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4年第4期|鲜章平:老三样
在上世纪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兵团人的菜窖里存放最多的是洋芋、萝卜、大白菜,为的是应付漫长的冬季。其实何止新疆呢,当时大江南北也都差不多,物资匮乏啊!除了这三样,还能储存些啥?如今说起这三样蔬菜,上了年纪的人会满怀深情地称其为“老三样”。
洋 芋
说起洋芋,全世界人民都会感到亲切不已,有谁敢说自己没受过它的恩惠呢?据说它是最好的粮食替代品,所以很多国家大力发展土豆产业,以弥补粮食的不足。在中国,不同的地域对它的称呼不同:洋芋、土豆、地蛋、山药蛋……兵团人来自五湖四海,对同一事物的称呼自然千奇百怪,好在这并不影响它的存在。上学后得知其学名“马铃薯”,是国际通用的名称。
“甘肃洋芋蛋,老婆炒鸡蛋”,那时候孩子们顽皮起来,会跟着连队的甘肃人身后起哄,那抑扬顿挫的调子,令人忍俊不禁。想想这顺口溜,一是为了押韵,二是当时从甘肃来的兵团人,招待客人最好的菜肴就是韭菜炒鸡蛋。后来看到作家赵树理的生平简介,知道了山西人也爱吃土豆,中国文坛有一个“山药蛋派”。
小时候,我生活在一个山沟沟里,周围荒山秃岭,煤矿的补给全靠团部从八十公里外的供销社运输供应。生活用水都是靠汽车拉,吃菜更困难。对我来说,秋天最盼望的事就是跟着父亲去附近的巴彦岱镇采购洋芋,这也是我最兴奋的时候。到了镇里,大人们忙着看品相、谈价格,孩子们则满地撒欢。为了让客户放心,同时也是解决自己的口腹之需,菜农们用铁锹就地挖一个坑,用石头砌个烟筒,把洋芋埋进坑里,再点燃我们带去的煤炭。价格谈得差不多了,刨出烤炸了皮的洋芋。裂口的洋芋冒着热气,香味扑鼻,我抓起一个就想吃,可是太烫,只能左手倒右手,边吹气边用牙齿蹭一蹭、用舌头舔一舔。大人们就从容得多,拿起洋芋,先放在手里拍一拍,吹去表皮的灰,撕开焦黄的皮,先吃烤焦的部分,再吃白沙沙、亮晶晶的肉。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表情。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拉着一车洋芋绝尘而去。
中学时我们看过一部电影,结尾时女主对着男主喊:“胜利了回来给你做土豆烧牛肉!”工作后,我在四师机关宿舍住。不满足于食堂的大锅菜,我们便发挥父辈“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光荣传统,开拓美食的疆域。我和好友徐保疆最喜欢吃的菜是土豆烧牛肉,多次实践后我们得出结论:土豆烧牛肉,配上西红柿,味道更鲜美。
若论土豆最受欢迎的做法,酸辣土豆丝当之无愧名列第一。在中国,无论南北,无论大酒店还是小餐馆,这道菜的上桌率都是最高的,所以人们亲切地称之为“国菜”。甚至有老饕说,一个大师傅的水平如何,看他炒一道酸辣土豆丝就知道。
作为记者去昭苏垦区采访,我老远看见一大片白色的花海,煞是壮观。同行的团场朋友自豪地说:“洋芋花开赛牡丹,说的就是这!”我才知道,遭受多年雹灾的危害,垦区工作不得已由地上转为地下——告别传统的春小麦种植,大力发展土豆经济。说起洋芋,朋友打开了话匣。原来,昭苏垦区海拔高,素有“冬长无夏,春秋相连”之说,可栽培作物很少,水果就更别提了。上个世纪,人们常常把冰冻了的洋芋当水果吃,别有一番风味,比苹果还好吃呢。
日子越来越好,土豆的吃法也不断翻新。一直以为土豆泥是洋餐厅的专利,后来在一些本地餐厅里吃到添加了芝士的土豆泥,风味果然不一般。上下班路过的军垦路,突然冒出一个卖土豆塔的。一个个完整的土豆被机器旋转着刨成片,串在竹签上像拉开的手风琴叶片,油炸后撒上调料,外形奇特,味道不错。更神奇的是土豆的功效,据说胖人吃了可以减肥,廋人吃了可以增重,我一度被这些“地摊知识”搞得晕头转向,不知究竟该信哪个。
远在四川的婶婶给我们寄来了一大包土豆片。爸爸说这是摊在石头上晒干的,用水泡开,可以炒菜或者下火锅吃。今年四川的最高温44℃,我看抖音里有人切了土豆片,四个小时就成了干薯片。这让我想起婶婶,想起已经阴阳两隔的父母。
如今独居的时候,我专门挑了些个头小的土豆,用空气炸锅烤着吃。很快,满屋子都是土豆的香味,这熟悉的味道让我陶醉不已。经过来回两次翻烤,三十分钟后打开空气炸锅,一个个表皮焦黄开裂的土豆让人迫不及待,拿起来小心翼翼地咬一口,立即可以看见白沙沙的果肉,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如同璀璨的钻石。这时候,我仿佛回到了童年。
大白菜
每年秋天,团汽车排会拉着一车车面粉和蔬菜来到煤矿,然后拉着一车车煤炭满载而归。大白菜来到矿里的时候,常常是大雪覆盖了山梁,立冬早就成为时光里的逗号。寒风停了一下,越来越紧地逼近我们的生活。在这时分大白菜,家家都忙活起来,大人小孩一起上。
记忆里的大白菜是个冰疙瘩,硬邦邦、沉甸甸,瘦小的我却不得不张开双臂用尽全力抱起一个往家走。我的小手被冻成了红萝卜,走一阵就不得不停下来哈哈气。即使如此,我仍然一次次跟着大人们从车上往家里搬运着,这些“冰疙瘩”关系着我们整整一个冬天的幸福。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挖一个菜窖,一冬天的蔬菜都屯在里面。有些人家图省事,就把菜码在院墙边,用麻袋盖上,吃的时候提前拿到屋里缓一缓,倒也不影响下肚。可见,大白菜是很容易储存的蔬菜物资。
到了20世纪八十年代初,家家户户可以自由养殖牲畜和家禽,杀年猪的风俗很快在连队盛行。有了足够的臊子肉加持,人们吃起大白菜来
也更加美味了。我们从煤矿整体搬迁到了园林二连,连队有菜地班,自家也有了自留地,冬储更加丰富了,但大白菜依旧是冬菜的主角之一。
一个冬天的傍晚,父母不在家。我忙活半天,炒了盘白菜粉条肉,正准备吃饭,初中同学唐建平突然来访,随着他掀开家里的棉布门帘,一团寒气席卷进门。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俩摆了个大高凳当桌子,面对面坐小板凳,就大馒头,吃得津津有味。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当年的情景,我的心里还感到暖融融的。我想,令人难忘的,不仅仅是白菜粉条肉的浓香,更是少年时真挚的友情。
工作后去酒店吃饭的机会多了,却在新地界碰上了老伙计——水煮白菜。看似寻常的菜肴,却令人回味。回家试着做了几回,总不如酒店里的滋味。我带着疑惑向大师傅请教,原来这道名不见经传的水煮白菜需用老母鸡吊的高汤,白菜也只选用鲜脆嫩叶。我听完大师傅的讲解,这才明白每一道美味后面,都倾注了厨师们辛勤的劳动。
有一年夏天,单位来了客人,突然想吃大白菜,后勤人员找遍了菜市场总算找到两个。后来四师农科所的研究人员攻克难关,培育出了夏季上市的大白菜,使这当年最典型的冬菜成了一年四季的桌上常客。
俗话说“药食同源”,中国人对食疗也情有独钟。《滇南本草》等医书记载,白菜有一定医用价值,其鲜叶和根可入药,中药名为黄芽白菜,具有通利肠胃,养胃和中的功效。现代医学则认为白菜富含维生素、膳食纤维和抗氧化物质,能促进肠道蠕动,帮助消化。
多年后,我突然想吃凉拌菜心,便细细切了菜丝,摹着记忆里母亲的样子,用手拿着不锈钢的汤勺,小心翼翼地在燃气上煨啊煨。感觉油烟要起来了,迅速端过盛着菜心的盘子,将热油往上一浇,听着“刺”的一声,一股白烟冒起。人生的滋味,都在这一勺油里了。
萝 卜
元代诗人许有壬的“熟食甘似芋,生荐脆如梨”,描述了萝卜的口感,令人口舌生津,恨不得立即大快朵颐。更为可贵的是,萝卜不挑环境、土壤肥瘦、气候冷暖皆可开花结果。这一点,有现实依据。北至黑龙江畔,南至西沙群岛,西至喜玛拉雅山都有萝卜生长的记录。当然,这里说的萝卜,专指最早出现在人们生活中的青萝卜。至于胡萝卜、水萝卜、红心萝卜等,稍后再记。
青萝卜是平民菜,可烹饪起来,却是“嫌贫爱富”,喜欢和荤腥之物混在一起,若和牛腩、牛杂一锅炖了,真是“佛跳墙”也不换。可是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哪里有足够的肉食伺候萝卜呢?所以上桌的青萝卜大多是凉拌萝卜丝。青萝卜生吃也不错,可是肚子里没油水,吃多了烧心,反胃,那滋味不好受。怎么办呢?很多家庭是用萝卜丝粉条包包子,可那毕竟还是违背了烹饪规律,味道依然不尽如人意,就连打出的嗝都有股怪味。到了秋天,家家户户门前的屋檐下都有或摊或挂的萝卜条。萝卜条用盐杀出水分,晒至半干,再揉上辣子面,坛子密封了,是面糊糊的最佳拍档。嚼着萝卜干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真可谓“色香味声”俱全也。父亲偶尔会买些牛羊的下水回来,给我们洗干净和萝卜一起炖了改善伙食。这时的萝卜,有了油水的滋润真是回味无穷。八十年代以后,条件慢慢变好了,大骨头炖萝卜也常常摆上餐桌,人们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令人想不到的是,平平无奇的青萝卜里也出了“贵族”。去年春节,朋友送我一盒潍坊萝卜,说是飞机空运来的,区区10个萝卜,要100多元,乖乖!
继青萝卜之后,胡萝卜慢慢进入我们的生活。小时候,观其色,一直以为其名曰“红萝卜”,后来才知道,原来人家的大名叫“胡萝卜”。胡萝卜原产亚洲西部,10世纪传入欧洲,12世纪传入中国。《本草纲目》中记载:“元时始自胡地来,气味微似萝卜,故名。”
和青萝卜相比,胡萝卜少了些辛辣,多了些甘甜,似乎更受胃的欢迎。从营养学的角度,它是维生素C之王。在新疆,最受大众欢迎的美食之一——抓饭,胡萝卜是必不可少的食材之一。有家兵团企业发现商机,早早研发出胡萝卜汁,在市场走俏多年,牢牢占据行业引领者的地位。
有一次我参加宴席,见一名为“赛螃蟹”的新鲜菜肴出现在菜单上,很是好奇。等端上来,不禁莞尔:原来是胡萝卜丝和鸡蛋液搅拌在一起,再用植物油炒制而成的素菜。还别说,入口真有些螃蟹的鲜味。很长一段时间,我偶尔会拿这道菜来解解馋。
可以说,我对水萝卜的认知,与以上二者相比较晚。或许是不如青萝卜和胡萝卜产量高、市场占有量大,水萝卜在新疆的种植历史要短得多。论排场,青萝卜是大哥,胡萝卜为二姐,水萝卜也只能屈居小弟之位。在我的记忆里,水萝卜是生活条件好了之后才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可见它并不是萝卜界的主角。读了汪曾祺的文章,才知道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杨花萝卜。难怪到我家来得晚,此乃千里之外的水乡产物。
最早吃到水萝卜时,大概是水肥肉足的原因,个大粗壮。我最拿手的做法便是滚刀切块炖肉,感觉味道比青萝卜更香嫩,入口即化。现在市场上出现了一种乒乓球大小的新品种,称之为“樱桃萝卜”,刀拍了凉拌,很入味。切成薄片炒羊肉也很受欢迎。
说了这么多关于“老三样”的话题,想起三十多年前,好友远瀚在一个文学座谈会上讲的故事:“冬天去看望一位生活清贫的文友,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文友问道:‘你喜欢吃白菜还是土豆?’”意思是说二者只能选一样,否则他下一顿就没得吃了。看样子,他家里连最基本的老三样都无法凑齐,生活囧况可见一斑。远瀚心情沉重,不免发问:“难道文人就一定该穷酸?”他要用行动改变这一切。我们一帮朋友赶上了好时代,靠着手中的笔,努力实现了稻粱谋,虽不足锦衣玉食,却也个个不愁温饱。更值得庆幸的是,几十年过去,我们还在继续着心中梦想,用手中的笔书写生活,在艺术的世界中憧憬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