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4年第4期|刘星元:良缘
1
他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想象中的他仪表端庄,穿着得体的衣服,说起话来不疾不徐,似温润的君子。眼前的这个人,矮小、秃头、驼背、嗓音沙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与故事里的那个人对应起来。他就是小耿,郇老讲述的故事的男主角。不,现在应该称他为老耿了,他已经步入老年,称呼小耿的人大多已经入土,那些依然活在世间的故人,对他也早已换了称呼,“小耿”只存在于那段久远的故事里。
2021年的某个冬日,郇老带我来到这座小院,推开了虚掩的木门。当时老耿正坐在马扎上,靠着墙壁晒太阳,他双手插在袖子里,身上披着一件宽肥的军大衣。暖阳似一味催眠药,熏得他昏昏欲睡,就连门轴因摩擦发出的尖利声响也未能打扰他。郇老向着他喊了一声,他一哆嗦,差点儿从马扎上摔下来。
衣物、鞋子、油桶、草药、暖水瓶、塑料桶、塑料盆、旧纸箱……郇老和我坐在房间里聊天,老耿则边向我们道歉,边收拾着周围的杂物。靠屋门的位置,因收拾屋子被惊扰的诸多尘埃,正在暖阳的光影里漂浮,汇聚、分散、隐落,我知道,在阳光无法到达的地方,譬如郇老和我的周围,也漂浮着许多尘埃,我嗅到它们浓烈的陈腐味道。
老耿忙着的时候,我匆匆将屋子打量了一番。北墙上挂着一幅刷着红漆的相框,有几处漆皮已经剥落,里面的照片也已泛黄泛灰,我用手摸了一把,却没看到我预想中的尘埃。相框的中间位置是一张合影,照片顶端写着一行字:县剧团合影留念,1981年7月。照片里共有三排人,第一排坐着,后两排站着。年轻时的郇老坐在第一排的最左侧,还是小耿的老耿站在第三排左三的位置。继续寻找,我在第二排中间位置看到了一个极漂亮的女孩,趁着老耿不注意,我贴着玻璃用手指了指她,郇老却摇了摇头。正当我想继续在照片上寻找时,郇老却在第二排右侧的位置点了点,就迅速收回了手,我向着那里望去,也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子,不丑,但也称不上俊俏。我疑惑地望向郇老,郇老默默点了点头。
2
我与郇老是在酒桌上认识的。那时候我刚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做东的长者在向大家介绍我时夸赞了几句。在介绍郇老时,长者说他编过戏,是从某县文化馆退休的,女儿在我们这座县城里工作,他退休之后就跟到了这里生活。那天与郇老互加了微信,一段时间后郇老给我发来了信息,说网购了我的书,写了一些感想。他写了四页纸,有一些溢美之词,也有一些商榷之语,让人感动。一日,郇老约我在某家餐馆见面,原以为又是一场人数众多的社交局,到了那里却发现就他一人。酒酣之时,郇老突然对我说:“我想讲一些故事,都是年轻时候的经历,你可以写一写。”
以下是郇老的讲述——我年轻时曾在井下挖煤,因为写了几首歌颂煤矿工人的诗,被县文化馆馆长看中,想办法把我调了过去。那时候文化馆管着一家剧团,规模不大,正式职工只有三四个人,其他的都是借用人员,统共也不到二十人,调到文化馆后,馆长就把我放到了剧团里,跟着一位老先生学习写戏。那是专属于我们县的一个小剧种,小到甚至没有正式的名字和唱词,它所有的唱词,都是从京、评、豫、吕这些大剧种里生搬硬套来的——京剧里有《失空斩》,它便也有《失空斩》;豫剧里有《花木兰》,它便也有《花木兰》;吕剧里有《小姑贤》,它便也有《小姑贤》。不同的是它的唱腔——掺杂了本地方言,唱起来七分似戏,三分似歌,就算是欢快的剧情也总泛着一股子悲戚。因是小戏种,很多人就直接称呼它“小戏”,然而对本县人而言,它又是一个大戏种——本地人谈论其他戏曲,会明确指出是京剧、吕剧、越剧、评剧……唯有说到它时直接以“戏”相称。在我们县,“戏”就是它,它就是“戏”,这份偏执,就像是爱情,一旦双方看对了眼儿,谁都没资格插足。
以下依然是郇老的讲述——刚才说过,小戏的唱词几乎都是从大剧种里“偷”来的,偷人家的东西,就算唱得再好,也上不得台面。新任馆长年轻,心气儿也高,一门心思想把小戏发扬光大,给我下的任务是写几出新戏。为了把小戏搞成大戏,他往县长那里跑了不知多少趟,前前后后,从不同的地方调进来不少人,还在全县陆续招了十多个学徒,让演员们教他们唱戏,等出了师,就让他们进团演出……
郇老用了四个多小时,终于把故事讲完了。我听得入迷,在餐馆门口分别时,主动邀请他第二天接着聊聊故事的细节,可第二日晚上,当他发觉我抛却了主体故事,总是询问他前一日作为佐料讲述的小耿和小梅这条故事线时,渐渐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忙解释说自己觉得用这条线串起整个故事似乎更容易一些,郇老想了想,点了点头,这才更为卖力地在记忆里翻找小耿和小梅的影踪。
自始至终,我其实只对小耿和小梅的这条故事线感兴趣,并决定要写下它。为了写好它,除了郇老的讲述,我不断地用自己的方式充实或修饰着这个故事,让它渐渐有了轮廓,有了骨血,有了体肤。不久之后的某个冬日,郇老突然对我说,他从一位剧团老同事那里得到小耿的地址,想去看望一下故人,问我去不去。就这样,我见到了已经成为老耿的小耿,见到了挂在相框里已经泛黄但永远年轻的小梅。我这才发现,郇老讲述的和我在心里构建的,其实是两个故事。真相和我自认为的真相产生了矛盾,进行了争辩,激起了械斗。
随着郇老的讲述,我一步步在心中刻画出了小耿和小梅的形象,想当然地把他们塑造成了金童和玉女,并自认为这些想象是客观的,最大限度地接近了真实,可当真正看到他们或他们的旧日照片时,我才发觉自己错了。我后来细细想过,郇老的讲述的确没说到他们的样貌,所有的偏差,都来自于我想当然的经验性处理。我由此怀疑,郇老讲述的可能也并非故事的真实版本。他固然是那段故事的部分参与者,但当他用自己的视角和方式再现旧事时,已经沾染独属于他的印记,倘若让我再去听另一个人讲述这段故事,故事或许会呈现出许多不同之处。
3
还是从一出戏讲起吧。那出戏叫作《配良缘》,进入文化馆的两年里,郇老从其他剧种里吸收经验,反复揣摩戏词,最终完成了这部作品,小戏终于有了专属于自己的唱词。
这出戏讲的是寒门书生与贵族小姐的爱情故事,两个一见钟情的年轻人,历经父母的阻挠、礼法的压迫、金钱的诱惑、苦苦的思念,在身心遍体鳞伤之后,终于得到了帝王的赐婚。剧情老套,依然是很多剧目的翻版,但唱词毕竟脱离了其他剧种,因而受到了馆长的重视。馆长向郇老许诺,要为这部戏召开一个改稿会,邀请地区的戏曲名家和编剧参加,定稿之后就选择团里最好的演员排练,先在全县展演,以后还要到地区和省里演出。郇老相信馆长,因此一直耐心等待,可等来等去,却等来了馆长失踪的消息。
馆长是突然失踪的。前一日下午,馆长还召集剧团全体人员开会,部署了下乡演出的事宜,第二天就传出了他失踪的消息。到了第三天才有人发觉失踪的不止馆长一人,团里的一位女演员也不见了。那位女演员是团里的台柱子,长相俊美,扮相更可人,她唱起戏来,对动作尺度的拿捏和音色的斟酌,就连一些戏曲名家都忍不住赞叹。平日里馆长与那位女演员交往并不多,事情发生后,刚开始谁都不信这两人会有什么瓜葛,可过了几日,风向就变了,这个说蛛丝,那个言马迹,一些人就开始冒充先知,说很早之前就发现他们俩不对劲了。大家不是忙着编造流言,就是忙着传播流言。因为这件事,文化馆和它下属的剧团经历了一段人心惶惶的时期。
不久后,县里任命了新的文化馆长。新馆长是带着消除前任馆长恶劣影响的任务来的,却对戏曲工作一窍不通,甫一上任,就迅速推翻了上任馆长定下的诸多举措,这其中就包括郇老的那部戏。郇老找了新馆长几次,他置之不理。郇老是个暴脾气,最后一次,郇老动怒了,伸手就要掀馆长办公室的桌子,被同事们拉扯了回去。事后,与郇老交好的副馆长居中调停,新馆长终于做出让步,说等新一茬的学徒出了师,就从里面选人排练郇老的戏。这一等就是两年,两年之后,郇老等来了小梅和小耿。
4
郇老后来说,幸亏等了两年,为那出戏等来了只属于它的角儿。但当得知是小耿和小梅排演他的那出戏时,他其实是绝望的。
小梅是剧团招收的学徒,与小耿比,多少受过一些专业训练,有正经的师承,可这种低配版的师承并不能给小梅带来什么。那些资历老、名气大的演员,就连馆长也要礼敬几分,小梅这样的新演员虽然出了师,但只是名演员们的陪衬,就算有一天开始担当主角,也只能捡人家剩下的曲目,多少年都没有出头之日,等到好不容易混到了资历,年龄也大了,没几年的精彩可唱演,位置很快就会被新一茬的年轻演员替代。就像花,它固然美,但盛期很短,花期一过,缤纷的世界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系的单调空间——剧团里那些除了不唱戏什么都干的大婶,大概率就是许多年后的小梅。
小耿却是“捡”来的。那时候,乡间有几支自发建起的草台班子,颇受人们的欢迎,小耿当时跟着一家草台班子学艺,偶尔上台唱上几段,唱着唱着,就成了乡间的名角儿。与草台班子比,县剧团属于正规军,到了县剧团下乡演出那天,附近的草台班子就不再演了,而是去观看演出。那年秋天,县剧团在小耿所在的乡镇连演了六场,六场演出的地点分布于不同的村庄,小耿一场都没落下。演出结束后,小耿找到了剧团的带队演员,央求他收下自己,带队演员不敢答应,但也不好意思拒绝,就告诉小耿回去后找馆长汇报。剧团当时很兴旺,正缺人手,馆长听说了小耿的事后,就把他招了进来,一边学戏,一边干些后勤的活计。
小耿进团后不久,郇老又去找馆长谈论排演《配良缘》的事情,馆长不说排,也不说不排,只说工作忙,等闲下来细聊。馆长已经五十多岁,眼看就要退休,办什么事都犹疑了起来,对答应的事情拖来拖去,就是不解决。郇老猜出了他的心思,天天去馆长办公室喝茶,连喝了二十多天,喝得馆长心烦意乱,最后他把小梅和小耿扔给了郇老,让郇老自己去排戏。
郇老其实已经为自己物色好了男女演员,男的是剧团那时正当红的小生,女的就是前任馆长带走的那位演员。郇老甚至是把他们当作原型来写那部戏的——他观看过那两位演员的无数场演出,在写戏的时候规避了两人的弱项,增加了两人唱戏时擅长部分的份量。可一连串事件的发生,却打破了郇老的构想。
郇老知道,剧本固然重要,可对演员的选择更为要紧,一出戏开演后,剧作者将永远站在台下、躲在幕后,这时候作品的好坏,全凭演员的演绎。教小梅唱戏的老演员,在剧团里是个边缘化的人物,她一辈子没能成一个角儿,也从没有成角儿的心思,教起戏来并不认真。好几次,郇老看见小梅在大院的西北角小声唱戏,无人指导。至于小耿,他草台班子出身,算是半个门外汉,不值一提。一个无名师指导,一个是野路子,郇老对这两个年轻人没有一点儿信心。小梅和小耿按照馆长的指派,规规矩矩地去排练,郇老却连看都没去看。
两个月后,剧团下乡演出,将《配良缘》排进了节目单。作为这出戏的剧作者,郇老并未出席,他一直躲在单位里生闷气,觉得是馆长轻视了自己和自己的劳动。没想到演出结束后,馆长却主动敲开了他的门,告诉他《配良缘》大获成功,以后就定为下乡演出时压轴的曲目。
馆长走后,同事们告诉了郇老演出的详情。演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后,观众的新鲜劲儿已经过去了,一些人昏昏欲睡,有人甚至离场。《配良缘》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场的。小梅乍一开嗓,就吸引了两个即将离场的观众,那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也不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就站在那里听完了这出戏。紧接着登台的是小耿,他的唱法有些怪,透着一丝莽野的味道,似乎并不符合他演绎的本该规规矩矩的书生角色,但听起来却很舒服。这出戏唱完,观众席上发出了持久的掌声。这出戏之前并未被人寄予厚望,等到两人唱完,同事们就知道剧团新的台柱子出现了。
这出戏至少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郇老因它喜结良缘;小梅和小耿成为了剧团的宝贝,再不用干那些杂活了。馆长专门请来一位退休的名角儿教小梅和小耿唱戏,还给郇老单独弄了间办公室,让他把剧本再好好改改。剧本越改越好,小梅和小耿也唱得越来越精彩,第二年的地区汇演,《配良缘》被评为二等奖,这是剧团之前从未有过的。
许多年后,县里组织编写县志,初稿里,在文学艺术条目下,编纂者提到了小戏,提到了《配良缘》,提到了郇老,但没有提到小梅和小耿,郇老脾气爆,他打电话给编纂者,将人家骂了一顿。县志出版后,文学艺术条目还在,郇老、小戏以及他的《配良缘》却不见了。自那之后,小戏再未在当地官方文字中出现。它滋养了那片土地,最终却在那片土地上隐踪了;它取悦了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最终又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
5
郇老的第一任妻子是他剧团的同事。剧团里有位女演员,唱了七八年的小戏,始终不温不火,郇老与她互有好感,但谁都不愿戳破那层窗户纸。《配良缘》的爆火助推了他们的感情,女演员佩服他的才华,两人喜结良缘。遗憾的是,几年之后,小戏赋予郇老的光芒渐渐退去,因各种小事产生的矛盾挤进了生活,两人就此分开。
当时剧团里还有几对情侣,分分合合,有的修成了正果,有的最终分道扬镳。老演员们都是人精,个个心似明镜,看人看事很少有走眼的时候。小耿和小梅虽是搭档,但平时并不亲密,似乎唱戏只是任务,从台上下来,他们就各找各的玩伴去了。越是如此,老演员们就越觉得两人私底下是有故事的。他们的想法很快就得到了验证——有一次下乡演出,正值大雪天气,来听戏的人很少,演员们并未因此在演出时偷工减料。轮到小耿和小梅上台时,小梅不小心踏在了戏台外侧薄薄的积雪上,一个趔趄,从高处摔了下来,致使脚踝受伤。那次下乡要演四天,覆盖两个乡镇,每夜都需在村里留宿,留宿的村庄距离镇卫生院十多里路,小梅自觉伤得不重,况且又是大雪天气,就没去卫生院诊治。
小梅和闺蜜小钰住在一户村民家中,到了晚上十点多,她俩听见有人敲门,小钰打开门,发现是小耿,他顶着一头雪花恩赐的白发,从怀里掏出一叠膏药递给小钰,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了。第二天,小梅和小耿一切照旧,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但不消半日,小钰那张嘴就把这件事传遍了剧团,有人这才想起,昨晚一起吃饭时,没有看到小耿。
这件事让郇老又喜又忧。喜的是《配良缘》本就是一出爱情戏,两个主演互生情愫,会更懂得如何演绎这出戏;忧的是情为烦恼丝,一旦处理不善,两个人就会彻底决裂,那样《配良缘》就黄了。事实证明,郇老多虑了——小梅和小耿越演越肖,越唱越好。那段时间,郇老天天掐算着全省戏曲汇演的日期,常梦到《配良缘》拿下了省里的大奖。
掐算来掐算去,郇老没等来全省戏曲汇演,却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自己说是小梅的哥哥,父亲病重,让小梅立刻回家。门房把小梅从排练室喊了出来,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小梅就跟着那个男人匆匆离开了,从那之后,她再没有回来过。
三十多年后,郇老才从小钰口中得知小梅一去不返的真相:小梅回去之后就嫁人了,不是正常的结婚,而是转亲。转亲是一种换亲形式,需要三个以上的家庭共同参与,选择转亲的家庭,各有各的难言之隐,小梅家贫困,她哥哥三十多岁还是一条光棍,给她指定的丈夫是一个跛子,与这两家一起参与转亲的另一家则是因为儿子犯过事,在看守所待过。三家各有儿女,亦各有所求,交叉嫁娶,不但使每个家庭省去了不少婚嫁用度,还解决了繁衍大事,对做父母的来说可谓皆大欢喜。几个家庭一旦结成姻亲,就形成了牢固的链条,在这种婚姻关系里,繁衍是主业,感情往往是次要的,每个年轻人都如机器链条上的一个小零件,无论愿不愿意,都得随着机器的运转移动,丝毫没有自己的选择。
小钰告诉郇老,小耿比团里的其他人都要早知道这件事。小梅走后,领导安排小耿与其他女演员搭档,被小耿拒绝了。他重新干起了后勤工作。有一次随剧团去乡下,一个陌生人主动找到小耿,将小梅的事告诉了他,那时候小梅已经结婚四五个月了。小耿找到小梅嫁过去的那个村子,蹲守了两天,在河边遇见了洗衣服的小梅。几日后,两个人私奔时被村里人发现,小梅的丈夫带人抓住小耿,将他绑在木桩上鞭打,小梅越是求情,她丈夫打得越凶。打完小耿后,她丈夫又将她拉进房间,对她拳脚相加。小梅不是没有动过离婚的念头,但每次提出来,都会被自己的父母训斥一番,哥哥跪在她面前乞求她,说她若是离了婚,她那个转来的嫂子必然会与自己离婚,他请小梅顾全大局,不要让娘家绝了后。小
梅没办法,只能乖乖回到丈夫家。
6
小梅就像多米诺序列里的第一枚骨牌,她的离去触发了骨牌效应的启动机制,紧接着,剧团就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件。
先是一个男演员晚上在排练室自杀了,第二天门房打开排练室的大门,才发现挂在房梁上微微摇摆的他;许多人的惊恐或伤心劲儿还没消散,那位男演员自缢的传闻就扑了进来,流传最广的传闻说他是为情所困。之后是馆长——他侵吞巨额公款的事东窗事发,被县领导喊去喝茶了。大家对馆长的印象是老成持重,是谨小慎微,甚至有时显得窝囊,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人,竟然做出了如此胆大包天的事。副馆长被临时任命为代馆长,他上任后不久,就从县里带回了一个改变许多人命运的消息——财政吃紧,县里决定对一些单位改制,其中就涉及到县剧团。
说是改制,事实上就是撤销。同在剧团里谋生,编剧、演员、演奏人员、后勤人员……大家平日里嘻嘻哈哈,没觉得有什么三六九等,可到了这个时候,不同人的不同身份就凸显了出来。有些人本就是正式工,就像郇老,无论体制怎么改,都有一口饭吃,剧团没有了,大不了回文化馆。还有一些人心思活泛,纷纷开始找门路,这些人往往因祸得福,去了更好的单位任职。但更多的人直到这时才发现,他们在剧团里出了那么多年力,唱了这么多年戏,原来还只是个临时工,说到底根本就不是剧团的人,剧团一撤销,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大势之下,每个人都是虫蚁,就这样,有些人的生活变得更好了,有些人的生活变得更差了,也有些人的生活似乎什么都未改变。
县剧团被撤销后,有几个年轻职工不服气,偷了原剧团的部分道具和设备,又凑钱采购了一些,拉起了一个新剧团,起了一个时兴的名字,在全县范围内承接红白喜丧的演出事宜。有人想起了盛极一时的《配良缘》,想起了被剧团清退回乡的小耿,便出主意想让小耿重新将这出戏唱起来。他们打听到了小耿的下落,专程去家里请他,最终在田地里找到了正在干农活的小耿,小耿却拒绝了他们。小耿说他的嗓子坏了,唱不出味儿来了。这时才有人想起,自小梅走后,小耿就再也没登过台。
无奈之下,新剧团只好从现有演员里挑出一男一女,又从文化馆请来郇老,让他抽不上班的时间,帮忙给正在排练的《配良缘》把把关。新剧团在县城郊区租了一处院落,郇老去了几次,每次离去时,不是摇头就是叹息。郇老告诉那帮人,不是那个味儿,怎么唱都不是那个味儿;人家问他究竟是什么味儿,他眯上眼好半天,再睁开眼时目光迷茫——他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味儿。
全县的草台班子纷纷解散后,新剧团硬撑了几年,终于也撑不下去了。究竟是戏变了,还是时代变了?到最后他们也没弄明白,原本昌盛的小戏,现在怎么就这么不招人待见了呢?
7
2015年的秋天,县剧团原来的老同事们组织了一场聚会。郇老那时已经在我们这里定居了,为了见多年未能谋面的故人,他专程回去了一趟。那场聚会来了十一人,差不多是当年剧团全盛期时一半的人数,但是郇老并没有看见小梅和小耿。当年年轻的都已经老了,当年年老的都已经“走”了。有人聊到几个去世的同事,大家沉默下来,不约而同地举起酒杯,将杯中酒洒到了地上。聚会快要结束时,郇老提起了小耿和小梅,却没有一人知晓这两个人的下落。
郇老虽在我们这儿定居了,但他始终关注着那个自己生活了大半生的地方。他对那地方的了解,一部分靠网络,另一部分靠几位仍然在那里生活的亲戚和朋友。小梅的消息,就是这样被他获知的。2017年的暮春,郇老正在午睡,一阵电话铃声惊醒了他。是小钰打来的。2015年秋天的聚会上,小钰曾说过自己这半生的经历:剧团被撤销后,她与初中同学结了婚,两人从倒卖服装开始,渐渐有了积蓄,后来开了一家大型服装城,儿子成年后,夫妻俩乐得清闲,就把服装城交给儿子打理。那一次聚会,郇老与她互留了电话号码,但一直未曾联系过。小钰在电话里告诉郇老,小梅已经于两周前去世了,就在刚才,她突然想起上次聚会时,郇老曾提起小梅,便给郇老打了这通电话。
小钰向郇老讲述了她是如何再次与小梅相逢的。有一次小钰在超市里买菜时,遇见了小梅。保险起见,小钰没有即刻与她相认,而是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假装闲逛,时不时用余光偷瞄她,想确认她究竟是不是小梅。某一刻,当小钰看到她转头望向自己时,立马低下了头,几秒种后,小钰听见有人喊她那个已经很少有人喊的名字:小钰。那一日,小钰得知了当年小梅为何会一去不返;得知了她的跛脚丈夫早已于二十多年前去世;得知了她是如何一个人将一对儿女拉扯大的;得知了她的儿子定居深圳,女儿嫁到了澳洲;得知了她现在是孑然一身。
小钰说,人一老,再无事,就喜欢怀旧。旧日未必尽是好的,但是记忆这种东西具有剔选功能,它会因人而异地剔除一些好的或不好的具体事件,只留下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凉的或暖的。剧团的那段生活记忆,有美好的,也有不美好的,但回忆起来,似乎美好更多一些。上次聚会让她与旧日的同事们重新建立起了联系,这些人已从单位退休,晚年生活普遍单调、乏味,在小钰的提议下,他们组建了一个七八个人的小戏班子,由小钰出资买了一些音乐器具,每到晚上,就在一处小公园里吹拉弹唱。小钰把组建小戏班子的事告诉了小梅,邀请她加入进来。小梅去是去了,但从不开口唱戏,刚开始还有人鼓动她唱,但每一次都被她拒绝了,时间一久,就没人再鼓动她了。
一天晚上,一位老同事唱完后,想要把话筒递给其他同事时,小梅却走上前,接过了话筒。她拿起话筒唱了两句,是许多年无人唱起的《配良缘》,同事们都很错愕,竟然忘了给她伴奏。旦角的唱段结束后,小梅愣愣地站在那儿,眼睛始终盯着一个方向。几秒种后,在那个方向,一个人从听戏的人群里冒了出来,他走过来,拿起放在板凳上的另一个话筒,清唱起小生的唱段。那人的嗓子有些沙哑,有些生疏,但沙哑和生疏并未影响悠长的调子。同事们都是老演员,听得出戏的好坏,他们的目光纷纷投向那人,一针针刺向他躯体的每一个部位,一段折子戏接近尾声时,他们终于可以确信,是这出戏的男主角回来了。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小梅和小耿每天晚上都会来唱戏,并且只唱《配良缘》,唱完之后,两人就分别坐在不同的方位,互不说话,也很少与别人交谈,到了晚上十点,他俩帮着大伙收拾完东西,就各自离去了。除了小钰,没有人去问小耿这些年都经历过什么。当得知小耿一生未娶后,小钰就想着撮合小梅和小耿,小耿没说什么,小梅却不答应。
小梅去世的前一周,她还在坚持每天晚上来与小耿搭戏,直到她走了,大家才知道她早就患了不治之症,儿女、亲戚、老同事……她忍着疼痛,瞒住了所有的人,微笑着一次又一次地唱着独属于她的唱段。小梅去世后,小耿再一次失踪了。小戏班并未因小梅的去世停止演出,也没有因小耿的离去四分五裂,只是再也没有人唱《配良缘》了。
8
我曾请郇老唱一段《配良缘》,他却说不记得唱词和曲调了。我又去查阅这部戏的资料,结果一无所获。我很疑惑——这部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戏,他怎么会没有留下一点儿印记呢?
这个故事写到一半时,我突然想到,所有的情节都来自郇老的讲述。固然,他曾邀请我一同去看望小耿,我见过年老的小耿,也看到了他们几个人年轻时的照片,但那又能说明什么呢?一个人、一张照片、一部没能留下任何资料的戏,这样简单的素材,完全可以编出一大串故事来。我因此怀疑所有的故事都来自郇老的虚构——包括《配良缘》这部戏,但我找不到证据。
作为讲述者,郇老已经无法回答这个故事究竟是真实还是虚构的了——2022年夏天,郇老在女儿家病逝,被葬在我们这里的一处公墓里。正如他之前感慨的那样,他已沦为故乡的局外人,他的名字和故事,将会被自己的故土遗忘。
某日在国家大剧院观看越剧《红楼梦》,演到宝玉哭灵那一节,脑中浮现出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是隔山隔海的身影,是久别重逢的身影——三十多年后,他们终于再见,但没有拥抱,也没有表现出放肆的喜或剧烈的悲,只是默默地、平静地对视着,如两个普通的熟人,彼此点了点头。这一生,他们为陋习所困,为家庭所困,为恶疾所困,为流言蜚语所困,他们努力冲锋过,但这世间的围栏何其坚固啊,他们冲不出去,只能被迫规规矩矩地活着,行尸走肉地活着。他们是戏曲演员,是甘心自溺于戏中的可怜人,除了那出道尽悲欢的戏,除了那些体己爱己的唱词,没有什么可以宽慰他们的辛酸、他们的屈辱、他们的无奈、他们的幸福。在戏里,他们相遇,他们相恋,历经了彼此的猜疑,经受了礼法的捶打,在奄奄一息之际,终于完成了交拜礼——这尘世不容他们说的,他们只能在戏里说;这尘世不允他们做的,他们只能在戏里做。
真耶,幻耶?幻耶,真耶?我的脑中,这一会儿出现的是便装的小梅和小耿,那一会儿出现的是戏装的小姐与书生——多遗憾啊,郇老至死都没有告诉我,他究竟是用一段真实的故事道尽了戏里的虚妄,还是用一部虚构的剧本书写了世间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