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10期|郝随穗:带上书房
一
购房者打来电话,说她家的房子马上要拆,希望我能比约定的交房时间提前二十天交房,因为房子拆掉后她就没处住了。我只好答应。可是带着家人去哪儿住呢?家里的东西该搬到哪儿?特别是那几十箱书。
突然觉得住了十四年的房子不是自己的了。窗外阳光明媚,可也抵挡不住积雪覆盖的春寒。
二十多年前自乡下老家第一次搬到县城租房子住,至今已经搬家四五次。要不是因为替别人做担保,这套房子也不会卖掉。
卖房子的心情很复杂。卖不掉时,希望有人上手买走;卖掉了,心里茫然若失得不知何去何从。
多年前写过一本叫《流浪的家园》的书,那个时候带着家人在县城和乡下来回搬了几次家,整个家都跟着我颠簸在居无定所的路上。那本书中所有文章都是在租住的居所里写下的。如今又要开始流浪。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为理想奔赴着。
二
舍不得丢下结婚时请木匠做的那张实木写字台,但它实在太重,每次搬家都要叫上几个有力气的人帮忙呢。
几次下来,椅子、电视柜等家具的板材粘连处因脱胶和螺丝滑丝都松散了,唯有这张写字台毫发未损,给我平时的写作和阅读提供了踏实安静的条件。
我越是喜爱这张写字台,它就越像是有人的心念,懂得人的心思,特别是当我把一大碗饭放在桌面上,狼吞虎咽地吃着时,这结实的桌面便陪我尝遍酸甜苦辣,给我的内心带来莫大安慰。
心情不好了,只要坐上凳子,两条胳膊放上写字台,埋头睡一会儿就会好起来。心情好的时候,手蘸着水或者米汤,在桌面上胡乱写字都有一种酒后狂草的痛快感。它成了我的情感栖息地。
几次搬家中无意给桌面上留下了几道扎眼的划痕,我试图用修复液修复它的光滑和平整,但涂上去的颜色更显眼,就索性用清水洗掉了。清洗后的划痕竟然好看起来,像一个“川”字。桌面有了这个字,在我眼里就是一马平川的辽阔大地,更像万里无云的蓝空。
那些年,这张写字台给我提供了很大的写作空间,让我在这方天地获取到物质世界以外的广阔。每一个文字落在纸上,如同回到家中。
第一次把家搬到小县城的一间平房里,是为了在县城找到更好的发展机会,渴望过上更好一点儿的生活。然而几年后,我却再次搬到县城西边的一孔窑洞里。随后又搬到农民街的二楼,这是一间平房,相比于窑洞,平房确实不算个好住所,冬天冷,夏天热。
两年后,我搬回老家新建的窑洞里,居住环境的改变让我的心性得以安稳。这是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小山村,我在此出生,长大。
新建的三孔窑洞有宽敞的院子,门前一条小河像是祖先留下来的遗产,每年干旱之时都会流经庄里人的菜园子和庄稼地。左边的一棵老杏树过了端午杏子就熟了,口味很好的杏子被庄里人称为“然忽子亨”(音),说的是杏肉黏在杏核上的一种杏儿。
庄里人对各种杏儿的叫法都很形象,比如端午节时熟了的杏叫“端午亨”,果实小而圆的杏叫“羊粪珠亨”,不黏核的杏叫“利忽子亨”(音)等。
从小在乡下长大,受庄里人种庄稼的影响,我很喜欢在田间地头抡起镢头翻地播种,这种被庄里人传承下来的生活方式,让我一直浸润其中,并获得精神上的莫大慰藉。
墙里墙外种上树,或许才能让这座新院落的环境好一些。
我在山上四处寻找正消失于陕北人视野中的老槐树、老杨树、杜梨树、老杏树、牙枣树等特有树种,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小树苗移植在院子里,培土,浇水,做育林坑,慢慢伺候着它们。
几年后,这些成活率很高的树成为居所的绿色屏障。
总以为会在这里长住,所以我花了很多心思和精力。当初修建时就把卫生间和厨房与三孔窑洞设计好,并且铺了下水管道。建成后,给窑洞里安装了暖气和太阳能等设施,这在当时被庄里人称作“豪宅”。当然这不是真正的豪宅,只是住着比较舒适的地方而已。
后来因工作调动、孩子上学,我不得不搬到县城租来的一个六层楼的套间住。我带孩子去县城最好的小学读书,把孩子的教育看成头等大事。几年后,我终于在县城的石窑坪买下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
那是一套让我倾其所有买下的房子,一间不大的卧室被当作书房使用,我还特意做了个一面墙的书柜,安放了一张不小的写字台。
我几乎天天买书回来,久而久之,书柜里放不下这么多的书,于是我把书放进纸箱子,十多年下来,竟然装了几十箱。在这个书房里,我完成了十本书近二百万字的创作。
它对我而言已经不是一个居所意义上的房间,而是用文字建立的一个无限辽阔的精神世界。我的欢乐和忧伤附着于每一个文字,这里成为我情感的收留地和对生活无比向往的出发地。
在这里的每个深夜,屋子里亮起的灯光从窗子里散出,周围的一片漆黑顿然间有了生气,灯在夜色中铺下的那片光是文字带给我的专属地。
我习惯探着身子向外看,这片灯光中的水泥墙、电线杆、汽车等物象,此刻也得到了灯光的救赎。它们在漫无际涯的黑夜里,鲜活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竟然觉得,我的文字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它与灯光中的一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近年来每天早上六点多,我会被窗外的鸟鸣叫醒,这鸟鸣像是玻璃的撞击声,清脆而悠长。各种鸟鸣声交织在一起,是对一个美好日子的开启,热气腾腾的生活一下子投射到我在每个清晨的阅读中,书页里顿然间有了烟火气。
原来日常生活的文学思维,竟然能给我简单而不富有的物质生活带来如此美妙的感觉。文学于我而言,已然成为幸福生活的另一种考量,这绝对不是真金白银所能替代的。
伏案写作时从来都是面向东方的,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窗子射进来,反射到书柜上时,有那么几个彩色的、足有拳头大的光点像霓虹灯,牢牢地印在书柜的最上面。我家的两只猫咪一跳一跳地扑上去抓,却一次也没有抓到。每次写作,那两只猫咪都会陪着我,一只卧在怀里,另一只调皮地站在键盘上用爪子去捉显示器上的鼠标箭头。我文章的细腻情感,可能与猫咪掉下的柔软细毛有关吧。
三
前些年带家人到安徽旅游,在黄山脚下的歙县买了一方砚台,十分钟爱。一次雇家政人员来打扫房子,几天后我发现那方砚台中间裂了缝,仔细查看,砚台已成为两半。她们打扫房子的时候为什么不小心点儿呢?无意打碎了也不应该隐瞒我啊。如果把此事反映给家政公司,公司肯定会给个说法。后来我了解到家政公司有个规定,派去的工作人员给客户打扫房子时如果损坏了物件儿,东西得由工作人员赔偿。而他们是对外临聘的,大多过得不易。
最后我没将这件事情告诉公司,想想一旦公司要求她们给我道歉赔偿,一整天打扫房子赚的那几百元,是不够赔这方砚台的。我内心原谅了她们,随之也释怀了。第二年我还是叫了这家公司,来打扫房子的还是去年来的那两位。我们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中午了,妻子照样请她们两位到楼下餐馆吃了饭。
带着砚台到街上找地方修复,最终也没有修复好,但我没扔掉,至今保存着。这次搬家我小心翼翼地包装好,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只要写字的桌面上有这方砚台出现,心里就有一种踏实感,好像自己笔端写出来的字儿,是来自这方砚台给我积蓄下的磅礴之力。
1989年盛夏,我在县城一个单位的图书馆一次性借来三蛇皮袋文学书籍。我把它们放在自行车的前架和后座上,推着自行车从县城走了10多里路回到家中,一路上跌了好几次。
半路一个蛇皮袋的口子开了,我只好脱下衬衫扎紧袋子,露着上身继续前行,肩膀和后背被太阳晒得脱了一层皮。这些书补充了我的文学养分,特别是很多中外名著令我大开眼界,我如饥似渴地读了两年。
后来图书馆负责人说我这么爱读书,这些书就不用还了。视如珍宝的这几袋书,经几次搬家,一本都没丢地伴随着我。有的书因时间太久封皮掉落,我用糨糊和胶带粘着。这次搬家,我挑了十几本装在背包里,如同带上了那间书房,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拿出来翻翻,哪怕一页都不看,只要看到泛黄而被糨糊和胶带粘过的封面,心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因为这些书曾给我不安的少年时代带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宁。
有关这个房子的回忆片段在脑海里不停地出现,如果能腾空大脑的储存空间,我可以选择性地留下与文学有关的片段。文学已成为生活的主题,我的一切似乎都围绕这个主题展开,哪怕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那些写作的日日夜夜塞满了书房,我甚至愿意把每一面墙当成纸张,在上面写下拙劣的语句。在宽展的白墙上,我总能找到文字的影子,那些影子有冷有热,分明就是我的情感承载体。
一个雪夜,我打开客厅的一扇窗子,让雪花飞进来。迎面吹来了午夜的冷空气,房间里的暖气正被冷空气稀释。好奇的猫咪跳到窗台上,探出头向外张望,雪花落在它毛茸茸的头上。我关上窗,隔绝了外面的雪花乱舞。暖色的灯光守着风雪之中的这方立身之地。面对如此之景,我不会诗兴大发,也很少有灵感涌现,只是享受上苍赐予的这场大雪。
有时清晨,窗台上会落下一两只鸟儿。它们时而低头啄着光溜溜的窗台,时而向屋内看着,时而扑扇几下小翅膀,时而面对面叽叽喳喳聊几句,时而一动不动地晒着太阳,在一系列操作后飞走了,第二天早上又来了。小小的身子很是灵敏,在窄窄的窗台上来回跳跃,耍尽各种招数,从未失足,一次也没跌落下去。
说它们是小精灵吧,小小的身体里装着血液、神经、骨骼,也装着思维、想法和飞翔的本领。如果它们是个汉字,必然是鲜活生动的、能装得下宇宙万物的字。我想应该是“活”字。活是流动的、奔跑的、升腾的,是对万物存在的命名。
我发现自己是这个房子的一部分,或者说,这个房子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曾和朋友多次说起,自己这辈子就住这里。而事情的发展总会出现偏差,今年春节后,我不得不卖掉现在居住的房子。
房子卖得很顺利,但真要离开这里,心里却不舍。女儿上班走的时候,我说到你的房间看看,下次回来这房子就是别人的了。女儿在她的房间拍了几张照片走了。我最后打量一眼房子里的一切,感恩这间房子“收留”了我们一家人十四年。
带着行李走下楼梯,走出小区,不忍回望。这里的一切好像一下子跟我断了关系。我把二十多年来积攒下的书送回老家的那孔窑洞。
不曾出口告别,我一步步地从老家那个最老的院子离去。曾为庄里前几辈人守住光景的两扇榆木门扇早就没了,只留下碎石垒起的大门洞敞着口子,门洞里堆满了各种杂物,像一个漏风的袋子,杂物在里面随乱而起,十分凄凉。
我站在路口回望这个名叫郝家坪的小村庄,这里的阳光温暖地普照过我的成长之路,并赋予我充沛的精力和热血。
留在老家窑洞里的书和其他物件,是我特意存放的,因为只有老家才是最可靠的保存地,它完整地保存着我人生的几十年时光,至今没丢过一天。
二月初八的上午,和妻子拎着几个包来到火车站,火车站虽小但人流不少,我们在人群中走向月台,空气中明显有了春日的味道。虽然陕北最先知春的柳树还看不到丝毫的返青之绿,但春天的磅礴气息已经弥漫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