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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4年第12期|于小芙:蜻蜓渡
来源:《广西文学》2024年第12期 | 于小芙  2024年12月30日09:27

我去蜻蜓渡,是因为姑姑刚刚回到了那里。她为着什么事回去,没有告诉我。

十几岁之前,我无数次在这条路上来回。先到渡口,由渡口再过江。

松花江的上游,幽蓝色的江水在山峦之间荡漾,岸边有大片的沼泽和数不清的湖泊。姑姑说,从前每到夏天的时候,渡口遍布蜻蜓。它们中的极少数会飞掠江面,把它们的孩子带到江对岸,那边有大片的静水。这种蜻蜓呈铁青色,有大人的手掌那么长,翅膀的力量惊人,能够冲破江上的怪风和浓雾。渡口就是因为这个命名的。

就像铁蜻蜓似的。人们就是这样形容那些人,渡江而去,过上另一种生活的人。姑姑就是这样的人物。

姑姑曾经在笔记本里记录过蜻蜓:“蜻蜓生就一对复眼,视野范围非常大,无论在幼虫还是成年阶段,眼睛形状基本稳定。蜻蜓的幼虫水乞丐,在水底生活几年后,钻出水面,完成最后一次蜕变,生出透明的翅膀。它们在水底的时间有的两三年,有的则是七八年,到底它们受到怎样的启示,决定结束水下生活的……”

那是国庆假期的一个午后。我正待在角落里,偷看姑姑的笔记本。姑姑把一只水瓢伸到我的鼻子底下:你拿着这个。我吓了一跳,笔记本掉到地上。她拾起笔记本随便一抛,利落地转身,示意我跟着她走。姑姑身材笔直、纤细,手中提着水筲。她不许我多问,更不让我哼唱刚学会的儿歌,她说那样会使她害怕。我问她害怕什么,她没有回答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长出一口气说,她看到一条绿蛇。我想继续问点什么,她就快走了几步,把我落到身后。后来我知道,她是无人可带,那时人们正在割豆子、收玉米,没有人有时间陪她做这样一件事。她走得很快,我要边走边跑才能跟上。山路上的三棱草很高,草梢划着我的手臂还有水瓢,发出沙沙的响声。我的小腿阵阵痒痛,却不敢说,更不敢停下。

满山的叶子都变了颜色,枯黄的、火红的,到处都是果香,却找不出是哪棵树发出来的。

我们翻过了一座山,蹚过一条不太宽的河,还过了一个摇摇晃晃的独木桥。正在我迈不动腿的时候,她终于停下来。察看了一下周围,她放下水筲,把裤腿挽高。接着她过来帮我挽裤腿,最后她放弃了,告诉我可以把裤子脱下来。我照做了。姑姑折了一根榛杆,试了试水深,然后她走进这个看似不太大的湖泊。俯下身去,干了起来。这是一个大工程,要把这湖里的水舀干,我也加入进来。我担心天黑之前,我们能否完成,但是我不敢多问,闷头舀水。我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充满期待,这使我心跳加快,脸蛋涨红。她看向我,眼里露出一丝温柔的光:开始吧。

我跟着她在淤泥中蹦跳,心里十分欢乐。这时她又突然停下,俯下身去,全身心寻找淤泥下的动静。发现一个泥泡,她伸手一捞,竟是一只林蛙。接着又是一捉,又一只。我也一捉,捉到一只像是甲虫的东西。姑姑说那就是水乞丐。它们在泥中一拱一拱的样子十分好笑,姑姑居然也笑了,叫它们泥猴。

饭桌上蜡烛是昏黄色的,姑姑不断地给我夹林蛙腿。酱林蛙的味道很特别,我吃了很多。姑姑始终一言不发。

第二天早晨,我看到水筲里还剩下一只小泥猴,是免于被鸡吃掉的幸运者,我拿起来看了看,头很大,眼睛很像蜻蜓,但是没有翅膀。样子十分可怖。弯腰屈背的样子,确实像乞丐。

水乞丐,它在水中要饭的吗?

我看向姑姑,姑姑竟然瞪了我一眼。

我看到她的眼睛是红的,好像刚哭过。午饭她也不过来吃,祖母叫她,她也不肯动,躺在那,好像在和谁怄气。

伯父一边吞着饭一边说:瘦得跟个蚂螂似的,上学也是白搭,不如早点下来干活,赚个好体格。一年到头,剩点钱都交给学校了。

姑姑声音带了哭腔:破山沟,埋汰、埋汰死了。

破山沟,你知道这破山沟是咋来的吗?

祖母显然已经火了,一只装满热米饭的碗飞了过去,在姑姑的身旁炸开,白米饭炸飞,飞了一炕、一墙,也飞了姑姑一身。

姑姑惊得坐起身,捡摘着身上的米饭,开始收拾衣服,之后她就夹着一个小包袱往外走。祖母拉住她:你干啥去?

姑姑说她去找工作。

祖母的腿不好,跟不上姑姑,就喊我。

我跟着姑姑小跑到了江边,不一会儿渡船就来了,姑姑一步迈上去,又回手一推,把我赶下船。船开走了。

姑姑,姑姑,我大喊。

姑姑突然转身,江上的急风把她的头发吹散,变成透明的薄纱。

云层压上来,像是要下雨。姑姑正面向着一大片阴云。蜻蜓在水面上慌乱地低飞,一只铁青色的大蜻蜓在我眼前一掠而过,也朝着对岸飞去了。

我看到有蜻蜓落在水蓼穗子上,于是去捉。很快就捉到了一只。它的尾巴和腹部剧烈地起伏着。我用指腹压了压它的眼睛,眼睛就瘪了下去。它没有眼皮,不需要眨眼。我盯着它的眼睛,想知道它到底用哪只眼在看我,而它茫然的目光散射向四面八方,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于是毫不犹豫地扯去它透明的翅膀,把它用草茎穿了起来。细而坚韧的草的茎秆穿透它发达的胸部肌肉,发出一声脆响,这使它下颌不自觉地向前伸出。它没有流血。

捉了一会蜻蜓才往回走,祖母已经急得在院中踱步,一见到我就问:你姑呢,是不是过江了?

我说:是。她说她放假就回来。

不是让你跟着她吗?你咋自己回来啦?

我跟不上她啊。

这丫头不是揪我的心吗,她要干啥啊?这脾气,随根儿。祖母重复着自己的话。

她说她去找活干。我也重复了一遍姑姑的话。我一边与祖母对答一边把蜻蜓一只一只从草茎上撸下来,丢给鸡们抢食。有一只铁蜻蜓,刚一脱离了我的手就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向着渡口飞去。我惊得哎呀了一声。

姑姑去了一家冷饮厂,正在赶制供不应求的雪糕。她负责拔模,不断地把成形的雪糕从模子里拔出来,放到一个大桶里,再送到冷冻室。她每天都加班,一干就是一宿。祖母派大伯去找她。

姑姑听到是大伯来了,顺手拿一根雪糕,走出车间,一见面就递过去。大伯吃了一根雪糕,就被姑姑送到大门外了。于是他就隔着铁门与姑姑说:看你熬得,脸都熬青了,回走,接着上学去吧。

姑姑望了望大伯满是裂口的手:干满一个月的,开了支就走。

渡船把江水推到岸边,发出嗒嗒的响声,船靠岸了。我走了上去。渡船比从前大多了,有一条路那么宽,能装下汽车,还能装下一大群牛羊。

船长发动了机器,船嗒嗒嗒地开始移动,两边山峦在眼前变幻着形状。

江那边还有亲人啊?船长问。

有啊。

是去谁家呀,十里八村的我都熟。

我想了想,告诉了他。

哦,是老队长家的。那水生是你什么人呢?

他说的老队长是大伯,水生正是姑姑的名字。

那个在城里当老师的水生,谁不知道。有一个冬天,江上刚封冻,船开不了。你姑脾气才犟呢,非得过江,不要命了也得去上学,谁也拦不住。脚踩在冰上嘎嘎响,她一边跑一边哭,口袋里装的熟地瓜跑掉了,也顾不得。

姑姑食言了,当年的寒假没有回来,去了一个砂片厂,每天敲打砂片赚钱。大伯找到她时,满屋都是青黑色烟尘,姑姑的鼻孔漆黑漆黑的。大伯硬拉着她走。姑姑扒住门框,死活也不跟他回去,说是再有二十天就能赚到一百块了,够两个月的生活费。暑假仍然没有回来。祖母一想到她就是叹气,说她随根儿,说她犟种、白眼儿狼。

白眼儿狼是啥,没有黑眼仁吗?

吃红肉拉白屎的东西。祖母像是回答了我,又像是没回答。

姑姑这一年高中毕业了。那时正值普及义务教育的前夕,教师奇缺。姑姑正赶上了这一波儿,高中毕业就有了工作,变成了十里八村第一个红粮本儿,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蜻蜓渡,从渡口散播到各处。

姑姑是自然课老师,但笔记本上要数对蜻蜓的记录最多。

寒假,姑姑回来了,还带回一个高个子男人,像是年纪不小了。那个男人不爱说话,但是对姑姑还不错。看样子他并不太会干活,但是非常卖力,挑水摔跤,劈柴把手震出了血。听姑姑说,这个男人是生产灯泡儿的,也是红粮本儿。祖母喜形于色:那怪好的。

祖母先杀了一只鸡,又叫大伯去后山,去把埋着的萝卜刨出来几个,忙得满院子转悠。

又过了没几个月,江上能行船的时候,姑姑就彻底离开了这里。祖母站在岸边,目送着大红头花的姑姑上了船,船越行越远,直到没了踪影,她才叹口气说:走吧,都走吧。

我贴着祖母的手臂:奶,我不走,我就喜欢在这待着。

人小的时候说话是不作数的,看你长大了还这么说不。祖母望着江面,渡口的方向。

姑姑带我去她家了。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上山下坡,过江,人家越来越多,天越来越黑,灯越来越亮。一阵七拐八绕,终于在一个窄小的胡同里停下。屋子很小,除了一铺炕,地上只够放一张长条桌,但十分整洁。她们是用电灯的,电灯上罩着绿灯罩,满屋绿莹莹的。姑姑拿了一个洁净的玻璃杯,舀了一勺白糖,又拿起一个小巧的热水瓶。水在灯光的映衬下白得发亮,糖经过热水的冲击泛起青白色涟漪。真好喝,我说。喝完糖水,我小心地放下杯子,仔细端详着勾花的杯垫。姑姑打开柜子,问我喜欢盖哪条被子,我指了一下那个蓝缎面的。姑姑说:还真会选,这可是个好被子呢。

住了几天,姑姑又骑上车,把我带到她的学校。学校里正在准备舞蹈比赛。好大一个地方,没有烧火的炉子,没有煤烟味儿,却很暖和,我问姑姑,她说这儿是用暖气的。数不清的桌椅板凳。大厅是拱形的,看着像是一个星空,让人眼晕。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人,一次就听到那么多儿歌。我的头开始发晕,眼前发黑,竟然晕吐了。姑姑以为我生病了,不敢多留,把我送还到父母那里。很快就是晚饭时间,几个大碗凌乱地摆放着,中间一个大菜盆,沿口上一团一团的污渍,我又想吐了。

我天天在母亲身边磨,一定要去那个大学堂。父母亲也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为了让我上学方便,我们家搬到了镇子上,与姑姑还隔着一条江。

这边一放假,姑姑的自行车就会在船上准时出现,下了船再载上我,一同赶往祖母那。每次都带着不少东西。

有一次她带着半口袋面粉,外加一只不锈钢锅盖。姑姑说祖母家的木头锅盖都黑了、烂了,要换个不爱烂的。她始终把锅盖拿在手里。那天的风特别大,直要把她连同锅盖一起扫到江里去。

就在这个冬天,我的班级解体了,同桌、同学都换了新人。从前的同学一拨拨地走了,有的回家干农活儿,有的是进城打工。还有两个,是转学,转到城里的中学。本来还剩下两个同学的,一听还得合并到江对岸的镇子上,得每天渡两次江,第二天就不来了。原班同学全军覆没,我被合并到了一个临时组建的新班级。这个临时班级一共十几个人,都是生面孔,一个也不认得,据说是从其他学校合并过来的,还有一个是山东省过来的,将来我们要一起参加中考。

最让人害怕的十一月终于来了,江面将冻未冻,但渡船却停了。没走几步就听到咔嚓一声,冰裂一道缝,接着又是一声,裂开一道口。姑姑告诉我,要快跑,千万要快,要快,不能停,不能低头看。每天早上,我看着明晃晃的冰面,都要长吸一口气,恨不得一口气就飞到对岸。一天放学时,江上出现了一个大洞,很多人围在那里施救,说是大江又吞人了,这一次吞掉的是一台拖拉机外加三个人,两个直接掉下去,另一个是施救时滑下去的。

我每晚都做噩梦,听到冰块咔嚓脆响,感觉脚下腾空,坠落到冰窟窿里。

我的棉鞋常是湿的。它在教室里冒着热气,出来就冻成坨。这时我就在想,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考学呢?如果不考又会怎样?

姑姑给出很肯定的答案:不好好学怎么行?你看看后院的大秀吧。

姑姑有个女同学叫大秀,辍学后就结婚,已经有了两个小孩,就住在我家的后院。她喜欢扎一条绿头巾,手中拿一只水壶,或是一个大萝卜,往山上走,或是扛着农具从山上下来。她说她要把她的孩子们送到城里上学,而她搞副业的钱根本不够交老二的超生罚款的。后来她就突然消失了,那时正是农忙刚过,江上封冻的时候。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听到她的声音。她们家亮着灯,大人在吵架,孩子们在哭,男人一边说着狠话,一边捶打她,啌啌作响。

从此她的名声就坏了,因为她大了肚子,而她的男人认为这个孩子不是他的。左邻右舍的人也都添油加醋,说城里的人心眼儿坏,一个女人出去闯,哪有不吃亏的。第三个孩子出生后,她仍然时不时往城里跑。她的男人不断地到城里把她找出来,哄一哄,打一打。只要有人说他们最小的孩子不像她的父亲,她就会挨打。

再遇到她时,她正挑着一担水,还是那方绿头巾。秀姨,你也要搬到城里了吗?

快了,就快了,这回托的人保证能行,说是能把孩子安排进去。她朝我笑了一下:你上初二了吧?还是得上学,我跟你说啊,一定得到城里……往大城市去!

我看着她的眼睛却在想,到底是谁发出这样的指令,一定要去城里的?

这个暑假学校没有休息,仍然在上课。蜻蜓又聚集在江边,开始渡江了。到底又是谁告诉它们,一定要渡江?我捉住一只蜻蜓,看了好一会儿,又放了。

姑姑却是如期地来了,在帮母亲摘芹菜。父亲一进门就说:你看人家后院的大闺女,才十一岁,放学的工夫都洗一大盆衣服,咱这闺女可好,啥也不干。

姑姑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然后走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说:谁的话都别听,你得好好学习,你得考学,想离开这山沟,就得凭考。这次摸底考试你考了多少分?名次多少?

我说了名次,也说了分数。姑姑想了想,摇头说,不行,你还得再用功,这个分数放到城里算不上中等生呢。

听姑姑说话的时候,我却走神了。我想,人和昆虫是不是一样,都是向光的。而城里就有这样一种理所当然的吸引力,那里的灯那么亮,还是五颜六色的。

这里又是怎么样的地方,到底哪里不好,没人说得清楚。要知道这可是祖父母历尽千辛万苦才选中的风水宝地。占据一个山头,目的一目了然,就是为子孙们占地盘儿。在他们的打算里,这个山头上将有孙子、重孙子,有祖父还有太祖父,至少是四世同堂。他们的几个儿女,只有大伯是按计划来办的,十五六岁就结婚生子,把家安在祖母的山下,还当上了生产队长。

从姑姑这里开始,一切都变了,她一心想着要离开,最终她如愿了。在我闹着上学的那年,我们家也搬了。我们留下的房子先是做了磨坊,后来又变成仓房和鸡舍,最后塌掉了。整座山上,只留下了祖父母和大伯的房子。大伯家的孩子们起初还在这里务农,后来也都陆续搬走了。

这似乎是一种无形的潮流,人人都被裹挟进去,我也不自觉地卷入其中,并且意志坚定。

我想,我也该做点什么,填补学费。于是打算去挖野菜,星期天时让邻居带上我。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下山来,去往收购点。收购点的人拉着长脸,拿起我的菜撴了撴,唰地切下一段,接着又是一刀:这菜都放风儿了,城里人吃东西才挑呢,带老根儿的人家不要。

他足足切下了二十厘米,我心疼得要命。后来我计划在休息日时多做些农活。可是不到一会儿工夫,我的腿就软了,中途跑回家中,吃了两大碗饭。

姑姑就在这时捎信给父亲,大意是让我安心读书,只要我能考上学,由她来负责学费。

没几天,她又特意骑着自行车来了一趟。从自行车上搬下一个口袋,倒在炕上,整整摊了半铺炕。都是试卷和笔记,叮嘱我要好好看。

一直考到最后一科结束,终于看到人群中母亲的身影。她推着车子,站在一棵杨树下,手中拿着一包青色的小桃子。我一走过去她就递给我:吃了这个,就能逃出去了。

我拿了一个桃子先递给母亲,母亲却摆摆手:你一个人吃,都吃了才灵。

桃子没有熟,有很厚的绒毛,我都吃了。

终于等来了录取通知。第一件事就是跨上自行车,去找姑姑。姑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高兴,她让我小点声,孩子在睡觉。又轻手轻脚地、审慎地拿出了五张一百元钞票,然后又问我去了哪个学校,之后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问不说了。我却紧张异常,毕竟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钱,骑车时也变得特别小心,骑行一段就要跳下车,摸一摸。

母亲已经买了一块布料,我一进屋她就扯开皮尺子,按到我的身上。担心自己裁不好,专门去了刘裁缝那请教。母亲的剪子笨拙地行进着,发出牛吃草似的声响。我的天啊,第一次看到母亲的指甲,像贝壳一样卷曲着,里面还有黑垢。

这是一整套的衣服,上下都是紫色,中间配了腰带,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服,裁缝铺的刘大爷啧啧称赞。坐在船上,我听摆船的人也这样说:好看,像只紫蜻蜓似的。

乘船坐车,从凌晨一直折腾到傍晚,新衣服满是褶皱。同学们已经在忙碌,穿着T恤衫、运动裤、旅游鞋。顿时觉得自己有点怪异,像只紫蛙,不小心走到马路上。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因为姑姑的缘故,我又回到了蜻蜓渡,想起了这么多。

今年的雨水很大,淹没了整片的湿地和沼泽,蜻蜓的孩子们也一定被冲得七零八落。但这似乎并没影响到它们,几只蜻蜓仍然来到江边,向着对岸不断地冲击。

路变窄了,只留下中间的一条小径,在三棱草间时隐时现。从前我觉得这路是相当宽阔的,也没有这么多杂树和杂草。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阳光在山的缝隙间倾泻下来,给树木和草丛蒙上一层迷雾。

时近时远的流水声,带来空旷和寂静。偶尔会有一辆农用车,呼啸着从耳边过去,转眼就消失不见。山中不断复述着它的回响。中途是有一个村庄的,仍然在原来的地方。有一些弓腰驼背的老年人,坐在木墩和石头上,用平和的、与世无争的目光望向我,一言不发。

我好像猜到姑姑回到这儿的目的。

有一位叫塔沙杜朵的外国老太太,靠绘本的版税回到农村生活。房子周围种满了各色鲜花,像是童话中的一样。像姑姑这样的人,完全可以这样生活的,不在乎物质了,追求精神生活了。

姑姑果然是姑姑,就是与别的老太太不一样。她回来估计就是这个原因。

我吃力地寻找山下伯父的房子,房顶杂草丛生,隐在一片玉米组成的森林之间,沿着这所房子,直往山上走,就是祖母家。完全找不到路,只能从玉米中间穿行。透过一些缝隙,我看到了那所久违的老房子。

姑姑那么老了,她穿着一件长褂子的模样像极了祖母。屋子里隐约还有过去熟悉的泥土味道。姑姑一见到我就说,走,我们上山。

在杂物堆里翻找,翻到一只落满灰尘的水筲,仍然把一只水瓢递到我手里。

这时听到有人叫姑姑的小名。伴随着或紧或慢的,玉米叶子的沙沙声,好半天来人才走到门前。这个人我记得,外号叫三皮,按辈分,小孩子们叫他皮爷。其实他名字里有个“波”字,写的时候分了家,于是就叫三皮了。我曾在他们家房后偷摘过李子,当时他在屋子里一声吼,像头狮子,举起棍子一跃就出了北窗。现在却像只老山羊,拄着拐杖,驼着背,一脸郑重神色。

姑姑让我给他倒水,然后不远不近地坐下来。

皮爷先说起姑姑在城里读书的时候,他带着十来棒新煮的玉米送到学校,天热,竟然酸了。接着他又说起祖母和大伯在世时的事。祖母当时如何被误划成了富农,他是如何爬过一片瓜地,来到祖母家送信的。

看到姑姑一直有问有答,他又说起他儿子种的这片玉米地,说是想修条路,几家人凑凑份子。

需要凑多少?

皮爷说:用不上铺什么沥青、板油,修上条水泥路就够用。

姑姑好像在思考什么:这片玉米都是您家的?从前这可是我们家的菜园子,当年还有一大片的果树呢。

你可是村上的女秀才,吃上皇粮的人,也就你有这个资本。

姑姑起身再次添水,不再说话。

皮爷走到门外了,突然回头,用拐杖指着我们:进了城就以为自己是城里人了,一点面子也不给的吗?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说了,城里发大水的那年,你们还不是一家子都蹽回来啦。真有本事就别回来。

您老别动气,小心气坏了身子,您老慢着点。姑姑面无表情地客套着。

皮爷狠狠地把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恨恨地走了。玉米地里,一阵沙沙沙的声响。

姑姑提起水筲,往外走。我拿起水瓢,神情恍惚地跟着姑姑略显迟缓的脚步。她很明显地变矮了。没走多远就看到一条蛇,我们心照不宣地绕开,向山林的方向走。从前的小径找不到了,却意外地找到了一口井。井口已经瘫倒,变成一个小水坑,周围长满了蒿草。

沿着这口井再向西一点,从前也是有路的,却变成一片荆棘丛。我刚一迈步,就听到轰的一声,几只马蜂朝我们飞来。接着是一阵发狂的狗吠。

不顾一切往回跑,钻进了玉米地。

看来这一片也让他们家承包了,变成林蛙沟了。姑姑喘着气说。

姑,您为什么突然回到这儿?

不知咋回事,最近我总想起蜻蜓渡,可能是真的老了。姑姑想了好一会才说。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姑,小孩子们为什么都喜欢捉蜻蜓?小时候也没人教过我呀。

大概是小孩子也想飞吧。姑姑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很苍老。

山下几声刹车声,一群人有说有笑向山上走来。

是些年轻人,我说。

姑姑说:他们是来直播的。

还真是呢,他们扛着摄影支架,还有帐篷和炊具呢。

我们回去吧,我说。姑姑答应了一声,缓慢地迈步。

几个年轻人迎面走来,满脸激情,像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阿姨,这个小房子可以借给我们用一用吗?

姑姑微笑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们来到蜻蜓渡。太阳完全隐到山后了,江面一片青褐色暗影,渡船早已经靠岸。我们站在江边,不知该往哪里去。

【作者简介:于小芙,吉林省桦甸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四川文学》《美文》《红岩》《延河》《北方文学》《诗刊》等,代表作品有《千古关东》《逆流而上》《蜂冢》《菩提锦》《蛛网》等。曾获第六届公木文学奖、第七届红岩文学奖、第十四届长白山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