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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4期|谢昌静:少年长跑
来源:《绿洲》2024年第4期 | 谢昌静  2024年12月24日09:28

1

冬天的清晨,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北风吹过来,透着骨节缝的凉。我甩动着双臂奔跑着,嘴里喘出的热气迅速成为白色的雾气,一会儿,我身上已是汗津津的了,刚出家门时的寒冷已无影无踪。

这是一九九六年的城市一环路,我正在为成为一名合格的长跑运动员做准备。

父亲骑着自行车跟在我身侧,他随身带着一块红色的码表,记录我每天跑完三千米全程所需要的时间,但是我只有十多岁,喘气声和上下颠簸的绿树,是我脑海中最深刻的记忆。

父亲在旁边不断地提醒我,纠正我的姿势,他说我做得不标准,要保持节奏,抬头挺胸,微微呼吸,双臂自然摆动,肘部稍微弯曲。有一次父亲跳下自行车,让我推着,他亲自跑给我看。

父亲的高大的身影在清晨的阳光中晃动,他边跑边给我讲解动作要领。跑完步,我们从一环路下来,拐入街口小巷,我从小店里拿到了每天一瓶的牛奶,秒表停留在24分55秒12毫秒,父亲慎重地把这些训练数据记录在笔记本上。

早上完成锻炼,我神采奕奕地去学校上学。

我们的学校在马路的中间,四周是林立的高楼。走进去,是一个大操场,操场上铺着绿色的草坪,四周是红色的塑胶跑道。许多同学都背着书包,三三两两朝教室走去。我走在塑胶跑道上,脚下有着软软的弹性,比环城路坚硬的水泥路要舒服得多。走进教室,坐下来。教室里充满了嘈杂声,上课的铃声骤然响起,一天的学校生活开始了。

2

放学回来,我喜欢坐在桌子前,望着窗外马路边上的绿树。

我家住在二楼,几棵水杉就在我的窗前,它们有时在风中轻轻摇曳着,仿佛在给我打招呼。有时它们静静矗立,如一位君子彬彬有礼。有几次,我看到几只鸟儿落在树梢,鸟的羽毛在阳光下焕发着奇异的色彩,如梦如幻,我轻轻走到窗前,它们扑的一下,扇着翅膀飞走了。那一刻我知道,跑步永远是在地面上,而翅膀却在天空中。

那个时候,我正对文学感兴趣。

我觉得文学和体育似乎隔着一座山,一面是要我用体力,一面是要我用想象力。

我时常在我的本子上,抄一些美丽的句子:“第一缕春风拂过,林子就醒来了。河边卧着一棵老树,树心已被火烧空,只剩一圈厚厚的皮包裹着,头已被狂风刮断,大家都断定它死了,现在也抽出了淡黄的新芽。它身边的伙伴还未抽芽,便迫不及待地怒放出满树的鲜花……”

我喜欢这样优美的句子,我青春的身体,正处在抒情时代,我的身体里储存着巨大的甜蜜,一阵风从面前刮过也是甜蜜的。

我喜欢看各种书籍,我的床头堆满了诗歌、小说。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读鲁迅的文章,因为鲁迅说的一句话,大意是说青少年不要读古代文学,我就感到好奇,想看看鲁迅写了什么,这样一读就读进去了。《野草》《呐喊》《阿Q正传》等,但我不喜欢鲁迅作品的封面设计,是一张白皮子,左上角是一个黑白的鲁迅头像,我喜欢那种彩色的,画着大自然的书的封面。因为喜欢鲁迅,我还读了不少研究鲁迅的书籍。

因为爱好文学,我的语文成绩很好,作文更是写得出彩,而班里的同学最怕写作文了。语文老师就用我的作文举例,说写作文不难的,新一同学就写得很好。

但父亲不是这样想的,他沉迷在自己的体育世界里。

一个人能不能出成绩,是件没着没落的事。父亲常常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抽出筷子,摊开手,自言自语地说:“你说,你就是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练上两年的篮球,姚明的女儿只消练一个月,哪怕她以前没摸过篮球呢,你能打得过她吗?”

父亲说这话的意思,是对我们练习长跑的反思?还是在寻找破圈的方法?

我瞅瞅镜子里的自己,瘦瘦小小,两个眼睛微微往下看着,像是不能直视一般。一段时间,跑步也没什么长进。

我们重新开始练习。父亲让我练开肩,他拿来一根比肩略宽的棍子,让我双手拿着棍子两端,举在头顶,手打直往后拉,伸直胳膊一直翻过去。

循序渐进地从长棍练习开始,逐渐缩短,使得双手的距离逐渐贴近,直至基本与肩同宽。尽管当时我对这种训练的实际意义尚无深刻理解,但目睹过电视上翻腾跳跃的国术表演,因此刻苦钻研,锻炼至双肩灵活有力。此外,我还找来一副小哑铃,手持进行前拉、后拉、侧拉等动作,一组十个,默默计数。

父亲抱着胳膊在边上看,他赞许地点点头,说:“只要练上几组,立马姿态就不一样,一练完,后背就直了。”

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放学回到家来,不做别的事,压腿哑铃翻棍各来一套,最后拖出练功垫,双腿靠着家里白绿相间的客厅墙,撑一分钟倒立。倒立的时候,脑子就充血了,眼睛涨得迷迷糊糊,家里旧旧的暗红色沙发在天上,斑驳的蓝漆床腿在漂浮,心中轰鸣一般读着秒数,直到我从墙上倒下来,吃饭都拿不稳筷子。

那年北京正在举办奥运会,家里的电视机,几乎就被父亲承包了。

一有时间,父亲就会把我喊过去,我们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看到兴奋时,父亲就站起来,不停地在屋内走动。

在一场田径比赛中,一位肤色黝黑且身材瘦削的中国女子选手,置身于众多肯尼亚和埃塞俄比亚天赋异禀的运动员之中。她在起跑线前轻轻跳跃两下,抚摸了一下短发,嘴角露出自信的微笑。比赛一开始,她便在众选手的推搡中稳步前行,并未受到丝毫影响。经过第一圈的人在拥挤中穿行,第二圈的在外道奔跑,第三圈和第四圈的多次领跑与被超越,她始终保持冷静。

临近比赛后半程,黑人选手们眼神坚定,臂膀稳健。与此同时,许多选手都已疲惫不堪,汗水淋漓,肩部摇摆。然而,这位中国女子选手却仿佛在一瞬间获得了神奇的力量,在一个弯道之后,她将第二名选手远远甩在身后,冲过了终点,获得了冠军。

颁奖时,中国姑娘身披国旗,站上最高领奖台,身后五星红旗伴随着嘹亮的国歌冉冉升起。

我看到父亲站在电视机前好久没动,再细一瞄,父亲已热泪盈眶。父亲看我在看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重新坐回沙发上。

那段时间,父亲还经常和我谈体育赛事,说体育充满着人类的竞技精神,在长跑中,开始跑在最前面的人,不一定就是冠军。人生也是这样,要坚定信心,不畏艰难。

父亲说过一个往事,提及他们一群热爱长跑的朋友,其中一位名叫贾淮南的工人,其在长跑方面的表现尤为出色。他曾多次参加市总工会举办的迎新春长跑活动,怀揣着一份愿景,那就是能够参加一场马拉松比赛。然而,命运在一次过马路时与他开了个玩笑,一辆车辆撞上了他,他的双腿遭受重创。在病床上,他的双腿缠着厚实的绷带,医生遗憾地告诉他,即使康复,他也无法继续练习长跑了。面对这样的打击,贾淮南的面容黯淡,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一个潜在的优秀运动员,就此消失了。

体育包含着丰富的内容,我理解了父亲的内心世界,我对父亲崇敬起来,我决定暂时放下心爱的文学,认真练习长跑。

我的少年就这样从长跑开始的。

3

班主任朱老师和体育老师也都知道我在练长跑,对我很重视。有一天下午放学后,老师留下我和几个同学,让我们在操场上折返跑了几圈,然后朱老师,她是个矮墩墩、胖乎乎的老奶奶,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新一,加油,今年秋天去参加区里的比赛。”

听了朱老师的话,我兴奋起来,满脑子都是奥运夺冠的场景,看台上坐着满满的观众,我的胸前贴着“淮三小”的校标,整个人像上了劲的发条似的往前奔。那天我背着书包往家里走,路上一个小姐姐从后面过来,攀住我胳膊,她问我这本书是不是你的,我扭头看了一下,说是我的。她一指后面说,那些书都是你掉的。我回头一看,原来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把书包背倒了,包口向下,又没有拉好拉链,书本掉了一地,我却浑然不知。

回到家,父亲正在准备做西红柿鸡蛋汤。我没有放下书包,就直接走到厨房,对父亲说:“老师让我参加区里的比赛。”我故意看着砧板说,看着铁锅说,然后偷偷瞄了父亲一眼,果然他乐呵得一下子咧开了嘴。

“真的?哎呀,那你可得多练练,”他的表情转而严肃起来,“现在就去压压腿。”

父亲说完,把灶上的事处理一下,带我到屋子里,书桌偏矮,五斗橱高度则刚刚好,我把右腿架到五斗橱顶上,争取把右脚脚尖绷直,父亲扶着我,用脚踢了踢我的左脚,示意我把左脚收正一点。一股酸痛从大腿筋底下传来,我忍着疼,弯腰向右腿贴近,韧带没有练开前,只能头碰到腿。父亲说,要争取胸口靠上大腿才好。站在那里的一分一秒都是很煎熬的,感觉腿要烧起来了,但我默默下了决心:“起码要练够十五分钟!”

父亲开心地来回看着我,一会拍拍我的腿说“腿伸直”,一会拍拍我的腰说“腰扶正”。

晚上的饭菜中除了西红柿鸡蛋汤,又加了辣椒肉丝。父亲说,今晚就把笋衣泡上,明天烧肉吃,说:“从今天开始,要加强营养。”

在盼望中,秋季比赛的日程就到了,但是班主任似乎把这件事忘了,就连周一下午的班会课上,我盯着她的眼睛,她也没有反应。我只想让老师重新把比赛的话再跟我说一次,只要再说一次,我心里也就踏实了,可她偏偏没说。下课了,我就去二楼办公室门口假装路过晃一圈。

她在窗户里面,有时候站起来,歪在桌子边上和隔壁班的语文老师说笑,有时候伏在作业垛子中间勾勾点点。每当她看到我的一瞬间,我就慌张得飞也似的逃窜了。

有一天,朱老师拿着玻璃杯站在走廊上,和正打算假装路过的我撞个正着,我正窘呢,她说:“哎呀正好,我的水杯拧不开了,新一同学帮我试试?”她的眼睛在深深的皱纹里慈祥地笑着。

我如临大敌,接过她那个水果罐头水杯,暗暗地一使劲,“咔嘣”一下,盖子就旋开了。

“小运动员就是有力气!”朱老师一挑大拇指,然后她故意沉下脸,“下个月的区比赛你去不去啊?”

朱老师称我是“小运动员”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腾地红了,被人说中了心事,就像撒谎被人当场揭穿,运动员应该具备的开朗大方,我一点也没有。

那天放学,我跑着回了家。

父亲正在厨房里做饭,我从橱柜里拿了碗,冰箱里取出两个鸡蛋,把鸡蛋打在碗里,黄澄澄的鸡蛋黄看着有一种饱满的感觉。我和父亲探讨起鸡蛋应该搅多少下为好,父亲说大概有个一百下吧,或许说是六十下至一百下。我拿起筷子,刚开始搅不好,僵硬得像个慢速播放的英语听力磁带,整个手臂跟着转。父亲示意我关键点在手腕上,他的手腕抖动得像个带着马达的搅拌机,我悉心学习,筷子戳破蛋黄后,拧起了手腕子,越搅越上瘾。

“好了好了,已经可以了。”父亲乐呵呵的。

“下个月十号就要比赛了。”我假装练习转动手腕,平静地说。

“噢,还在凤阳路上的市体育场吧?”他慢慢接过我手中的碗,收敛着眼神,瞟了我一眼。

“就在那。鸡蛋搅得还行吧?”

“不错,鸡蛋搅得挺好。”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块水泥地,水泥地有些裂缝和一些小小的坑洞,我的双腿交替跨出去,像一阵风,一个尽力前冲的人视线是非常集中的,即便在梦里也只能看到一小块残影。

醒来后,我琢磨了下,安慰自己我也曾经梦到过狮子,在一个平凡的身体里藏着运气和信心,但是在梦到狮子的那个晚上,我也梦到了山羊。

4

大燕也在练习跑步,准备参加秋季比赛。大燕比我高一个年级,我们在同一个学校里上学。

大燕每天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服,袖子和裤腿上,有两条长长的白色条纹,大燕高挑的身子,穿着运动服跑起来,十分地耀眼,也使她的动作更加具有动感。

她是如此英气勃勃,她跑步的姿势让我想到一只森林里的小鹿,我估计再也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跑姿了,双肩端正肌肉滑动,足尖轻轻点地,划出一道道好看的虚线,发出好听的嚓嚓声。我偷看她的脸,细细的绒毛在晨光下闪动,眼神流露出的是拼搏。

大燕是我练习长跑的偶像。

有一天,我去大燕家玩。大燕的家住在一个小巷子里,这个巷子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四姑娘巷。走进去,一条窄窄的水泥路,两边是低矮的红砖平房,一家一个小院子,有的院子墙顶上放着一两盆花,有的院子墙上搭着长长的拖把。

我的到来,大燕感到很意外,笑着不断地给我倒水。大燕的父亲是一名下岗工人,和母亲在街头经营一个卤菜摊,她还有一个弟弟在上学。大燕的卧室很简陋,但很整洁,就一张单人床,上面铺着蓝色方格子的床单。一条绳子上,挂着那套红色运动衣服,袖子和裤子上缝着两条白色的线条。一张小木桌上,竖放着一排课本。白色的墙壁上,贴着各种运动员的画报。我们说到学校马上就要举办秋季比赛的事。

大燕沉默了好久,用脚尖不断地摩擦着地面,然后说:“我的理想是考上市里的体校,要是考不上体校,我妈妈就让我回来,帮她卖卤菜了。”大燕用双手把前额的长发,朝脑后捋了一下,望着我说,“你学习成绩好,要好好学习,一定会考上大学的。我和你不一样,我学习不行,只有跑步,看看能不能从体育方面打开人生。”

大燕的话让我惊讶,在我的印象里,大燕总是英姿勃发充满朝气的,没想到内心是如此的忧伤。她在跑步也会想到了人生。而我跑步却有一种四肢发达、大脑愚笨的感觉。

过了一会,我们又聊到练习长跑。大燕说她现在长跑的极限是二十公里,也就是马拉松的一半里程,她要突破。这个距离让我惊讶,我是首次从大燕这儿听说了马拉松这个词。我不好意思地说,我的长跑只是1500米。她问我为什么喜欢体育了,我说,我喜欢体育更多是因为父亲的原因,但我还是喜欢文学。大燕说,时间不多了,我们要加紧练。

从大燕家回来,我总觉得大燕是某本书中一个人物,我读过,但又找不到了。

5

运动会的时间越来越近,我们开始紧张地准备起来。每天下午放学,体育老师把我们参加运动会的同学留下来,讲解每个人提高成绩的方法和参加比赛的注意事项等。

第二天就是运动会了,晚上,我面对一桌的好菜,却没吃出什么滋味,匆匆扒了几口白米饭就回卧室了。

我听从父亲的建议,提前半小时躺在床上,从门框上透进来客厅的光,打在正对面的墙上,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像一个国王的靴子,我盯着看了一会,翻身到另一面。幽暗的光线下,凑近了能看到绿墙上斑斑驳驳的白色,有些地方正如一个女巫戴着尖帽子,坐在扫把上。

我又听到父亲轻轻的脚步声,母亲咕咚咕咚往杯子里倒水的声音,呵,原来他们这么晚都不睡的啊。

夜里几次睁眼,感觉是天亮了,眯着眼仔细辨别了下,应该是楼下路灯漫射上来的光。闭上眼睛重新睡,最后一次睁开眼睛听到鸟叫,知道这一回应该是真的天亮了。

东摸摸西摸摸,吃完一碗青菜肉丝面。我去了学校,其他跳远、跳高的选手也都来了,大家三三两两围着操场上的几个乒乓球台。市体育场离学校还有两站多路,朱老师抬手看了看表,咱们出发去体育场吧,她看了看我,眨眨眼睛,沉吟了下,对一位男同学说:“你不是有自行车吗?你骑车带着她一起去。”

我心里一紧,两步走到朱老师身边,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紧接着摇了摇头,小声地说:“不要,不要他送。”朱老师一脸莫名其妙,我感觉周围的同学也都将视线转向了我。其实我和男同学并不熟悉,除了在操场上见过几回,几乎不曾说过话,不让他送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是男孩,我不愿意坐他的自行车。

时间还早,我和同学们走到了体育场。

体育场已经有不少人了,水泥看台上分坐几个学校来观赛的学生,他们是观众也是参赛选手,还是临时的后勤——衣服、水杯保管员,在操场上围了一圈,各个代表队也都把校旗、队旗支在身边。有人在热身了,弯腰压腿活动手腕跑步,他们身材颀长,一个个都是蓝色红色的运动衣,两条白色的条纹镶在身体两侧,一块四位数的白底黑字的号码牌别在身上。他们有条不紊地准备,而我是第一次参赛。

一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的女运动员正在扩胸,我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伸伸胳膊,她闪动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笑嘻嘻地问我:“你参加什么项目啊?”说到了一千五百米,她高高兴兴地说那正好,我俩参加的是一个项目,我问了一句:“你是什么学校?”

“我是体校的。”她说。

我一下子想到大燕,大燕如果考上了体校,也应该就是这样子吧。

越来越多的运动员跑上跑道,团团簇簇地拥在周围,可能都是孩子的缘故,你看我,我看你调皮地挤着眼睛,热身的时候就开始不声不响地较上劲来。

在尖利的哨声中,比赛开始。

轮到我上场了。几个人先是站成一排,抖腿甩臂,接着在口令声中,弓腰,起身,“砰”的一声发令枪响,我们箭一样射了出去。

那个鹿一样的女孩子早已甩开了我,不知去向,而我,还有一圈。就像很多事,一开始,我们会想着获胜,到了最后,只想着怎么完成。

暗红色的跑道绵延弯曲伸向远方,一面面招展的小旗子在风中抖动,我感到眼前迷糊起来,一切像是在梦中那样晃动,跑道上的人渐渐少了,似乎只有我一个了。我忽然感到在偌大的操场上,一个渺小的我找不到一个拿着码表的帮手——那个陪我练跑的父亲。

白茫茫一片中,我看到终点裁判随意地记下了数据,边记边转身离开。我倒忽然不是那么累了,慢慢地走回了看台。大燕正坐在看台上,她看着我,眼神里有点小心翼翼的同情,她慌忙地把水杯拧开递给我,可我俩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班主任朱老师和体育老师趴在看台栏杆上,他们正聊着天,体育老师是个黑脸庞,他不知道为什么轻轻松松地笑着,完全不能体会我的失落。朱老师把她的兰花大手绢递给我,让我擦汗,又回过头来对我说:“新一同学,别急,咱们比她们小一岁,明年个子长高了,腿也长了,又有了今年的比赛经验,保准把她们都甩到后面去。”说着,她转过身,又趴回了栏杆,看其他比赛去了。

我内心安稳了一些,“新一新一。”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转过头来,看向看台下方的通道,通道的铁栅栏锁着,父亲来了。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父亲侧着身子从两个栏杆的宽缝里看着我,我却赶紧收回脸不敢看他,这比刚才最后的两百米还要艰难。我知道他在喊我下去,让我走到栅栏边去,可我坐在看台的水泥台阶上怎么也动不了。

我在那个台阶上坐了很久,屁股上的两个骨头戳得酸疼,而父亲应该已经走了。

6

父亲终于知道我不是一棵体育苗子,心里感到很失望。但练习长跑给我带来最大的受益,是去图书馆借书。每天放学后的时间,都是紧张的,我以最快的速度,背着沉重的书包,跑到离家三站路的图书馆去借书,借完书,再回到家,时间也正好。

有一次,听一位同学说,有一本叫《失乐园》的书好看,我便去图书馆借阅。管理员阿姨说,你一个小孩子看这书干啥。我更奇怪了,我为什么不能看这本书。管理员阿姨说,我给你推荐一本书。她拿了一本《中学生作文选》给我,我翻了一下,说这本书太浅了,我写的作文也在上面哩。说着我指了我的名字给她看,她看了后,怀疑地问我,这是你写的吗?我说是的。那一刻我的骄傲感满满。管理员阿姨又给我拿来鲁迅的《野草》,说这本不错,你可以看看。我说,我早看过了。管理员阿姨看着背着书包的我,感到惊诧,我便张口来了两句:“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父亲知道我在看书,但他希望我多读体育类书籍。他每年都订了《体育博览》杂志,我也喜欢翻看,那个年代,只要有书,我都愿意看。父亲有时候看到《体育博览》里的比赛,便兴奋地和我讨论运动员的技巧和各种体育运动特点,然后,就告诉我,运动员的艰辛和坚持,在面对困难时的信心和勇气等。父亲想用这种方式,激发我对体育的继续热爱。但我要看的是文学作品,觉得《体育博览》里面的文章太过泥实,没有文学作品好看。

随着进入中考,我的学习也越来越紧张,父亲再也没有要求我去练习长跑。秋天我终于考进了本市的重点高中。

大燕的体校梦没有实现,顺理成章地回来帮妈妈卖卤菜,这是家里早拟定好的路。

不久,发生了一件轰动的新闻,大燕离家出走了。

大燕的家人立即报了警。警察问大燕有什么爱好,她妈妈说大燕喜欢长跑。警察通过对路口的监控摄像头一一排查,很快锁定她朝肥东县城的方向去了。

那时从我们省城到附近的肥东县城很近,大约有二十公里。大燕心中有一个梦想,纵然不能上体校,也要突破二十公里。她早就选择好了这条路线,并做好了准备。如果跑到了县城,她就成功了。她不想告诉家里人,怕他们会阻拦她。这天是一个好天气,天空蓝得透彻。早晨,大燕吃了一碗蛋炒饭,喝了一杯豆浆,浑身轻松地踏上了征途,温暖的阳光仿佛给她的身体注入了无尽的力量。

警车载着大燕的妈妈,一路追了过去。这是一条长长的柏油马路,路边栽着高大的杨树,树叶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片片光亮。车子穿了两个下穿桥,就是一条小河,河水在阳光下碧波荡漾,水边是连片的芦苇,是这条马路上的景观带。再往前,就看到肥东的楼房了。这时,他们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子,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衣,在柏油路上小跑,她抬头挺胸,向着阳光,跃动的身姿像火焰一样耀眼,一根马尾辫子在脑后甩动。

警察问:“这是不是你的女儿?”

大燕妈妈说:“就是就是。”

警车开到大燕的前面停下。大燕妈妈从车里下来,一把抱住大燕就哭泣起来,埋怨她不该离家出走,搞得家里人担惊受怕。

大燕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呆了,她蹲下身子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涌起一层细密的汗珠,胸口涌起一阵疼痛,如刀绞一般,她用手捂着,气急败坏地说:“妈,你这是干啥,我不是离家出走,我是在跑步。”

大燕妈妈和警察不听她的解释,连拉带拖地把她弄上车,拉回了家。

当地晚报报道了这件事,记者是说警察帮助市民找回了离家出走的孩子。

7

又过了二十年,生活终于水落石出。

大燕已成了家,接过了她母亲的卤菜摊,维持着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大燕的生意前期不好,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现在,大燕把她的卤菜放在美团上卖,销售火爆。大燕穿着白大衣,白大衣里有时衬着两道白线条的运动裤。身上总是散发出卤菜的味道,手机里不断地响着收到二十元三十元的语音提示,胖乎乎的脸上洋溢着笑意。

我大学毕业后,开了一家小公司,业余时间开始了写作,发表了多篇小说,也获得了本地的几个征文大奖,做起了少年时的作家梦。我曾在一篇创作谈中写道:“我的小说发表后,一般是不吭声的,大家都在忙于生计,谁会关注一个人在写小说。小说发表了,只有我自己是甜蜜的。有一天,我把发表的小说拿给父亲看,父亲对此是不屑的。但过了好久,父亲还是看了,夸我写得好。得到父亲的认可,无异于我得了茅奖,陶陶然起来。”

年老的父亲已没有超越拖拉机的生机,转而开始关注养生之道,茶杯里总是漂着红色的枸杞,或是白色的人参片,希望能有个马马虎虎的好身体。

有时,我们谈到少年时的长跑,我对这段经历充满了不屑。父亲仰面靠在沙发上,认真地对我说,体育并不是为了得冠军,但人生总是要有点体育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