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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4期|堆雪:时间的曲线
来源:《绿洲》2024年第4期 | 堆雪  2024年12月23日09:41

我是在一次团游中来到巴尔楚克的。但在走过了巴尔楚克后,又觉得我的所见与那次团游无关。我知道,一个地方与一个人一样,都有自己的筋骨脉络,你的观察和评说,不会改变它的脉络。比如,平时我们是看不见时间的——即便是时钟表盘里的指针,也并非时间应有的样子。时间穿过我们时,总是不知不觉的。那时候,它穿过什么,什么也许就是它的样子。而时间本身,是没有样子的。而恰恰是没有样子的时间,却改变了我们,改变了万物。

而那一次在巴尔楚克,我却真切地看见了时间。确切地说,我看到了时间的曲线,看到了时间具体的样子。那一刻,胡杨树映在水中的倒影、沙漠脊背上动荡的线条、穿过唐王城城垣的风,也像人们想象中玄奘路过时脚下掀起的沙尘……我们望着时间的背影,而成为时间最后的背影。

《西域同文志》里说:“巴尔楚克,全有也。地饶水草,故名。”文字记载里,在干旱少雨、被风沙严重侵蚀的南疆大地,这是一块少有的“无所不有”的福地。巴尔楚克,简称巴楚,地处塔里木盆地和塔克拉玛干沙漠西南缘,滚滚东流的叶尔羌河和喀什噶尔河流经这里,用双手捧出大片丰饶富庶的绿洲。而在古代,作为古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它东承长安中原华夏文明,西通疏勒连接古罗马文明,南经于阗连接南亚古印度文明,东西方文化在这里交汇融合,往来商贾在这里云集互通,因此,历史上也有丝路“三岔口”的美誉。

那年六月的南疆,空气中隐含黄沙的咸味。作家采风团的几位朋友走进这座久负盛名的丝路之驿、胡杨之都、文化之城,虽然匆匆,但还是感受到了它不同寻常的美妙、蓬勃和辽阔,以及那隐藏于时间深处的神秘。

水边的胡杨

在新疆,胡杨是最为常见的树种之一,也是最能抵风抗旱的一种植物,它能生长在有水的岸边,也能挺立在无边无际的沙海之中。这种被颂扬为“活着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的神奇植物,逐渐成为人们生存、创业、适应环境和强大意志力的象征。胡杨不但以其惊人的生命力兀立荒漠戈壁,还以其叶子在不同季节的形状和色彩变换,成了人们追逐拍摄的不二对象。胡杨在维吾尔语中叫“托克拉克”,就是“最美丽的树”的意思。这种浑身散发着奇异色彩的树,不但是绿洲田园的天然屏障、诗意点缀,也是瀚海大漠最后的阻击者和守望者。它翠绿而金黄的一生,让我们看到荒凉之境中生命蜕变的坚毅和璀璨、壮丽与不朽。

据说,巴楚是胡杨的故乡。说到故乡,人们自然要联想到出生地和成长地。当地旅游局的工作人员介绍说,巴楚保存着世界上最完整、连片规模最大,也是最古老的原始野生胡杨林,占地面积达三百多万亩。你没听错,是“世界上”,“最古老”。正因为它们是世界上最原始的胡杨,巴楚才能有资格称得上胡杨的“故乡”。

由于受到喀什噶尔河的滋润和灌溉,这里的水泊胡杨,苍劲中透出几分雍容和妩媚。那些扎根于河边的胡杨更是有福了,它们尽情吸吮清凉甘洌的乳汁,把根系深扎于湿热缠绵的沙土中。春天和夏天,它们枝叶繁盛绵密,如新泼的水彩,肆意晕染碧蓝的天空,像腰身姣好的绿衣少女。碧绿簇新的叶子,在微风的翻动中轻拂阳光的金线,等待澄澈的湖水把它们一片片映照在自己的明镜里,继而梦一般荡漾开去。秋天,对于远道而来的游客来说,总是一个迫不及待的季节。那些日子,一棵棵胡杨的身上开始由绿变黄,秋风中,再由黄变红。有时候,一棵树上,红黄绿三种颜色和谐并存,完美地集于一身,远远看去,就像一位画师临漠风而调颜色,风一吹,枝叶晃动,再细看,好像叶子的颜色又发生了改变。可以说,秋天的绚烂变换,让摄影师不忍眨动眼睛,生怕一闭眼再睁开眼,变化中的风景就会瞬间错过。与众不同的是,很多地方的胡杨大多生长在戈壁上、沙漠上,而巴楚的胡杨却得天独厚,奢侈地生长在水边,宛在水中央。她们就像同族中的贵族,胡杨中的“富人”,从不为身体缺水而发愁。

有游客问当地人:巴楚的胡杨,比其他地方的有什么不同?当地人便自豪地说,新疆各个地方的胡杨都很美,但巴楚的胡杨比它们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能够照到美的“镜子”!这话说得,让人嫉妒,又无可奈何。的确,那一面面水泊,不就是那些“胡杨美人”随照随美的镜子吗?景区的讲解员古丽说:别处的胡杨主要是美给远方的、美给游客的,而巴楚的胡杨除了美给游客,还是美给自己的。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一种植物,不但能够向外展示自己的美,如果还能意识到自己的美并且有条件“孤芳自赏”,那确实算得上“美上加美”了。其实,高级的美,不就是对美的赞许和对美的自我认知,并且不断自我完善、自我提高、自我超越的一个过程。巴楚的水岸胡杨,不仅仅比别的地方的胡杨多出一个倒影,还给远道而来的我们一个美的启示。

生命,需要呼之欲出、直插云霄、横亘时空,就像那些骄傲而毫无自卑地矗立在茫茫沙漠之中,干枯但坚韧有力的胡杨的躯体。在生命庞杂的呈现中,我们无意成为那体内脱水、尸陈沙丘的千年风骨,人类更需要水的滋养、情的抚慰,让灵魂和躯体日渐丰盈。当然,我们也不会拒绝秋天胡杨的纷飞落金,冬季被大雪缓缓覆盖,被一生的风吹向永恒。

站在蜿蜒向东的河岸,站在一片片水岸胡杨中间,我不再说话。此时,仿佛自己就是另一棵胡杨,在岁月的风声里,不再稚嫩,也不再喧腾,任漠风吹拂、枝干展开、翠绿和金黄落尽。一棵生在水边的胡杨已经足够幸运,也足够幸福,它能替我们感受到水对于肌肤和血液的浸润和涵养。和它们一样,我珍惜那些流过生命的液体,看河水静静远去,百折千回。

我还知道,胡杨,作为一片植物,作为一处风景,它们那充满了水的体内,喑哑而粗犷的歌声。

尉头国此刻的篝火

幸福的烦恼,如同尉头国王后缱绻的心事。蕊中含露,秘而不宣。

走进巴楚红海湾景区,穿过土木做旧、复原的二十烽燧、十大古亭、漠上胡杨、路边驿站、河边码头、田间人家、街边店铺、栈道木桥、十里长亭……再加上,那淡淡的从喀什噶尔河面上吹送而来的漠风,这一切,让我仿佛再次置身西域,随大唐高僧的脚步,行走在风情别样的汉唐丝路上。

西汉初年,巴楚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尉头国,后并于龟兹,至唐显庆三年,也就是公元658年,龟兹西境置羁糜州,历史上称作尉头州,其主城就位于现今巴楚城东北六十公里处。如今,一千五百多年过去,昔日马帮云集、商贾交会、人声喧嚷的尉头国街巷、驿站,早已被茫茫风沙掩埋,又被那些探究源头、复原历史的人想象、推理、复盘,成为夹杂着时间记忆和历史纵深感的红海特色景观,成为当代游客体验古丝路南道风情的绝佳之地。

走近由圆木沙土筑成略显古老巍峨的“尉头国”城关,我们被立在城门两旁的古代武士“拦住”,他们高大的身材、威严的眼神和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头盔铠甲,让我们想起西汉时期东方古国的强盛与霸气,想起汉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设在祖国西部的西域都护府。落满沙尘的木器坊、比武场、码头、马厩等建筑,让人恍若隔世,而一位着古装的长须老人驾驭的木轮马车,仿佛又把我们拉回两千多年前的“谒者馆”(即丝绸之路沿线的客栈)。

历史的脚印和声音,终究落入茫茫沙尘之中,最后被一场一场风沙掩埋在沙丘之下。曾经的繁华与辉煌,也终究敌不过时间的筛拣与淘洗。作为千年后还生存在这里的人们,只有重塑那些记忆,才能让我们有可能重回那段扑朔迷离但又引人入胜的时光。就像一位作家,他用倒叙的手法,让读者重新回到历史现场,在想象、推理和虚构中,满足了读者的好奇心。

在谒者馆圆木搭建的演出厅,被现代人重塑了的尉头国“国王”与“王后”,端坐大厅上座正中,与远道而来的游客一起欣赏旋律激越、唱腔豪放的木卡姆音乐,观看幽默粗犷的麦西来甫、维吾尔刀郎舞,而来自大唐雅韵飘逸的敦煌飞天舞,更是看得国王和王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如醉如痴。此时,人群中的我们,也仿佛穿越了悠悠时空,与尉头国王室一起,欣赏着这整合了好几代王朝、汲取了几千年精华的优美音乐和激越舞蹈。这让我不由心生感慨: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后来者最大的优势,就是他们能够“重塑”时间,并且在重塑时间的过程中巧妙地植入自己的想象,使其更加完美甚至超越。比如舞蹈,虽然现在的舞者跳过去的舞,肯定汲取了现代舞蹈的元素,似乎离历史的真实远了一些,但从舞蹈发展变化和艺术追求的最高目标来说,现代的优秀元素,何尝不是过去艺术梦寐以求的境界。

正襟危坐的“王后”当然是能歌善舞的,从众多能歌善舞的美女中层层选拔,最后才脱颖而出,身居现在的高位。但成为“王后”的她,显然不甘心只做一位高高在上的看客,“欣赏”早已无法满足她内心熊熊燃烧的激情。坐如针毡的“王后”突然侧目向身边的“国王”递出了一个神秘而又俏皮的眼神,似乎在说:我要下场跳舞去了,您老人家去吗?国王微微一笑,轻轻颔首,似乎是应允了她的请求。王后一袭红裙,站起身,就地飞旋一周,便已汇入欢乐的舞蹈队伍……热舞的巴郎子、古丽们正在兴头上,突然看见“王后”也加入了欢乐的海洋,更是兴奋异常,姑娘的响指变成了夸张的惊呼,小伙的手鼓也变成了激越的战鼓。他们唱着、跳着、叫着、喊着,闪出一个缺口,把“王后”围在了中间。此时的“王后”,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旋转的红色裙裾,把自己点燃成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她在中间越是使劲地燃烧,周围的舞蹈和音乐的节奏也就越快,旋律也愈发高亢。

不能再做看客了。围观的人群里,很多人都发出了兴奋的惊呼。“来吧、来吧、来吧,来尉头国,让每个人都成为此刻的篝火……”观众们终于忍不住也纷纷下场了,会跳舞的、不会跳舞的,会唱歌的、不会唱歌的,全都加入了这个欢乐的大派对。那时候,时间混沌了,人们不分彼此,每一个身不由己的人,都化作音乐和舞蹈的一部分,成为旋律中一个飞旋、燃烧的音符。人生的欢乐莫过于此,也许是在瞬间,也许在瞬间中已经得到了永恒。

当演出结束,更加热烈的音乐在谒者馆旋转着响起。更大的空地上,那些放下身份的“古人”,与今天的游客一同走进时空交错的胡杨舞池、水岸舞台,激情飞扬,肆意狂舞,一时间,满眼都是上下翻飞的手鼓,满世界都是眼花缭乱的艾得来丝绸缎……

时间起伏的曲线

在热浪翻滚的南疆夏季,时光似乎是凝滞的。时光被拉直、加长,再由直线延展成一条跌宕起伏的曲线,就像一根粗壮的钢筋,在火焰的作用下,被高温和大锤拉伸成一条弯弯曲曲的铁丝。

在巴楚的白沙山,我看到了那条泛着金属光泽的曲线,顺着远处沙丘的山脊线缓缓起伏、延展。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时间的具体形态,而且第一次发现:时间,并不是我们在火车站、广场上或家中的钟表盘里看到的“围着一个圆心走动”的那样,是重复的,循环往复的,无穷无尽的,最后又回归到“零起点”那样徒劳无益的。不是,在白沙山,我看到的时光是线形的,是流动的,是有方向的。我看不到它出发时的起点,但能看到它的终点。我在那些不断延展的沙丘之上,在那些渐渐远去的沙丘的山脊线上,看到了时间消失的尽头。我仿佛还看到了时间的沙盘,时间的具体面积和体积。虽然,我还说不出时间的具体面积和体积,但我知道该怎样通过眼前或脚下的一粒粒沙,去计时,去细数时间。就像小时候在白天数羊,晚上数星星。

白沙山沙漠公园,位于巴楚县城东北二十多公里处。这里有连绵不绝、如梦如幻的沙山景观。六七公里长的百变沙丘,就像无数在风中抖动招展的金银色丝绸,时而舒缓、时而急切,低则如临深渊,高则如入云端。纵横交错的沙丘,似热浪翻滚,如巨蟒盘桓,让人深陷其中,又让人如梦方醒。这里不仅是欣赏沙漠曲线之美的最好去处,也是驾驭或乘坐沙漠摩托体验生命激情和时间峰谷的绝佳赛道。由于天造地设,这处天然的赛道包括了沙漠、盐碱沙土和鱼鳞沙地,里面隐藏着冲沟、断崖、沙坑等多样性地形,因此也给车手和乘客带来极大的挑战和刺激。

同行的几位作家是断然不敢尝试这种高风险、令人心惊肉跳的极限运动的。他们开玩笑说,一旦坐上这种“疯狂摩托”,人生不但没有了巅峰和谷底,甚至再也看不到它的波澜壮阔和跌宕起伏了。因为剧烈的颠簸,很容易把人的腰椎震裂,一旦椎间盘突出症复发,以后的日子就只能躺平,干脆“一马平川”了。出于保护自己的谨慎,再加上有些人本身就有腰椎不好的病症,所以不轻易尝试是可以理解的。我虽然十五年前也因椎间盘突出住过一次医院,但通过治疗和锻炼,恢复得还算不错,因此我决定试一试。我要亲自体验一把那种哪怕是极乐或者极悲的感觉。我喜欢尝试和挑战。

说实话,一个人陷入沙漠是危险的,令人恐惧的。特别是当你在沙漠里迷了路,断粮断水,通讯中断,孤立无援时。那时候,沙漠给你的,不仅仅是少女身段一样纯粹优美的曲线、光线和水汽折射后迷离奇幻的海市蜃楼。那时候,沙漠给你的,可能就是陷阱、黑洞甚至深渊,就是时间的省略号,甚至是句号。茫茫沙海,无边无际,会一点一点地脱去你体内的最后一滴水。

我知道,作为景区的沙漠体验线路,大抵是不会有这些险情的,否则谁还会来体验?景区还怎么挣钱?!唯一的险情,就是沙漠的大坡度和摩托车速度带来的癫狂。但这种癫狂,也是有双重保险的,第一道保险是摩托车自身的大尺度减震系统,第二道保险是则是厚厚的松软的沙层对人的缓冲与托举。

乘坐沙漠越野摩托车进入白沙山时,我就坐在摩托车的副驾位置上。从年轻的摩托车师傅紧扣安全带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然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后悔是来不及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英气但皮肤黝黑的小师傅安慰我说:在中途,如有不适,你可以随时叫停,我们就终止这次体验。我说,在我的《新华字典》里,找不到“退缩”二字。我知道,我打小就是个性格要强的人,拿有些人的话来说,就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我说,出发吧。小师傅一轰油门,摩托车就像离弦之箭一般蹿了出去。这一惊,就是一头冷汗。随着沙丘的起伏,我的身体也随摩托车的方向上倾下斜、剧烈颠簸,时而沉入沙海谷底,时而被抛向九霄云外。沙丘变幻的不确定性,就像时光表盘里走乱了节奏的秒针和分针,始终使人处于一种动荡不安与悲喜转换中。就像此刻的人与当下的时间对不上账、过去留在脑海里的记忆和纸上的记载对不上账一样,那种感觉始终与时间是错位的。

这片看起来曲线起伏、节奏优美的沙海里,不知道隐藏了多少类似于陷阱的冲沟、暗谷和小深渊,但我在不断加油冲锋的摩托车的极速狂飙中,着实感受到了时间的波峰浪尖和谷底深渊,在一段被压缩了的时间里,快速体验到人生的各种剧情:出发前的期盼,出发时的惊险,一路之上的颠沛流离、大起大落,突然跌落时的绝望与黑暗,再次崛起时的意外与狂喜。

在摩托车与人的不断辗转腾挪中,我再一次感受到时间在那些沙丘山脊线上的转折,在一个个小红旗的标识和提示下,时间遵循了我们肉眼看不到的规律与法则,它穿过一道道风沙、突围一道道黑障,经历了命运中的大起大落,最终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平缓而又能够通视四周的开阔地。当我站在沙漠中那座插着最大一面红旗的沙山时,看到了在景区门口看不到的壮观景象:

沙山如海,每一座沙丘,翻卷着时间的惊涛骇浪;人生如舟,每一次出征,蕴藏着命运的迷云诡波。

站在沙丘的高处,我双手叉腰,放眼望去,蜿蜒流变的沙漠,如大海刚刚退去的潮汐,又似风沙翻开的乐谱。无边的寂静与悸动中,我不知该是张开臂膀去拥抱,还是等待它一寸寸走近,再被它一寸寸吞没。

历史,镜子背后的水银

一座城市的气息,不仅取决于它发展建设的速度,还取决于它的历史长度和文化厚度。

在巴楚县城东北六十多公里处的代热瓦孜塔格山南端,就有这么一座古城,它以遗址的方式矗立,与现在的巴楚县城,形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时间与传承的对话关系。来到巴楚的人,都要先来这里看一看,走一走它被风雨流沙剥蚀后仅存的残垣断壁,似乎只有通过与这座城池的对照,我们才能看清一座县城现在的面目。

这座城,就是唐王城。

唐王城,是唐代的尉头州城,是古西域境内丝路南道的重要城池,当地人称之为“托库孜萨热依”古城。它建于公元前206年,距今已有2200年的历史。古城城墙用泥土和石头筑成,由内城、外城、大外城等几部分构成,其南北各有一道城门,大外城的城墙现已风化为一道土梁,城东北延伸至约两公里处的唐王村,如今已成为兵团第三师五十一团的驻地。

走上残壁断垣的城堡,阵阵漠风扑面而来,仿佛是要把一个人吹醒,又要把一个人吹旧。那风,是吹拂了几千年的巴楚之风、雄浑之风,夹杂着岁月的尘埃与沙粒,刀光与箭镞,也携带着历史的钩沉与看不见的文字。这里已经看不出全城的基本轮廓,两千多年时光,两千多年的风沙,足以摧毁后来人所有的想象。但无论岁月如何更迭,那些倔强地留在石山之上断断续续的土墙,依旧隐约可见人工码筑的痕迹。或高或低,或纵或横,或连或断,或立或卧,黄沙土筑起的城墙,犹如战斗中坚守到最后一刻的戍卒,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御着历史深处不断变换的风雨雷电。汗水和血水掺着沙土,逐渐凝固,一座城墙便被驻扎守护在这里的戍边将士一点点垒起,他们以此为据、以此为固,构筑物理的城墙和内心的防线,并在此屯垦戍边。

听从小就生活在巴楚的文旅局赵师傅说,也许是残酷的战争毁掉了这座城。因为据当地的百姓说,城下田地的土壤里,曾呈现出血红血红的色泽,说明这一片土地上曾经经历过不可想象的恶战。南疆气候干旱,风沙弥漫,在这种干燥的环境里,鲜血还未及氧化变黑就已经凝固干涸。因此,当地百姓发现鲜红的血土块,并非没有可能。这里发生战争的另外一个佐证,就是人们在耕田时,犁出过许多白骨、残破的陶片和锈蚀的兵器。经专家考证,这些白骨、陶片和兵器,就是那个时代留下的。许多骨骸上,还留有明显的刀剑伤痕。

考古学家林梅村教授凭借对西域古文字熟稔的功底,对这里出土的文书进行详细解读,提出了受人关注的判断。他说,现在的唐王城,很可能就是东汉时期的盘橐城。而盘橐城,曾经因为班超的卓绝功勋而被载入史册。据《后汉书·班超传》记载,班超经略西域三十年,其中十七年生活在盘橐城。据守盘橐城时,班超为了维持西域纲纪,曾和疏勒王配合为首尾,去攻打龟兹国。疏勒王据守位于喀什的疏勒城(古称罕诺依古城),而班超的位置就在疏勒国与龟兹国的交界,这里正是盘橐城,也就是今天发现的唐王城遗址。

1906年6月,法国汉学家伯希和率领考察队进入亚洲腹地,见到了马可·波罗笔下的富庶繁荣世界,丝绸之路绚烂光辉的辽阔西域。入冬,伯希和来到托库孜萨来(今唐王城),盗掘了一片规模巨大的佛寺群,掳走的珍贵文物数不胜数。伯希和走后,这座土城,被时光重新掩映在茫茫沙土中。

一座城,在历史的灯火里,灿烂辉煌。一座城,又在历史的烽烟中,坍塌而灭。这一明一灭中,便是“弹指一挥间”的两千多年。两千多年,这里生活过多少披甲执戟的将士戍卒;两千年,这座城下,走过多少荷锄戴月的黎民百姓。几千年,我们知道历史的创造者是谁。但几千年后,我们却不知道记录那段历史的人去了哪里?记载那段历史的文字,是否被埋藏在这座故城的夯土层里?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风,一遍遍地翻阅着时间,也翻阅着唐王城这本历史之书,但翻到哪一页时,它就突然停下了那只风的手?

是的,历史往往是无解的。就像很多无解的人生,很多人生无解的谜题。好在我们知道它的出处,知道一座城拔地而起的大致时间,知道那些背井离乡远赴边关的将士们终身坚守的背景。两千多年后,这里成了兵团第三师的辖地,多少收起枪支又挥起镐锹的兵团儿女继续在这里战风沙、建绿洲,在这里安家戍边。新旧时代的交替,既没有隆重庄严的交接仪式,也没有大张旗鼓的彩旗口号。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了交接、改变了形制、新添了色彩。

巴楚新城,也在风沙的弥漫中,悄然完成了它的诞生与发展,蜕变与新生。而这座残破不堪的唐王城遗址,成为历史的一双被风沙打磨透亮的眼睛和耳朵,透过它,我们仿佛看到了另一座城推陈出新的速度,听到另一座城骨头拔节和血液涌流的声音。

我来到唐王城,无意去找那些传说中的痕迹,只看到雄风犹在的古城墙,被一大片疯长的红柳和黑枸杞簇拥和托举。我相信漫长的历史,相信历史的漫长甚至探秘途中的盲点,留给我们的空白和启迪。

曾经沐沙浴血的唐王城下,如今已是万亩良田。漠风吹拂中,红柳渐红,枸杞渐甜。

一路向西的蛩音

在距唐王城二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座石山。此山像是凭空兀然拔地而起,山势陡峭峻拔,山石如一层层斜插上去一般,层层陡立,接踵远去。山坡上有两个大坑,远远看上去,酷似两个马蹄印。据当地人说,“马蹄”以上五十米处的山顶,还有一个长约几十米的马槽。因此,这座山就被当地的人称为“马蹄山”。

我们被这两只巨大的马蹄印吸引着,一步步走近这座山的山脚。果然,虽然山坡上这两个石坑特别巨大,但左看右瞧,还真的很像是两只马蹄踏下去的印痕。很多人在想:在这么硬的山石上,什么马能留下如此巨大而又清晰的蹄印呢?难道这是一匹神马、天马留下的?

没错。它,就是唐僧的坐骑白龙马留下的。

相传,唐僧西天取经路过南疆现在的巴楚境内,远远看见一处有驿站的城郭——即唐王城,就想在此好好休整一番。经过沙漠戈壁长途跋涉的他一激动,用力一抖马缰绳,天马一惊,前身昂起,前蹄便在面前石山上踏出两个深深的蹄印。由于是天马,踏铁都会留下印痕,所以这座山上,便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巨型蹄印。

有刨根问底的游客便问当地文旅部门的朋友:既然这两个大坑是白龙马的前蹄印,那它的后蹄印在什么地方呢?同行的旅游局赵师傅说,他听说的答案是:它的后蹄印,在今天南疆阿克苏地区的乌什县。这个回答,把大家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乌什县和巴楚县虽然同属南疆,但一个属于阿克苏地区,一个属于喀什地区,即便是走现在的公路,也有三百多公里的里程,如果靠人走马行,会更加遥远。于是就有同行者质疑:“同一匹马,为什么前蹄和后蹄距离这么遥远?”赵师傅不慌不忙地说:不是说“天马行空”嘛,一步千里,才能算得上天马呀,所以它的前后蹄相隔才会那么远。大家抬头看看天,再看看头顶的几朵云,相互对视,禁不住哈哈大笑。由于是传说,话到这个地步,众人也就不再去追问、深究,只有自己去细品、深悟。

由于受到大唐高僧灵气和几滴汗水的感化、浇灌,原本周边并无水源的山下,后来居然神奇地长出了几棵胡杨树,并且,这一长就是一千多年。一千多年后,这几棵胡杨树不但没有因缺水而干死,而且春绿秋黄,年年长得郁郁葱葱。现在,最大的一棵胡杨,需要四五个成年人手牵手才能环抱得住。

传说中的神奇与独特,远不止于此。据当地人说,由于一棵胡杨树的树籽是天马的蹄碗中带过来的,所以这棵树的叶子与其他胡杨树有明显区别:其他胡杨树的叶子,只有一种形状,而这棵树叶子的形状,至少也有五六种。仔细一看,还真是这样,它们在风中呼啦啦摆动,忽儿泛白,忽儿泛绿,走近细看,有的像杨叶,有的像桑叶,有的像柳叶,有的像榆叶,有的像枫叶,有的还像银杏叶……总之千姿百态,仙气十足。看着这棵高大而又姿态万千的胡杨树,围观的人无不啧啧称奇。

这让我想到了“一闪而过”的历史,在真实与虚构的切换中,让人产生想象之余的快感和满足。其实,历史和传说只是两种不同的叙事方式,虽然传说听起来很不靠谱,但它却是对历史的补充和丰富。传说和历史有时候甚至是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的。所以在一个真实历史事件的背后,那些众说纷纭的传说,恰恰构成了这段历史难得而微妙的细节。它不但有人们的心理方位、价值取向,还有无法再去实现的完美期望。在唐僧取经经过南疆的历史真实里,那些层出不穷的美好传说,就像这棵胡杨树变幻多彩的叶子,灿烂而诱人。

其实,我们完全能够理解,让当地人津津乐道的主要原因,并非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和可信度,而是一千多年前这位一意孤行、一路西行的唐朝僧人用毕生心血甚至付出生命求取真经的执念和精神,是一种行走于风沙中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依然不改的初心和信念。

唐三藏经没经过这座石山,已无从考证。山坡上的大坑是不是白龙马的前蹄印,也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有这样一个心怀理想和信仰的人走过,他行走时脚下掀起的沙尘,都弥漫着毅力和信念的原始味道。

马蹄山,当人们把目光不断聚焦在一座石山两只形似马蹄的石坑时,他的心,其实早已跨过千山万水,像鹰一样,掠过白雪皑皑的帕米尔高原。

远处的云层里,似有夕光闪现。那里,有一个人负重西行的背影,还有一个人怀揣经卷和沙尘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