坟头,和我们一样住上青瓦房。
六
乡村像关注大地上的庄稼一样关注头顶上的天瓦,天瓦是屋顶上的庄稼。真正能够侍弄好这方庄稼的还是天叔。乡村茅草房年代他是盖匠,盖的是草。乡村走进大瓦房年代他还是盖匠,盖的是自己车出来、自己烧出来的天瓦。、
夏天到来的时候,雨特别多,车出的瓦坯很难干,很容易让暴风雨淋成泥浆,不是天瓦厂车瓦烧瓦的季节,是村庄请天叔检瓦的季节,乡间词汇中“检瓦”是否也写作“拣瓦”“捡瓦”,没有去考证过。现在想来,天叔就是那个年代的乡村安全检查员,所以我用的是“检瓦”。
屋顶哪里漏雨,主人眼睛盯着。当然,村庄屋顶漏雨绝对不全是石块砸的,更不是人为掀开的,那是岁月走过后的缝隙,那是风雨走过后的痕迹。屋顶哪里将会漏雨,只有天叔知道。
天叔在屋中把房顶看一遍,爬上木梯,用扫帚把房顶上的枯枝败叶、鸟粪、杂草一一清除干净。房顶覆瓦上最爱长瓦松,矮矮的。还有就是苔藓,晴天还是灰土一般,一场雨后立刻活过来,一直在瓦上爬,爬得我们心里总是湿的,爬得我们耳朵里总有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天叔把清理干净的房顶巡视一遍,哪里加瓦,哪里换瓦,哪里换椽子,心中早有瓦谱。
“太阳出来四山红,如今乡村大不同。锅里煮的油炒饭,身上穿的羊毛绒……”
天叔歌声在哪家屋顶响起,大家就知道天叔在哪家检瓦了。
乡亲们开玩笑说,天叔干的就是上房揭瓦的活儿。
过去到家中检瓦,天叔会用撮箕爬上楼梯把天瓦提上房顶,或者叫人从楼梯把瓦递上房顶,爬上爬下十分麻烦,装瓦的撮箕压在房上久了,容易压坏天瓦。
大家已经记不清哪年夏天,天叔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十来岁的聋哑儿童,眉清目秀,手脚灵活,名叫天娃。天叔在房顶,天娃在地上,天叔比画出手指要几片天瓦,天娃取来天瓦就抛上去,地下抛,屋上接,天娃抛瓦的方向、高度、落点十分准确,那姿势让大家目瞪口呆,就像乡村最美的杂技。
检完一家瓦房,天叔对主人说,哪天下雨了,找我,我再来补。多雨的夏天是检查“检瓦”最好的季节。事实上下雨后主人找到天叔,送去的是工钱,天叔检瓦的屋顶没有返工的时候。只不过那是两份工钱,厚的给天叔,薄的给天娃。
我们六弟兄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陆续离开老家。父亲走后,我们要接母亲进城,母亲说什么也不答应,母亲守着老屋,说祖业不能荒废,娘在,家就在,大家就知道回家的路。
每年夏天雨水到来的季节,母亲总会喊来天叔给老屋检漏盖瓦,说天瓦屋罩着我们,也罩着灶神菩萨、猪大菩萨、磨大菩萨。在父母眼里,家中除了人,一切都是菩萨都是神,都在给我们保佑,我们无数次聆听过母亲简单而又乏味的祷告,母亲说不能让菩萨们淋雨。
母亲对天祷告,总会来到院中,给天地跪下——
天空是我们人类共同的天瓦屋。
屋顶的天瓦,俯仰相承,一面顶着我们的风霜岁月,一面盖着母亲的日月星辰。
老屋检漏的日子,我们弟兄们会相约回去。给老屋检漏盖瓦,也给我们的人生检漏盖瓦。院中堆好的天瓦抛到屋顶上,填补岁月的碎裂,我们谁也不能给母亲填补上最遮风最挡雨的天瓦。
更多时光,母亲守在老屋,那些清冷的早晨,村庄古道上有脚步声或者有说话声响起,母亲总会披好衣服,推开房门,母亲总认为那些脚步声说话声里有自己远行回家的儿子。
爷爷奶奶在屋后竹林里,父亲在两公里外的山坡上,坟头盖着天瓦,他们身上长满野草和山花。
我们在城里,最怕看见炊烟、落日、残荷……
七
乡村茅草屋几百年时光,乡村青瓦房十几年时光,好像突然之间,乡村开始修建砖房,房顶不再盖瓦,而是盖水泥板、玻纤瓦、琉璃瓦,天瓦不再是乡村最紧俏的东西,我们村的天瓦厂自然开不下去了。
车瓦的茅草屋没有过几年就倒下了,每年春天夏天很多木耳、蘑菇就在腐烂的茅草上和木头上长出来。
有一年几个村里的小孩儿在烧瓦的瓦窑上躲猫猫,一不小心掉进去,大家干脆把瓦窑填了。泥池里的泥都变成了屋顶上的瓦,没有几年就变成很大一方泥塘,不再种瓦。泥塘里关了深深的水,成为一方很深的水塘。村里种藕的往水塘随便扔了几节藕,没过几年,水塘里面开满荷花。大人们把宽大的荷叶摘下来戴在小孩儿头上,成为他们头上的荷瓦。
当年的天叔让我们喊成了“天爷”。天爷瓦烧得好,庄稼也种得好。他把村里人不愿意种的田地都接过来,全部种上庄稼,成为村里的种粮大户。天爷说,瓦是庄稼人种在屋顶上的庄稼,庄稼是土地上的天瓦。不过天爷最爱干的事情是经常到别人建砖瓦房的工地转悠,看见地上那些被丢弃的完整的天瓦,就像见到宝贝似的捡回家,摆放在自家院中。
仿佛突然之间,乡村的墙不再是土墙,但乡村总会在水泥板顶上架上屋脊,盖上天瓦。雨打天瓦,瓦上烟雨,那是乡村幸福的慢时光。这里面固然有怀念的成分,但最为重要的理由还是水泥板的屋顶漏雨。盖上天瓦,哪里漏雨,那里的瓦知道,换上天瓦,风雨就挡在了外面。
下雨的日子,屋顶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雨水顺着瓦槽从屋檐流下,瀑布一般。站在屋檐下,看一幕烟雨,心中格外温暖,格外踏实。
村里没有了天爷,走上屋顶的是天娃。
天爷走的时候,最大的财产就是他家院中一堆一堆的瓦,像几十株巨大的树,向着天空展示出瓦的年轮。
天爷走后,大家把天瓦摆在天爷坟前。
天照天瓦,天瓦照着天爷。
天瓦最懂我们的心思。
八
夏天到了,多雨的季节即将到来——
回家,给老屋检漏,更换天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