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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香兴安岭
来源:中国绿色时报 | 张声隆  2024年12月16日09:39

世间胜景都有风骨,例如大漠苍凉、江洋浩渺,好的山水各有灵韵,就像江南有水皆绿如衣带、有山尽秀若玉簪。那么大兴安岭的风韵是什么?是连绵数十万公里、一袭长风引万顷林涛,还是被誉为北疆生态屏障、山岭相连、鸟语花香?每一个到过兴安岭的人都有专属于自己的画面收入记忆,或是蓝天白云间松树上代表着纯净和沧桑的青绿苔藓,或是几只一惊即走又在不远处好奇回望的“傻狍子”,或是在山花野树间清澈着蹦跳前行的溪流。都好、都是精致的瞬间,但有没有从兴安岭身体中挥散出,得到了集体认同、兴安岭显著的气韵?

在大兴安岭之中的镇子里工作了十多年,见多了春季一棵稠李子树开花,香气随风香半个镇的事儿。一树花色盖过绿叶,白色的小花比桂花略淡一点的清甜、只是众多香源中的普通一兵,生活中大多兴安岭人只要在季节中抓出一把风轻轻一嗅,就知道谁在不远处、谁在盛开。寻香似乎是兴安岭人都有的本领,而这个冬季的库都尔一行,事后回想就是一次寻香之旅,冥冥之中首先寻到的,就是吃货最爱的果香。

库都尔有一条公路修在兴安岭的山脊,沿着公路十几公里都是密集如种植的野生蓝莓,自从国外某个研究所定论其成分养颜美容抗衰老又抗癌,在央视新闻播出后,当年市场价就高了数倍。这种生长在高维度酸酸甜甜的浆果是兴安岭当之无愧的山珍,仅在库都尔一地正常年景就能出产一百多吨。充实了每年采山货人的腰包,还可以酿酒、做果酱。冬季惬意的品一杯红酒让平凡的日子似乎也多了几分雅致。兴安岭的野果当然不止蓝莓,稠李子、山丁子、面果、高粱果、红豆、山葡萄……大多数兴安岭人都能如数家珍,只是数着数着就会口舌生津。每年秋季各种野果轮番出镜,山林间的流水宴盛装开席,不只是山野间的鸟兽大快朵颐,山岭中市镇的集市上、孩子的衣兜中都飘着浓浓的果香。也有山里人把野果晾晒、冷藏、熬成果酱,那样果子的味道会从秋季香到冬季,香到来年春天。隆冬时节兴安岭的果木经过了鸟兽、跑山人、调皮的摇动枝条的风和阳光的蹂躏,残存的果子都孤单消瘦如美人迟暮,寻香是难为老干老枝了,摘几颗枯干的果子后就可以期待明年的某个日子了,知道了庙宇所在还怕找不到通晓佛法的僧尼吗?寻果香走错了季节,好在泉水的香气很快弥补了小缺憾。

离库都尔镇区不远处就是兴安曲河所在地了,兴安曲河距呼伦贝尔的莫日格勒河直线距离大概三四十公里,同样是草原上画着的一个接一个的问号,这求学期间学生最头疼的符号成了标志性的美景,究其原因大概是草原上的河既没有自上而下的势能,又没有大江激流齐心合力的气势,小心翼翼前行中遇到阻力就绕行,左绕右绕中竟绕成了自己的风韵。难得的是在这里能看到河的源头,源头是一眼在冬季仍汩汩流动的泉眼。泉眼在木栈道之中,稍微费点力气就能灌上一瓶,冷冽、没有任何味道,或者没有味道就是泉水应有的样子。这纤细的水流肯定承担不了独自做源头的重任,在泉眼周边的乱石中应该还有潜行的泉水,地表地底的泉水合力推动了小河的诞生。曲河对面的山坡也修筑了木栈道,修上栈道就像为景色添加画框、划上重点。沿阶而上到山顶,看曲河在这片山间草原划着顺畅的弧线,像跳着狐步舞旋转到远方、舞步轻快。山间曲河有些是草原曲河的源头,但两者差别很大。山间曲河的草原在众山的呵护之下形成人迹难寻的湿地,除了大大小小的鱼、野鹿獐子和鸟儿,游客的脚步都被栈道阻隔,能袭扰的只有游客匆匆来去的目光了。流到草原上的曲河还是曲河,但人烟稀少也是有人烟在,刚出闺阁十多岁的少女和三十多岁的额吉,都美、香气也类似,但已经是不一样的香了。

从库都尔镇区到曲河路过当地为修路新开的料场,粉碎前细心的工人发现石料上有自然的纹理,金黄的石头上黑色或褐色图文像小鱼小虾、像树叶草叶,更多的状若写意山水画。引起关注后上网一查竟是“模树石”。矿场是座十多米高的小山,剥离了十多厘米的土层就都是“模树石”了,“模树石”质地酥脆,十余米岩层像稍大的夹心饼干,撬杠就能轻易剥离。矿开采了一半,到处是散落的大大小小的石块。几个朋友都矜持地选了几块手掌大小纹理好的,我除了小的还抱了一块四五十斤的,直接做了自家客厅的摆件。石头上奇幻的线条、神秘的图案,如今正在陋室的一角散发着来自兴安岭的灵韵。呼伦贝尔多地盛产玛瑙、玉石,林区许多人认定同样在成矿带的经纬度,兴安岭也一定有好石头,只是被厚厚的腐殖土所覆盖难觅踪影罢了。先是朋友找到许多青绿色石头,并自己命名为“兴安玉”,眼拙的人包括自己在内,都认为是玩笑。等到去掉石皮雕成摆件,碧绿通透又润泽的贵气,已是最好的身份证明。这偶然发现的奇石矿,同样表明了兴安岭香气的组合中,奇石的香一样具有特色且浓郁。

没到兴安岭采过“杜香”的,就算知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却不知道采香人手会香到什么样,采了十多分钟后,想要触摸什么,刚有动作,香气已经提前到了。作为土生土长的兴安岭人第一次见“杜香”是在一次林产品展示会上,小玻璃瓶中装着杜香,更小的瓶中装着杜香制成的香水。香气不浓、像情人之间,偷偷传递的眼波。兴安岭人不认识兴安岭的动植物是普遍现象。我所在的县城隶属于呼伦贝尔市,全境在兴安岭之上,地域面积两万七千多平方公里,跨越北半球近三个纬度,从县里最南端的镇子到最北端的镇子,开车或坐“绿皮火车”要走将近一个白天,却只是呼伦贝尔市面积中等的旗县。同处一个山岭的两个镇子,可能动植物大致相同、于细微处却各有特色。采摘杜香是在探寻黑龙江源头的途中,寻江源走的是林区的防火路。路宽两三米,车行其间常有小树枝剐蹭车身。江源由几眼清澈的泉眼组成,或者是为了不惊扰薄雪覆盖下的宁静,细细无声地流动。尝了,仍是真香无味的感觉。如果不是水利部专家的认证,很难将小小的泉眼和后期汹涌威猛的大江联系起来。数十里防火路两侧和两侧的树林中,密密麻麻的都是杜香。到江源标志碑最后几十米需要步行,为有收获和不干扰同行人的节奏,面对杜香群双手闪动若毒蛇吐信,边走边采,装过杜香的衣兜香气半个月后才渐渐散去。

告别库都尔时恰逢大雪飞扬,一场在北方也难得一见的大雪。一团一团的雪缓缓地上下飘浮,像是拙劣的电影布景,仔细看才发现是几片十几片雪花粘连在一起,打着旋儿飘落。大兴安岭是中国的最北方,一年中大半的日子都与雪相伴。翦伯赞先生说其是“历史幽静的后院”,也对也不对,比较人烟稠密的中原冲突是少,但大兴安岭不仅走出了“北魏王朝”,也是蒙元的故土、更是清朝“龙兴之地”,山林间各个部落的矛盾也很多,只是写入中华史书中的内容不多。文字是玄妙厚重的符号,我相信仓颉造字时一定会天雨粟鬼夜哭,文字不止记录了过去,让不在一个时空的场景、情感再现,景物也因叠加而质变。像拥有《钗头凤》的沈园、拥有“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沈园,游客在那看到的不仅仅是江南园林,还看到了才子佳人、看到了亲近后又失去的情感。就像现在似乎飘着的、边塞诗中大如席的雪花。

雪已经下了好一会儿,街道边的树枝上已有雪花落脚,无风的时候雪够大够密、雪花够轻软才能形成树挂,今日就是上演“千树万树梨花开” 的剧本。这广为流传的描写大西北的诗句,已悄悄成了兴安岭的经典。有些香是可以寻到的,更多是不期而遇、轮回中的必然,今生今日今夜的梦中会遇到什么,没人会算精准。但一些美好会一直在那等你,如果你在前行的风景中选择了他,他就注定成为你生命中的精彩。例如大兴安岭的山树河流、野花野果,兴安岭四季中风霜雨雪的幻化组合,例如故事里、也可能真实存在的山精野怪,例如因清纯的山水,因自由自在的万千生灵集聚于此、而从内到外每个个体都具备的“香”、兴安岭中无处不在,可以视作大兴安岭骨子中的韵味。令人见之忘忧见之忘返的、各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