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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10期|李新文:碑图腾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10期 | 李新文  2024年12月31日09:40

不知不觉,我被一只木船带进铁山。

要说,迎接我的何止是木船,更有一幅美得不能再美的图画——青的山,绿的水,遍洒阳光的树木,不着半丝尘埃的空气,外加大起大落的皴法。但不知为何,画的顶端却写有“铁山”二字——一个与铁有关的名号。思来想去,似乎有点儿牛头不对马嘴。正纳闷,一架架山梁使着劲儿争高直指,宛如无数只手臂托起一方天空。水却憋着一口气把它的清澈送给山峦,冷不防被一阵风卷回来,落到我的身上,差点儿淋个透彻。放眼望去,白拉拉的云雾在山间浮动、缠绕,像怀有至死不渝的痴恋,又像把一腔情愫诉与浩瀚的时空。此时你的感觉里除了湿漉、自在、空明,还有不少意趣四处蔓延,与山水共存的世界形成恰到好处的呼应。

船,自是水里移动的符号。一眨眼,人的视野就开阔起来,恍惚起来——似乎进入视觉领域的不是自然景观,而是层层叠叠的时光岁月和它散发的气息。我正看得眼花缭乱,一不留神,面前便涌现大片异物,抹了把眼睛才看清是石碑。一点儿不错,是石碑,多得无法用阿拉伯数字计算的石碑。一块块排过去,又一块块排过来,好似数学里的排列组合,又像声势浩大的兵阵——坚定地、不折不扣地守护着一方水土。只不过,坚韧卓立的劲儿跟水的柔软形成不可知的映照,恍若一种事物与另一种事物交相辉映,传递彼此的情感和秘语。

系舟上岸,人亦成为时间里的动点。那些水边的、墈湾的、山咀上的以及树木掩映的石碑非独庄严地耸立,而好似用疑惑的眼神打量我——怀疑我是不速之客。我顿感浑身上下被无数目光团团包围,险些招架不住。平心而论,我的贸然闯入确实有点儿唐突,起码打个招呼才不失礼数。然而我没有,只唐突地睁大眼睛。不知怎的,所有的物什好似站成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直到我看清石头上刻写的一排排文字,才确信眼前一切并非幻象,是实打实的存在。阳光洒在一块块石头上,散发长短不一的光芒。这些光芒在表达什么呢?一时半会儿我讲不清。

众多物象以昂然矗立的姿态显现人间,有着非同一般的气象。尤其,那条通往岁月深处的草径更有意思——不单沉积着年复一年的旧时光,还留下不少隔年的落叶。风一吹,沙沙作响,疑是讲述时间的匆忙和世事的变幻莫测。只是落叶的黄、天空的蓝、阳光的白以及流水的清澈等相映生辉,恍然将人世间的枯荣、冷暖、浓淡、虚实、徐疾、明暗什么的一一囊括其间,组成难以破译的密码。

正值江南清明时节,我在水边思考生命的种种。在这节骨眼儿上,忽然传来一阵哧啦哧啦的声响。回头望去,不远处的坡岸边出现几辆小汽车,不一会儿车门大开,钻出一串高高矮矮的男女——要不敞开喉咙大口呼吸,将肺叶里的浊气排出体外,置换成山水育化出的纯净养分;要不拽着清明吊什么的朝水边靠拢,就像靠近一脉心灵之水。他们甩开的脚片子噗啦作响,俨如打在时间册页上的标点。紧接着脚尖一踮,依次登上梭子木船,而后解开舵绳,支起桨把子,用一个个湿漉的桨声划向某处,去拜祭他们的先祖。

一时间,船成为不可或缺的生命载体。

我搞不懂这样的船只是不是沟通后人与先辈之间的秘道,更不知晓这些陌生的面孔来自哪个方向。他们同我一样,走了很远的路程来到这里,仿佛被一股神秘力量拉着。照实说,我是冲着这片山水来的,想看一下远离尘嚣的风景或听一听大自然的声音——让密集的阳光、了无尘念的气息和天籁之音贯穿身体里的细胞与神经,还原真实的自我,而他们却如朝圣者般回到生命的原点,做精神意义上的回归。人的一生又怎不是在无数次前行与返回中完成的呢?或者说,每个血肉之躯何尝不是前行与返回这条生命线上的动点?或许,只有转身才能找到回家的感觉,重温家园的美好与宁馨,看清生命的经经纬纬和不可更改的血脉。我假装啥也不知地问,你们是哪里人?没想,有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朝我甩来一句:这还用问吗?……如此这般,反倒让我哑口无言。他们十之八九是铁山人,仅从凝重的神色便窥见一斑。或许时间的确有颜色,并分为若干层次。如果这个逻辑成立,他们此刻的时间是怎样的颜色?内心世界里充满怎样的图景?先前的寂静被一种虔诚的心态全然取代,俨如一种空气之上叠加着另一种空气。

天地清明,山摇水晃,空气里充斥十足的弹性和动感。我领略到时间与空间纷纷交织、穿插的情状,以及由其构成的极其庞大而又不可臆测的元世界。那些有形的无形的生命经不起此刻的时间诱惑,全伸长耳朵在听——听风,听水,听阳光的挥洒、大地的律动、草木的呼吸以及一片片云朵在山梁间自在的行走徜徉……这些景状,岂止三言两语可以概括,简直就像无韵的诗章。此刻,我把知觉器官统统打开,用视觉、听觉、嗅觉、味觉乃至人的第六感来感知其中的味道。我潜意识觉得天地间的幽闭之门正悄悄洞开,好让长时间别离的亲人相见,传递他们的思念,捂热彼此的身心。由此,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在这个时间刻度上,所有的目光、动作、神态、声色以及弥散出的气味等正成为一个日子的表达。

阳光如花开放,一朵,一朵,又一朵……让天空变得尤为广阔而深邃,也把思念的因子尽可能地铺开,成为情感的交集场。支起耳朵,似乎听见许多热切的话儿从人们的心窝子里跑出来,而后迈开坚实的脚步,在天空下游走、蹦跶、旋转、飞扬,俨若急切的呼唤,又像某种精神性的暗示。我不知这源自血肉深处的声音能否告慰先祖的灵魂,抑或拉近双方的距离,但浓郁的气氛告诉我——一切并非虚构或凭空捏造,而是实实在在的情感释放。我猜,每到这个时候,一拨儿一拨儿的铁山人定会像候鸟般涉水而来,在先祖的安寝之地燃一炷香,插几支清明吊,然后磕上三五个响头,说些掏心掏肺的话儿,用以达到心灵上的沟通。想想,这化入心魂的情结,同白云对山岫的眷恋、大地对天空的深情有啥本质区别呢?

祭奠声如江风跑马,转眼便铺满山山水水。我深吸一口气,坐在草滩上小憩一会儿,将眼睛闭着,心门敞开着,让天光、地气、山色、碑影、云迹一齐映入心头,让一颗俗世的心在莫可言状的境域里浸泡,慢慢过滤,慢慢进入安放之境。遂想,此等景况大约跟古希腊人沐浴太阳神光辉差不多吧。只是在浑然不觉间,我如此真切地感到一个个先辈从时光的隧道中走来,手臂伸着,笑容展开着,向他们的亲人招手、微笑、点头,并送上一句句暖心暖肺的话儿。显然,这无异于心与心的密会、灵与肉的交融,更如同不可多得的精神大筵。

附近的小岛耸立着一个高大的石碑,阳光不遗余力倾泻而下,使其造型更有立体的效果和强烈的质感,将其精神风骨和卓尔不凡的气度显现出来,成为一种隐喻性极强的象征或灵魂指向。不经意间,石碑在我眼前刹地放大开来,形同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我暗自猜度,难不成这种“大”仅仅只是物质意义上的宏阔吗?等到靠近,才看清上面镌刻着气韵饱满的字迹。是魏碑,书体凌厉、斩截、雄强、霸悍又开张。一笔一画间,不单凸显着岁月的久远和绵绵不绝的张力,更像一个人精神气场的展露。石碑坐北朝南,恰好与一望无垠的水域相望,仿佛是灵魂的互审,又像守望彼此的内心。进一万步讲,怎不是物与象、光与影、声与色、静与动、有限与无极、已知与未知的和谐统一?透过日光,一眼可见几支灵幡随风摇曳,把清明的气息和人间的思念展示得脉络分明。祭品大大方方摆着,不外乎饼干、苹果、橘子之类,而鲜活的光泽和生命的纹路却悄然伸展,用以揭示鲜为人知的秘密。另外,还有一串话语的尾音在空气中移动、盘旋,像是不肯离去。很明显,这些物品是子孙后代留下的,权当一份礼物献给他们的祖辈和接踵而至的时间。躬身叩拜已成为一种神圣的仪式,满含家常气息的话儿和人间的孝道通通抒发出来。可惜没有酒,要不然,我也会鞠几个躬,倒满一杯水酒,与天地、时光以及逝去的先人干杯,聊以慰藉这个具有经典意义的节日。

落入眼帘的还有一只鸟,白得令人心痛,在离岛屿一步之遥的地方逗留。它一会儿扇着翅膀,在水面上飞翔,展现旺盛的活力,一会儿栖在石碑上用尖啄梳理羽毛,仿佛梳理属于它的时间,将生命的线条勾勒得层次分明。我无法判断眼前的鸟儿是不是某位先人的灵魂所化,或者延续其生命的章节,倒是从鸟儿的明眸里,可以窥见山水的影子、阳光的影子、云朵的影子,以及那种不离不弃、守护家园的心情。

站在质地坚硬的石碑前,把目光聚成一个焦点,我陡然发现一条汩汩流淌的“血脉”与山外连着,那么鲜活,灵性缭绕,宛如剪不断的生命脐带。世上的人很有趣,不管如何折腾,不管足迹伸向何方,即便漂洋过海,也走不出十指连心的生命原点,一到某个时段,准会同转动风筝轴线似的被拉回来。这种状态,是受了上苍的旨意,还是融入骨血和心魂的牵挂?趁着没人,我用手指在石头上偷偷敲了几下,即刻发出咚咚咚的闷响。一股刀刻似的疼痛随即沿手指传遍全身,直抵心骨,大概是向我发出抗议吧——一切有悖伦常的行为不受欢迎。同时,还有不少坚韧的生命分子传入体内——“哧溜”,一个进去了;“哧溜”,又是一个……接二连三的分子汹涌而入,将我的胸腔填满。我的身体变得硬朗起来,似有数不清的力量在体内奔涌,成为滚滚滔滔的壮景。有人说,石头是凝固的音乐,是诗,是梦,更似非比寻常的哲学。照这么看,人在不经意间遇到如此之多的碑碣,岂不是一种机缘或命定中的安排?起码给人以挺拔的姿势,甚至是精神上的沐照与提升。忽而想起当地一个朋友的诗来——

与石碑相遇

恍惚看见

祖辈的面影

劳作的姿态

还有牛哞、禾稼、炊烟

组成源远流长的家谱

与石碑相遇

骤然被坚硬的气息包裹

浑身

涨满山一般的力量

……

水土,家园;家园,水土。这张口即来的词语,谁能轻易说个透彻,掂量出其中的分量?虽然我对诗歌不甚了然,但仍从文字背后窥探出一种脚踏实地的生命影像,品味出坚实之中柴米油盐的味道。

木船载着我的肉身继续漂移,犹若在时光册页里穿行。扑入眼睛和耳朵的净是平展如镜的碧水,一座座黛山,以及亘古不变的风声……可惜我无法用一双肉眼估算出整个场域所拥有的体积、重量和光芒,亦猜测不出由哪些元素组成。然而直觉却肯定地告诉我:一耸耸碑碣衬在山水之间尤为雄浑阔大,酷似不可复制和移植的生命磁场。好像一根根强有力的磁力线以点为轴心,以生命为底色,不停旋转、扩大,穿过分分秒秒的时间,直抵人的五脏六腑、七经八脉。瞬间,我的脑电图上蹦跶出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词汇——碑图腾。对,是碑图腾。我用这个词语概括铁山的精神内质和独具魅力的气场,不知是否妥当。这片规模如此宏大的碑群,予人无可比拟的庄重感。与时空进行的隐秘交谈,甚或一场别开生面的时光盛筵,让山水、阳光以及莽阔的空间充满无以言说的魅惑,兀自成为霸气凛凛的生命镜像——我实在想不出碑群曾以怎样的笔触叙写人间的隐秘,更判断不了每个贸然闯入者会产生怎样的感慨与遐想。就我来说,除了惊讶、疑惑、震撼,更涌起无与伦比的景仰和崇敬——依据镌刻的文字,若干年前,这片天空下曾上演一幕幕抵御日寇入侵的“大剧”——为捍卫家园,当地老百姓用血肉之躯,用难以想象的勇力,跟侵略者展开一场场殊死的搏斗。

遥想那时,了无边际的天空何止铺满大块大块的乌云,更用超乎寻常的语言讲述一方水土上生发出的事件——一场近距离角逐后,一切的一切归入沉寂,连时间也不敢随意走动。四下,带着人类体温与情感的血液汩汩流淌,丈量生命的起点与落点,也丈量事件的长度与容积。一时半会儿,那些蜿蜿蜒蜒的液体,汇成溪,汇成河,汇成瀑,一寸一寸地渗入土地,渗入时间的深处。即使这种渗入方式不激不厉,人们也依然感受烟火人间珍贵的血液与泥土、时间悄然融合的节奏。这种充满迷幻色彩的史诗般场景,在天地间,在黄昏落日里,绘成慑人心魂的景象,让所有的形容词相形见绌,让所有的峰峦、树木、禾稼、云雾、山风、阳光乃至一切的生灵记住这段历史,记住每个人的面影和神态。

如若这方水土真是个磁场,每到雷雨之时,过往的一切定会在石碑上一一回放,成为灵魂的大写。假如上天也长有一双眼睛,目睹这近乎戏剧性的全过程,说不定肃然起敬、击节长叹吧。这些土生土长的庄户汉子,用二十四根肋骨里爆发出的力量捍卫一方家园,足以证明血管流淌的血液是热的。纵使生命里的时间或时间里的生命处于静止状态,他们也拥有山一样的雄壮与巍然。如此一来,我愈发相信山之所以为山,不单以广阔的胸怀接纳风霜雨雪和四季轮回,更有铁一般的硬劲与坚韧不拔的勇力。往事如风,所有的情节与细节通通交给流水般的时间,淡远成一种黑白背影。然而流不走的,恰恰是石头般坚韧的血性以及满含铁质的生命图像。这种生命样式定然楔入后世子孙的心骨,成为永远的精神源头。而我作为一个外来者,只能用素常的目光打量周遭的一切,借助一点儿感性思维展开联想,用以触摸其中的点点滴滴。然而,我所看到的和想到的不过是表象,很难触及事物的本质与内核。在来铁山的路上,我听闻一个事实——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为解决城市居民用水问题,这里需要修建一座规模不小的水库。于是乎,四乡八里的铁山人只好告别先祖、碑碣和生身的土地,向外迁徙。“迁徙”是个情感色彩极重的词语,一如鸟儿离开树木、禾稼离开稻田的依依不舍,甚而化入骨血与心魂,“剪不断,理还乱”。想想,这种作别家园的心情何其缱绻?然而为了更多人的日子焕发亮色,他们毅然离开世代相依的故土,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迁徙。现如今,扑入视野的是一架高高耸立着的渡槽,将大山里的气息、色素、汁液和取之不尽的养分源源不断注入山外的世界,让每个人的日子充盈出旺盛的湿意。显而易见,这种“高”,不只是物质意义上的“凌空飞渡”那么简单,更多的是精神层面的辐射。我把目光投向高高架起的铁山灌渠,猛然发觉那种直入云端的高度超出人的想象,只能仰望,就像仰望一种超拔的灵魂。由此不禁暗自思量,如我这样的外乡人喝了铁山之水后,是否会增添铁一样的品质和大山般的宽怀呢?

家山不再成为太多后世子孙的牵挂,抑或不沉的故乡,现今,留守于此的寥寥无几。长天炽日下,除了一座座山峦,便是水、阳光、云雾、碑石和鲜活得无以复加的空气等营造出的苍莽气韵,足可与元代画家黄公望笔下的《富春山居图》一比高下。不言而喻,这是上苍的赐予,抑或时代造就的杰作。用缓缓移动的木船、波光粼粼的水域与先祖的魂灵相偎相依。这样的图景,让人备感他们的世界不光拥有一个浩大的水库,更隐藏一条极为宽广、深邃的河流——源于一座座石碑、流经无数岁月时空的生命之水,抑或另一种形式的家谱。我还记得当时与那个写诗的朋友见面的情形。我问,你老家在哪儿?他想也没想抛出两个字——铁山。说这话时,他的两眼放射出奇异的光彩。

趁时间还早,我兴冲冲地走向一户山野人家。透过日光,一眼望见晾在竹篙上的渔网,形同晾晒纷乱无序的日子。目光一拐,只见有个汉子在一块石碑上捣鼓着什么,他晃动的手臂以及坚硬的石头映在地面,组成一幅质感不错的图案。而钢凿与石头的撞击声坚定、执着、连绵不断,俨如铺排特殊的语言——每发一声,准会擦出一团火花,随之而来,便有一个笔画裸现而出;每发一声,传到我的心里,仿佛接受一次精神上的洗礼。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给某个被水围困只能改葬的先祖增补一块碑石。我欠了欠身子问:刻这么认真干啥?万万没想到,他直愣愣地白了我一眼后,随即抛出一嗓子:不过细,还是人吗?一句话让人无以招架。我被呛得不行。这感觉,同先前用手指敲击石碑时的疼痛没啥两样。别无选择,我只好赶快逃离现场,回到木船上,生怕被他的吼声再次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