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4年第4期|吴寻:消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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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站就看到熟悉的场景,司机举着牌子,嘴里喊着各县地名,几条胳膊伸过来,我横着身子努力摆脱,穿越到空旷的广场上。十月,气温有点凉,夜色浸泡在清冷的灯光里,旁边的板面馆白烟弥漫,我饥肠辘辘,极想扑进那饱暖的烟雾之中。一位瘦矮的男子走过来,手里夹着烟,是张勋吗?我说,是。走吧,阿宝让我来接你。你怎么认出我的?他抬起一只手比画着,个子一米八,国字脸,身材魁梧,阿宝说,像当过兵的。我笑了笑,说,以前想过当兵,后来体检没过,人家捏着我的阴囊检查,说两个睾丸大小不一样,一个像鹅卵石,一个像弹珠,不合格。他哈哈大笑,说他叫刘恒。
他开车很猛,音响里一直播放着网络DJ歌曲,夜晚省道上车不多,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夹着烟,胳膊伸出窗外。遇到红灯也不停车,不减速,先拐到右边,过了路口再重新拐到主路上,轨迹等于画了个半圆,这架势跟黑车司机没两样,目无王法。抽完烟,他把车玻璃抬上来,音乐声调小,说,你在北京工作?我说,嗯。干什么工作?写稿子的。哦,看你样子像是练家子,没想到会拿笔杆子,写那玩意儿很难吧?我说,不算难,跟砌砖头一样,一点点往上垒。他说,说得简单。我说,有时垒歪点斜点少块砖也没什么大碍。他说,你们也能偷工减料?我说,正确,哪里都有不合格的工人,这不失业了嘛。
车是一辆雪弗兰克鲁兹,有股浓重的劣质香水味,刺鼻,我坐在副驾驶上,摁下玻璃透透气。外面正起风,冰凉的空气往车里灌,吹得眼睛有些睁不开,他像漂移一般连续过了十多个红绿灯,晃得我想吐,好在喝口水又压了下去。车开出了市区,乡镇郊野升起大片的黑,只能看到零星的亮光,忽明忽暗。
等会到城里想去哪吃饭?阿宝请客,他说。去管仲公园,吃那家小肥羊,上学的时候经常去。公园被封了,最近县里打黑,张家被一锅端,爷几个全进去了。他们家别墅就在公园里。我说,看到新闻报道,没想到会连累公园,小情侣去哪约会呢?他说,那谁能管,阿宝也不好过。我问,阿宝怎么了?他说,他爸跟张家有关系,受牵连了。我说,阿宝受牵连了?他说,不是阿宝受牵连,是他爸受牵连,人下落不明,不知道是不是进去了。他猛踩一脚油门把音响声音调大。
我和阿宝已经两三年没联系过,他在朋友圈看到我要回来,突然打给我。我一直存有他手机号码,来电显示这个名字,不免一惊,以为他遇到什么困难,想跟我借钱。转念一想,朋友处到两三年没联系的份上,借钱也不太够得着我。他说,几点到阜阳,请你吃个饭。我说,客气啥。他说,不是客气,有个事想请教你。我说,什么事。他说,不着急,酒桌上再说,下了火车打电话给我,我有个朋友在阜阳,可以开车捎你回来。不劳烦,到了我自己打车,也没多远,我说。他说,现在黑车涨价,拼车五十块打不住,我已经跟那朋友讲好了,七点在出站口等你。此时是下午两点,他正在乡下干活,电话那头伴有哭声、油锅刺啦声、唢呐声。我判断那边正在办丧事,他正忙,于是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背着包赶往火车站。
阿宝住在县里,每天要去乡下做席,这事我也是刚知道没多久。他朋友圈里发的都是做席的照片和视频,几口大锅冒着白烟,白绿相间的大海碗排成几排,里面盛满八大块、滑肉、茶叶蛋、猪耳朵,遇到丧事,唱戏的台子搭在旁边,唢呐声震天响,我偶尔给他点个赞。人生无非如此,处得再好的朋友过了段时期心思就不在一起了,走的路也越岔越远,最后沦为点赞之交。
路上和刘恒继续聊天,才知道阿宝和他的关系。刘恒是阿宝的表舅,头几年两人在县里合伙开过一家物流公司,为了省钱,仓库租在农贸市场的屠宰场旁,前期没生意,他们就坐在门槛上,眼巴巴地看人宰杀牛羊。腥臭味弥漫在空气中,热血滚滚流出,阿宝见不了血,肠胃翻涌,呕吐过几次。生意一直不赚钱,每天仅三五个订单,送完货两人又坐回到仓库门槛上,等着下班。
大公司涌进县城后,更竞争不过,苦苦支撑一年,黄了。营业最后一天,阿宝第一次从旁边屠宰场割二斤鲜羊肉,在门口支起烧烤炉,两人就着烤串喝了一整夜啤酒。次日朝阳升起,阿宝从满地的绿瓶子上爬起来,望了望太阳,缓缓走回家。再往后,酗酒成为他的常态,有时深更半夜,他趴在马桶上吐的照片出现在朋友圈,字是这样写的,这个狗日的又喝多了,以后谁他妈再找他喝酒,全家死光。那是他老婆用他手机发的,我看到过不下十次,不敢点赞,只是暗自发笑。
我们坐在一家牛肉汤饭馆,阿宝十点钟才赶来。他胸前挂着一个军用水壶,背着灰色布兜,兜里竖着两把铁勺,一把漏勺,两把铲子,都是下乡做席的工具。见我比较好奇,他从布兜里掏出两把敦实的菜刀,黑面白刃,刀背弯曲,圆筒刀把上镶着三颗黑钉,磨得光滑锃亮。他举起一把,在灯光下晃了晃,刀口划破空气发出清脆的声音。他胖了,身体宽阔不少,腮边的肉往外鼓,肤色黝黑,眼睛看上去有些倦怠,透着幽幽的光。服务员,拿副扑克牌。他冲门外喊。一副新牌扔在桌上,他熟练地洗了几遍,左掰右掰,一手捏一沓,牌从两个拇指往下漏,叠堆在一起,卡得很死。三个人开始斗地主,不论当不当地主,全程他一直赢,运气在头顶上悬着,不肯下来。每赢一局,他就抱着水壶喝两口,嘴里吐的是酒气,等到吃饭的时候他已喝到半醉。
三个人喝了两瓶酒,最后半瓶实在喝不动,只好玩“数七”。他还是一次不输,邪了门,我和刘恒把酒喝得一滴不剩。走出饭店大门,刘恒险些摔倒,他搂着我肩膀,问我的睾丸是不是真的一个像弹珠,一个像鹅卵石。我没想到他会痴迷于这个问题,认真跟他解释了一番。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哪天走给我打电话,我送你到车站。阿宝走路有些晃悠,说话依然很清晰,他想拽我回他家睡,握着我的胳膊,手劲特别大,虎口紧紧卡着骨骼,生怕我借机逃跑一样。我判断他不是跟我假装客气。我们相互搀扶着往前走,深夜的县城灯光闪烁,桂花飘香,路边大排档还在营业,棚子下的灯泡摇摇晃晃,这个景象还跟上学时一样。
他把我胳膊放在他脖子上,说,张勋,没事吧。我说,还好,看这夜色多美,闻这花香多沉醉。问你个事,你爸是个啥样的人?我说,一肚子大道理,总教训我,做人要有出息。你们关系怎么样,吵过架吗?我说,头些年吵,现在不吵了,看,月亮好大,夜空像个泳池,我们跳下去游泳吧。如果你爸做了错事,你咋处理?我说,他几乎不做什么事,能错到哪里去,光教我做事了,谁开的跑车,吵死了,这小地方居然还有跑车。他说,你有文化,有个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能给我出个主意吗?我说,你说说看。我们进入一个小区,两个影子在水泥地上拖着,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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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有根羽毛在我鼻孔里撩动,我挥手摆开,又来,共摆三次,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睁开眼睛,我看到的是一个男孩的脸,大概七八岁,长得和阿宝有点像。已经是早晨八点,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我睡在一张榻榻米上。一间面积不大的儿童房,墙上壁纸画着一条花斑狗,衣架上挂着一套男人的衣服,顶端有一顶儿童瓜皮帽。男孩问,你是从北京回来的吗?我说,是的,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小小宝。你爸爸是谁?我问。他眼神发直,反问我,你爸爸是谁?我从包里掏出一盒稻香村,递给他。
老姐待朋友十分客气,厨艺也不错,早上做的叠菜馍,茴香味的,炒了一碗辣酱豆,一人一碗小米粥。吃得挺舒服,回乡的感觉让人温暖。老姐是阿宝老婆,比阿宝大4岁,我一直这么喊她。十年前,我还在读高三,阿宝已经退学,他和老姐通过相亲认识,在当年情人节那天结的婚。婚礼上,我们同学都羞于闹洞房,光顾着喝酒,结果集体宿醉,主要是第一次参加同学婚礼,不知道喝多少算达到标准,就往死里喝。第二天一起被拉到小诊所挂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十多个人在大通铺上躺成一排,嘴里呻吟着,场面相当壮观。老姐穿着礼服来看我们,送来清淡的饭食和水果,又让阿宝去学校为我们请假,我们这才真正认识老姐。
今天阿宝不用下乡做席,准备带着老姐、女儿和小小宝回镇上老家吃饭,又拽上了我。我本不大想去,几年不见的朋友,老在人家里晃荡,怪别扭的。老姐说,听说你是回来相亲的,这事不着急,跟我们走吧,回去尝尝孩子奶奶的手艺,她土鸡做得地道。不再推辞。阿宝开的是一辆长安车,老姐坐副驾驶,我和两个孩子坐在后排。路上老姐说,你读了大学,28岁结婚不早不晚,刚刚好,不像我们十八九岁就结了婚。旁边两个孩子在玩剪刀石头布,他们年龄相当,女孩说,你输了得叫我姐姐,男孩说,不行,差辈了,我是你叔。老姐又说,重要的是,不能光看她这个人怎么样,也要考察一下她的家庭情况,父母是做什么的,他们情感是否稳定,都要搞清楚,不然婚后的麻烦多着嘞。老姐话里有话,阿宝一根烟抽一半,剩下半根丢到窗外,一直到家车行驶得都不太平稳。
小小宝不是阿宝儿子,是他弟弟,我这才记起来。
阿宝家庭状况复杂,这一点要怪他爸。他爸是个混子,上世纪90年代在上海开卡车,因为跟人抢生意,用扳手把一个本地人脑袋开了瓢,连夜逃回家后再也不敢往沿海地区跑。后来他在村里竞选村长,一票之差输给了堂哥,他气恼不过,一把火把堂哥家的房子烧了,险些伤人性命。到镇上收棉花是他干过最正经的事,做这个生意免不了跟人打交道,他因此结识了县城第一恶势力家族,张家。表面上他是做棉花生意,背地里是给张家当打手,以及洗钱。张家的靠山是本地一名官员,县城房地产发展迅猛那几年,张家捞到不少油水。一次,县北十几户人家拒绝拆迁,阿宝爸只身一人拎着砍刀,从几台轰鸣的挖掘机后面走出来。他并没伤人,而是用刀把几个妇女的大辫子割断,堆放在一口铁锅里,一把火烧掉,并扬言,再不后退下次割的可就是脑袋了。
这些与阿宝无关,阿宝和他爸一向不对付。他高中退学后,一时不知道干啥,就在镇上帮他爸收棉花,父子俩把各乡镇的棉花收到一起,攒够五万斤,拉到外地卖一次。他爸负责跑河南路线,他负责山东路线,他们各跑各的,自负盈亏。他爸帮他做的唯一的事是给他办了个假驾驶证。那时候阿宝每跑完一趟棉花,就来学校请我们吃饭,他爸也常在县里应酬,父子俩总是在一家饭店碰上,谁也不搭理谁,形同陌路。
他爸长得有点像崔健,戴一顶帽子,帽子上有个红色五角星,也可能因为戴着这顶帽子,所以看上去像崔健。那次阿宝路过他爸的包间,看到他爸怀里搂着一个女人,他没当回事,回到我们包间继续喝酒。几瓶啤酒下肚后,他面色通红,眼睛像着了火一样,突然拎着一个啤酒瓶子闯出去。还没等靠近他爸,就被人钳住了双臂。他爸缓缓走上前去,面色从尴尬变得严峻,把一杯酒泼在他脸上,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骂道,小畜生,起反了你。挨揍的阿宝像匹凶狠的野狼,目光猩红,无法想象一旦松开胳膊后,他扑向他爸的后果是怎样的。
阿宝早知道他爸在外面有女人,还不止一个。他结婚那年,他爸送他一份大礼,从河南给他带回来个不到一岁的弟弟。阿宝妈妈觉得,男人在外有女人不打紧,只要每天还能回家,心就没跑太远,但现在有了孩子可就吃不准了。阿宝姥爷紧急召集家族亲戚,对这个在外养私生子的女婿进行批斗,整个过程中阿宝爸坐在桌上,头都没抬起来过。直到批斗结束,他站起来指着老丈人的鼻子说,你算老几,有什么资格说我?拿你当爸你还是个爸,不拿你当爸你又算个啥。为了避免一场家庭大战,阿宝妈妈选择妥协,与他爸达成的协议是只要他与那女人彻底了断,孩子可以留下当自己儿子养。
老姐说这些的时候明明很严肃,语气似乎又充满调侃。因为公公的事,老姐跟阿宝的日子也不太平,常常闹离婚。她有时夜里打车来到县城,说要请我们吃饭,实际是来诉苦。她边哭边说,用完一包又一包餐巾纸,核心意思是后悔结婚了,婚前应该了解清楚,有公公在这个家迟早要散。那时她相貌出众,端庄大方,扔到哪都出类拔萃。作为高中生,我们还无法理解她作为一个媳妇的境遇,只觉得再漂亮的女生,一旦进入婚姻,那美貌便像浸泡在腌菜缸一样,渐渐失去了光泽。
阿姨做的土鸡的确好吃,肉质鲜嫩,一点不柴,就是有点塞牙缝。吃完饭,我和阿宝出去抽烟,镇上已经罢集,大多摊子已经收了,太阳照在青石板铺的街道上,一片宁静祥和。我说,你不是有事吗?说吧。他说,没什么事,就是想骗你喝顿酒,你在北京出息了,挺难约。我说,真不是缺钱?他说,不至于。我说,听刘恒说,叔叔出了点事。他说,是,他自己作的,我管不了。我说,目前情况怎么样了?他说,不清楚,就是我最近总做噩梦。我问,关于啥的?他说,也没啥,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人没事不能想太多,容易出事。我说,哪方面想多了?他摆了摆手,目光盯着街道尽头,不想继续聊下去。
当天下午,我从阿宝家搬出来,住进了宾馆。第二天早上,被鸟叫声吵醒,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这一刻,最强烈的念头是想独自在县里逛逛。县城不大,从城南走到城北用不了半小时,不少地方都以管仲命名,最有名的地标是管仲公园,位于中心区域,管仲的石像立于门口,手握竹简,看向远方,一副天下尽揽的神态。公园内有片湖,占公园一半面积,上学的时候,我们考试完常在湖里划船,夏天买杯炒冰,能划一天,把学习压力忘得一干二净。管仲故居位于湖边,紧挨着张家的别墅。别墅被查封后,公园也禁止出入,我看到门口拉着警戒线,一辆警车停在石像下。
今天还有个相亲的任务,地点是县一中。
得知我失业,远在杭州的母亲催我回家相亲,潜在的意思是,事业不成先把家成了。父亲全程不想参与,自从我干了写字这行,他总对我爱搭不理,觉得写字的人没出息,一开始还跟我争论,后来他有几次败下阵来,便不再管我了。我大学学的是机械制造,他对我的期望是未来能当个工程师,我早意识到自己没那思维,平时拆个螺丝都费劲,CAD更弄不明白,大学混了四年,毕业设计都是在网上买的。
人一混日子,自己觉得无所谓,在别人眼里异常难忍。他和母亲在杭州一家超市打工,平时喜欢看老版《三国演义》,每年都看好几遍,爱研究权谋,一个超市拣货员研究权谋,能有啥用武之地。有一次喝多了,他说,生子当如孙仲谋。我说,孙仲谋的爹是谁,你能比吗?一句话把他拿住了。他在杭州混了二十多年,几乎啥活都干过,就是不出成绩。人活一世无非都是在混日子,只不过各有各的混法,混不出来纯属正常,但凡混出来的都带点时运。
大学四年,我整天泡在图书馆,看了许多文学作品,像是在茫茫大海抓到一块浮木,不至于那么快沉下去。毕业后从广告干起,后来转入媒体行业,这行的黄金期早过了,我勉强搭了个末班车,啥好处也没捞到。失业是因为一次报道失误,我把一处重要的信息写错了,采访对象十分不满,发帖指责我们公司“不良媒体吃人血馒头”。这事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领导迫于舆论压力,果断把我开掉。
女生叫孙苗,跟我一样大,28岁,211大学毕业,学的是汉语言,目前在县城一中当语文老师,希望30岁之前找个人结婚。母亲跟我这么说。把孙苗的电话和照片发给我,她又嘱咐了几句话,我跟人家说,你在北京一家报社当记者,月薪两万,别说漏了,见了面别提你丢工作的事。女生看上去挺高,五官算得上精致,就是嘴有点大,穿着西装,戴着眼镜,颇有教师模样。
走到县一中,掏出手机,我拨通了她的电话。电话接通,是孙苗吗?她立即回答,是,你是张勋吧。你怎么知道?手机显示是北京的号码,我在北京没别的朋友。就不怕是诈骗电话?声音听上去不像,骗子一般会在名字后面加个女士。睿智,我在你学校门口。她说,你可以在旁边德克士里坐着,我下课去找你。我说,嗯,等你下课。
进门后她一眼认出我,直奔我坐的位子。她身穿红色大衣,白色运动鞋,披散着的头发在两肩上起起伏伏,身材比我想象中的瘦,样貌跟照片相差无几,只是没戴眼镜。寒暄两句,我们没在店里过久停留,来到一个小公园里,她手捧一杯咖啡,北京生活怎么样?她问。需要全神贯注,没时间出神。为啥要出神,我每天都在要求学生,听课不要出神。我说,那你教不了我。是,你看上去不像个教条的人。我不听话也没几年,世界已经这么无聊了,听话的人不缺我一个,我说。那我们在这里坐着,你是不是认为也很无聊?我说,恰恰相反,第一次相亲,原先挺排斥的,现在感觉有点意思。她说,有什么意思?
她有些生气,把咖啡放在台子上,起身就要走。我不明白怎么得罪她了,从花坛上站起来,说,孙苗,你不认识我了吗?她说,第一次认识你,也是最后一次。我说,高一(18)班的时候,我坐你后面,拽过你辫子,撕过你扇子,抄过你卷子,还给你写过信,后来分了班,我们再也没见过面。她停下脚步,歪着脑袋,仔细打量我,做出努力回想的样子。我继续说,第一次看你照片,只觉得人和名字都很眼熟,直到刚才你来,所有回忆都开始涌现,就像开闸时颍河里的水。她还在想,阳光把她的影子打在我脸上,清风拂过,桂花飘落在她头顶。我又说,当时好光景,一似此园中。几秒钟后,她紧皱的眉头逐渐松懈下来,笑容绽开,几颗白牙在鲜红的嘴唇里闪闪发亮。她说,记起来了,原来是你啊,张勋,好久不见。
老同学通过相亲又重新认识一次,有些尴尬。本来同学的时间就不长,相隔那么久,已经没什么共同语言。第二天晚上,下了班她和我回酒店,两人坐在沙发上喝酒,嗑瓜子,打游戏。她爱玩上单,还是个肉,玩得挺独,不让队友靠近,也不怎么帮队友,一个人一条路线,一直推到水晶。窗外视野开阔,灯光成片成片的,牛皮癣一般,能看到一中的教学楼,学生在上晚自习。县城是个充满躁动的地方,可以嗅到青春的味道,陌生又熟悉,腐败且暧昧。有时会让人感到恍惚,前一秒感觉自己还是高中生,下一秒意识到已经快三十了。
我先吻了孙苗,手臂缠在她腰上,她把下巴放在我肩头,身体有些僵硬,不知如何是好。紧张的时段过去,往后是水到渠成。完事后,我们去洗澡,在浴室又弄了一次。我们躺在床上继续玩游戏,电视里播放起周杰伦的《以父之名》,这歌好听,属于青春期的一道硬菜。我光着身子蹦下床,在地板上为她跳了一支舞,她坐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在钟爱的部分,我跟着哼唱起来——闭上双眼,我又看见当年那梦的画面,天空是蒙蒙的雾,父亲牵着我的双手,轻轻走过那安安静静的石板路。我用手指比画成枪,对着她砰砰几下,她裸着半身倒在床上,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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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TV里,刘恒在唱《向天再借五百年》,他从地上站到沙发上,又站到茶几上,脖子都仰到天上去了,高音死活上不去,一唱就劈。孙苗跟阿宝玩摇骰子,她说,我见过你。阿宝说,地方不大,见到熟面孔不意外。她说,你给我送过物流,当时我从阜阳买了个沙发,因为质量不行,退换了三次,都是你过来取的件。阿宝说,可能吧,没什么印象。她说,我记得那时候你挺白的,也瘦,是个帅哥。阿宝说,这话说得,现在不帅了吗?孙苗说,肿了许多,看样子被生活摧残得厉害。他们俩继续玩吹牛逼,骰子撞得叮当响,两张脸一白一黑,在绿色闪光灯下跳动。
老姐把嘴凑到我耳朵边,让我出去一趟。我们乘电梯下楼。啤酒喝多了,我顺便上了趟厕所,小便池里有只苍蝇,一直瞄准了冲,可怎么都冲不掉,差点上手。走的时候才发现,另外一个小便池里也有一只,被骗了,老板很懂人性,或者说懂男人的心思。
老姐问我要根烟,连着抽了几大口,她说,阿宝最近不太正常。我问,怎么不正常?她说,每天晚上做噩梦,嘴里喊叫着,有时会讲梦话,醒来一头汗。我问,最近你们吵架了吗?她说,不是吵架的原因,我怀疑跟他爸有关。他爸?她说,是,他爸失踪可能跟张家没关系,张家出事前他爸就失踪了。我说,有可能提前听到了什么风声,逃走了?她说,不会,他爸是个老混子,却从没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我说,失踪前,阿宝有没有跟他发生过争执?她说,没有,反正我没看到。我说,最近你们家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吗?她说,除了他失踪没别的事。
老姐穿着紫色旗袍,抱着胳膊,身体靠在墙上。结婚十年,她的容貌已经不如当初,面部生出一些密集的斑点,身材也走了形,几乎看不到腰。十点钟,广场上还很热闹,大婶们卖力跳着广场舞,音乐是十几年前的,我上学的时候就在放。作为朋友,或许也出于记者的职业习惯,我又问她一些问题,她回答得有些模糊,线索始终串不起来。我说,他梦话讲的啥?她说,零零碎碎的,听不清,我想让你帮我查查,不做席的时候他都干些什么。我说,好。下次他再讲梦话,你录下来发给我。
孙苗九点下班,我们去吃刀削面,她爱吃辣和蒜,尤其是蒜,在碗里铺满整整一层,吃得满头大汗,一点不注意形象。她说这爱好随她妈,她妈是山东人,从小家里就没缺过蒜,吃馒头或面条必然要就蒜,有时吃米饭也得嚼两瓣。我说,今晚我们玩个刺激的。她说,那晚还不够刺激吗?我说,跟那方面无关,是跟踪。她说,跟踪谁。我说,阿宝。她说,阿宝怎么了?我说,不知道,就觉得他不对劲。孙苗说,我也觉得他不对劲,吹牛逼就没输过,全程都是我在喝酒,你说他是不是会作弊?
明天上午她没课,我说服她跟我同行。吃完饭,我用手机扫一辆共享电动车,我骑,她坐在前面,座位很窄,她的身体几乎要趴在车把上,姿势很不舒服,跟我抱怨了一路。我没心思搭理她,想起自己写过的一篇报道。有一年,我接到一个线报,对方说他父亲杀了他母亲,就埋在家附近的位置,过了五六年,警方不给查,当时案件立的是母亲被人拐卖。我说,你怎么确定你父亲是凶手呢?他说,母亲消失前和父亲吵过架,还大打出手,母亲消失后,父亲很快把老房子推倒重建,多盖了一层楼,目的是压住地下的母亲。我说,这都是你的猜想,没有实际证据。他说,有证据,父亲在新家的院子里种了坛仙人掌,每天回家都在仙人掌里上香。我说,这又能说明啥呢?过了两个月,他不知通过什么方法让警方重新立了案,通过多天审问,他父亲对杀妻事实供认不讳。尸体就埋在自己院子里,警方带人过去挖,果真在那坛仙人掌下挖出尸骨。当时我向主编申请出差,想去跟踪一下嫌疑人,看看他日常生活是怎样的,然后再找机会跟他聊聊,兴许能抢个头条。主编没同意,说这位线人一定有神经病,类似的线报每年太多了。等警察破案,已经失去报道的先机,最后只能随便写了篇稿。
老姐说,阿宝今晚从乡下收工回来,到省道的出口能截到他,车牌号是皖K60153。已经晚上十点,温度有点低,护城河两岸路灯通明。我和孙苗躲在路边一棵杨树下,她穿着短裤,冻得直哆嗦,我把外套脱掉披在她身上。路上的汽车越来越少,土方车反而多起来,拉着一车车水泥沙子往城里奔,车灯下灰尘萦绕,像无数只蚊子乱舞。半小时后,阿宝的车出现,因为灰尘太厚,险些没看清车牌号。我拍了拍孙苗,戴上头盔,骑车跟了上去。城内红绿灯多,他开车不快,即便被甩掉,在下个红绿灯就能撵上。车往他家的方向开,拐了几个弯到达锦绣家园,没停车,直接开上了县道。我说,看,这么晚,过家门而不入,一定有事。孙苗气愤地说,我们这么晚不也没回家,停车,我要换位置。
汽车绕着县道跑了半圈,在江心洲附近减速。这是一片新修建的景区,主要景点是一个人工湖,湖里种着大片的荷花,中心矗立着一座塔,共八层,夜里灯火通明。我趴在车前,半个身子悬空,感觉极不舒服,腰都快断了。汽车终于停下,阿宝走下来,穿过路边的柏树进入景区。我牵着孙苗跟上去,一路猫着腰,跟做贼似的。景区已经没什么人,偶有情侣坐在椅子上亲吻,像是高中生。孙苗说,真挺刺激。我说,别说话,你嘴里有蒜味。她故意往我脸上哈气。
阿宝直奔塔的方向。塔看上去璀璨辉煌,像是某个圣物的象征,或者本身就是圣物,倒映在水里,随湖水的涟漪微微荡漾。越往塔下走四周越安静,空气愈发地凉。走完木道,我们绕到一棵松树下,隐蔽在一片草丛里。阿宝登上几级台阶,进入塔内,塔里供着一尊金色大佛,几十根蜡烛围成一个圈,一座香炉摆在正中央。他从旁边拿起三炷香,点燃,插进香炉里,拜了三下,又跪地磕了三个头。蜡烛的火光跳动着,有的东倒西歪,像是对他做出回应。我打了个寒战,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个案子,或许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只是单纯地来拜一拜,求个平安。
做记者那些年,编辑部同事常围在一起,探讨采访对象的心理动机。有时候,对方的行为毫无逻辑,是由无数个潜意识驱使的,他们自己都解释不透,也有时候,他们又能把完全不相关的事情扯上关系,形成一条对自己有利的信息链。如果阿宝真做了些什么,我贸然过去质问,他未必会讲实话,这个隐秘的夜晚,只属于他自己,别人靠得再近也只是个旁观者。也许他曾试图跟我说点什么,但是错过了,一些事一旦错过,再难遇到合适的时机。这样想着,阿宝已经走出来,顺着木道原路返回,我们走到塔前空旷的石板上,看着他的背影在木道的尽头消失。
我打电话给老姐说明情况。她说,阿宝以前没有烧香拜佛的习惯,夜里去就更加可疑了。
晚上和孙苗喝了很多酒,几乎一夜没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孙苗不在床上,我有些怅然若失,说不定关于她的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孙苗根本就不存在。想到这一点,更大的失落感在胸口萦绕。上完厕所,开始刷牙的时候收到一条微信消息,是阿宝,让我去他家一趟。正好,省得我找理由去见他。刚进家门他就塞给我一个布兜,里面叮叮当当,很沉。他说,刘老村死了个老头,我的帮手今天生病,你跟我干一晚,钱咱俩对半分。我说,我连菜刀都没握过,让我去做席?他说,别想那么复杂,你们读书人又不是不明白,治大国若烹小鲜,何况大席,配菜会吧?搭把手,其他的都由我来干。我指着脑袋说,还没醒酒。他坦然地说,你以为我醒酒了?他从包里拿出一瓶红牛扔给我。
他开车跟刘恒一样猛,三档拐弯,一脚刹车也没踩。汽车穿过一片金黄的玉米地,开进一个村庄,唢呐声从村子深处飘然而至。他说,你猜我喜欢做婚席还是丧席?我说,婚席。他说,不,丧席,因为丧席可以连做三天,挣得多。我们拎着包,穿过哭闹的人群,来到几个柱形泥炉旁边,这是用新泥刚糊的炉子,泥土未干,表面粘着麦秆,大铁锅架在上面。几位妇女正在井边洗菜,男人把八仙桌搬到席棚下。三个方正案板拼接成长条形,上面躺着两把明亮的菜刀,四桶油,一盆盐,雪白的整鸡装在蓝色海碗里,排成三排。两大扇猪肉吊在一棵歪脖树上,一头肥羊四脚朝天,半睁着眼,皮还没剥。
阿宝卸下身后的布兜,军用水壶仍挂胸前,他掂量掂量菜刀,将它们扔在一旁,从布兜里掏出自己的刀,大小是它们的两倍。正式做席时,天色已经全黑,几个梨形灯泡吊在树上,风一吹它们跳动起来,夜色忽远忽近,明与暗相互推攘。阿宝切菜动作娴熟,俨然一副大厨模样,台上的丧葬乐队吹着欢快的调子,声音太吵,我们无法对话。军用水壶在胸前荡来荡去,他不时喝两口,面色愈加红润,尽管如此,手里的切菜刀一直没停。过了一会儿,他试图跟我说些什么,我怎么也听不到,只看到他的嘴张张合合。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老姐发来的消息。她说,昨晚他在梦里说了两个字,公园。我问,没别的了吗?她说,没了,还是零零碎碎的,只听清这两个字。我把手机装进兜里。丧葬队的音乐声小了一些,阿宝正盯着我。他说,我知道你昨晚在跟踪我,后视镜里看得明明白白。我说,你爸到底怎么了?他说,没怎么,原本想跟你说,这些天我自个儿想通了,人各有命,我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此时我才发现,他切好的芹菜、青椒,在案板上堆成几座小山。
那头剥了皮的羊被抬上来,摆在他面前。他两手各拿一把菜刀,刀口相互剐蹭,抱起水壶喝上一口,目光呆然,肩头下沉,脖子歪向一边,面部被灯光镀上一层淡黄。他左手摁住羊头,右手挥刀,朝羊的脖子上砍去,羊头和羊身分离,稳稳地躺在案板上。只有一小块肉飞出来,在案板上弹跳三下,滚进一个潲水桶里。阿宝脸色惨白,嘴角抽搐,像是在蓄力,直到大嘴张开,惨叫盖过所有声音。夜晚归于安静,席棚上的塑料薄膜哗啦哗啦响,如海浪从天际滚滚而来,灯泡在树上跳得更欢,继续推搡无边夜色。
我从潲水桶里捞出那半截拇指,开车载他向县城飞奔。
乡村道路坑洼不平,汽车起起伏伏,像一艘行驶在大海里的船。他把断掉的拇指摁回原处,外面裹着一层层卫生纸,血不断往外渗。因为疼痛,他几乎咬着牙说,你不是想知道吗,我告诉你,我杀了他。我说,尸体在哪里?他说,那天我做完席回去,看他走进张家别墅,两个小时后才出来,我从身后勒住他,拖到别墅后面,用菜刀抹了他的脖子,对付一个醉汉很容易,他做错很多事,坐牢惩罚不了他。我说,但是,坐牢能惩罚你。他说,只要他能死,我坐牢不坐牢无所谓,他不能进祖坟,我把他的尸体埋在别墅后面,那才是他的归宿。痛劲过去,他语气笃定,连呼吸都逐渐平稳,唯有血从他指缝里渗出。他说,一个家不能没有父亲,长兄如父,我得好好活,养好弟弟,供他上学,给他买房结婚。我说,你都要坐牢了怎么养弟弟?他看了看我,好像在渴求什么。往后是大段的沉默,车内只有发动机的嗡嗡声。夜色苍茫,哪怕开到水泥路面车身仍在摇晃,乡镇上的路灯如萤火一般暗淡,我不知是怎么把车开到医院的。
老姐已经在医院等着,我们把他送到手术室门口,我正要离开,他一把拉住我的手。你去报警吗?他问。我说,不去。他说,我喜欢做丧席,因为一听到唢呐声我爸就死一次。
我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打电话给孙苗,很快接通。我松一口气,证明孙苗是个活生生的人,并非是我幻想出来的。我说,你有没有办法进管仲公园?她问,那里面有什么可进的?情况紧急,你想想有什么办法进去。她说,倒是有面矮墙可以翻进去。行,另外,有没有办法弄把铁锹?她问,你到底要做什么?我说,事后给你解释,先别问那么多,我到公园对面的巷子里等你,到了打给我。挂断电话才发现我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点燃一根烟,身体渐渐平稳下来。
孙苗赶到时肩上果然扛着铁锹,外面裹着一层黑色塑料袋,这架势跟下地干活的农妇没区别。我们来到矮墙处,在墙根摞几块砖,我先爬上去再拉她上来,基本没费多大工夫。被查封的公园清冷寂静,四下暗黑无人,仅湖边围着一圈路灯,湖面被照得惨白,像殡仪馆里的人脸。管仲故居是一片低矮的瓦房,门口有几个石墩,两个石像,一个是管仲,另一个是鲍叔牙,两个瘦棱的暗影盘腿而坐,在下一盘棋。一栋白房子出现在眼前,共三层,外形像个碉堡,正面全是玻璃,门口两个石狮子上方贴着一副对联,只有八个字,上联是“鱼游深水”,下联是“鸟占高枝”。
穿过一片草丛,我拉着孙苗绕到别墅后面,她把我攥得很紧,手心发汗。这是一块土路,泥土并不结实,上面铺着一层碎石子,旁边有个废弃的集装箱,几根木头倚在上面。我举着手机照明灯,沿着墙根走到头,再横拉一步距离,折返回来,如此重复。光始终打在我脚下,形成一个圆形光圈,一趟又一趟,脚掌突然下陷,踩到一块松软的地方。我停下脚步,重心移到右脚,石子受到挤压吱吱作响,整只脚都陷了进去。我看一眼孙苗,她表现得很勇敢,把铁锹递给我。泥土和石子在空中飞散,堆积成一个小土堆,方形坑挖到不过30公分,一颗红星冒出土来,上面支棱着一块布,不难判断这是顶帽子。我弯腰蹲下,把帽顶上的泥土扒掉,细碎的灰尘腾起,在光线里弥漫。孙苗不敢再看下去,头扭向另外一边。我深吸一口气,拉着帽檐,缓缓揭开,看到的不是任何一个人的脸,而是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
已是凌晨两点,在灯光的照射下,近看湖水像一面镜子,一切试图靠近的事物,都被反射出其原有的面貌,丝毫不打折扣。水草静静地腐烂,天是透明的深蓝色,星光飘渺,在浩瀚的宇宙中迷茫。我的身体变得轻盈飘渺,手里拎的刀如千金重,湖水深沉哀叹,将刀吞噬进去,很快重新归于平静。青蛙若隐若现地鸣叫,忽远忽近,路灯从我身体里打出数个重影,黯淡模糊。
我想起十多年前一个明媚的午后,我们在湖里划船,一群人在岸上追逐,脚步如雷。被追的男人从护栏外一跃而起,跳进湖里,帽子在细密的水泡上浮出,几分钟后,一颗脑袋从我们船边露出来。阿宝将他拉上船,两人面对面坐着,湖水荡漾,空气凝滞,阿宝一拳打在男人的脸上,随后一猛子扎进湖里。沿着那细密的水泡,他把身体如船一般开向岸边,浮光掠影,湖水层叠远去,如梦般虚幻。
4
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相亲失败,人家没看上,我准备回北京找工作。她叹了口气,说,别灰心,我再给你物色物色,争取年底回来再相一波。
回北京的倒数第二天,我去了一趟学校,和孙苗告别。她教的班级在一楼,经过时听到她在领读课文:“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洪亮的朗读声从窗口传出来,几个男生在后排睡觉。窗外,有只麻雀在电线杆上叽叽喳喳。下课后她带我来到操场,手指像秒针一样转动,讲她毕业后学校发生哪些变化。
我说,其实我骗了你,我不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她说,知道。我说,我不是高一(18)班的,根本就不认识你,没抄过你卷子,也没揪过你辫子。她说,知道,我中学期间留的都是短发。我说,你一直知道我在骗你。她说,你也知道我知道你在骗我,有什么重要的呢,这几天过得不挺刺激吗?她继续挽着我的胳膊,在跑道上漫步,几个学生向我们看过来,她大方地笑着回应。我说,人有时候是不是挺无聊的。她说,不仅无聊,还自欺欺人。我说,如果我留在县城,我们会结婚吗?她说,别胡扯,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这里不适合你,你不安于待在这。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她好像说得对,又觉得她好像在为我谋划道路。我说,叫你声孙老师,问你个严肃的问题,我们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她露出慈母般的笑容,眼镜背后的她变得十分陌生,尽管本来也不熟悉,一只鸽子从她头顶飞过,钻进漫天血红色的夕阳里。
我们在学校门口拥抱,桂花在树上摇曳。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嘱咐我回北京好好找工作,写出新稿子发给她看。我说,我喜欢你沉默的时候,因为你仿佛不存在,突然想到的一句诗,送给你。
阿宝躺在医院病床上,面色苍白,手包得像个粽子,那条胳膊用绷带吊在脖子上。老姐坐在床边给他剥香蕉,他盯着老姐,示意她出去。我绕着床走了半圈,看到地上排着一排果篮,我把自己带的果篮放在最后的位置。他说,要走了吗?我说,嗯,下午的票。他说,我打电话给刘恒,让他送送你。我说,不用了,你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他说,说什么,我爸吗?哦,我确实想过杀了他,最后发现没那么容易。我说,当时你是怎么想的?他说,刀架在他脖子上,划拉一下,他这辈子就结束了,我也结束了,这都不重要,但我女儿怎么办?她的人生才刚开始。我说,多亏你想到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想跟你说声谢谢。他说,不瞒你说,那是我第一次想到孩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成了父亲,你懂什么是父亲吗?我说,没当过,不懂。他说,我也不太懂,当了十年父亲才懂一点点。我说,别搞得那么玄乎,叔叔到底在哪?他说,在看守所,去看过一次,吃得又白又胖,日子比在外面过得好,他在里面,家人也能过得更好。我说,懂了,你好好养伤,医生说能恢复得跟以前一样,就像没断过,不算什么大事,人生很多事都不算什么大事,我得先走了。刚起身,他拉着我的胳膊说,下次什么时候回来,以后还能坐一个桌上喝酒吗?
火车一路向北,窗外的世界绿意盎然,农田被切割成一块块的。经过一片白杨林,树干笔直,阳光穿透进去,叶子泛着即将枯萎的淡黄色。云彩飘飞,各种形状,如画一般,不稳定,任意组合。鱼塘连成一片,增氧机下翻着水花,有人把网撒下去,有人坐在岸上垂钓,中秋将至,捞鱼是一项庆祝活动。从山东过了黄河,天色暗下来,窗外变得一片萧瑟。
我盯着玻璃上的自己,看了许久,越看越陌生,几乎快不认识。在困意袭来之前,我打算拨通父亲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