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解放军文艺》2024年第12期|刘醒龙:湾湾黄河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4年第12期 | 刘醒龙  2024年12月12日13:30

按常理判断,上中学时自己的地理课学得不错,离开校园,走南闯北几十年,阅人无数,阅事更多,对地理知识积累,也会起到正面作用。二○二四年八月上旬,从长江边的武汉出发,来到黄河边的偏关县,听人介绍,黄河由西向东,流过内蒙古,先入山西,再到陕西。当即忍不住发问,位于陕西延川的乾坤湾和偏关这里的老牛湾,哪个在上游,哪个在下游?所得到的回答,让人摸着耳朵想了好一阵,不明白脑子里的地理概念因何被置换了,将前当成后,将后当成前。自己又试着与远方朋友沟通,这才发现,所有被问过的南方人,差不多都以长江流经地区的范式,或者说是地图上各省市从西往东的排列顺序,认定黄河是从陕西流到山西的。在南方人的习惯认知里,从山西流入陕西的说法,无异于让黄河倒流。南方地理上的长江,每一朵浪花都交代得清清楚楚:“金沙水拍云崖暖”“茫茫九派流中国”“孤帆远影碧空尽”“半江瑟瑟半江红”。如此大浪淘沙的线路,绝对等同于各个省份的相邻关系。

地理知识可能有错,地理本身绝对不会出错。黄河在晋陕蒙交界一带确实发生局部倒流,形成三处超级大转弯,排在上游的是偏关这里的老牛湾,前几年曾经去过的延川乾坤湾,反而落了个实实在在的下游。地理标记十分清楚,老牛湾位于东经一百一十一度多一点,乾坤湾的位置则向西回缩,在东经一百零九度左右。科学数据上的小小区别,落实在山川河海的具体地点时,经纬度上几分几秒的差别,就会在地形地貌上形成巨大的扭曲。虽然河水还在向前流,以朝向大海的方向来衡量,说是倒流了也不为过。

第一眼见到老牛湾,是在悬崖绝壁之上。

我站在黄河边,湿润的水线就在咫尺,上下相差却达六七百米。正好是七夕节,脑子里一点别的想法也没有,更没有将滔滔黄河比作浩瀚银河,追究牛郎织女谁在左岸?谁在右岸?唯有反复思量,“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为何这里的黄河如此动人?以至于既往在别处见过的黄河,不得不在记忆中退避三舍。

晋西北之行的最后两天,由相邻的河曲县出发,沿途最关心的不是黄河之行终点站的老牛湾,而是作为西口的老牛湾所传递的沧桑往事。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令小妹妹们唱起来涕泪双流的西口,共有三处,按人口流动比例算,老牛湾这里要占到百分之五十。这些占到走西口人员一半的哥哥们,基本上都是由老牛湾乘船渡过黄河,多数人会走上一个星期,然后落脚在内蒙古大青山一带。在河曲时就听过用天下最凄迷声腔唱出来的“二人台”版《走西口》,也见过载起许多走西口汉子的黄河古渡,还见到一群卷起裤腿在黄河里嬉戏的少男少女,以及受着感染拿起轻薄的片石往黄河里打水漂的成年男女。比较起来,曾经与雁门关齐名的著名边塞,老牛湾所在的偏关,其历史人文更加撼人心魄。比如那首明朝初年的军歌《调兵》:“红城黑城,那是个托托城。托托城里住着个兵大人,他叫我们来调兵,一营二营他不调,单调骑兵马三营,一班班儿的小英雄……”这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歌词,将西口的铁马金戈狼烟烽火唱得如同可以数也可以不数的陈年芝麻般的家事,不管有心还是无心,只要听见了,心里头就会生出一片黄河上的滩碛。

说着话,想着心思,高山大壑之中,突然闪出一条大河。

那种熟悉,那种亲切,那种惬意,那种奇妙,宛如五百年前就曾相遇过。不用说这就是黄河了,但心里还是要强烈地问几声:这就是黄河吗?

与从武汉出发向北行走由郑州一带跨过的漫滩远远多过流水的黄河不一样!与在兰州乘羊皮筏冲向激流的黄河不一样!与在呼和浩特附近挂在铁索上从右岸溜到左岸的黄河不一样!与青海循化的丹霞地貌中清雅得令人不敢相信的黄河不一样!尽管没去过壶口瀑布的黄河,没去过青铜峡的黄河,没去过河口湿地的黄河,自己仍然敢说,那些地方的黄河也不一样!从大客车上迫不及待地跳下来,爬上近处的山峰,站在巨大的岩石顶端,望着从远处内蒙古高原静静地流过来的黄河,几乎将对面的黄土大岭团团围住,再用同样的态势绕过这边的吕梁高峰,默默地向着晋陕大峡谷森严的石壁后面隐去。如果不去追究石壁后面黄河的去向,仅就肉眼所见,谁能不说黄河是在倒流呢?

后来,自己一再说,这样的黄河才是真的黄河。

其实,这话的意思是说,这样的黄河才是自己魂牵梦萦的黄河。

天下中国人,无论长在白山黑水,还是活在冰雪昆仑,不管是在荒滩戈壁爬滚,还是在茫茫丛林中攀援,但凡开始启蒙,嘴里经常念叨的总是黄河。提到最多的当数儿歌般的句子:“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排第二的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虽然排第三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没有直截了当地亮出名称,面对这样的试题,从没有哪个孩子的答案没有获得满分,全天下的小学生都知道,此处的长河是对黄河更高一级的赞美。

经历过对混沌的启蒙,再来几年青春的激荡,一旦觉得自己成熟了,那些脱口而出的句子就会变得大不相同。气壮时会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或者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抒情时会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或者说“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讲究情调时会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或者说,“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心绪低沉时会说,“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或者说“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需要表现单纯时会说,“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或者说“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需要水墨意境时会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或者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此外还有“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等等简直可以百搭的句子,可供随时随地随意使用。

站在自认为是真的黄河边,我心中忽然发了奇想:成年人喜欢的这些句子,竟然都是写长江,都是先有长江,后有感怀的。对比起来,因为黄河而得到的诗句,实在找不出太多。即便是出自李白、杜甫、王之涣等诗歌圣手,能拿得出来的好句子,除去那些小时候就会的,剩下来像“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等等已是寥若晨星。纵然号称豪放直逼苏东坡的元好问写有“黄河九天上,人鬼瞰重关。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人间此险何用,万古袐神奸”,相比他自己的那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已是明显次一个等级。唐代大诗人王昌龄有诗说:“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惦记着黄河边的亲友,却将身处吴楚之间的长江描写得千古流芳。

八月上旬,南方的伏天令人难以忍受,老牛湾这里黄河之风,觉得像春风它就是春风,以为是秋风它就是秋风。四周全是数百米高的绝壁,春风在上面涂着春天的色彩,秋风在上面画出秋天的画面,沧桑处写满沧桑,纯粹处堆满纯粹。以为是“大型翡翠”的地方,不过是敢在绝壁上生长的小小丛林。以为是“超级白玉”的地段,倒是真的用洁白岩石镶嵌在那里。黄河两岸好看但更是好险的山崖,宛如可供十万人踏着水线一字排开,同时攀登的天梯,人在河底,有那个心,却没那个胆。大约是好久没有下雨了,连一条最细的飞瀑也没剩下。山崖顶上的天空,只有站上山崖才能看见,在快要消失的边缘躲躲闪闪地藏着几片白云。黄河弯在其间,也湾在其间,同在其间的人,思绪弯一弯,自然就想明白了,那些写长江的句子,虽然好上了天,也无法用在黄河身上。老牛湾这里的黄河美得能惊掉人的下巴,也只能用属于自身的诗意来表达,哪怕就用最平常的老牛湾来诉说,也远胜过别处的无边落木、浪花淘尽、烟波江上和大江东去。

山水穷尽处必然生长出山重水复的奇观,天设地造的老牛湾,既然是人世间所仅有,必然担负着独一无二的使命。老牛湾这名字肯定不是轻而易举叫出来的,那些神话,那些传说,总是有着与一方水土的经络髓脉的永久关联。

高天厚土的老牛湾,大岭长河的老牛湾,步步走来,能听到远古至今的声声回响。用不着问老牛湾地名的来由,也不用问那头口口相传的牛,那只能犁开崇山峻岭的犁,那是神话中的神话,传说中的传说。望着天,望着地,望着水,望着云,再望一望人间烟火尘埃,只要稍稍懂得石器时代以来人们的生活方式,就能想到,眼前这条大河,无异于一头老牛,从漫长的岁月中耕耘而来,体力充沛时世界屋脊也犁得过,生命旺盛时冰天雪地也挡不住。然而,任何生命都会遇上极限问题。一头牛,特别是一头老牛,从早耕到晚,从春耕到秋,总有觉得累的时节,气力一时跟不上,身后的犁铧就会偏移,笔直的犁沟免不了要弯曲。与老祖宗齐名的老牛,遇到这山这岭,本不该弯,也不该曲,虽然它遇到过更壮观的祁连山,也遇到过更雄伟的昆仑山,已将万里黄河犁出了几千几百几十几里,终究还是累了,犁头一偏,便转了一个掉头弯!黄河上的老牛湾,老牛湾这里的黄河,显得极为华丽高贵,既让人叹为观止,也令人高不可攀。老牛一样的黄河,老牛湾一样的黄河湾,曾经令天下诗歌束手无策,将来还会令诗歌无功而返,因为我们永远无法真正赞美一头牛,咏叹一头牛,恩谢一头牛!

曾经因怀念父亲写过几行文字:“这是我第一次描写父亲。请多包涵。就像小时候,我总是原谅小路中间的那堆牛粪。这是我第一次描写家乡。请多包涵。就像小时候,我总是原谅小路中间的那堆牛粪。”在黄河面前,纵然有这种心情,也不可以写成“这是我第一次描写黄河。请多包涵。就像小时候,我总是原谅小路中间的那堆牛粪”。在现实当中,黄河与万物的关系就像这种句式。人类诗情对奔马的表达,近乎泛滥,甚至于乖巧的羊儿,也能轻而易举地成为诗人笔尖上的宠爱,黄河却不能。

一个人走过太多弯路,未来会变得平坦安顺。

一条河闯过绝壁奇湾,前面会汇成浩荡平川。

平平常常、辛辛苦苦、老老实实地养育了伟大民族的黄河,平平常常、辛辛苦苦、老老实实地恩泽了平常家族的老牛,是时空中的一种统一。“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黄河在老牛便在,老牛的精气神在,最好的黄河诗句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