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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4期|李成:石头记
来源:《绿洲》2024年第4期 | 李成  2024年12月25日09:52

压菜石

在乡村里,为了保证一年四季餐桌上菜盘不空,每户人家都会腌制一些咸菜,这是人所共知的,谈不上什么秘密。

虽说家家腌菜,但结果却不尽相同。有的菜腌得咸酸适中,颜色很正,炒过后还有些清香,吃上去清爽可口;有的人家腌的菜却容易发黑、变质,且时间搁不长久,两三个月就有一种腐臭味,吃了也味道怪怪的;有的“笨人家”简直是腌不成,腌下去一两个月,那菜就霉烂了,变质了,怎么教他(她)都不会,简直是没有办法。

我家里也腌菜,尤其是每到秋天,母亲都到菜园里铲下好几垄白菜,一担一担挑回家,略冲洗一下,就一棵一棵腌到大缸里。记得有时候,我还得把脚洗干净,每当母亲放进一层白菜,撒一层盐,我就用脚把它踩实。同时,把预先准备好的大石头压上,盖上盖子,就再也不去理会。到了一定时候,揭开盖子,闻闻气味,就知道腌到了什么程度,什么时候可以食用。

那压菜的石头都是我和父母从大河湾里挑选出来的。每块也有一棵白菜那么大,但无疑多近于椭圆,看上去很是圆润。这压菜石可以年年用,以至后来变成了深赭色。在用它压菜之前,当然要把它清洗一遍,洗好了,放在院子里晾晒几日。这不过是普通的石头,是不会有人把它拿走的。但是,事情也有出乎意料的时候,有一年我家的压菜石就丢了好几块。虽然感觉不对劲,我们倒也没怎么在意,因为这又不是什么宝贝,再到河湾里去找一些就是了。但不久,我们大概又要腌别的菜,仍然把另外几块石头洗好晾晒在石阶前。这回母亲留了个心眼,不时看看这几块石头。有一天,她终于看见,村里那个叫黄狗儿的小伙子蹑手蹑脚地走来,捧起石头,用衣服的前襟迅速包起几块就走。母亲走出来问:“黄狗,你拿石头做什么?”黄狗儿的脸唰一下红了,说话也结巴起来:“都说你家的咸菜腌得好吃,我家的总腌不成功,不是发霉就是有臭味,实在没办法,我们想拿您的几块石头压在我家的菜上,兴许我家的菜也就腌成了。”

母亲笑了,随即又摇摇头,说:“你拿走吧。但你要晓得,咸菜腌得好,其实不是在石头上,或者说不仅仅在石头上,主要是要手法得当,尤其是用盐的多少和撒盐的方法,这当然只能凭手感……”

我不知道黄狗儿听进去了没有,也不知道他家的咸菜后来腌得如何,但我觉得母亲的话虽然针对的是腌菜,其实也可以应用到别的事物上,所以至今对我仍有启发。

陨 石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但古老到什么程度,比如有五百年还是一千年历史呢,谁也说不清楚,反正它就这么在天底下存在着,村里人也一代一代地繁衍,从来也没有什么变故发生。

但有一年,有一件小小的事件发生。这村里有一个手脚利索的中年汉子上山打柴——这是村里人经常要去做的事,因为那时候乡村人家都以柴草为燃料。正当他把打下的柴火收拾到一块捆成堆的时候,忽然看见远方的灌木丛中有什么在一闪一闪地发光——其时已接近黄昏,天色有些暗了,所以有发光的东西就看得比较清楚。

那个中年汉子有些吃惊,他的眼前闪现出金银珠宝,心头不禁一阵狂喜。他压抑了自己的心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隐隐约约看见光芒仍在闪烁。他拨开眼前的枝叶,终于看见草丛中躺着一块大石头,颜色接近鹅蛋,比较白。稀奇的是,它总像是内部有光亮,但并没有放出光芒,甚至连刚才他发现时的闪光也没了,这使它有点像玉,又似乎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不管怎样,这个汉子觉得这块石头有些神奇,便拾起它,放进装柴的篮子里,走了近五十里的山路,挑回了家。

回到家,他把石头拿出来,就摆在堂屋里。有时候,那石头显得十分普通,没有一点光彩;有时候,比如某个阴雨天气,抑或黑云漫天、电闪霍霍之际,那石头仿佛与天上的闪电呼应,也熠熠生辉,可是再看呢,却又黯然无光。

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石头呢?这个汉子疑惑不解,就是许多来看稀奇的村人也莫衷一是。有的说是神石,是神仙家里的宝物;有的说,它确实来自天上,但也就是一块普通的陨石;还有的说,这块石头可能会有放射性元素,或许对人体有害;另有人说,这是一块外星人用来探试地球的一个探石……总之,是有那么一点神奇性,而且大家都认为留着它凶多吉少,未知的东西太多,没准它还会再次“羽化”飞去。

这些说法让这汉子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的可能性,未来神秘莫测,他的内心顿时惴惴的。他总觉得,这并非吉兆,而要他放弃,却又一万个不甘心,也不知道弃之野外会出现什么情形。不管怎样,他要把它攥住,哪怕它一钱不值,就是一块寻常的石头。

他忽然想起了“厌胜”之法,那就是用狗血淋它,一时找不到狗血,那么就用秽物镇它。于是,他就把那块很可能来自天上的石头搬进了茅厕。至于是扔进了粪坑还是埋在粪坑前的地面让如厕的人踩来踩去,不得其详,只知道有一点,再也没有听说它发过一点光,更没听说它羽化仙去,变回天上的一颗星星。

石 门

从县城再往西,就是一片一片接连不断的山地了。这片山地连接邻县,通向外省,而东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了,县城正处在山地与平原的交界处。换一个角度看,那一道道山涧和山路也正通往县城,汇集于县城,县城也就自然成为汇聚地力与人气而闻名遐迩的人文荟萃之地。

这西边的山地上也没有山水名胜,但无疑也算得上山清水秀。少数大山突现一堵悬崖,在夏天多水时节悬起一挂瀑布,涛声喧豗,流水汪积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深潭、湖泊,碧水幽幽,波光粼粼,恰如明珠般镶嵌于山坳,让人浮想联翩。

但最让人流连的地方还是石门冲。一条山涧从高山上平铺似的倾下,涧水从石丛中奔涌而出,如喷珠泻玉,一地的水花在迸跳,闪烁晶莹。而在这山涧的下游就有一口山潭,幽深碧绿,恍若深渊,令人望而生畏;而上游拐弯,紧贴着大山的地方,却竖着一爿巨大的石壁。石头光滑如玉,如一扇门把两座大山紧紧地扣连在一起。于是,当地人便说这就是山之门,叩开它就能深入山里,否则只能望而却步。

石门矗立在这里也不知有多少年了,它一直纹丝不动。传说这石门里头就是一座巨大的石屋,里面储藏着无数的珍宝。那么,是谁把这些珍宝存放在这里的呢?无疑只有神仙。多少人希望有一天这石门会打开,哪怕裂开一条缝,让人们一窥究竟也好,如果能顺手撷取几枚珠宝,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可是它一点都没有敞开或松动的迹象。

但有一天,它竟意外地开了。据说是当地一个极孝敬父母又与人为善的牧童在山中放羊,有一天困倦了,便在一棵松树下睡着了。睡梦中他见到两位仙人在山中云游,也来到一棵松树下歇足,两棵树相距不远,结果两位仙人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其中一个说道:“你知道怎么把这个石门打开吗?我告诉你一句偈语……”说到这里,两位仙人便消失了,而这个牧童也醒过来。他什么也没看见,但还记得这句偈语。他心想何不试试呢?于是他念起这句偈语,没想到,那扇沉重的石门还真的徐徐打开了。他走了进去,被里面搁着的这里一堆那里一垛的金银珠玉惊呆了,那么多的宝藏,五光十色,简直令人目不暇接;他倒不是个贪财的人,但他觉得既然能够进得宝山,又何必空手而归呢?何况山下还有那么多乡亲过着贫困的、艰难的日子,何不带些珠宝给他们,让他们拿些去市场上卖掉,换一些金钱或食物,把生活过得好些呢?

他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他把那些财宝都散给了乡亲,自己却连一块碎银都没有留下。乡亲们都感激他,可是也有人因为不满足而怀疑他,认为他私留了许多宝贝,特别是他的东家——正是这个东家让他去放牛的,极不满意他这么做,逼他交出更多的宝贝。他当然交不出来,于是东家就折磨他,压迫他,最后还以死来威胁他,叫他必须带自己去石门那里,再次把石门打开。结果,这个少年牧童不得不上山,把财主带到山门前。他再次念动偈语,石门冉冉而开;他们跨进了石门,牧童却反着念起了偈语,于是,那石门便倏然而合,如山一般纹丝不动,从此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个少年与财主一同禁闭在石屋里,直到今天。

听到这个悲壮乃至有些悲惨的故事,人们总是唏嘘不已,总要为少年悲,为财主的贪婪而愤恨不已,也为这样一个宝库的大门从此再也不能打开而感到遗憾。

直到有一天,有一位哲人来游这石门冲,看到这石头和这里的山水模样,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人们不解其故,问他,他答道:这石门关闭得好。试想,如果这石门不关闭,人们总对它有无穷无尽的觊觎与索求,总把心思放在怎么打开石门,怎么从神仙手里拿得一些珍宝来,而不会把聪明智慧放到生活中去。

说到这里,他站在一块岩石上,眺望着山下远方那座日益繁华的城市,虽然只在地平线上隐隐约约有一些楼宇的影子,但无疑也可以证明它才是人类用心血和智慧创造的,所以哲人所言不虚。

石 镜

这是一座大山,大约从盘古开天——实际上也就是火山喷发、岩浆奔流、陆地形成的那一刻,就矗立在这里。整个一座山就像是一整块石头,看不到多少土壤,只有一层薄薄的浮土,可以肯定那些浮土是从其他地方吹刮过来的。

群峰嵯峨,高崖插天。三十六峰,峰峰生长绿树,显示出整座大山的生机;七十二涧,涧涧奔腾泉水,更显得这片山地活力无限。

多少年以来,飞禽走兽出没其间,以此为乐园;多少年过去了,有了人类,在山脚下聚成部落,生息繁衍。那些人类最初只在山下的平畈或浅山低岭间活动,直到后来,他们似乎体力更健、智慧丰满,才有人在高高的峰峦间出没,在悬崖绝涧间攀缘。

于是总看见人类像鸟儿和猿猴一样,在山峰与山峰间飞奔、攀援、穿越。他们的收获无疑是丰厚的,山花、野果、禽蛋,甚至还有溪涧里的鱼类,应有尽有;他们有的甚至把房子建在悬崖峭壁一侧,听风、听雨、听松涛阵阵,看云、看雾、看日落月升,每天都有收获,每天都有发现。

这一天,有一群人又来到一处绝 边。这里有一池清泉,泉畔长着许多灌木,灌木里筑有许多鸟巢,许多鸟儿飞来栖息,每天各种鸟鸣叽叽喳喳,热闹非凡,夜里也有许多野兽来饮水。

在一座陡峰的一侧,更是古木森森,山花丛集,山体还布满了许多葛藤,许多猴子之类的灵长类动物在这里频频露面,仿佛这是它们的家园,尤其是早晨和黄昏,它们聚集而来,不亦乐乎。

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现象,人们很快发现这里不同寻常。于是许多人便不惮烦难,攀登上山探查。他们看见一片山坡上披挂着一条条的葛藤,绿叶缤纷,那些猿猴、鸟儿都会聚在这里,都对着这一片山体叽叽喳喳,喧闹不已。

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有人大胆地上前,拽着葛藤荡悠到这片山体上面,朝下一看,隐约看见葛藤掩映着一片湖面;但显然有些不对,湖面怎么能如此倾斜,而且没有一丝波纹。

于是,那个胆大的人进一步靠拢,他贴近地面,才发现脚下并不是泉水,而是像岩石一样坚实。他好奇地拨开叶丛,这时他惊讶得不得了。

他看见了什么?原来他看见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这个人跟他几乎一模一样,穿的衣服、留的发式、手里拿的东西一模一样,面部表情、五官结构也是一模一样。

他吓坏了,舌挢不下。他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出现一面镜子,他们人类用的是铜镜,时间一长就模糊不清,然而这片巨大的镜子比铜镜明净多了,照出的人像跟真人绝无二致!这是什么缘故?

他也像猿猴一样欢喜起来。他在镜子面前左看右看,前照后照;给它取了个名称:石镜。下山以后,他把这个发现同部落里的众人分享。他们也都非常惊讶,都攀上山峰来探看,并同样想要探究一番。他们甚至发现,这面石镜似乎有未卜先知的功能,也就是说,它为许多事发出预兆,比如要刮风下雨了,镜面上首先会起一些云雾;更为玄妙的是,它会预测许多人事的命运与走向,比如某事顺利与否,某人流年利否、功名成否,你去仔细地照照镜子,镜子上总会有一些细微的变化在暗示……于是聪明的人便会利用这一暗示为自己造势。

久而久之,这石镜便成了神明,成了这一带人的无言的主宰。有的人把它奉为神灵,至高无上,不容有一丝一毫怀疑;有的人虔诚地拜服在它脚下,迷恋它那神异功能,每到一定日子还要来祭拜。

照说这样一来,这面神奇的石镜会得到民众的一致崇敬,会得到一致拥戴,人们像爱惜眼珠一样爱惜它。但其实不然,有一天,有人如丧考妣似的叫嚷起来:石镜被毁啦,石镜被人挖出了几个大坑!许多人听到消息,都惊掉了下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家连滚带爬地攀缘到这里,看到的却是掘出的大大小小的坑,整个镜面早已不成镜面,而是坑坑洼洼,满目疮痍。许多人大放悲声,甚至有人呼天抢地。

只有一两位深明事理的族中老人在叹息一声之后,说:这是迟早都会发生的事!

至于为什么,他们只字未提。

拜 石

这块巨石屹立在这里已不知多少年头了。也没有人去追问,反正一代代人生下来就看见它屹立在眼前。

准确地说,它是在一道缓缓的丘冈上,这说起来就有些蹊跷,为什么这么低缓的山坡上,会突然冒出一块巨大的岩石——大约比两层楼房还要高。

它高高地矗立着。它是浑然一体的巨石,火成岩。身上没有一丝裂隙。生活在丘冈下的人们看得它熟了,久而久之,就感觉它像一个巨人的头颅。面容虽看不出五官的模样,但它那一直严肃地紧绷着的平面,就像是一位老人的面孔。

这样一想,人们就越发觉得像了,甚至感觉到这张面孔似的石头上,有一双隐藏的眼睛,始终在用隐约的幽微的目光看着人们。有时候还让人莫名地悚然一惊。

于是,村里人都把这石头叫做老人石,都越来越觉得,它是一位公正的老人,主持着正义。因此,那些遭遇不幸的悲苦的人们,在承受不住痛苦的时候,便来到这石下哭诉一番。他们的哭声或如山溪,或如流泉,但哭过后,他们都变得轻松多了,临走之前,会向巨石投以感激的目光。

接下来,即使没有悲苦的事,也有人来石下诉说自己的心愿,那些不可向外人道的话都可以轻声地说出来,那巨石支棱着耳朵,一直在仔细地聆听,这给诉说者以极大的安慰。

这以后更是经常有人来此祭拜。人们罗拜其下,五体投地,以此来表达心中的崇仰。当然,人们也要为它焚香,系挂红绸,鸣放鞭炮。

巨石下的村落里,人们生活得十分安然。大家都感知到神灵的保佑,各个方面的事业也发展得顺利。

但是,到了一个特殊的年代,村落里有一群年轻人走南闯北,见了一些世面,他们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神明,求神明保护不过是可笑的愚昧的行为,他们回到村里要破除迷信,便开始拦阻别人来祭拜巨石。他们挨家挨户地宣传,反复倡议丢掉神灵观念,把信神的习惯转移到相信自身力量上来。可是,收效甚微,有的人虽然口头上答应不再去拜石,但夜里仍然偷偷地跑过去。

这些先进的青年失望至极,同时心中感到愤然。他们实在接受不了向一块石头俯首称臣。他们不约而同起了一个念头:推倒这巨石。让人们看看,没有巨石,大家也能生活得很好。

他们谋划了一段时间,终于在一个无星无月的漆黑夜晚,聚集了几个人,来到这巨石所在的山坡下面,用各种工具把这坡体挖出了一个大洞,把巨石的脚底掏空,然后,在东方既白、红日欲升之际,一起发力,把巨石推下了山沟。为此,他们真可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在他们终于成功了。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起来,经过这片山地的时候,昨日矗立着巨石的山坡空空如也,他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跑下了山坡,大声嚷叫起来:不好了,神石被人推倒了……整个村庄都骚动起来,有人不信,跑来张望,有人一惊,顿时倒地,有人跑来观望,看的人有摇头的,有叫骂的,有的甚至声泪俱下。

村庄里的日子仍在继续。但人们总觉不太习惯。主要是失去了主心骨,有些无所适从。有的人还跑到山沟里,对着横躺在地的巨石痛哭过几场。村庄里虽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但生活中总会遇到一些挫折,人们就把这些不如意归咎为失去了巨石的保佑。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当初反迷信的年轻人都已年老,而新一拨人起来,又缅怀历史。他们觉得当初一块巨石立在这里,也算是本地的一段历史,理当纪念它,所谓追本溯源,方知未来。于是,他们又商议,还是将那块倒在山沟里的巨石扶起来,重新立在原来的位置,以增加部族的认同感与凝聚力。

他们终于这么干了。这一块倾倒在山沟里已逾半个世纪的巨石又被扶起来,回归原来的位置,面向村庄,面目如昔,庄重、深沉、玄妙……而原本是作为纪念的巨石,村里每当遇到纠结的事,仍有人悄悄地跑过来,向着它双膝着地,将前额磕碰到地面。

历史似乎又开始了新的一页。