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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4期|刘爱萍:遗忘
来源:《绿洲》2024年第4期 | 刘爱萍  2024年12月18日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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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汗顺着周老师的鼻尖滑了下去,掉在了声嘶力竭大叫着的白猫的头上。那猫在水盆里,拼命蹬着两只脚站立起来,周老师的一只手使劲按住它的脖子。手机一声铃响,一个女声开始播报来电号码。周老师太过专注吓了一跳,生气地对猫说,好了,马上就好了。

是个陌生电话号码,不能随便接。

白猫停了几秒,发现并没有好,又继续喵呜、喵呜地大叫。周老师避开猫挠着空气的爪子,快速冲洗它身上的泡沫。手机静默了几分钟又开始报那个陌生号码。周老师一只手按住猫,另一只手胡乱在毛巾上擦了擦,按开免提。里面有个男人问,您是范小易的奶奶吗?她扯着嗓子答,我是他奶奶。男人又问,那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下,他父母的电话?她答,不行,你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说。对方迟疑了一下说,我是新城路派出所的民警,我辖区的威泰大桥下有人溺水,可能是范小易……不等他把话说完,周老师道,小子,你这招过时了。说完摁了。

水耗子一般的白猫,趁周老师说话之际,挣脱了出来,一溜烟钻进了旁边的小卧室。周老师急忙追了过去,那猫已跳上了书桌。你哪儿都敢上?周老师叫着一把抓住了它。书桌上立着一个相框,是一个肤白眉浓二十岁的青年,大张着嘴笑着,头上正顶着这只白猫,那是周老师的孙子范小易。

外面又传来敲门声,周老师一回头,猫再次逃脱,窜到了客厅沙发底下。周老师先去开了门,是对门的马丽娅,问周老师在忙啥呢,周老师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指着地上的水渍说,看看,给胖虎洗个澡,它给我造成什么样了。手机铃又响起来,马丽娅耸了耸肩,示意周老师忙完去她家。

沙发太低,那只名叫胖虎的白猫又钻了出来,这次没有再挣扎,由着周老师用毛巾包起来,去接电话,那边已挂了。周老师像抱婴儿似的,让猫枕在自己臂弯里,心疼地点了点它湿淋淋的鼻子说,这是个诈骗电话,他们都不看电视吗?电视里天天揭秘骗局,目标就是老年人,可是她周老师是个有文化的老年人。

2

马丽娅三个月前租住在了对门,她深目高鼻,染色不大均匀的褐色卷发松散地盘在头顶,高挺着大胸脯。搬家那天来借螺丝刀,周老师第一眼想到了英剧里骄傲的贵族夫人。待找来螺丝刀,马丽娅正伸着脖子向卫生间里张望,焦糖色皮肤加上两只过于灵活的褐色大眼珠,周老师又想到了菲律宾女佣。马丽娅自我介绍说,自己离婚了,为躲避前夫的纠缠,才出来租房的。周老师表示同情,请她坐下聊,谁知胖虎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甩着炸了毛的粗尾巴,发出了攻击性的驱逐令。

一周后,马丽娅把房子布置好,请周老师过去参观。全屋都漆成了他们喜欢的天蓝色,沙发上铺了个大红花毛毯,一盆仿真向日葵,油绿的大叶子托着艳黄的大花盘,红黄蓝绿毫无顾忌地放在了一起,倒也是热热闹闹。周老师到卧室门口,见门上贴了张照片,是马丽娅和一个男人搂抱在一起,待要上前细看,那门吱一声被拉开,一个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高挺的鼻梁旁两道浓黑的眉毛,正低眉垂眼扣着蓝灰色的保安制服的纽扣。两个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那男人尴尬地咧了咧嘴,向马丽娅说了句我去接班了,逃跑似的换鞋走了。马丽娅介绍说是她老公阿不都艾力,叫艾力就行了,两人刚领了结婚证。周老师紧跟到窗边向下张望,看到男人大步从楼里出来的背影,吃惊地问,他看着很年轻啊!你今年有多少岁了,四十有没有?周老师有意往小里说。我是七二年的看不出来吧,马丽娅得意地笑答。周老师扬了一下眉毛假作意外,接着向窗外迟疑地问,他也就像个三十岁左右?马丽娅凑到窗旁道,他今年正好三十。你们这是差了二十岁? 周老师太过吃惊,表情失了控。马丽娅把脸扭向一旁对空气说,我也是不愿意,但是他就是喜欢我。

周老师发现了这样大的一件新鲜事,觉着不该多嘴说出来,可又深感不吐不快。更何况,马丽娅日常梳着高高的丸子头,戴一副白边墨镜,光着脚穿着白色凉拖。邻居们不免要打听这个时尚的、重量级的、迟暮的俏佳人。周老师故作淡然,说这位与那个帅气的男青年是相差了二十岁的新夫妻。邻居们兴奋得都恨不能拍了视频发到网上去。

马丽娅敏锐地感应到了邻里们的好奇心,觉着必须通过周老师给外界一个交代,便找一个下午,把周老师叫到家里,讲起了她坎坷的前半生。她十五岁被一个街头混混看上,辍学跟了他,十八岁生了个女儿。混混一辈子没正经上过几天班,吃喝赌玩样样精通。她在棉纺厂干了二十年,直到厂子倒闭。她一个人养着家,离婚的时候,老公却让她净身出户。

周老师问,都到这个年纪了,闺女都结婚了,为什么还离婚?马丽娅答,我是认识了艾力以后,才决定离的婚。周老师瞬间想到了婚外情,却又被马丽娅咄咄逼人的眼神制止了。只得硬着头皮问,你家里人和闺女不反对吗?马丽娅道,他们才不管我的死活,我和他们早不来往了,那个丫头也是个白眼狼。她边说边盯紧了周老师,确保她不会胡思乱想。又接着说,我前半辈子是白活了,现在要重新活一遍。说完,松开发髻扒开发丛,低头让周老师看,有一块一厘米见方的头皮上没有头发。她继续说,那个混蛋喝多了酒就打我,认识了艾力以后,我就不想再忍了。她的语气郑重,分明是要周老师把至关重要的这番话转告全世界。周老师再次去看了看那照片,又替全世界问了一句,这个艾力真能靠得住吗?才三十岁,太年轻了。马丽娅低头掸了掸干净的膝盖说,他闹着让我生个孩子,说一个家里没个孩子不算完整。说完兀自快乐地笑起来,算是给周老师的回答。

周老师的时间从此就开始变慢了。马丽娅在不同的时间点,发出不同的声响。她说话的声音能穿透两扇门,拖动桌椅板凳的声音也很大。无事便来大力敲门,叫周老师去她那边聊天。若不是有胖虎的死守,她大概能住进周老师家里来。

这天在马丽娅家的沙发上。马丽娅伸出十个染成橘红色的指甲,让周老师看,说是用海娜花包了一晚上。之后,又翻过手来,整个手掌也染成了橘红色。说,是艾力给我包的,他害怕这个海娜花的水把被子染上,用胶皮手套给我套上,还缠上胶带。她凑到周老师身旁,确保周老师能有最佳的欣赏角度。完了又伸出光着的脚给周老师看,前半截脚连着指甲也染成了橘红色。周老师忍不住啧啧道,你这晚上怎么睡得着啊!马丽娅手脚并用比画了一个大,得意地斜倚在沙发上,把脚收回到身子一侧,又开始讲起艾力。他保安的工作是她给找的,上驾校的钱也是她出的,艾力虽然没钱却是个一句谎话都不会说的人。夸艾力已是她每次开启聊天必不可少一个项目。这次她略显意味深长地停了停,拿起手机打开一个网页,问周老师,这有个卖二手车的网,不知道可不可靠?周老师不解地问她怎么了?她说,艾力的驾照拿到手了,男人就那么回事,喜欢车。她说着话,手底下开始把沙发上毛毯的毛推着倒过来又倒过去。周老师想起大约二十年前的一个教师节,自己领到过这样一条毛毯,后又捐了出去。马丽娅见周老师不接话,略显为难地说,我现在手里只有两万块钱,艾力不知道我没有钱,但是艾力想买辆车,你可以借给我一点钱吗?周老师全没料到这一番闲聊竟然是要借钱,她佯装镇定地说,车不是生活必需品,没必要借钱去买。马丽娅依旧保持着笑容,又换了个话题,两个人过了段还算愉快的傍晚时光。

可是自次日起,马丽娅就不再去找周老师了。周老师猜测可能马丽娅生她的气了,又觉着不至于。几天后出门取快递,见马丽娅出来扔垃圾,正要打招呼,马丽娅却冷着脸扭头摔上了门。这断崖式的态度变化,让周老师一时难以接受。她一辈子与邻里关系友好,最差的脸面上也要过得去,会客客气气的,像马丽娅这种小孩脾气,先让她觉着荒唐,随后又觉着一口浊气灌入喉咙,吐不出也咽不下。

几天后两个人又在楼道里碰上,周老师预备擦肩而过,马丽娅却叫了声周老师,语气风轻云淡地说,楼下的那辆红色小车,是他们新买的二手车,办了两年按揭,人要有压力才会有动力。周老师对最后一句表示赞同,预备把酝酿了好多天的道理讲给她听,马丽娅却挑了挑眉仰起脸,打断她说,艾力在车里等我,我们要去兜风了。说完下了楼。

周老师觉得有一团火直烧到脸上来。儿子鹏程一直都叫她不要跟陌生邻居来往,尤其是马丽娅一家,现在她觉得是有点道理的。虽然儿子二婚也娶了小十几岁女人,但男大女小这类事已司空见惯,一个女人嫁个小二十岁的男人,就不一样了。周老师恨自己真是糊涂。

周老师决定去北京看女儿,刻不容缓。

走的当日,马丽娅又把她的家门敲得山响,举着两支试棒,瞪着喜悦的大眼珠子说,我怀孕了。周老师礼貌地恭喜了她,说自己要去北京了,然后在马丽娅逐渐干巴了的笑容前关上了门。

原计划是住上一个月,最后只住了十天。

周老师的女儿女婿都是博士,家在北京三环,一百多平方,说出去谁不羡慕。可是那算是个什么家,两张沙发几张桌,到处都是书,窗台上、鞋架上、冰箱上,甚至是卫生间的置物架上。女婿给她做饭吃,只是煮了把挂面,炒了两个白寡寡没味道的菜。饭桌上也是书,两个人边吃边看书。女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她的问题,说着就忘了,整个头都埋进书里。她忍不住敲饭碗让他们先吃饭,两个人才匆匆扒了几口,没吃完又放下了。

那家里连个电视都没有,女儿说他们不看。还好,他们要了一个孩子,可也早早住进了学校。周老师知道北京生活成本高,特意准备了一张银行卡。谁知女儿和女婿抢先一步,说他们的项目刚拿了两百万的奖金,给她二十万花。周老师觉着胸口里有两股气发生了严重的撞击,她扯着女儿开了线的衬衣底边,使劲给了她手臂一巴掌,哽咽道,那你怎么不买件像样的衣服?你们这是过的什么日子?

周老师采购了几大包日用品和衣服,强行扔了女儿家的一堆破烂,留了张纸条回了新疆。在飞机上,她想起女儿三岁大的时候,光着脚偷偷到院子里去吃雪,小小的人儿兴奋得两眼放光,小脸冻得红通通的。女儿现在都四十了,衣着就像是中学生,女婿也一样。还有家里那几面大白墙,哪怕是挂幅画也像是人过的日子。

周老师回到家,独自闷了两天,出去买菜,在楼道里遇到了马丽娅,才想起竟然全忘了这位邻居。只见马丽娅穿着件黑色长风衣,头上扎着条黄花三角丝巾。她的身旁还有两个女人。一个冷艳的少妇马丽娅,一个傲气的小女孩马丽娅。三个人默默无语,马丽娅打开房门,她们跟了进去。马丽娅在关门之际,向周老师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有气无力地说自己刚出院。

周老师恍然想起,去北京前马丽娅说是怀孕了。她把之前想法全忘了,搜罗了一堆补品,送了过去。

小女孩开的门。马丽娅已躺在了沙发上,身上盖了个旧线毯。马丽娅忙起身给她作介绍,大的是她女儿,小的是女儿的女儿也就是外孙女。她们家传的深目高鼻和自来卷,基因强大得像是在单体繁殖,从女儿到孙女完全没有被弱化。她们都没有换拖鞋,也没有笑容,只是客套地向周老师点了点头。她女儿个子很高,银色的高跟皮鞋响亮地敲打着地面,玲珑的身体透出傲气的性感。她的小包挂在肩上,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然而仔细看,她的鞋跟向一边歪着,裙摆下方还吊着长长的线头。红指甲油也掉得斑斑驳驳。孙女十一二岁的样子,吊着眼皮东摸摸西翻翻,腿上的白色裤袜和白色运动鞋都脏成了灰色。她走到卧室门口,忽然向那门扇去一巴掌,照片上的胶布开了,晃动着斜吊在那里。然后,她一脚踢开了那门,照片随着门向里敞开看不见了。马丽娅躺着一动不动。她女儿扭脸望向窗外,像是没看到。周老师想仗着年长数落她们几句,却见马丽娅向她挤眼摇头。

待那两个人走了后,马丽娅才跟周老师细细讲起了这些天发生的事。

马丽娅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她的身体和年龄都不适合怀孕生子。谁知做流产手术时大出血,最后不得不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大出血时报了病危,艾力通知了她的女儿。马丽娅说,女儿刚到医院时抱着她哭,说她不能死,不能没有她。可是她真的没有死之后,女儿的态度又变了。等她痊愈出院,关系就彻底凉了。

她自己都离婚两次了,她有什么资格怪我?马丽娅皱起眉满是疑问地望着周老师,向空中摊着手继续说,她自己从小就知道她爸爸怎么待我,她为啥不能理解我?说着眼睛毫无征兆地涌出泪水。又说,她一直闹着不让我们离婚,我不知道为啥生出这么坏的一个丫头。马丽娅终于呜的一声哭了。周老师越安慰她越伤心,最后变成了号啕大哭。

周老师劝了半天,并不见效。

要安慰一个人的痛苦,需要拿出更大的痛苦。周老师觉着有必要讲讲自己家的故事,欲开口已先塌了腰,泄了气。她拍了拍马丽娅的胳膊说,你是不知道我家的糟心事,我儿子鹏程把我孙子范小易赶出了家门。马丽娅哭累了,用毛巾堵着通红的鼻子,闭着眼抽泣。周老师继续说,就因为我孙子没出息。马丽娅并不情愿把重点转移到他人身上,停了一会儿,见周老师没了声,只得瓮声瓮气地问,怎么没出息?周老师答非所问说,范小易从小就胆小,不敢犯错,不敢生病,规规矩矩地上学,高考时大学是他爸选的,专业是他爸选的,毕业后的工作单位也是他爸选的,老实孩子都不会太出色,他爸也勉强认了,谁知道他竟然偷偷辞了职,说是去上班,实际上是去了网吧,一混就是几个月,也不知道是被谁撞见了,事情就败露了。

马丽娅抹干眼泪,撑起身子垫高枕头,专注听周老师继续讲。

鹏程的暴脾气在这院里是无人不知,范小易的书包被他撕毁了至少六七个,范小易从来不敢跟他顶一句嘴,就算被冤枉都不替自己争一句,就那样低着个头。周老师垂了垂头,搓着抓了大

半辈子粉笔头的手,说别人家的孩子有叛逆期,就范小易没有,其实这孩子只是藏着,忍着。

我女儿,马丽娅哑着嗓子冷冷笑道,你也见了,就是刚才那个,十岁开始就敢跟我对着打,她爸躺在床上嗑着瓜子看我们俩打,根本不管,她就是被她爸惯坏了。马丽娅向空中狠狠点了一指头说,她十八岁的时候怀孕了,她爸就打到那个男的家里去,让他们结了婚,孩子两岁不到,就离了。马丽娅坐起了身,突然想起来道,她的年龄比你孙子也大不了几岁。

周老师摇了摇头接着说,自己怕鹏程会要了范小易的命,就把范小易叫过来住,由她负责戒除网瘾。但是住下后才发现,范小易并没什么游戏瘾,就是不愿出门,不愿见人。家里的亲戚,都觉着自己有主意有办法,这个讲他应该去运动,那个讲他该去烧香,各种出主意、讲道理,一天都不消停地来电话,范小易一声不吭地听着电话,挂了电话还是什么都不做,起初他还肯陪着去买个菜、逛个街,后来彻底不出门了,更别提去上班了。

马丽娅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说,他啥都有,还用上班吗?他对挣钱没兴趣。

3

时间回到这一天。周老师把胖虎弄的一地水擦干净了,想起马丽娅叫自己过去。

马丽娅给周老师开了门,拿出一个快递,是信用卡。她让周老师帮忙给她开一下卡。她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把身份证和银行卡都给了周老师,手机也递了过去,全权交由周老师操作。一边还说,你家那么干净,胖虎能有多脏,没必要给它洗澡。又问,谁打来的电话,听着好像打来好几次。

周老师戴上老花镜坐在桌边,专注输入以确保无误。开卡成功。这是马丽娅最近收到的第三张信用卡,周老师又把使用说明给马丽娅解读了一遍。反复嘱咐说还是少用吧,付分期的手续费不划算。马丽娅眼皮都不抬,嘴里只管敷衍着说,好。

周老师回家到门口,听到屋里手机又在报那个电话号码,进去又没声了。

中午鹏程和孟美来吃饭。饭后,趁着鹏程去阳台吸烟,周老师就又跟孟美聊起了马丽娅。马丽娅家趣事多,只是鹏程听不得提他们。周老师讲到,马丽娅的子宫才切了半个月,艾力就坦白了,说在南疆老家结过婚有个儿子,说他不能没有后代。正说着,鹏程冷不丁远远地来了一句,我早料到了。原来他也在听。婆媳俩相视一眼,略略放下了心。但周老师还是忍住没说,那晚马丽娅抱了被子和枕头要过来睡,说气死了,不能原谅艾力对她撒谎。她气糊涂了,忘了胖虎。胖虎大叫一声一跃而起,扑到了她抱着的被子上,她掉头又跑回了家。

鹏程吸完了烟慢悠悠地进了屋。周老师觉着他这天心情似乎还不错,就继续说,她以为马丽娅和艾力会大闹一场,谁知道没听到什么响动。孟美说,马丽娅是怕把艾力闹跑了吧。鹏程仰坐在沙发里,鄙夷地哼了句,就是一个吃软饭的。周老师忍不住要袒护他们,说他们俩感情是真的好……话未完,鹏程一下坐起身来,提高声音打断周老师,妈,你是越活越单纯了,他们哪来的什么感情,我看一眼就知道都是什么货色。屋里瞬间陷入尴尬的静默。周老师与这个专制的暴脾气儿子斗争了多年,本已学会了巧妙避让,可总是防不胜防。

片刻后,周老师想起早上那个电话,觉着有必要调节一下气氛。便笑着说,我跟你们讲个笑话啊,上午我接了一个电话,又是骗子的。她撇了撇嘴,得意地看了看两个人。鹏程微微挑起他威严的眉,似有几分兴趣,周老师便继续讲,是个陌生电话,一来就问我是不是范小易的奶奶……只听“啪”的一声,鹏程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站起了身,大声道,这是什么天气,闷死人了。

鹏程和孟美随后就走了。周老师歪倒在床上,她又疏忽大意了,范小易的名字不能提。自己怎么生出这么个坏脾气儿子,她忍不住用手狠狠捶了几下床垫。要不是鹏程的坏脾气,也不至于跟范小易的亲妈离婚。范小易的亲妈也是个要强的暴脾气,离婚后带着刚三岁的范小易跑长途货车,根本不许他们看这孩子一眼。后来出了交通事故走了,范小易才又回到了范家。这个孩子心里没想法吗?那时他十岁上四年级。他从没提过自己的亲妈,他心里有多苦,谁知道?想到这里,周老师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翻了个身,鹏程又打来了电话。她赌气挂掉,几次三番,还是接通了。她不说话,里面传来鹏程嘿嘿的笑声。周老师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鹏程问要不要给她换个新上市的大电视?她回,不要。鹏程又问,油烟机是不是该洗了,他找人过来给洗洗。她答,不洗。鹏程又道,给胖虎找个伴怎么样?她说,不要。鹏程没听见似的,继续说他朋友家的英短蓝猫生了三只小猫,现在三个月大了,那猫真漂亮。周老师疑惑地问了句,啥?蓝色的猫?话一出去,这气是没法再生下去了。那边鹏程说,有电话进来要接,不跟她多说了,随后便挂了电话。

临到吃晚饭,鹏程和孟美又跑了来。鹏程没了日常四平八稳的步子,进门就急吼吼地问,你今天中午要说什么笑话?什么电话?你把手机给我看看。孟美在场,周老师不便给鹏程脸色看。心里仍要鄙视他假惺惺的样子,说没啥好看的。孟美不知是不是低血糖又犯了,一张脸就像一张即将掉落的面膜,煞白又不自然。

他们越急,周老师越是不紧不慢。鹏程从周老师的手里抢去了手机,一边看一边回头跟孟美说,打了好几个。这是个骗子,周老师不耐烦地鄙夷道,他说要你俩的电话,我当然不能给他,还跟我说是什么派出所,我有点记不清了,说是……她迟疑了一下,看鹏程一脸慌张地假笑,不禁生气地大声道,他说什么范小易从哪个桥跳下去了,上星期电视上一个普法节目你们看了吗?说人家儿子出了交通事故,骗了三万多块钱。对,对,妈你说得对,不能随便相信骗子,鹏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长出了一口气,对周老师的表现非常满意,夸她见多识广没上当。说他们俩急着赶过来,就是怕周老师被骗子骗了。

两个人屁股还没把凳子坐热,就走了。周老师站在门口,看着楼道里的感应灯一层层亮下去,又一层层暗下去。鹏程每每管不住自己乱发脾气,之后都会又来哄她高兴。周老师喃喃地道,这次过于兴师动众了。一个影子突然闯入门前的一抹光亮里,是胖虎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出去,这会儿又夹着尾巴溜了回来,周老师才想起该关门进屋了。

到临睡前,周老师觉着有必要打个电话过去。鹏程的电话没人接,孟美的电话好不容易接通,里面空空荡荡尽是回音。说是总公司通知要开个紧急会议,他们正在机场过安检。她嗓子眼里仿佛悬着个雷,提吊着声音一气不接一气。你们去几天啊?周老师问。那个……孟美没了声,八成是手捂了听筒问呢,周老师都不用想。五六秒后她说,可能要一个多星期。

周老师给北京女儿发去一条短信,问范小易最近还好吗?她没打电话,没用的。范小易一直都是关机状态。女儿女婿的电话,十次得有八次打不通。有要紧事她就给留个言,那边觉着的确要紧就给回个信。

鹏程和马丽娅的观点一致,范小易不肯去上班就是对挣钱没兴趣。一个做过心理咨询的亲戚开了家旅游度假村,把范小易叫去那边上班,说是要开导开导他。鹏程不信那一套,虽说范小易确实变得积极主动了很多,但他认定那只是糊弄他的假象,范小易就是被包括周老师在内的家人惯坏了,必须把他赶出舒适圈,赶出熟悉的环境,才能让他彻底成长起来。一个月前,鹏程把范小易送到了北京妹妹那里,让他自己去闯荡,真正地去适应社会。他们一起约定好,别没事瞎打电话。

半夜,周老师被胖虎的叫声吵醒。胖虎早做过绝育手术,难道是又发情了?声音就像疼痛难忍被电打了一般。周老师没有开灯,借着窗外路灯的光亮,看见胖虎站在客厅中央。胖虎望着她,黑暗中的眼睛仿佛幽灵世界的窗口,闪着绿光无限延伸过去。它慢慢收起尾巴,端坐在周老师面前,像个通灵大师。周老师静静地站在那里,与它对视了许久,胖虎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起身又哀嚎起来。周老师把它抱进怀里,坐在沙发上。范小易在这里住的那些日子,时常半夜抱着胖虎在客厅里坐着。周老师告诉鹏程,范小易一直失眠,鹏程劈头就是,去看看农民工有没有失眠的,赶到工地上去搬砖就不失眠了,想当年我吃了多少苦,他就是日子过得太好,闲的。

外面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了,周老师抚摸着胖虎,长叹一口气道,你说范小易知道天凉了要穿厚衣服吧。

第二天上午,周老师买菜回来见马丽娅家的门大开着,里面静静地传出吧嗒、吧嗒声。她到门口伸头去看,马丽娅塌着腰坐在沙发一角,怔怔地望着窗外。沙发的另一角坐着个小男孩,脸蛋白里透红脏兮兮的,拿了把街头发的广告扇,他一只手按住扇把,另一只手钩起扇面,吧嗒一声弹落在他腿上。他的裤子是时尚的牛仔裤,瘦瘦的脏脏的。一双大得不像话的运动鞋,鞋带散开着。周老师正欲开口,电视机旁一个穿粉红色外套的小女孩推着条板凳走出来,她抬头望着周老师,眼睛和艾力长得一模一样。

马丽娅转过脸来,与周老师两个人眼瞪着眼。半晌,马丽娅有气无力地问,小孩子转学要不要去派出所办手续?然后,又转过脸望着小男孩说,比拉力,这是对门的周奶奶。周老师问,这孩子多大了?十岁?马丽娅点了点头说,上四年级。小男孩停下手里的动作,轻轻叫了声,周奶奶好。小女孩也跟着叫了声,周奶奶好。周老师的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十岁上四年级,她心里轰隆隆一阵电闪雷鸣。她回家做饭去了,觉着这一幕发生过,遥远的熟悉感,遥远的心酸疼痛。可是,毕竟她七十多岁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周老师的这顿饭做得乱七八糟,胡乱吃了几口就放在了那里。她感受到了一根微弱的小锯条,在向她的某根神经下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年纪大了,肉身在一寸寸向这个世界告别,记忆一点点开始丢失的时候,会感觉到另有一些遥远的东西,在悄悄地回来,混沌无形的一些东西在逐渐清晰。胖虎低低地叫了一声,她转过脸,看到胖虎蹲坐在小卧室的门口,瞪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她。范小易住在这里的日子,经常静静地趴在地毯上与胖虎对视,他不愿跟人说话,宁愿跟猫就那么长时间看着。周老师问他,看出什么了?但凡能看出胖虎这天想吃个啥,也算是没白看。范小易在那里咯咯地笑,那笑声是真好听。范小易说他在跟胖虎进行心灵感应,望着望着他就睡着了。周老师把胖虎抱到沙发上,定睛望着它那黑圆的瞳孔,那里面有什么?鹏程坚持人前教子、背后教妻的理论,越是人多越是要教训范小易,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口,有几次周老师简直看不下去,恨不能范小易能气极了回击他爹一记大耳光。这孩子太能忍了,去北京也好,离他老子越远越好。不知望了多久,胖虎忽然转身跳下沙发,走到门口又嚎叫了起来。

学校已开学,不能再等了。周老师托自己的学生把比拉力送进了学校。马丽娅蔫了没几天就又来了精神,叫周老师帮着参谋在网上给两个孩子买衣服,说是把他们的衣服全扔了,上面全是虱子。两个孩子都已变了样,男孩剃了光头,女孩剪了很短的头发,都换上了崭新的衣服。丫头叫米拉,今年五岁,马丽娅把女孩拉到腿前说,今天我把她带去幼儿园,老师说她长得像我,你看像不像?她把脸贴到孩子的脸旁。周老师认真看了看,说还真是挺像。老天的安排,你就应该是我女儿,对不对?马丽娅皱起鼻子甜蜜地对女孩说。你一看就是个好妈妈,女孩很机灵却不大有信心,紧张地挤出待肯定的笑容。周老师心痛地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说,这孩子真懂事。网上的那些衣服,最终都被周老师否定了,比拉力要穿校服,米拉的衣服也别急,毕竟幼儿园的学费不便宜。马丽娅表示都听周老师的,她的样子是喜滋滋的,周老师知道她是有苦也得藏着、憋着。

次日,周老师去了鹏程家,是一幢三层楼的别墅。孟美的妈跟他们一起住着,他们有个八岁大的女儿,一个三岁大的儿子。孟美的妈比周老师小十岁,跟孟美一样是小巧身材,只是已发了福。见到周老师慌得不知所措。她张罗着让家里的保姆给周老师拿拖鞋,保姆正蹲在窗台上擦玻璃,她只得自己去拿拖鞋,嘴里忙不迭地说,亲家来了,快来快来,哎呀也不提前说声,他们俩都不在家。

小孙子在睡觉,周老师进去看了一眼便出来了。说是来找几件孙女的旧衣服。孟美的妈微微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多问,说那个丫头的衣服太多了,不夸张地说,上百件都有。她让保姆先不要擦玻璃了,去地下室按周老师的要求去找衣服。

周老师对孟美一直持保留态度,都知道鹏程之前离婚是因为两个人的脾气都暴躁,而她知道,是孟美进了儿子的公司后,儿子才跟范小易的妈开始了一山不容二虎的家庭战争。那时他跟孟美未必有私情,但起了那个心思。范小易的妈是个女汉子,大货车司机,而孟美当时是才毕业的学生,没法比。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毕竟范小易的妈有一次一锅铲把鹏程打晕在地,头上缝了八针。可是,孟美待范小易也不过如此,她没什么主见也不够聪明,只是长得漂亮有个好脾气。范小易一直叫她阿姨,仅这一点,周老师就要倾尽全力宠爱范小易,做他最亲的亲人。

保姆整理了三大袋衣服出来,周老师又挑了挑,太扎眼贵重的和太花哨的不要。孟美的妈是个话多又活泼的人,这一会儿的工夫同周老师热络了起来,东拉西扯地聊起了各种见闻。她讲孟美的妹妹嫁到了新西兰,大街上半小时也见不着个人,她去住了段时间,要急死了。周老师之前也跟儿子去美国玩了些日子,那边的面点真是一言难尽。孟美的妈聪明地一挤眼道,齁甜吧。哪里都没有咱中国好,两个人为这一共识,又亲近了很多。孟美的妈问,这衣服是要给谁啊?周老师说是给邻居家孩子的。孟美的妈说,你真是个热心肠。周老师说,主要是邻居家情况有点特殊,是再婚的,女的比男的大二十岁,男的是南疆农村的,还带俩孩子。孟美的妈丝毫不奇怪地说,这种事现在多得很,当初范小易不就跟大他七岁离婚的同事好上了,她就劝鹏程不要管,那有啥的,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她自顾自说着,却全没注意到周老师在极力掩盖毫不知情的惊诧。周老师继续说,邻居这两口子感情很好,年龄完全不是障碍。孟美的妈压低声说,鹏程人托人,转了几个弯找人把那个女的调到外地分公司去了,听说,那个女的又找了个比她小几岁的,有些女人就是喜欢比自己小的。周老师不免好奇道,这也太快了吧?孟美的妈一仰脸说,现今社会不一样了,什么都快,来得快,去得也快。

临走出门时,周老师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转头才想起,进门时看到孟美的妈脖子上戴着串很大粒的珍珠项链,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她又回头望了一眼,孟美的妈下意识要去摸脖子,手到了半空又停了,然后机智地向她摆了摆。心灵感应这事真是奇妙。

周老师叫了出租车,直接把衣服运到了马丽娅家里,里里外外一年四季的都齐了,省了几年的衣服钱。正好是艾力在家,九十度鞠躬感谢。周老师临出门,拍了拍艾力的胳膊关切地问,还有啥瞒着马丽娅的吗?要有就赶紧说出来。艾力低着头,因为长时间戴帽子,头发一圈被压倒,仿佛戴了个隐形的紧箍咒,额头也与脸分成了米酱两色。他低着头说,那车已经转手卖了,两个人互相都交了底,真的再也没有了。周老师望着这个垂着头的男人,心里突然翻江倒海般地难过起来。

女儿回短信了,说范小易去德国上学了,请她保重身体,勿多想念。

周老师打开家门,看到胖虎端正地蹲在小卧室门口,在与它相视的刹那,意识深处突然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她的心脏骤然抽紧。她的手颤抖着拿起了手机,翻出那天给她打了数遍的陌生号码,打了过去。还是那个人,他不是骗子。

就在周老师快倒下去的时候,马丽娅来了,把她送去了医院。

家里没人知道,马丽娅请假陪她住了三天院。

她让马丽娅不要问,也不要告诉外人。马丽娅说,像你们这些不缺钱的人也有烦恼,简直没天理。她脱了鞋,上床挤在周老师的脚边盘腿坐着。讲她和艾力某天晚上,在街心花园里打了一架,听到警车来了,便抱在一起哭着回了家。他们家的矛盾烦恼多是与钱有关,件件都是非明了,他们个个都爱憎分明。而周老师家的事,件件都黏黏糊糊,个个都似是而非,要恨个人都不能精准到某个人身上,也没法讲出口。

周老师觉得累极了,觉着连呼吸都是一种负担,可就在她缓缓闭上眼的刹那,看到马丽娅唇边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得意。

孟美的妈说,她的一个邻居才六十五岁就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周老师算算自己今年七十四岁了,她打定了主意后,身上就又来了力气。她去了书店。当老师最大好处就是桃李遍天下,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学生。在学生的指导和建议下,她选了《活到100不痴呆的101种方法》《阿尔茨海默症的发现与治疗》《老年痴呆居家康复指南》等。最后买了近二十本书,她的学生一边给书扫码,一边红了眼圈,之后还要替她付款,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劝住。那个学生又叫来一个学生,把她和书送回了家。学生临走时,还深深地给她鞠了一躬。

鹏程和孟美回来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们买了一大堆东西。他们一来就跟周老师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密不透风地向她提问,不间断地给她讲趣闻。再次提出电视机必须换,没得商量,油烟机立刻叫人来洗了,也没得商量。孟美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不断地坐下再站起来,换地方再坐下再站起来。鹏程四方的身材变得歪歪斜斜,四方的脸也歪歪斜斜,挂着难得一见的谦虚的笑容,太谦虚了,如履薄冰般颤抖着。两只手无处安放,频繁地出入裤子口袋,后又抱着肩,又抱着胳膊,又托着腮。脚也同样不知站在哪里合适。孟美发现了书架上的变化,像是发现了死老鼠般地叫鹏程快来看。然后,奔到坐在沙发上的周老师身旁,盯着周老师的脸问,妈,这书是怎么回事?周老师眼看着他四方的额头在向外渗出汗珠。他四方的精神世界也像这汗珠似的,融化了吗?周老师把他从面前推开,说我最近就是有点忘事,有些人也记不起来了。鹏程痴呆了似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却没抹出任何头绪。周老师继续说,医生说了,我是那种只记得好事,忘记坏事的人,这是福气。鹏程半信半疑地问,真的?还有这种事?周老师说,瞧瞧,这么多书在这里,你妈的学习能力有多强你该知道,你们放心吧!

两天后,周老师的女儿和女婿也回来了。女儿说是花粉过敏,鼻子眼睛都红肿着。两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说是单位公派,却完全没计划出门。他们缺乏与人闲聊的经验,问候完便陷入静默。女婿偏着头皱起眉,交错的手指逐渐握紧,太用力,指节都发了白。女儿靠着沙发扶手,一只手撑着额头。他们像是惊弓之鸟,周老师随口问一句,你们家里的沐浴器换新的了吗?就吓得两个人几乎结巴了起来。换、换、换了,女婿举了一下手抢先回答。晚上鹏程来接他们,一家人在外面的酒店里吃了顿大餐。鹏程一个人撑起了一桌子的气氛,鼓励妹妹妹夫多出成果,调侃周老师的好身体,他们都笑得很亢奋,却又短促,气氛一次一次忽然就掉落下来,像是掉在了沼泽地里,一致颤颤巍巍地笑着,如同沼泽地上空氤氲的雾气。

晚上女儿留下来住家里,周老师让她去睡小卧室。她拖着女儿的手进去,指了指桌上范小易的照片,说这个人我不认识啊。她把相架拿起来四下找地方,不知道放哪里好,最后一把丢到了垃圾桶里。她女儿惊骇地用手捂住了嘴。周老师只管专注地做手底下的事,给她铺新床单,拿新被子。嘴里唠唠叨叨地说,这屋都多少年没人住了,以前你爸也不住,瞧瞧胖虎又来了,它一天到晚老想进这屋,你晚上睡觉记得关上门,不然它准得进来吓你一跳。她又把女儿推去卫生间,说洗个澡能让鼻炎好受一些。

电视里在播家乡的美食,周老师安详地坐在沙发上看,女儿洗了澡出来,站在卫生间门前望着她,忽然抓着浴巾堵住鼻子,又垂下头去擦头发,仍有几大滴水啪啪地掉在了地上。胖虎幽幽地走过去,抬爪去抓她的头发。她哑着嗓子问周老师,胖虎几岁了? 周老师没听到。

外面响起了很轻的敲门声,周老师立刻就听到了。是对门的比拉力又有不会做的题了,周老师一边说,一边快步去开了门。果然,一个男孩闪身进来嬉笑着说,我又来问问题了。胖虎高高地竖起尾巴,欢快地迎了上去。那孩子也不客气,把书本塞到周老师手里,一把抱起胖虎,把脸埋进它雪白的肚皮毛丛里,模仿周老师的口气道,你这只坏猫,想我了吗?周老师把书本抱进怀里,偏了头扑哧笑了出来,说,他今年十岁上四年级。四年级的题你还会做吗?她女儿疑惑地问。周老师轻轻地哼了一声道,别说四年级,高中都没问题,不信你找道题出来试试。你不是记忆力不太好吗?女儿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两码事,该忘的就得忘,该记的也必须得记。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待了三天,周老师的女儿和女婿回北京了。周老师除了忘记了范小易,似乎并无其他影响生活的记忆问题。走前她把女儿领到马丽娅家里去坐了坐,那个色彩浓烈的家里,即便没人说话也能感觉到喧嚣,寂然地吵吵闹闹,捉襟见肘地生气勃勃。马丽娅很夸张地说,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博士,原来以为博士都是白胡子老头。她被自己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一定要一起合个影。周老师没能拦住马丽娅说出这种傻话,以为女儿会仰头走人,没想到女儿主动把米拉揽到怀里,跟马丽娅在一起挤进镜头里。

鹏程这些日子来得很频繁,眼见着四方的肩变薄了,用发胶固定的四方的分头也塌了,孟美说他是因为严重失眠。

周老师说,家里有很多治疗失眠的书。她推开那间小卧室的门,往里面指了指说,那不是吗?鹏程和孟美远远站着,两张脸迅速地变得煞白。那屋是给范小易的,是周老师在给范小易守着一个家。鹏程对这个儿子不满意,同天下所有不满意儿子的父亲一样。他给这个房子里留下最多的影像是,双手在四方的身体后面拿着手包,站在门口斜眼瞄着范小易,恨铁不成钢地咬着牙道,看看你那个样子,然后愤然出门。那间小卧室早几年他也进过,后来就不肯进去了,说眼不见心不烦。在屋里书桌上有两层书架,上一层全是漫画书,鹏程已给他烧了不下百本,这些是周老师拦下的漏网之鱼,是他不愿再进这屋的原因。鹏程迟疑了许久才走进屋,走到书桌前。他手握着椅子的靠背,直直地盯着第二层架子上的书。《蛤蟆先生去看心理医生》《为什么睡不着觉》《拯救黑夜》《我的孩子得了抑郁症》……他四方的脸眼见着在塌陷下去,眼皮垂向眼袋,眼袋垂向嘴角,嘴角垂向颤抖着的下巴。他的手在抖,腿也在抖。周老师显得迟钝而又漫不经心,她走到床边捋了捋蓝格子床单,又向四下里看了看,幽幽地道,我也不知道那些书是哪来的,真奇怪。

这些书我都拿走,鹏程困难地从咽喉里发出声音。你看看该拿走的,都拿走吧,到底是谁的?周老师又扬起手向屋里四下指了指,又拉开旁边的衣柜,用手指一划拉。说,这些都拿走,都拿走。衣柜里挂着范小易的衣服。她走了出去,随后又回身道,我准备让对门的比拉力住这里。

这俩人像一对木头人,过了半天瞪着眼出来结结巴巴地问,比拉力是谁?

他十岁上四年级。周老师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向对面的门扬了扬。那两人望向门却不明白。周老师也不解释。他们随后又像是明白了。十岁上四年级。他们相视一眼慢慢地跌坐在沙发里,不约而同地望向书架上的那些书。他们没听到楼道里响起的脚步声,和很大的喘气声。蹲在窗台上的胖虎,忽然一跃而下跑到门前。随后门外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胖虎虎,胖虎虎,胖虎虎。周老师抿嘴一笑,起身去打开了门。胖虎喵一声走了出去。就是他,周老师对他们向门外指了指。那两个失了神的人慌忙走过去,看到门口蹲着个穿着蓝色校服的小学生,正抱着胖虎摩擦脸。

几天后,鹏程叫人把那间小卧室里的东西都打包拉走,又给换上了新的窗帘和床单被褥。他忙完并不急着走,手插在裤兜里在屋里来回踱步。周老师戴着老花镜,坐在客厅的躺椅里专注地看书,书是小学四年级的。鹏程踌躇了一会儿,坐到周老师对面的沙发上。问,妈,你看这书干什么?周老师答,比拉力功课跟不上,我得辅导他。鹏程犹豫了一下又问,你不累吗?晚上去跳跳舞多好。你啥时候见过我跳舞?周老师从眼镜上方瞪着他问。鹏程愣在那里,挑起眉预备辩白几句,却见周老师一动不动地瞪着自己。你的头发该收拾了,她说,又低下头继续看手中的书。

那要不,鹏程有点心慌,使劲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捋了捋,说,以后每星期让我家范孟梦过来陪你?她上二年级,你也可以帮她补补课。

她钢琴课不上了?芭蕾舞不学了?我听孟美的妈说,又找了个小提琴老师,她哪来的时间?

那,我给她停掉两个?算了,还是你搬到我那边去,家里有保姆,也省得你自己做饭洗衣服,挺麻烦的,就这么定了。鹏程说完站起身来,把手叉在腰间四下里看,开始计划搬家了。

我不同意!周老师大声道,一边把眼镜从脸上摘下,慢慢站起身来。你管得太宽了,你有什么权力决定别人该怎么生活,你有什么权力干涉,你有什么权力……你已经……你还想……你……周老师浑身颤抖指着鹏程,忽然声嘶力竭地怒吼道,谁都别想管我!她因为太过用力,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随后重重地跌坐在椅子里。

太阳光慢慢退走了,屋里暗了下来。楼下开始传来孩子的嬉闹声,放学了。

周老师在床上坐了起来,她吃了两片药后睡了一觉。鹏程被吓坏了,她执意让他们走,这几天都不要来打扰她。她第一次觉得起床力不从心,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脏没那么有力了。她慢慢地下了床,又去了那间小卧室。胖虎跟在她的身后,一进去就跳上了书桌,书架上的那些书已经被拿走了。她摸着空荡荡的书架,眼泪开始涌出干涩的眼眶。她恨自己没有早一点读一读那些书,没有认真了解抑郁症,没有真正懂得范小易。她犯了一个大错,可是活到了她这个年纪,已经开始懂得,没有一个错是孤立存在的,每一个错都会向旁边扯出另一个错,一个又一个循环叠加,无限地扩大。她大可以先揪出鹏程,全都怪到他身上,痛快地哭一场闹一场,然后呢?她教过好多年历史,无数次对学生们说,历史的发展进程并不是某个人决定的,是历史造就了某个人,而不是某个人成就了不一样的历史。他们都是有错的,全都推到鹏程身上并不公平。她的

眼泪很快就再也流不出了,她觉着累极了,可是她还有一段路要走。

4

晚上周老师在马丽娅家坐着,俩孩子在她家里逗猫玩。艾力去上夜班了。

马丽娅新剪了头发,齐耳卷发显得年轻了不少。她站在卫生间门前的洗手盆前洗袜子,一家四口的袜子。她用那双戴着巨大戒指的胖手,拿过来一双袜子让周老师看,说这是儿子洗的,我说他洗得好,其实一点都没洗干净,我再帮他洗洗。又拿来一双小袜子说,这是小丫头洗的,洗得还挺干净。艾力的袜子也是你给洗啊?周老师问。我给他洗,我给他改掉了好多坏习惯,袜子每天给他换洗,他开始还不习惯。马丽娅喜滋滋地挑了挑眉。

又多了两张嘴吃饭,丫头幼儿园学费也不便宜,你们俩现在要好好节约过日子了,周老师说。马丽娅晃了晃头表示同意,说,艾力现在休息的时候都去货场扛包,两个孩子都是他的,他知道要想办法多挣钱。

这俩孩子都开始叫你妈了,是你让他们叫的?

艾力晚上不在家,我跟他们俩在一个床上睡,一边搂一个跟他们聊天,他们以前的日子真的太苦了,他们自己的亲妈跟人跑了,他们跟爷爷奶奶一起过,也就是混个肚子饱,几个月都洗不上一次澡,现在这么好的日子,他们真害怕又把他们送回去。

你吓唬他们啊?

我当然要吓唬,我说如果你们的爸爸跟我离婚,我就只能把你们送回去,米拉可聪明了,说她绝对不许她爸跟我离婚,哪怕是绝食饿死也要阻止她爸。

比拉力呢,咋说?

他问我,他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叫我妈妈,我说,必须的,吃我的饭就必须叫我妈妈,否则送走。马丽娅向周老师挤了挤眼,被自己的机智逗乐了。她没看到周老师眼中有一道光闪了一下。周老师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说她得回去看看俩孩子别把猫玩坏了。

次日,周老师又去了儿子家。说搜罗一些孙女不用的文具和用品,给马丽娅家的孩子。孟美的妈拉着周老师的胳膊,恨不能做主把家里的东西都搬了去。

周老师专心挑拣东西时,鹏程和孟美回来了。鹏程把头发理成了短寸头,衣裤全都大了一号,从前不可一世的气势已荡然无存。他默然坐在沙发里看着周老师忙,孟美又去孩子屋里抱来一堆东西,说是新买的但孩子不喜欢。保姆也参与了进来,从厨房里拎出来几样崭新的厨具,说用不上,问要不要也拿回去?周老师不客气地说,要,都要,马丽娅家啥都不嫌弃。鹏程一声不响地把他的大越野车开到门口,把后备箱装了个满满当当。

路上车里的收音机在播一位听众的来信,女播音员夹着嗓子念着华丽而又做作的词句,迫使这对母子要打破沉默。周老师问,你说的那个什么蓝猫,那猫还真是蓝色的?鹏程说,我看像是灰色,有一点蓝灰的感觉,你真想要啊?周老师嘿嘿笑起来道,不知道会不会跟胖虎合不来。鹏程不说话了,他的两只手用力握着方向盘,仿佛要把它捏碎。许久,忽然问,妈,猫的寿命只有十几年,要是哪天胖虎不在了,你会不会难过?周老师转过脸望着一路秋景,缓缓地说,十年前你爸脑出血突然就走了,然后是你爷爷,接着是你奶奶,一年的时间里走了三个……这时有两辆救护车闪着灯从后面过来,正是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车都开始减速,向旁边避让出一条道。那两辆救护车呜呜、呜呜从旁边疾驶而去。然后,众车重新提速,重新进入车道继续前行。鹏程专心把着方向盘,没听清周老师中间说了什么,只听到最后一句是,日子总要继续过。

鹏程帮着要把东西一起拿上楼时,马丽娅却是坚决不肯。虽然周老师没说过什么,她还是莫名地怵鹏程。她吆喝着让俩孩子一起帮着搬东西,一边千恩万谢地把鹏程拦住。艾力诚惶诚恐地每搬运一趟,都对鹏程致谢一次。

搬完之后,鹏程跟着上了楼,两家的门相对敞开着。两个孩子兴奋地抢夺属于自己的东西。周老师指点着马丽娅把厨具都搬进了厨房。鹏程一声不响地在马丽娅家里走了一圈,发现那家里的零碎杂物很少,不知道都收到了哪里,虽然各种物件不是老旧就是劣质,却干净舒服。卧室的门敞开着,客厅的灯光斜照见一张铺着暗红毯子的大炕,他觉着有一股力量要拉他去躺一躺,他一定能一觉睡到明天天亮。他望着那炕愣了许久,终于阻止了自己。周老师说得没错,他们过得挺好。不少人替马丽娅担心将来,怕艾力靠不住,马丽娅说,以后的日子是日子,眼前的日子不是日子吗?就算十年后艾力嫌她老了,不要她了,至少她也过了十年的好日子。现在想起来,这话有错吗?

鹏程回到周老师家里,胖虎在一片吵闹声中受到了些许惊吓,鬼头鬼脑地忽而到门口张望,忽而又缩回到沙发下,时不时地嚎上两嗓子。鹏程第一次抱起了胖虎,这只温热的小动物仿佛有一只手,从他抱起它的一刻,伸进了他的身体里。不,不是一只手,是无数只,伸进了他的五脏六腑。这些日子,每当独处时,那里就痛得他不得不蜷缩起来,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空虚。在抱起这只曾被范小易抱过的猫时,他觉着那些空虚第一次像是在被填充。他做人做事一贯目标明确,从不在没用的事物上浪费时间和感情,他坚定地认为那是绝对的真理,而且事业上的成功也是一个佐证,可是他的儿子却一直在提示,所有的那些都值得怀疑,有用和没用的划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欢笑声在马丽娅家持续了不知道有多久,又开始往周老师家转移。周老师说着话打开客厅的灯,却见鹏程抱着胖虎在沙发上坐着,这倒是破天荒的一幕,他从来都不喜欢猫。周老师问,你怎么黑灯瞎火地在这里坐着?跟着来的两个孩子收住吵闹声,又叫了伯伯好之后,懂事地回家去了。

鹏程搓了一把脸,含含糊糊地说,不小心坐着睡着了。说完把刚跳到地上的胖虎又重新抱到膝盖上,仔细打量它的脸,像是第一次见到猫,第一次发现世界上还有这种动物。周老师嫌弃道,你这倒又不怕它掉毛了?鹏程偏过头直盯着胖虎的眼睛,像是自语般地问,你养了它这么多年,它在想啥你知道吗?周老师听了这话,身子却是一怔晃了晃,这句话很熟悉,像是把刀扎得她心生疼。周老师觉着自己有很重要的话要跟鹏程讲,迫不及待地必须立刻就要讲,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只把眼睛睁得很大。片刻后,鹏程觉出了有些不大对,抬头看到周老师眼睛空洞洞地瞪着他,问,怎么了?周老师使劲眨了一下眼,略显吃惊地说,我有句话要跟你说,可是想不起来了。鹏程想起医生朋友跟他说,阿尔茨海默病一旦发现,进展很快。忙扶周老师坐下,紧张地打量起她的脸和眼睛。周老师却忽然发起了脾气,一把推开他说,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鹏程实在也找不出逗留的理由,又使劲把胖虎向胸口抱了抱,才起身走了。他下到一楼遇到从地下室上来的马丽娅。马丽娅的感激之情实在无以表达,就想起周老师晕倒的那次,虽然周老师嘱咐她保密,但出于报恩她还是觉着有必要透露给鹏程。

马丽娅把鹏程拉到车后,大致讲了那天的发生过程。她说,一定是周老师遇到事了,不然不会醒来后心情那么坏,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医生说她有一点轻微的脑出血,还好发现治疗得及时。鹏程再次确认了事发时间,是他和孟美去办理范小易的后事期间。

马丽娅在路灯下看不清鹏程的脸色,但感觉他似乎忽然间就佝偻了下去,定在了那里。她立刻后悔不该多嘴,预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能说的重大的事件,忙找了借口上了楼。到家后马上到窗口去张望,鹏程已上了车,但是车并没有马上开走。

鹏程坐在车里,又一次看到了躺在冰柜里的,那张紫白肿胀的脸。范小易看起来是那么地陌生,又那么地熟悉。无法遏制的怒火最后一次使他失了控。那具冰凉的躯体,活着的时候一直用顺从、沉默、退缩对抗他,最终纵身一跃用不再呼吸宣告了完胜。他疯狂地去打、去拉,他一直想要的都是一个同等力量的反击,可是他的儿子偏偏不给他。为什么?为什么?无数个为什么击垮了鹏程。范小易决绝地没有留下一句话,像往常一样跟他姑姑说,想出去走一走,就再也没回去。他把所有的信息都清理干净,手机恢复出厂设置,电脑格式化。早已和同学朋友断绝了往来,只有一个目击者看到他剧烈地向天咆哮。鹏程这辈子第一次彻头彻尾地感觉到了失败,他连着几天都吃不下任何食物,是孟美一再提醒他,不能让周老师知道,他才咬牙硬挺了过来。

鹏程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感受到一种锥心的孤独感,来自儿子范小易的,也来自母亲的。他从没试着理解过范小易,只是试图通过他,来修正自己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强行用自己的经验让儿子步入捷径。他大错特错了。可是上天怎么可以用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来惩罚自己?还有他母亲,她痛失最爱的孙子,竟然可以假作不知情。鹏程感到无法呼吸,闭上眼猛地踩下油门。

接下来几天,鹏程没来周老师家里。周老师还是忍不住打了电话过去,是孟美接的,说鹏程的车出了事故,随后又急忙改口说是故障,安全气囊弹出来让他受了点小伤,这几天在医院治疗。她的话未讲完,就听电话里乱糟糟的,听到鹏程低低地训斥孟美不会说话,然后电话被他接了过去。鹏程虽然声音软弱无力,却是兴高采烈地说,我没啥事,主要是车报废了,这些天忙着买车没时间回去。周老师听不得与车相关的事,觉着车不是个好东西,就打断鹏程的话,说让他也别急,慢慢看,随后就挂断了电话。

周老师知道儿子又在装假,在他这个年龄,或者说很多男人过了四十岁,不会再有什么事能让他们很兴奋。越是大事好事,越是风轻云淡。反倒是遇上了不好的事,为了隐瞒或者是为了转移焦点,会装开心。周老师叹了口气,听声音鹏程的身体应该没什么大问题,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他该经的事别人替不了,他该遭的罪,该吃的苦,该受的惩罚,他都得自己挨着,谁也改变不了什么。

马丽娅这几天也莫名地像是在躲着走。周老师懒得琢磨马丽娅,也懒得琢磨任何人。她活了大半辈子,经得多了,也见得多了。从外面听来的,都觉得是不得了的大事。可是想想自己经过的,还有亲朋好友家里发生的那些事,真要向陌生人讲出口,哪件不惊天动地?他们不也过来了吗?能有多苦多难?只要不说,不仔细思量,不认真琢磨,就没有过不去的。

周老师想着这些理,可是在这些理之前,似乎是有些什么的,可是她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似乎是与鹏程有些关系,那事就在她的嘴边,好像是不能说的。她活了一辈子,努力改正自己的各项缺点,但有一点却一直没法改掉,她总是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得太深,结果到最后连自己也找不到了。她知道自己这次怕是又犯了一个这样的错。

周老师发现家里有一只白色的大猫,她隐约记得似乎是叫胖虎。它有一双大圆眼,绿莹莹地在黑暗里闪着光,就像一条幽暗的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